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语诗性语言的共性与差异
——以《朗萨雯蚌》为例

2023-01-05 03:37陈鹏宇张高杰
关键词:藏语诗性汉语

陈鹏宇,张高杰

(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河南 洛阳 471000)

一、诗性语言的界定

关于诗性语言,目前并没有公认的明确定义。人们提到诗性语言时,往往是从其特点、与理性语言的对立出发进行讨论的。在《新科学》中,维柯提出了这一概念,认为原始语言包含隐喻,有着丰富的感性特征,是诗性的语言[1]17。而张世英认为,“诗性语言的存在论根源在于人与世界的融合,重视不在场者,一心要把隐蔽的东西显现出来”[2]125,“超越在场的东西,通达于不在场的东西”[2]125,具有“言约旨远、象征性和暗喻性、画意性、音乐性”等特点[3]。

诗性语言的特点及其与理性语言的对立是本文讨论的起点。理性语言是理性思维的产物,是人类语言工具性特征的具体体现,强调精准清晰,能指与所指一一对应,力图消灭歧义,客观反映现实世界。而诗性语言则与之相对,是人类感性思维、情感的产物,强调隐喻想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力图构筑音韵和谐的精神世界。诗性语言的重要作用在于抒发情感,“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序》)。情感不能凭空产生,能够引发情感的生命体验可谓诗性语言产生的土壤。维柯认为,诗性语言是各种语言的源头。原始人具有的是“诗性的智慧”,“没有推理能力,却浑身都是旺盛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1]3。与之相对应,他们运用的是“诗性的词句”“诗性的文字”,本身使用的也是“诗性的语言”[1]3。

二、藏诗汉译的基础——汉藏诗性语言的共性

汉语、藏语都是历史悠久的语言,诗性语言所特有的旺盛感觉力、生动想象力以及丰富情感在汉、藏两种语言中均有所体现。《朗萨雯蚌》是八大藏戏之一,历史悠久,语言特点鲜明,作品及其汉译本可为汉藏语诗性语言对比提供素材。结合文本,汉藏诗性语言在音韵节奏、表现手法、情感表达等方面具有共性,可以奠定汉藏诗性语言翻译的基础。

(一)与汉语古代诗歌类似的音韵节奏

人类使用诗性语言的目的之一在于构筑音韵和谐的精神世界,这对诗性语言的外在形式提出了要求。以《朗萨雯蚌》为例,文本唱词部分段内各行字数相等,音节数相同,部分相同或相似内容反复出现,存在押韵现象。如例1:

ldum ra’i nang gi me tog pad sdong de,mchod gshom mdzes pa’ i bum rgyan mi byed na,

pad sdong zhal kha phye nas dgos pa med,mi gtsang ’dam gyi khrod du rgas pa phangs,

bang ’gros ’dzoms pa’i gyi ling rta pho de,sa ’jam bde mo’i thang la ma brgyugs na

rta la chu chag byin nas dgos pa med,rta ra gru bzhi’i nang du rgas pa phangs,[4]252

例1 中de、med、rgas pa phangs、ma……na(ma brgyugs na 为mi byed na 的变体)等内容反复出现,且每行(用分隔)字数、音节数均为9,与汉语古代诗歌相类似。

此外,存在为了满足音节数一致而对文本进行修改的情况。如例2:

a ma nga ni ro langs ga nas yin,lan gcig shi nas ’das logs byung ba yin[4]196.

前半句中出现的ni 无实际含义,为表强调意味的语气词,除了强调前面的a ma nga(意为母亲我)以外,主要作用还在于补足音节数,使前后文一致。又如例3:

phyi ru gzugs mdzes kha dog mtshar na yang, nang du bsam ngan dug gi zas la spyod[4]156.

