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与问学:君子道德行为的两重路径

2023-01-06 01:43孙建伟
红河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问学道德行为儒家文化

孙建伟

(岭南师范学院法政学院,广东湛江 524048)

君子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既不同于以前的士,也有别于现在的知识分子,金钱、地位,或是权势,都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他们把一切的物质享受看得很轻,却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高蹈出世。他们是中国传统社会不容忽视的重要存在,延续了几千来的道统与文脉,既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也是儒家文化的传承、受益者,是传统社会得以维系、运转与发展的重要力量。道德行为是君子群体身份识别的重要依据,其形成之路径多样,大要则不外乎修道、问学之二途。

一 道德行为及其表现形态

“道”“德”是一对具有丰富内涵的概念。“道”“德”在文献典籍中常常连用或并举,如《大学》之“道盛”“德至善”,《中庸》之“至德”“至道”,《论语》之“志于道”“据于德”,以及《道德经》之“尊道”“贵德”,等等。《四书》等儒家经典对“道”“德”有详尽的论述与阐发,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儒家道德文化,丰富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容,如《中庸》“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之“五达道”“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之“三达德”[1]29,对于“达道”“达德”之论述颇具代表性。君子道德行为是儒家道德标准的外在呈现形式,具有一定的示范性与典型意义。

道德行为首先必须是“诚”的行为。“不诚无物”,“诚”在道德行为体系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失去了诚,一切所谓的道德行为都变得毫无意义,“物”且不存,“道德”又何所附丽!道德行为并不只是一己的行为,更是与我们的生存环境,乃至整个世界密切相关。“诚一不二”,真实无妄,“诚”贯穿于君子道德行为之始终,既是成就自我的“成己”,亦是成就他者的“成物”,沟通物、我,“合外内之道”,皆不能离乎“诚”。“诚于中”则“形于外”,恶不可掩,善不可诈,人之一言一行皆乃其“诚”之体现,至诚者多是道德高尚之士,伪善者常为品行不端之人。“是故君子诚之为贵”[1]34,君子奉行“诚”的道德行为规范,以“诚”的标准待人接物,故能成其为君子。信任危机、道德缺失是我们共同面临的社会问题,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重塑诚实守信的人文环境变得紧迫而重要。

道德行为是“合礼”的行为。“礼”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在中华文明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完整严密的道德行为规范体系,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人们的行为起指导与约束作用,其集中体现即是儒家文化所倡导的“礼”。“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在社会生活的不同领域,皆有一定之礼,为人们的道德行为提供了可以参照的标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1]133,君子“崇礼”“复礼”,不作“非礼”之举,是一种道德自觉的行为;“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1]103,有是德而无是礼,则不能无弊,君子以礼自律,不失为追求道德完美的重要方式。“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54,提倡一种守“礼”的生活方式,则人心善而民风淳,有助于一个国家或民族整体道德水平的提高。不管是个人层面的“立于礼”,还是国家与社会层面的“以礼让为国”,皆是对“礼”作为道德行为规范积极作用之肯定。

道德行为的表现形态具有丰富性与复杂性,在不同的社会生活领域或时代环境皆有不同之体现。文化、历史、社会环境等与道德行为之形成密切相关。中华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于君子道德行为之形成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儒家文化中的“仁”“义”“诚”“信”,等等,构成了君子道德行为的核心内容。君子道德行为之形成是长期坚持、精进不已的修身过程。“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1]36,修道是“广大”“高明”的潜心悟道,问学是“精微”“中庸”的致知功夫,共同构成了君子道德行为之形成的两重路径。

二 修道

道是君子文化的核心概念,亦是君子道德行为的内在依据。若心中无道,对道没有深切的认同与体悟,则所谓的道德行为只是流于形式与表面,“伪君子”抑或“乡原”之流,究其本质,皆是心中“无道”之人,却要装成“有道”的样子,故君子道德行为之养成,必以道为本。修道是君子回归道的本真状态的一种方式。道是儒家价值观的最高体现,是至为正确的处世原则与行为方式。道与生俱来,本无分别,但因气禀不同、所处各异,人之所行不免有所偏颇,自觉或不自觉地偏离了道,“修”则是重返“道”的实践与努力。

