元代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审美特征刍议

2022-12-24 14:43毕兆明陈碧优
关键词:咏梅梅花诗人

毕兆明,陈碧优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43)

咏物诗是比较见诗人功力的诗歌类型,既要做到所咏之物如在目前,又要选择适用于所咏之物的情感;既不可空泛地描画物象的外貌,也不能让所发之情“喧宾夺主”,二者合理调配,才不至于落入俗套。元代诗人杨载《诗法家数》曾概括了咏物诗的写法:“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要二句咏状写生,忌极雕巧。第一联须合直说题目,明白物之出处方是。第二联合咏物之体。第三联合物之用,或说意,或议论,或说人事,或用事,或将外物体证。第四联就题外生意,或就本意结之。”[1]从中可以看到,咏物诗作为一种诗歌大类被诗人关注并设定了规范。

在各类咏物诗中,咏梅诗起步虽晚,“梅花之咏,萌于六朝,达于唐,盛于宋”[2],魏晋时陆凯《赠范晔》为第一首文人咏梅诗,但至唐宋尤其是宋代以来,咏梅诗大放异彩,佳作频出。据学者詹弘统计,“《全宋诗》收诗约二十五万四千首,梅花题材之作(含梅花及梅花林亭题咏等相关题材)4700 首,占1.85%,而且《全宋诗》中有六百多人都作梅花诗。”[3]可见,咏梅诗是宋诗中的大宗。受宋代咏梅之风盛行的影响,元人同样爱好咏梅。在元人咏植物类别中,单咏梅诗就有一千多首,还留下了王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千古名句。元初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为“梅花类”,共收录一百四十四首咏梅诗,与酒类、雪类、月类等并列。方回在“梅花类”序言中梳理了梅花从调味吃食走进文人诗作的变化历程。元人咏梅诗中北方民族诗人也贡献诸多咏梅篇什,杨镰先生在《元诗史》中专列有一节“咏梅”,其中就提到了色目人对梅花的抒写及不同寻常的喜爱。[4]655

一、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的咏梅诗创作

元代北方民族诗人久居中原,修习汉典,学习借鉴中原诗歌的创作传统,创作了包括咏梅诗在内的大量汉语诗歌,其中萨都剌、马祖常、贯云石、雅琥、金元素都创作了很多咏梅诗,其创作风格各有不同。

萨都剌,字天锡,西域答失蛮氏。萨都剌学习晚唐,“以宫词得名,其诗清新绮丽,自成一家,大率相类”[5]1258,萨都剌整体诗风比较绮丽、柔靡,当然个别诗中也不乏宏阔、自然。萨都剌有《移梅》[6]诗一首:

几夜幽香恼梦魂,殷勤来倩陇头人。

凿开东阁窗前地,分得西湖雪里春。

瘦影番来新体态,疏枝犹带旧精神。

今朝伴我清吟处,不许诗怀更有尘。首联“陇头人”化用晋代陆凯《赠范晔》的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表现思梅心切;颔联写移梅,用“雪里春”代指梅花,这样梅花既有冰肌玉骨的倩影,也有生于白雪、焕发盎然生机的芳容;颈联“疏枝犹带旧精神”一句明显有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影子,写出了梅花的神韵;尾联借梅花洗涤灵魂,寄托自己不落尘俗的高洁志趣。

萨都剌还有《次王本中灯夕观梅》[5]1223诗一首:

翠禽偷梦出南园,绰约冰姿傍绿尊。

冰镜玉钗浮翠影,风帘银烛照妆痕。

粉香微润无人见,素质多寒藉酒温。

不似海棠春睡去,西楼月落已黄昏。

与上一首相比,这首诗更多了些清新自然,诗作以拟人手法写梅花,化用宋人赵伯泌的诗句“绰约冰姿傍短墙”,将梅花拟作气质清冷的冰美人。全篇无一梅字,却让孤高清幽、不可亵玩的梅花跃然纸上。用词婉丽,却不失灵动之气。我们结合萨都剌另一首风格类似的咏物诗《芙蓉曲》:“绛袍春浅护云暖,翠袖日暮迎风凉。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飞木叶”[5]1190,可以进一步体察萨都剌诗歌清丽婉转的一面,诚如学者杨义所评价的:“元朝中晚期写宫词、乐府渐成风气,萨都剌也是其间好手,好处在于他取法温庭筠、李商隐的浓艳细腻之时,能够透入一股自然生动的清新气息”[7]。雅琥,原名雅古,字正卿,元代雍古人。雅琥以文采遇知于天子,元文宗赏其才华,赐名雅琥。雅琥与同时代著名文人如王士熙、许有壬、吴师道、陈旅、傅若金、泰不华等均有来往,他们互相赠诗,其文学创作和人格志趣得到了当时文人的认可。当年雅琥前往贬谪之地静江,诸多文士为其送行,“不怿者与馆阁僚友及京师声明之士,各忻然为文章,以美其行而劝其无久于外,以致其去处之情。”[8]雅琥的才华同样受到后世的认可,明代胡应麟在《诗薮》卷六“论元诗”中对雅琥评价为“句格庄严,辞藻瑰丽。上接大历、元和之轨,下开正德、嘉靖之途”[9]。雅琥有《二月梅》[10]一首:

去年呵笔赋寒梅,又见仙家二月开。

不是东君留客醉,肯教神女逐春回。

梨花院落为云妒,柳絮池塘作雪猜。

东阁如今清兴减,罗浮谁与寄香来。

“梨花院落为云妒,柳絮池塘作雪猜”化用晏殊的《寓意》“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有学者认为雅琥此二句为剽窃,[11]但其实“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晏殊之后已成为诗家咏物的常用物象,搭配不同的动词会让相类的景色呈现出多样的形态,可以营造独特的氛围,如晏殊之后的宋人胡翼龙的《西江月》“柳絮池塘昼午,梨花院落昏黄。阑干曲曲是回肠。倚到西厢月上”;再如元代袁凯的《白燕》“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东阁如今清兴减”中的“东阁”是从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中借鉴而来的,“东阁”本是款待宾客之所,雅琥在此处则感叹因为旧朋新友最近往来甚少,专门接待客人的东阁冷冷清清。“罗浮谁与寄香来”中的“罗浮”为咏梅典实,传说隋开皇年间,赵师雄于罗浮山中喝酒,见一女人淡妆素服,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与之共饮。醉后醒来,发现自己在大梅树下,顿觉惆怅。此诗最后两句的意思是,尽管诗人近来寂寞难捱,但仍有梅花傲雪凌霜肆意开放,送来淡淡清香,仿佛在宽慰诗人思亲念友的孤寂心情。全诗用语清新,明快易懂,格律工整。诗由真情而出,如水晶般玲珑剔透。雅琥作为民族诗人,其中原文化修养之深厚,在这首诗中可见一斑。

金元素,原名哈喇,拂林人,也里可温氏。至顺三年中进士,同雅琥一样得到皇帝的喜爱,赐姓金。名“元素”的意思为纯色,与西北古族崇尚黑色有关。[4]158金元素有《墨梅二首》[12]381和《墨梅》[12]396:

山边篱落水边村,楚楚孤标迥出群。

历尽风霜清不减,尽将春意报东君。

月中清影雪中香,老树槎牙近野塘。

为报诗人高着眼,调羹滋味在岩廊。

无边风雪冻关河,不减当年铁石柯。

疏影满窗香满屋,玉堂清梦近来多。

金元素这三首咏梅诗化用前人诗句较多,“山边篱落水边村”化用北宋林逋诗句“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交代梅花的生长环境;“楚楚孤标迥出群”化用宋代王铚诗句“林下孤标迥出尘”,此两句意在说明梅花生长在静谧安逸的环境中似仙人般挺立,孤高傲立,超凡脱俗。“当年铁石柯”是化用语典,典出宋代张道洽《梅花七律》“雪虐风饕铁石柯,终然疎瘦欠婆娑”,铁石柯与梅花同为南方乔木,树根粗大,这里用来形容梅花旺盛的生命力和坚毅的品质。这三首诗语言直白、通俗易懂,虽口语相间,有俗化的倾向,但仍能感受到诗人歌颂梅花就是为了标赞坚贞的品格,并以梅花自喻,表达自己对高洁志趣的追求与坚持。正如杨镰先生评价:“作为诗,它们或颇显直露,或失之于粗粝,但对于诗人金元素来说,他寄情于诗的原因,本就是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诗与酒,本就是诗人借以消除胸中垒块,疏通思想堵塞的工具。”[4]153金元素在诗歌意境的创造、用语的考究、整体成熟度和新鲜感等方面确实比不上雅琥,但也正是稚气未脱的莽撞感才让诗歌更显轻松、亲切,颇有自然、朴素的妙趣。