句中出现的ru 为位格助词la don 的一种变体,phyi 一词后面出现la don 时,通常选用ra,写作phyir,且ra 需要与phyi 合并为一个音节。但这里同样是为了补足音节数,选用了能够单独发音而不能与phyi 合并的变体ru。而在汉译本中,作者也充分考虑了藏语原文的音韵特征,并在翻译时予以了最大程度的保留与还原。如例1 藏语文本对应的汉语文本依次为:

花园池中莲盛开,若不采来佛前献,

要他怒放有何益,最终凋谢泥潭中。

疾驰如飞良骐骥,不到草坪去奔跑,

喂他草料有何用, 最终老死马厩中。[4]109-110

每行的音节数仍旧相同,且“有何”“最终……中”“不到”和“若不”等类似表达反复出现,增强了文段的节奏感,藏语文本中为了保持音节数一致而对具体词汇的变体有所取舍。与之类似,汉语文本“泥潭中”“马厩中”选择了完全一致的词汇,而实际上原文的khrod du、nang du 彼此并不完全相同,有“当中、里面”等多种义项可供选择,可见译者充分考虑了诗性语言的特点,根据音韵和谐的标准对翻译匹配进行了有意识筛选。

音韵节奏是汉藏语诗性语言的共同之处,要准确还原原文语言风格,可先把握原文大意,再结合汉语诗性语言特点进行重新组合,甚至是以汉语诗性语言为素材进行再创作。准确理解原文主要依靠藏语能力,而要准确找出汉语中结构类似、表达效果相似的诗性语言则更多要依赖译者的汉语水平。

(二)与《诗经》相似的表现手法——赋比兴

除音韵节奏方面的相似点之外,《朗萨雯蚌》中还出现了与汉语《诗经》相类似的表现手法,赋比兴等都可以在里面找到影子。如例4:

bu mo’i pha ma gnyis la bltas tsa na, pha ma rgan rgon dgong mo’i grib so ’dra,

rgas khar zhabs tog bsgrub pa’i dbang ma byung, de tsho bsams na bu mo skyo ba skyes,

bu mo’i lan chags phru gur bltas tsa na,lha’u dar po spang ri’i ’ja’ tshon ’dra,

yid du ’ong yang snying po cung zad med,de tsho bsams na bu mo skyo ba skyes,[4]168-169

对应汉语译文如下:

年迈体衰父母亲,如同黄昏黑阴影,

老来不能去孝顺,朗萨有愧心哀痛。

拉吾达波亲生子,美丽无比似彩虹,

娘虽爱他终离开, 想到这些心悲痛。[4]38-39

原文赋比结合,以比为主,出现了表示比喻的’dra(像……一样),又出现了直接表现内心情感的skyo ba skyes(感到悲伤),且bltas tsa na(看到……),’dra(像……一样),skyo ba skyes(感到悲伤)等相同结构反复出现,整体铺陈效果与赋类似。又如例5:

sha rgyags bal ’jam g.yang dkar lu gu khyod, dad can skor misi khrid skabs mi ’gro zhing,

lhas rar bal bregs byas kyang mi sdod na,sdig can shan pa’i lag tu mi ’gyod cig,

gzugs mdzes skad snyam snang sa ’od ’bum khyod, ri nang dpon po’i jo mo mi byed cing,

drin can pha ma’i kha la mi nyan na,skya min ser min byung du ma ’gyod cig[4]233-234.

对应汉语译文如下:

膘肥体壮毛细羔羊你,崇汝挚友引领还彷徨,

尚在圈中剪毛不愿留,落入屠夫手中莫后悔。

体貌美如仙女朗萨你,不做日囊头人家主妇,

又不听从母亲我教诲,待到非僧非俗莫后悔。[4]94

该段通过先言他物(lu gu 绵羊和shan pa 屠夫),引出后文主题(劝说朗萨继续做日囊头人家的jo mo 主妇)。这一语句层面的隐喻表现手法与《诗经》中的兴基本一致,反映出藏汉先民在诗性语言中善用隐喻的共性,在面对难于直接言说的内容时,人们都选择用其他更为具体可感,看似无关但实则关联密切的事物来加以叙述。

汉藏语诗性语言所采用的相似表现手法主要通过句以上的语言单位构成的整体效果得以体现,翻译时既要准确还原句以下语言单位的含义,又要注重句以上语言单位整体效果的把握、理解与还原,两者会相互影响。

(三)汉藏语诗性语言相似的情感表达

汉藏语诗性语言都是表达情感的重要媒介,《朗萨雯蚌》中所表现的诸多情感在汉语文本中都能见到类似的影子。根据诗性语言所表达的情感,可以分为老来得子的喜悦、无法尽孝的悲伤、夫妻相伤的痛苦等,具体例证如例6:

ka la ping ka ’jol mo khu byug sogs,kun gyi ’gran zla mi nus tshangs pa’i dbyangs,

dos pa tsam gyis rna bar dga’ ster bas,rab snyan snang sa ’i gsung la bdag bstod do[4]127.