修道乃贯通天、人之途径。人之存在,除了最基本的物质条件外,还需要一种信仰。信仰的力量是一种精神支撑,能使人行之久远,而不至于困惑、迷茫,生命因之而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信仰来自于某种存在,而这种存在本身被认为是无比强大与绝对正确的象征。在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中,天是无上权威的象征,其合法性与合理性不容置疑,乃人们信仰之根源所在。道源自于天。“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1]17,“性”即“理”,乃天之所赋,谓之“天理”,依之而行,谓之为“道”。由“天”“理”以至于“道”,乃君子信仰形成基本路径之体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须以“理”或“道”为联结之纽带。依“理”而行,则为“正道”,若失此“理”,则为“失道”“不道”“非道”之举。

修道追求一种正确的行为方式。天高高在上、神秘莫测,人忙忙碌碌、生老病死,天与人的距离似乎很遥远,冥冥之中却又似有某种割不断的联系。前贤先哲们求道、论道,对话天人,贯通古今,致力于构建一种恰当、正确、合理的行为模式,既合于天理,又切于人事,以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境界。不同流派学术思想理解世界的方式亦不尽相同,其中以儒家思想最具代表性。儒家思想影响至巨,长期处于主导与支配地位,对规范人们的行为,维系社会生活的稳定与正常运转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君子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乃儒家之道传承的中坚力量,修道体现了君子不偏不倚,去欲去私,重返正道之努力。

道是平常的,人人皆可修而行之。“道不远人”[1]23,这里所说的人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当然也包括“圣人”“神人”“至人”,等等在内。道离普通人并不遥远,是能被普通人接受、认可并为普通人服务的。“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1]23,道适合于所有人,众人皆能知能行,“论道”“为道”“修道”并非少数“高尚之士”的特权。道取法于人,行之于人,适用于人,是人性中共通的东西。道是平常的道理,具有普适性,故能“推己及人”“推人及物”,消弥“我”“人”“物”之间的障碍而自由沟通,若道是“特殊事物”,势必很难在不同个体、群体间“推而广之”;“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1]22道无处不在,无人不然,乃其普适性之体现。

道与人同在,皆乃人所当行能行之事。“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1]17,君子慎独,不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与道同在的状态,在无人监督之独处亦然。“道”乃人之所必需,“道不可离”是一种约束的力量,所作所为要符合道的规定性,若可有可无,可存可亡,所行不正,胡作非为,则为“非道”。圣人须臾不离于道,贤人三月不违于道,小人则曾不知道为何物。君子之所以能成为君子,就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努力做到不离于道。

修道规定了君子的向上一路。修道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其间经过了不同的发展阶段。“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1]378,孟子描述了道德自我发展过程中“一些完善的阶段”与“无数精炼的层次”[2]80,道德的自我发展是不停地人性化的过程,也是不断自我完善的修道过程。以道的传承者自任,修道代表了君子道德行为“形而上”的一面。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独立不改,在巨大的压力下负重前行,在名利得失之际宠辱不惊,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得之于修道者甚深。

三 问学

问学乃君子道德养成之重要方式。“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1]36,君子务其大,亦不忽其小,若一味只存心而不致知,恐怕所存的也不过是一个虚空之心。《论语·学而》“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1]47,“问学”于道德养成之功,不可谓不大。孔子屡以“好学”自况,以激励弟子向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83“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1]98,以学为君子进德之基本路径。“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1]174,人之气质禀赋不同,约略可分四等,生知学知以至困学,皆不能废学以为之,以生知而论,孔子亦以“学而不厌”自许,圣人尚且如此,君子之进德,又焉可不学!“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1]168,徒思而不学则无益,道之所以成,德之所以进,有赖乎学者甚深。

问学乃明德之重要功夫。“明明德”乃大学三纲领之首,于君子道德之养成具有重要意义。“明德”得之于天,本自虚灵不昧,但拘于气禀,蔽于人欲,则有时而昬,然其本体之明,未尝少息,君子之学,在于明其明德,以复其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1]3,格物致知乃穷理问学之功夫,务力于此,则有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之效,欲明其明德,舍此无以得之。人虽有美德,若徒恃之而不好学,则其德亦不能明,必有所偏,孔子析之甚详:“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1]179,孔子以“六言六蔽”教子路,“六言”皆美德,然徒好之而不学以明其理,则各有所蔽。