金元素还有一首《梅龙》[12]345:

崇国寺中梅一树,枝柯苍古似龙形。

偏宜和靖来题句,却恐僧繇去点睛。

月照须髯分瘦形,风吹鳞甲散余馨。

不知谁是调羹手,听取春雷擘地声。

金元素从实际感受出发,重点凸显梅枝的苍老嶙峋,颇似气震寰宇的飞龙,为俏丽的梅花增添了几分骨感。梅树上的细枝是飞龙的须髯,点点梅花是飞龙的鳞片,相比于画纸上的梅花动态性更强。“却恐僧繇去点睛”运用画龙点睛的典故,但是诗人此处“恐”僧繇“多此一举”,实际上是欣赏梅花自然生长的姿态,不宜添加人工雕刻。此诗意象选用不蹈袭前人,别具一格。金元素还有很多咏颂梅花的诗句,比如“驿梅才送腊,官柳又逢春”[12]341“春风似慰诗人意,吹送梅花满屋香”[12]339“结屋丛梅下,翛然意自如。清香来几格,疏影上窗虚”[12]357,亦写得清丽俊逸、不落俗套。

贯云石,原名小云石海崖,祖籍高昌,回鹘人。在文学史上贯云石以散曲闻名,但其咏梅诗也写得别具风味,如《咏梅》(六首)[13]:

春风落纸老横枝,玉屑敲寒有可思。

小袖接花香暖指,晓檐吹动雪参差。

月就天阶夜不转,漏声移影过窗纱。

谁人共听黄昏角,说与阑西未落花。

青绫梦断恨初动,檐下风生信与参。

砧韵敲寒惊楚曲,有人漂泊在江南。

角韵凄凄苦梦参,长吟云碧锁寒潭。

而今清瘦无消息,人与梅花总在南。

落索香魂玉欲花,月明无际水无涯。

不应误入横斜手,收拾春痕补鬓芽。

斯花本是园中物,勉强移根山上载。

唯有香魂留不住,随风终日下山林。

第一首、第五首意趣较为简单、轻松,分别描绘了“落雪接香图”和“横斜寻春图”;第二、三、四首则融入了漂泊感和莼鲈之思,用号角声、楚曲这样的声音元素烘托凄凉的氛围。在贯云石的笔下,听到号角声就意味着见到了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而想到梅花,眼前就浮现出江南旖旎的景色。这三首诗中诗人将自我经历与梅花结合,将梅花引为同调,以梅花为媒介,倾吐浓浓乡意。最后一首诗人将梅花比作园中物,看似不符合梅花一般生长于山涧崖边、野梅比家梅更受欢迎的实际,结合诗人从大都辞官回到江南隐居的经历,可见这是诗人以梅花自拟,用“勉强移根”和“香魂留不住”做个比照,表露诗人自己面对困难时孤孑抗争的诗人品格,诗人没有拘泥于人们对于梅花的刻板印象,但是合情又合理。

马祖常,色目雍古人。作为第一批应召入宫的色目文臣,深得元仁宗喜爱:“昔者仁宗皇帝临御天下,慨然闵习俗之弊于文法,思得儒臣以图治功,诏兴贡举,网罗俊彦。故御史中丞马公首应是选,入翰林为应奉文字”[14]2。马祖常有《移梅四首》[14]14,皆为五言古体:

幽屏逐鱼鸟,沉迹俦隐沦。所欣在林薮,嘉植日以亲。

眷言江介品,纷葩号南珍。遇我好奇服,移根得良因。

井井十亩园,菁茅荫涧滨。缟裳擢玉质,宜此空山春。

始逃爨下厄,复服燎原焚。结根园亩间,炯炯临水濆。

疏华照岁暮,绿萼栖宝熏。春阳桃杏繁,鼎实独已先。

遐情惬真赏,来置我石田。北枝散馀霞,苔光生碧鲜。

玄冬阳已复,仙葩缀疏星。隔浦映碧竹,随风堕寒灯。

我来刈新烝,弛檐南山陉。攀茎嗅清馥,撷英嚼芳馨。

樛结灌木丛,颜色无光荧。彷徨未忍弃,洗濯归林亭。

植尔当庭隅,岂复资鼎味。迁尔自谷中,岂复相妩媚。

冽冽玄冥候,众植各浮脆。高标自凌寒,孤尚独冠岁。

么禽何处来?飞下双羽翠。

第一首诗使用了“幽屏”“沉迹”“隐沦”“林薮”“十亩园”“荫涧滨”“空山”等等词语,将移梅的动作和隐逸的情怀相联结,奠定了这组诗的情感基调;第二首诗叙述逃离喧嚣之地返归田园后陶醉于梅花清冽的惬意;第三首在内容上可看作第二首的承续:回到田园后诗人享受着割柴、种地、闻香、品味的闲适生活,同宋伯仁“嗅蕊吹英,挼香嚼粉”[15]11语意相类,展现诗人痴恋、赞扬梅花的清香高标。陈寅恪“幸得梅花同一笑”也可作为这首诗的注解;第四首表现了诗人移植梅花的复杂心态:既希望梅花生长于自家庭院中以供欣赏玩味,又不忍违背梅花久居山林的自然天性。马祖常的《移梅四首》用梅花装饰自己的庭院,借梅花表达隐逸之情,梅花在诗人眼中是遗世独立、不落凡俗的象征。

这四首诗用词都比较古朴,诗作简洁有体。其实细细品味,就能发现马祖常这四首咏梅诗几乎可看作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的“雅正”版。“始逃爨下厄,复服燎原焚”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幽屏逐鱼鸟,沉迹俦隐沦”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结根园亩间,炯炯临水濆”“我来刈新烝,弛檐南山陉”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彷徨未忍弃,洗濯归林亭”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句句模拟,诗意相应。马祖常还有《读陶潜诗》《渊明始末图》《田间》《饮酒五首》等诗作,对陶渊明的推崇可想而知。此外,五古的形式也让马祖常的咏梅诗呈现出不同于其他民族诗人的风貌。体裁是写作前的构思,恰当的体裁有助于塑造内容。童庆炳先生在《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中引用明朝徐师的话说明体裁的重要性:“体制对创作十分重要,创作之前‘宜正体制’,创作之后,要‘不失体裁’。那么,为什么体制如此重要呢?明朝徐师曾回答说‘夫文章之体裁,犹官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为堂必敞,为室必奥,为台必四方而高,为楼必陕而修曲,为管必圜,为篚必方。’”[16]近体诗规矩多,对偶押韵用词方面都有比较明确的规定,而五言古体表达更自如,没有体式上的牵绊,所以肌理结实、瘦硬,更适合直抒胸臆。

二、元代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的审美特征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针对文学鉴赏提出“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的具体方法,如何“阅文情”呢?刘勰认为要“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17]所谓“通变”,就是将本诗与其他同类诗作相较,审视其继承与创新的情况,以呈现出各自的妙处或不足。我们将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的咏梅诗同宋代咏梅诗的代表——林逋、陆游的咏梅诗相比较,会发现其既有继承又有创新的审美特征。