噶拉邦噶①梵语为“迦陵频迦”,栖息于海岛的一种声音和婉的鸣禽。画眉与杜鹃,啁啾之声哪有梵音美,

耳闻悦耳之声心欢畅,我赞女儿讲话声嘹亮;[4]5

用现实和传说中的鸣禽与女儿作对比,赞美女儿声音动听,体现了朗萨父母老来得子的喜悦,而类似的情感表达,还见于白居易的《阿崔》:

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芽开手爪,酥颗点肌肤。

虽然汉语诗性语言的表达不像藏语那样直白,但上述有关阿崔初生样貌的描写细致入微,无一不透出喜悦之情。可见物种繁衍一直以来都是人类的本能之一。在垂垂老矣即将绝望之时重新燃起的希望,能够引发强烈的喜悦,尽管表达略有差异,但其背后的决定因素都是生物繁衍的本能。前文例4。

前四句同样表达了朗萨因为无法孝顺父母而产生的悲伤之情,这样的表述与《陈情表》“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类似。两种诗性语言都选择使用黄昏和落日来比喻年老体衰的父母。生活在同一星球上的人类对日升日落和生老病死都有漫长而深刻的体会,将二者关联就形成了类似的比喻。又如例7:

bu mo’i gtan grogs khyo gar bltas tsa na,tshe gang gtan grogs dar lcog rlung bskyod’ dra,

rang tshugs mi thub gzhan gyi kha la gsan,de tsho bsam na bu mo skyo ba skyes,[4]168-169

扎巴三智是伴侣,关系又如风幡飘,

立场动摇受摆布, 朗萨痛心且疾首。[4]38-39

丈夫立场动摇,听信小姑的谣言而对自己大打出手,朗萨因此倍感悲伤。这种产生于爱情之后的夫妻相伤并不少见,《孔雀东南飞》中也有类似的描述:“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焦仲卿面对的是态度强硬的母亲,扎巴三智面对的是恶人先告状的妹妹,其行为背后的原因略有差异,但根源都在于自身立场的不坚定,未能与妻子保持一致,进而对妻子造成了伤害。无论是在汉族还是藏族,旧时家庭运转所需的高昂成本都迫使小家庭尽可能依附于大家庭,这一事实限制了小家庭成员的独立性,在面对来自大家庭的影响时,夫妻往往只能委曲求全。而在父权社会这种委曲求全往往以牺牲女性的权益为代价,进而引发类似的情感表达。这种相似的创伤性经历所展现出的人类幼年时期所受的文化局限及其造成的苦痛也同样在诗性语言的逻辑内得到了解脱,无论是“合葬华山傍”还是死而复生皈依佛门,都体现了对文化局限所造成的苦痛的克服与超越。

总之,相似情感表达的根源在于共同的人类情感与激发情感的近似生命体验,以及这种近似生命体验所引发的诗性语言逻辑内的补偿效应。正如程金城先生所言,“人类在她的童年所形成的原型,与人类整体的创伤性经验有关,人类的这种与自然关系中产生的经验,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转化为一种生理能力和本能反应, 并被遗传”[5]143。而这种源自人与自然互动过程的创伤性经验,能够被遗传的典型行为模式同样适用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过程,进而引发类似的补偿效应。而诗性语言的相似性,本质上也正是相同的典型行为模式的反映,这种超越文本、更深层次的相似性是汉藏语诗性语言能够互译的基础。

诗性语言的共同点为诗性语言翻译提供了可能,而上述三种共同点分别处于不同层次。其中共同生命体验引发的相似情感表达依赖于人类产生生命体验的生物本能,是诗性语言共性的底层逻辑。音韵节奏、表现手法上的共同点则为其外在表现,分别依靠句以下、句以上的语言单位予以还原,该过程中,译者的原文解读能力和译文运用能力至关重要。