力学乃德胜气质之关键。君子以志于学为进德之始。“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1]54,孔子自述进德之序甚详,德之所进乃积学所致,而其初必始于志学。德并不会随着年岁增加而自动变得高尚,“年弥高而德弥邵”[1]173亦乃积学使然,若不知学,则日月虚耗,而德无所进,故孔子于原壤有“长而无述焉”[1]161之责。进德是日新而不失的问学过程。“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1]190,日积月渐,好学不已,方有进德之效。君子之学以“德胜气质”变化气质为目的。性均善而无恶,人之所同;气质有昬明强弱之不齐,人之所异。进德是返其同而变其异,回归最初之善的过程。气质非力学不能变,君子进德必以变化气质为入手之处。德胜气质,则愚可进于明,柔可进于强;若不能胜,则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虽志于学,而其进甚微。气质是否能变,与学习的强度、连续性密切相关。“夫以不美之质,求变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1]32,以卤莽灭裂之学,或作或辍,学之不力,是谓不善变矣。

诗书礼乐乃君子进德的基本依据。儒家经典乃君子问学的主要内容。“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105,《诗》以兴起好善恶恶之心,礼以使人卓然自立于世,乐以使人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三者有难易、先后、浅深之别,进德亦有一定之序,不可躐等而进。“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1]105,古以诗书礼乐教人,今皆无之,故“成材”有难易之殊。君子所择,不可不慎!“诗书”乃“义之府”,“礼乐”乃“德之则”,“德义”乃“利之本”,诗书礼乐之学是中国传统道德的主要载体,是君子道德养成之“教科书”与重要凭藉。中国古代以“笃好”诗礼之学作为衡量君子之德以及人才选拔与任用的重要标准。郤縠“说礼乐而敦诗书”[3]1822,故赵衰认为他是符合晋师“元帅”标准的理想人选。“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1]179“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1]175,圣人之教子,不过诗礼之学,君子之进德,必由此而入。

讲学所以修德。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自隘其道,其德之所进亦非常有限。三人之行,必有我师;“德不孤立,必以类应”[1]74。问学修德并不是孤立封闭的自我求索,良师益友间的授受讲求、辩诘切磋,有助于进德者甚大。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修德、讲学皆乃学者日新之要,学者当勉力行之,“德之不修”“学之不讲”[1]93,圣人犹忧,况常人乎!中国古代有讲学的传统,既有授徒讲学,亦有友朋之间的切磋学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1]5,讲习讨论之事,省察克治之功,道学自修,不可偏废;“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1]141,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切磋学问与砥砺品行本为一体。“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4]33,若只是涵养而不讲求学问,则所涵养之志或有所偏,或有不切,至有“认欲作理”之虞。

修道而不问学,则所修之道亦乃虚无缥缈之观念,终究落不到实处。若不明白万事万物之情状与变化之理,空谈心性,坐而论道,则所论之道亦非常有限,非但不能让人信服,恐怕亦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要救此弊,非老实问学不可。知识与道德同为人类理性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古代希腊还是古代中国,观念理性化进程都包括知识与道德两条线索,也即知识理性与道德理性”,[5]道德影响于知识,知识亦作用于道德,君子修道又焉可不以问学为事!

余论

修道、问学乃君子道德行为养成之重要途径。修道须先明道,道非学不能明。“君子学以致其道”[1]190,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循序渐进,积学不已,乃君子修道之法。学要转化为强大持续的精神力量并以正确的方式呈现出来,须一于道而成之。若“一务上达而无下学,本末间断”[6]1179,乃佛氏出世之道,非儒家入世之道。博学而无所归则流于汗漫,修道而不务学则其道不笃。“笃信好学,守死善道”[1]106,守死者笃信之效,善道者好学之功,道、学一体,不可或分。

君子修道,亦乃问学之事。“礼、乐、刑、政之属”[1]17为修道的基本内容,“修身”多藉于“礼乐”,“治国平天下”则非动用“刑政”不可,君子所修之道既乃儒家文化之传承,亦乃儒家服务、治理社会功能之体现。道的神秘性被最大限度地消解,不再是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及的抽象存在,而是实实在在的知识或技能,能够为绝大部分人所理解、接受,可以通过“学习”,抑或“修”来获得。儒家“可修之道”与道家“不可道之道”区别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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