(一)“宗宋”尚意

宋代咏梅之风盛行,前文已经涉及。在众多诗人中,林逋、陆游无疑是助推宋代咏梅蔚然成风的旗手。林逋终身未婚,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对梅花几乎是一种男女之爱,此等境界后世几乎无人可及。南宋词人张炎给予林逋“疏影”一句极高的评价:“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18]南宋辛弃疾赞林逋为咏梅之冠:“若无和靖即无梅,只今何处向人开。”[19]后人咏梅多提林和靖,如王冕《白梅》(其五十八):“和靖门前雪作堆,多年积得满身苔”[20];谢宗可《梅杖》:“归来却笑林和靖,还现堂中上座身”[21];再如前文提到的金元素“偏宜和靖来题句,却恐僧繇去点睛”等等。在文学史上,林逋与梅亦如陶渊明与菊一样,为后世高标称颂。陆游喜爱花木,但他却只对梅花情有独钟:“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过春。”[22]1228梅花是陆游的故人:“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22]935梅花是陆游精神生活上的知己,梅就是我、我就是梅:“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22]2980陆游还曾以“爱花欲死杜陵狂”自况,可见陆游对梅花之偏爱,可谓如痴如醉。

林逋对咏梅诗最大的贡献就是首开梅花孤傲之风,将“梅格”变成“人格”,诚如学者评论:“林逋开启了梅花作为道德人格象征的历史进程”[23],并且拓展了赏梅的视野,将梅枝、梅影也纳入梅花的观赏范围内。咏梅行至陆游,梅花则走向“仙化”“精致化”,诗人不再将梅花当作普通花木来嘉许,而是赋予它特定的意义,变成士大夫的人格象征符号,咏梅从此进入自觉阶段。“概言之,陆游的咏梅诗实乃宋代梅审美的标志,足以体现两宋梅审美所达到的细腻度与精致度。通过陆游咏梅诗这一个案,我们可以得出两宋梅审美整体上已进入精致化这一重要结论。”[24]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开创咏梅新范式,苏轼、陆游、范成大等诗人紧承其后,咏梅诗作为咏物诗的一种逐渐成熟,可以说后世咏梅诗基本上都是沿袭宋代咏梅的框架。“将咏梅诗中的梅花从传统自然性意象、情感性意象上升到人文意象、文化意象,这也是宋人对于咏梅诗的巨大贡献。”[25]“夫梅,天下至清之物”[26],梅花从此成为君子人格的代表。南宋范成大写有《梅谱》,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梅花专著。宋代还有张镃《梅品》、宋伯仁《梅花喜神谱》,足以见梅在宋代品味之高,达到了千人唱、万人和的盛况。

元诗宗唐抑宋是学界共识,这是从总体诗风角度得出的结论,就个体创作而言,相反的情形亦有很多,如元人方回编《瀛奎律髓》,所选宋代诗家比唐代诗家还要多,体现出元代诗人“转益多师”的艺术取向。正如著名元代研究者查洪德先生所评价的:“在尊唐抑宋之风占压倒性优势的时代,方回最早对宋诗的艺术特征从总体上作出比较深刻的体认,摆脱了以唐诗为至高典范的传统观念的束缚,这对后人独立地思考宋诗的性质和价值,是有一定启迪作用的。”[27]432就本文所论的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也是如此,体现出“宗宋”尚意的特点。

其一,将“梅格”与“人格”有机融合起来。陆游将梅引入仙化、精致化的境地,如“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一朝见古梅,梅亦堕凡境。重叠碧藓晕,夭矫苍虬枝。谁汲古涧水,养此尘外姿”[22]2360;再如“逢时决非桃李辈”“仙去要令天下惜”[22]3262“广寒宫中第一仙,情深不碍韵超然”[22]2464“高标已压万花群,尚恐娇春习气存”[22]385等等,都表现出梅花的超凡脱俗、独一无二。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亦有此倾向,如雅琥诗“去年呵笔赋寒梅,又见仙家二月开”;金元素诗“山边篱落水边村,楚楚孤标迥出群”;马祖常诗“春阳桃杏繁,鼎实独已先”“冽冽玄冥候,众植各浮脆”“铁色僵万木,江南梅有花”“玄冬阳已复,仙葩缀疏星”。此类诗句中梅花已不是人间物,“此花只应天上有”,且多以桃李为对照,把梅花早于众花开放、报春而不争春媚春这一自然习性人格化,表面在咏梅,其实在写人。