三、汉藏诗性语言的差异

由于文化差异,汉藏语诗性语言也并非完全一致,价值取向不同可能促使两个民族用类似的诗性语言表达完全不同的内容,结合《朗萨雯蚌》一文,汉藏诗性语言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常用意象、指涉对象和针对生命体验的回应方式等三方面。

(一)汉藏语诗性语言中不同的意象

任何诗性语言都离不开意象。意象,顾名思义,是“意”与“象”的自然交融[5]70,是“一种与人的后天经验有联系的精神现象的重现”[5]70,“来源于人类的生存发展过程中,重现于具体历史过程中”[5]71,“是复杂经验的瞬间重现”[5]71。常见意象跟民族的生存发展实践紧密相关,是文化差异的具体体现,《朗萨雯蚌》作为具有丰富诗性语言的文学作品,自然也有许多这方面的例证。如例8:

lha klu dri za mi sogs su’i bu mo,ma gsang drang po’i gtam gcig nga la shod[4]132.

天趣龙王寻香和人趣,你是谁的女儿说分明。[4]8

这里的“寻香”为梵语“乾达婆”的意译,印度神话中一群半人半神的天上乐师。该意象属于藏语使用者的共同知识,但对汉语使用者而言并非如此。译者需对相关知识进行补充说明,以消除理解障碍。类似的还有例9:

lha chos byed par bdag pos gtsug g.yu brgyab,mi chos bsgrub par a nes phrag dog byed[4]147.

假使毅然皈依佛,怎奈璁玉戴我头。留在府中操家务,小姑尼佐最嫉妒。[4]21

璁玉是藏族婚俗中一块具有迷信色彩的玉石,男方迎亲队伍进入女方家门后,把璁玉放在新娘头顶,表示男方的灵魂已经托付于女方。对于熟悉本民族婚俗的藏族人来说,璁玉属于共同知识范畴,无需特地说明。但翻译后需补充相关背景,以便汉语读者准确理解。

除了增加必要背景之外,还可通过上下文来帮助读者理解陌生意象。如例10:

gangs ri dkar po nyi mas ma bzhus gong,seng ge gangs la ’khor ba bka’ drin che,

gangs dang seng ge ma mjal yun ring song,dar seng dkar mo g. yu ral rgyas lags sam,[4]216-217.

雪山尚未消融前,感谢狮子巡雪山,

狮山久别未会面,绿鬃是否长齐全。[4]79

pha ma rgan rgon ’chi ba ma byung gong,bu mo gzhis la phebs pa bka’ drin che,

pha mas bu mo ma mjal yun ring song,bu mo snang sa sku khams bde lags sam[4]218.

年迈父母未逝前,感谢女儿回娘家,

母女离别时日长,女儿身爽体健否?[4]80

文中出现了gangs ri 雪山与seng ge 狮子,brag ri 山岩与rgod po 雄鹰, spang 草原与sha ba 小鹿,g.yu mtsho 湖泊与nya chung 小鱼,’jol mo 百灵鸟与lcang gling 柳林,me tog 花朵与sbrang bu 蜜蜂等几组成对意象①鉴于文章篇幅限制,部分原文及译文未摘录,详见李钟霖译《朗萨雯蚌》(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9-80页、第216-217页)。,并运用赋和兴的表现手法表达了父母对女儿归省的热烈欢迎。译文较好地还原了原文所描写的意象,虽然这些成对意象在汉语诗歌中并不常见,但结合上下文还是能够读懂这些意象所象征的亲子之情。

汉藏语诗性语言的不同意象源于两种语言使用者不同的共有信息。翻译时要考虑这种信息差异可能带来的理解障碍,通过增加注释、结合上下文等方式帮助目标读者理解这种不同意象。

(二)汉藏语诗性语言中不同的指涉对象

汉藏语诗性语言的另一个显著区别是不同的指涉对象。以该文本为例,文中出现的诗性语言大都与藏传佛教相关,各种佛教术语层出不穷。从文本构筑的人物形象来看,不信佛教的人物形象往往趋于负面,信奉佛教的人物形象大都为正面,且皈依佛教的过程往往也是人物形象正面化的过程。与汉语古代诗歌所构筑的“自我指涉的精美囚笼”[6]126不同,以该文本为例的藏语诗歌呈现的则是包装精美的藏传佛教宣传手册。

