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之心·侠之路

2023-01-06 01:08刘鹤
世界博览 2022年24期
关键词:精武黄飞鸿跆拳道

刘鹤

电影《精武英雄》剧照。

一个男人如果生长在大唐边塞诗里连春风都不肯度的那个地方,那么周围人评价你的标准和眼光,也会如边疆的风沙一般粗糙。一个“典型”的边疆男子汉应当膀阔腰圆,善于骑马和豪饮烈酒,开大排量的越野车,惜字如金但句句在理且不乏幽默,还有一群外形与之相仿的好朋友。

我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地方,这里的气温在冬天和夏天都能达到40度,只不过一正一负。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年遇到了少有的极寒天气,不锈钢的勺子在室外用手轻轻一掰便应声而断,按照传统的说法,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出生在这种天气的人长大必然身强体壮,但是抓周的结果却是:

笔,宜从文。

从文是不可能从文的。上世纪90年代最流行的文化产物无疑是港台电影和音乐,而香港电影中最流行的无疑是黄飞鸿系列和古惑仔系列。古惑仔的市井背景与我生活的边疆社会差异太大,没有能够触动我的地方。而黄飞鸿“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完美人格,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黄飞鸿系列电影最可贵的地方,是通过武术表达了一种既保持自我,又接纳世界的开明民族主义精神,对外部世界不卑不亢,对自身传统有扬有弃,那个时代包括黄飞鸿等一系列香港武侠电影,表达的都是这么一种精神。从立意上来讲,就拉开了后世很多动作片一大截。因此对我有着同样影响的,还有陈嘉上导演的《精武英雄》,这些电影我都反复看过无数遍,很多经典台词烂熟于心,到了能够脱口背诵的程度。所以我认识和接触“武”的一开始,“武”就已经深刻的和时代命运、民族主义和爱国情怀融合在一起,不单单是单纯的搏斗技艺了。

而黄飞鸿的那种完美人格,也成为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符号,一种彼岸。

但归根结底,用嘴当大侠不仅不能“服众”,而且在“除暴安良”时还容易挨揍。因此我不仅在最流行的童年娱乐方式:摔跤中广泛吸取了各民族技术的“精华”,而且受高人指点抛弃了自行车,开始腿绑沙袋跑步上学了。

终日模仿佛山无影脚显然并非习武的正途,因此在业余体校的教练来学校挑人时,我努力把空气吸入胸腔,双脚踮起来使自己在人群中显得高一点,不知道是这样做真的有效,还是我真挚的目光感动了教练,教练从人群中把我叫出来,跟我玩了一个小游戏,这个游戏其实就是我们小时候都玩过的打手,本质上是一种反应速度的测试,测试完成后,教练又让我反复做了几次摸高和立定跳远,随即回头对着学校的体育老师点点头,示意可以入选,我的心瞬间腾飞了起来,冠军、金牌、领奖台、黄飞鸿、男儿当自强的音乐、朝阳下海滩上练拳的健儿,种种憧憬和复杂的意象涌上心头,直到教练问了我一个问题:家里经济条件怎么样?

电影《精武英雄》剧照。

电影《黄飞鸿》剧照。

我涌动的心情瞬间平静,随即慢慢地黯淡下去。我爸爸是个司机,他开着一辆苏联高尔基汽车厂生产的嘎斯车,当时的中国人管所有高尔基厂的车都叫嘎斯车,然后用用途来区分它们,比如嘎斯小轿车、嘎斯吉普。我爸爸就开着一辆嘎斯小轿车,它是豆青色的,又大又重,发动时整个车身剧烈抖动发出悦耳的钢铁摩擦声,车窗上有带镂空花边的白色窗帘,起到相当于镀膜的作用,行驶时喷出发黑的青色浓烟。

用现在的话讲,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蒸汽朋克感。我是带着一种朝圣之心去享受它的。小轿车让我在同学们之中优越了很久。直到1992年前后,我的同学放学时登上了一台更精致也更安静的小汽车,他满怀优越感地告诉我,这是他爸爸从广州买来的德国汽车,叫桑塔纳,是高科技,比我爸爸的嘎斯车高级多了。更要命的是,经过我的一番考证,这居然是真的。

随着嘎斯车一起“没落”的,还有我的优越感,我妈妈下岗了。我们这样的工人家庭,经济条件跟当时的“个体户”相比本身已显拮据,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即使我为了进入体校向教练撒谎,在场的班主任也会当场戳穿我,所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教练:很一般。