其二,将梅与水、月、雪有机融合起来。从宋人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一句开始,梅与水、月就共同构成了咏梅诗的整体意象。此外,如林逋“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28]90陆游“月过晓窗移影瘦,风传残角引声长”[22]4568亦是如此。梅映于水中,水折射梅影,倒影淡化色彩,而色彩本就是光线折射产生的视觉效果,颜色的各种意义也是人类赋予的,所以倒影中的梅花褪去凡尘俗色后更显清幽。月的作用一般有两种,一是指明时间,二是营造氛围。梅与月本不像梅傍水开放一样属于共生关系,但是月和梅都有一个特性——清冷。月亮的皎洁更衬得梅花孤傲,夜晚的暗色同样冲淡了色彩,与梅影的审美效果类似。梅与水、月共置一景,表现出精神的契合。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继承宋人梅与水、月相济的咏梅范式,金元素诗“月中清影雪中香,老树槎牙近野塘”“东阁西湖春意多,香凝玉砌影沉波”;贯云石诗“月就天阶夜不转,漏声移影过窗纱”“落索香魂玉欲花,月明无际水无涯”;马祖常诗“井井十亩园,菁茅荫涧滨”;萨都剌诗“冰镜玉钗浮翠影,风帘银烛照妆痕”,莫不如此。

除了与水月融合,梅与冰雪更是经典组合。傲雪寒梅,迎寒盛开,皑皑白雪则与点点红梅相映成趣,风雪肆虐更能反衬出梅花不畏严寒的卓然风骨,如陆游诗中“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亦自如”[22]936“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22]1736,林逋诗中“横隔片烟争向静,半黏残雪不胜清”[28]95,与此相仿。北方民族诗人金元素咏梅“历尽风霜清不减,尽将春意报东君”;萨都剌咏梅“凿开东阁窗前地,分得西湖雪里春”“翠禽偷梦出南园,绰约冰姿傍绿尊”;贯云石咏梅“小袖接花香暖指,晓檐吹动雪参差”,这些诗句不再单独刻画梅花,而是用冰、雪等景物衬托梅的气质,与梅交相辉映,这就扩大了赏梅的视野范围,同时也更有利于诗歌整体意境的创造。

其三,将梅花与梅枝有机融合起来。梅枝美的发现与水月的加入以及梅影淡化色彩密切相关。梅枝的特点是“疏”“横斜”。“疏”是从数量上进行描绘,表明梅枝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熙攘,而是“只消疏影两三枝”的孤瘦。“横斜”画面感极强,是冲破束缚的横枝斜出,是不在乎外界纷议的纵情萌发。绘画、摄影、艺术设计中就有所谓斜线构图法,即按照一条对角线布局元素,在另一个对角线沿线适当留白,就会让整个画面充满相互制衡的张力,形成视觉冲击,因此梅枝的横斜就增加了可观性。咏梅诗至宋代,诗人由梅枝斜出、略带阻滞,自然联想到清瘦、嶙峋等咏梅新意,故宋人尤爱老梅、古梅。“梅枝横逸斜出,其劲拔条畅的枝干与玲珑娇小的花朵相映衬,组成一个静中有动的丰富视境,使梅花难以言传的清劲、闲逸、潇洒、冷峭的气质跃然纸上。”[29]范成大在《梅谱》中也说:“梅以韵盛,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15]6其实宋代以前也有人写梅枝,如何逊的赏梅名篇《扬州法曹梅花盛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但毕竟还在少数。宋代林逋之后,描写梅枝枯、瘦、硬的诗句才越来越多,如陆游有“冷淡合教闲处着,清癯难遣俗人看”[22]284“双鹊飞来噪午晴,一枝梅影向窗横”[22]1102。北方民族诗人承袭这一写法,萨都剌诗“瘦影番来新体态,疏枝犹带旧精神”、金元素诗“崇国寺中梅一树,枝柯苍古似龙形”、贯云石诗“春风落纸老横枝,玉屑敲寒有可思”“不应误入横斜手,收拾春痕补鬓芽”等等,都属此类。

(二)崇真自然

元代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一方面学习继承宋人的模式,另一方面,受元人“转益多师”的美学观及元代多元文化的影响,诗人们又能博采众长,呈现出和宋代咏梅诗不同的艺术风貌。