从整个还魂之前的文本来看,与藏传佛教有关的诗性语言几乎无处不在,伴随了朗萨首次生命的全过程,无论是出生前母亲的梦境,还是她在花园中抒发生活苦闷的唱词,抑或是其与僧人的两次交流,都能见到与藏传佛教有关的诗性语言。因佛而生,但囿于世俗,欲修法而不得的朗萨最终在世俗的“压迫”下,结束了她的首次生命。但也正是这份对佛法的信仰让她死而复生,在她的第二次生命中,她抛弃了自己的亲人、财产,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修行的机会,并最终让大部分家人也开始修行佛法,只有她的儿子继承了家业,照管世俗事务,但其目的也是为他们修法提供所需。这部分剧情也涉及此前伤害她的小姑、丈夫和头人。在朗萨的影响下,他们从不信佛转为信佛,同时也完成了人物形象的正面化,最终,“所有人都沐浴在幸福的阳光下”[4]120。

因此,无论是剧情设置、人物形象、还是具体语言,都能看出藏传佛教对该文本诗性语言的巨大影响。对宗教的无比信仰以及附加的对世俗生活的厌恶,似乎才是这些诗性语言想要表达的真正所指。而微观层面体现出的藏传佛教指涉,可以结合例11 证明:

朗萨夫人暇满①暇满,即八有暇和十圆满,佛教用语,指具备修行佛法的必要条件。八有暇:远离地狱、恶鬼、旁生、边鄙人、长寿天、执邪见、佛不出世、喑哑八种无暇。十圆满:生为人、生于中土、诸根具全、未犯五间罪、敬信佛教、值佛出世、值佛说法、入佛法、有善师。前五为自圆满,后五为他圆满。详见李钟霖译《朗萨雯蚌》(青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页。身,犹如东山出彩虹,彩虹虽美无心脏,现把佛法心脏装。

朗萨夫人暇满身,犹如南方杜鹃鸟,声音悠扬无心脏,现把佛法心脏装。

朗萨夫人暇满身,犹如北方苍龙吟,龙声虽大无心脏,现把佛法心脏装。

朗萨夫人暇满身,犹如神殿彩壁画,彩绘虽美无心脏,现把佛法心脏装[4]26。

同样采用了赋比结合的方式,且译文为了保持音节数一致,对原文进行了些许删改,如“犹如神殿彩壁画”一句,原文为dbus lha khang logs kyi logs ris ’dra,意为“像卫藏地区神殿里的壁画一样”。卫藏地处藏区中部,与前文的东、南、北等方位词对应,为了符合汉语表达习惯,字数一致,译者略去了这一方位词,可通过增加注释等方式标明这一方位词,进一步还原原文所包含的对仗关系。这段文字通过欲抑先扬的手段进一步从主观感受上增强了文字的说服力,强调若不修行佛法,无异于浪费了朗萨难得的暇满身。

不同于藏语诗性语言对藏传佛教的执着,汉语诗性语言将自我指涉的性质发展到了极致:“文本之内的形式因素重于文本的意义,比如声音(韵脚和节奏、韵律)、字形,文字的铺张与俭省,都远比意义的推敲重要,甚至它们本身就是意义的主要来源。”[6]116语言的自我指涉,意味着文本与现实分离,这种分离破坏了词与物之间原有的约定,阻碍了读者的自动反应[7]。汉语诗性语言的使用者通过各种华丽的辞藻构筑出精美的文章,但却对客观反映现实世界不甚关心,最终将自己困在了精美但无益的牢笼之中,对外部世界的发展变化毫不理会。

诚然,汉藏语的诗性语言都有其音韵节奏、文学韵味、情感表达等方面的价值,但都可能成为束缚人思想的枷锁。一方面,汉语诗性语言构筑出的自我指涉的精美牢笼让一些人流连忘返,无暇顾及现实;另一方面藏语诗性语言构筑出的宗教修行的美丽幻境让一些人穷极一生,只为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指涉对象的区别往往与文本整体紧密相连,不宜也无需统一,强行统一可能完全改变文本原意,与翻译的基本原则不符。在翻译时,如实翻译原文即可准确反映指涉对象的不同。而指涉对象的差异往往与文化差异紧密相连,而后者并非翻译所能够或者需要解决的问题,如实反映这些差异,增进双方理解即可。

(三)类似生命体验的不同回应方式

尽管汉藏语诗性语言使用者可能面对类似的生命体验,产生近似的情感反馈,并将其写入各自的诗性语言之中,以寻求诗性语言逻辑内的创伤性经历补偿,但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可能采用迥然不同的回应方式。如前文所述,汉藏语诗性语言文本都涉及“子欲养而不得”“伴侣立场不够坚定”“子女对父母无比依恋但终究要分离”等类似的生命体验,但两种语言所给出的回应方式略有不同。面对“子欲养而不得”,汉语诗性语言使用者选择力陈真挚感人的祖孙情谊,以期“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面对“仍更被驱遣”,汉语诗性语言使用者选择“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并最终以身践诺。面对“父母子女终将分离”,汉语诗性语言的使用者并没有试图逃避或者无视,而是将这些不可避免的悲苦写入诗中,总结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以警醒世人。面对不同的生命体验,汉语诗性语言体现出了灵活多变的特性,并最终找到了针对不同问题的解决方案。

但以本文为例的藏语诗性语言表现出了不同的应对方式,面对三种不同的生命体验,藏语诗性语言的使用者选择了一模一样的应对方式“一心想要皈依佛”。具体可参考以下例证:

年迈体衰父母亲,如同黄昏黑阴影,

老来不能去孝顺,朗萨有愧心哀痛。

一心想要皈依佛,愿到僻静深山去。

扎巴三智是伴侣,关系又如风幡飘,

立场动摇受摆布,朗萨痛心且疾首。

一心想要皈依佛,愿到僻静深山去。

拉吾达波亲生子,美丽无比似彩虹,

娘虽爱他终离开,想到这些心悲痛。

一心想要皈依佛, 愿到僻静深山去。[4]38-39

这种应对方式的差异源自双方文化的差异,还有世俗之道与藏传佛教的差异。这种文化差异的根源可以归因于汉藏民族迥异的生存环境。

汉族作为汉语诗性语言的主要使用者,其生存环境大都适宜农耕。长期的农业生产实践也在汉语诗性语言中留下了印记。农业生产的特点在于劳动反馈即时可见,且改善农业生产所需技术并不复杂,汉族地区大都气候温和,人们有意愿和能力对抗偶尔出现的自然灾害,但个人力量的局限性迫使人们必须借助组织起来的集体力量才能成功。另一方面,农耕文明对土地的需求、农耕生产带来的粮食盈余及人口增长也使得汉族难以放弃世代耕作的土地,当耕作条件不够理想时,兴修水利比易地搬迁更为可行。面对相对温和的自然环境,汉族仅凭借古代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便能在与自然的抗争中取胜,并从中吸取经验,增强对抗自然的能力,进而形成良性循环,这也使得汉族带有强烈的抗争精神,倾向于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而与农耕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相对定居、个人面对自然灾害的绝对劣势也便于各级行政管理机构和大一统思想的形成。

相较而言,藏族主要生活的区域自然条件更为恶劣,土地贫瘠,总体上气温相对更低,耕地更少。耕地相对较多的川西藏区地形崎岖,耕地分散,且收获季节还经常出现极端天气,即将成熟的青稞往往可能因为一场冰雹而化为乌有,这些因素都限制了藏族从事农业。而以藏区更为普遍的畜牧业为例,其最大特点是大部分时候劳动反馈均存在滞后性,劳动成果难以直观及时地得到反馈,且自然生长的牧草也不像人工种植的稻谷那样容易受人规制,面对类似的生产要素短缺,汉族人可以通过兴修水利来进行调节,但面对稀少的牧草,藏族人只能选择尽快前往下一处牧场,这种对生产要素控制能力的区别也左右着人的心理。严酷的自然环境,低下的生产力水平限制了人们对抗自然的能力和勇气,而难以逾越的深山峡谷则将人们对抗自然的成本大幅抬升,因而人们在较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得不向神佛寻求庇护,同时采用顺应自然的生活方式。相对稀少的农耕定居人口和相对较多的游牧人口同样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拥有共同的心理庇护需求,这正是苯教、藏传佛教能繁荣发展的原因之一。