北方民族诗人虽然在写作手法和意境构造方面均从宋诗中学来,但是诗歌内容浅显,以情韵为主,颇似唐音,正如明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所说:“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30]民族诗人们或思乡,或抒发高洁情操,或感叹时光易逝、离别不舍之情,不论情感深浅,都是实心实意。比如雅琥“去年呵笔赋寒梅,又见仙家二月开”,一个“又见”,表现出诗人咏梅带有偶然因素,并不是刻意为之,可见其赤诚之心。再如前文提到的金元素咏梅诗,即使运词重复,用韵相同,语言直白,但因情真意切,更显自然,与刻意经营相去较远。再如贯云石六首咏梅诗大半都是直陈己情,精诚动人。唐诗主情已为人熟知,严羽就曾以盛唐诗为“吟咏情性”之高标,元末诗人戴良说“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31],钱钟书也指出“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32]。从这一角度来看,元代北方民族诗人咏梅诗与唐诗一脉相承。

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的咏梅多是对自身实际情感的抒发。虽也用梅花象征人格,但偏向“言趣”,而不是“咏志”,具有高度抒情性和文人雅趣,自然为诗,非关兴寄,这就引出元代诗学一个重要的范畴——自然。查洪德先生在《元代诗学通论》中专列一章“元代诗学‘自然论’”,他认为“‘自然’是中国诗学的一个重要论题,也是元代诗学的一个重要话题。”[27]234

特定的时代背景是元代自然诗学发展的温床。元代尚武轻文,以武力夺取天下,后承汉制,重用文人,但更多地是为了维护统治的需要。元代推行汉法正如战国时期各诸侯国采纳不同学说治国一样,那只是一种强大国力、延续统治的方式。一方面元代没有学禁,没有文字狱,礼法束缚相对松弛,文学创作环境相对自由;另一方面文人创作不必承载更多的责任与使命,文人唱和应答少功利目的。这种相对宽松的文化氛围和纯粹的创造动机更有利于诗人自由发挥、驰骋诗情,诗人们更能在诗中倾注最纯真、最自然的情感,更好地体现诗歌创造遣兴、娱乐、审美的功能,正如杨镰先生评价贯云石的咏梅诗:“他在诗中写到了人生,命运,归宿,西北,江南,……这许多丰富矛盾的情愫,就具体的色目诗人贯云石来说,他的诗,是在宋代江湖诗人咏梅诗之外的咏梅诗……他是借咏梅作自我表白,为一个北人对江南梅花的顶礼膜拜,表示皈依,作出解释。”[4]656

反观宋代偃武修文,再加上战乱纷繁,南宋末年更是政治疲软,中原后方的北方民族威胁迫在眉睫。士大夫普遍认为作诗、为文应心系家国、体恤百姓,于是文学治世功能凸显,文人儒士道德感空前高涨。相比于诗名,他们更看重政名。以上意识体现在诗中,就是“咏志”——塑造坚毅人格、追求独立意识、体现强烈的归属感和拳拳爱国心。“宋代是一个官僚政治体系进一步完善、封建伦理秩序高度强化、道德意识张扬的时代,而就广大士大夫精神追求的普遍情况而言,则是人的品格情操、道德气节、独立尊严意识的高涨,反映在文学上则是道德人格意趣和人生高雅品位的追求。”[23]陆游三次应试皆落第,一生漂泊,饱受战乱之苦,他的很多咏梅诗表面咏梅,实则申明诗人的爱国、报国之心和不为权贵折腰的骨气:如“判为梅花倒玉卮,故山幽梦忆疏篱。写真妙绝横窗影,彻骨清寒蘸水枝。苦节雪中逢汉使,高标泽畔见湘累。诗成怯为花拈出,万斛尘襟我自知”[22]742“清霜彻花骨,霜重骨欲折。我知造物意,遗子世为绝”[22]1734。对比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的咏梅诗,陆游的咏梅诗寄托了诗人明朗坚定的政治抱负和高洁独立的诗人品格。

综上,在艺术方面,元代北方民族诗人的咏梅诗一方面赓续宋代林逋、陆游等人的咏梅传统,连接先贤的智慧,另一方面又因特定的时代背景显示出情韵深长、纯真自然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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