上述两种不同互动模式拥有共同的基础,即形成于人与自然的抗争过程中,反映了追求心理平衡、弥合创伤的补偿效应,且长期存在,深刻影响了两个民族的文学作品。同样以人类起源为主题,汉族的女娲造人传说不可避免地带有行政机构形成带来的贵贱之分,而藏族先民创造的猕猴与罗刹女的故事又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佛教色彩。可见,针对同一生命体验回应方式的差异根源同样在于文化差异。尽管这些差异固然存在且千差万别,但应透过表象看到背后的共同点,即都是特定民族为了适应其所处的生存环境,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当时条件下的最优解。囿于表象,这种差异会成为沟通的障碍,把握本质,这种共性也可以成为沟通的桥梁。与前述指涉对象差异类似,这一差异是译者不能也不应该统一的范畴,强行统一可能完全改变文本原意,与翻译的基本原则不符。

汉藏诗性语言的差异为翻译带来了一定困难,常用意象、指涉对象和回应方式的区别均源于文化差异,难以通过翻译统一。常用意象差异带来的理解障碍尚可通过增加注释、结合上下文等技巧来消除,而指涉对象、回应方式的区别与原文内容紧密相关,无需通过翻译统一。作为译者,应注重理解后两者的来源,把握差异背后寻求生存最优解的文化共性,以增进不同群体之间的理解。

四、结语

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更是两种文化之间的转换。可以说翻译的真正归宿是通过语际转换再现原语文化。因此,翻译时译者处理的是个别词,实际面对的却是两大类文化。故对译者而言,熟悉两种文化甚至比掌握两种语言更重要,优秀的翻译家尤其要熟悉异族文化,准确理解所译文献的原意,根据需要灵活掌握翻译方法[8]。

汉藏民族童年时期从人与自然的互动、人与人的互动中积累了类似的创伤性经历,并形成了相似的补偿机制,进而形成了诗性语言中的相同点。但毕竟生活环境迥异,两个民族为适应各自的生存环境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文化,这种文化差别必然会潜藏于两个民族的心灵深处,进而影响汉藏语诗性语言的运用与表达。

汉藏诗性语言的相同点在于音韵节奏、表现手法和情感表达。情感表达的相同根源于人类所共有的近似生命体验,其引发的近似情绪感知以及类似的创伤性经历补偿效应,是诗性语言互译的基础。音韵节奏的近似源于人类对于诗歌音乐美的共同追求,表现手法的类似源于类似的生命体验。音韵节奏、表现手法上的相同点需要在准确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忠实原意,结合译入语的语言特点对不同层次语言单位进行重新组织方能准确还原。这一过程中译者会受到音韵、字数、韵脚等外在形式的限制,这种限制导致的原意缺失可通过增加注释进行弥补。

汉藏语诗性语言在常用意象、指涉对象、对于类似生命体验的回应方式等三个方面有所不同,这些不同均与文化、生存环境及人与自然抗争过程中的互动模式紧密关联,背后蕴含着适应差异化生存条件的不同最优解,反映了人类补偿幼年时期创伤性经历的共同需求,实际上是更高层次的相同在较低层次的不同体现。作为译者,应该在翻译过程中理解并如实反映这些差异,以增进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在该过程中,注释同样可以起到增加文本外信息,消除理解障碍的作用。

猜你喜欢
藏语诗性汉语
学汉语
浅谈藏语中的礼仪语
藏语传统辞书词目编排法探析
诗性想象:英国当代女性小说之超验叙事
当代女性藏语长篇小说《花与梦》中女性成长主题研究
轻轻松松聊汉语 后海
悬置、隐藏与冒犯:松太加“藏语电影”中的“作者”话语变奏
诗性的叩响——罗周剧作中“诗”的重塑与探寻
追剧宅女教汉语
汉语不能成为“乱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