身体的巅峰期过去后,本文作者逐渐从徒手格斗项目转向了运动强度相对更加温和友好的兵器格斗项目,开始了欧洲古典武术(HEMA)的长剑和迅捷剑项目训练。

迅捷剑或称刺剑、西洋剑等,流行于1 6—17世纪,是由文艺复兴时期的侧剑(或称随身剑和佩劍)演化而来。

身后的班主任向教练点点头,表示我说的是实情。教练的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遗憾,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家跟家长商量商量,如果家里愿意支持我训练,周六可以让家长带我去业余体校找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乱如麻,直至沉入谷底,原来习武强身也不只靠一腔热血,原来侠之大者也得家里有钱。我回到家里将教练的提议告诉我妈的时候,她不出所料地拒绝了我,一方面是因为我糟糕的学习成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家拮据的经济条件让她养成的那种对开销的敏锐洞察力——这事一定很花钱。

我心里愤懑极了,我既生体校教练的气,因为他“嫌贫爱富”。甚至怀疑他是想从中得些好处。其次生我妈的气,因为她连了解都懒得了解,就干脆直接拒绝了我。这种旷日持久的愤懑心情,以及90年代初期那种混乱、繁荣又光怪陆离的社会氛围,让黄飞鸿的完美人格逐渐在我心中隐隐退去,《男儿当自强》里海滩上的朝阳,似乎也逐渐熄灭了。

我无法原谅教练,也无法理解我妈,直到多年后我从书上看到了一句话:“穷文富武。”“穷文富武”是中国底层群众千百年总结出的经验和智慧,要习武首先要吃得好,营养跟不上,特别是蛋白质摄入不足,从事高强度的体育训练只会加大对自身的消耗,这种消耗逐渐累积最终就成为伤病,没有良好的经济条件支撑康复治疗和复健训练,伤病最终会演变成为不可逆的终身损伤。其次习武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能不影响文化课的学习。如果家境殷实,学武不成仍有退路与出路。最后,虽然现代训练体系已经非常科学、安全,但习武仍是一项具有风险的活动,普通人家经不起波折与变故,学文无疑比习武要安全得多。

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些道理,“武”的精神和“武”的愿望,也在我心头渐渐散去,与我渐行渐远了。

一转眼我上了大学,终于有了习武的条件,却又没了练武的心气,直到大学一年级的第三个月。在网吧厮混了整整一夜又一天的我路过操场,草坪上正在放老电影,我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台词:“年轻人,我告诉你,击倒对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用手枪,练武的目的是为了将人的体能推向最高极限,如果你想能达到这种境界,就必须了解宇宙苍生。”

这句台词来自陈嘉上导演的《精武英雄》,当时的香港正在回归的前夜,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情绪激荡,武侠电影普遍将个人意义上的“侠”置于波澜壮阔的历史大背景之下,以“武”作为精神主线,连接起一系列复杂的矛盾冲突,因此诞生了很多耐人寻味的经典台词。

这句熟悉的台词仿佛刺激灵魂的信号,让我瞬间厌倦了充斥着香烟和网络游戏,萎靡不振又日夜颠倒的颓废生活,我回家洗了澡又理了发,将网络游戏的装备悉数送人,拜托体育学院的师兄带我来到学校体育馆的跆拳道/散打训练中心,我见到了后来我的授业恩师。他高大强壮,表情威严,甚至有些凶恶,右手拿着一支竹剑,师兄向他引荐我时,他不说话,也不看我,目光依然注視着正在训练的队员,直到我自己张口说:“教练,我想来训练。”

他才缓缓转过头来,先看了看我的黑眼圈,然后面无表情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应当自己来。”

我就这样开始了半专业训练,除去文化课之外,几乎每天都泡在体育馆里,主要接受散打和跆拳道训练。这正好是国家加入世贸组织后,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社会上不但物质极大丰富,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有不小的改善,我每天能吃上半斤牛肉和4个鸡蛋,胸肌和背阔肌很快胀了起来,颇有些虎背熊腰的模样,虽然身体素质还无法与体校出身的专业运动员相比,但经过大半年的训练,班里已经有同学像秃鹫在地面上一样架起膀子,模仿我走路的模样了。

比我的身体改变更大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特点,在运动训练以外的领域,包括学习、生活甚至感情中,我都充满自信,变得更加积极,更富有进取之心,更有责任担当。毕竟与每天扛起上百公斤的杠铃,拼尽全力达到人体的极限相比,生活中的挫折和挑战简直不值一提。与擂台上对手凶狠的拳脚相比,生活中的白眼和冷言冷语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国际跆拳道联盟1966年在韩国汉城(即首尔)成立。从此跆拳道正式进入了国际社会。

19岁那一年,我拿到了第一块散打比赛的奖牌。也成为ITF(国际跆拳道联盟)和WTF(世界跆拳道联盟)两个黑带一段段位的拥有者。

《精武英雄》的唤醒作用远不止将我从网吧捞到训练场。即使我在多年之后作为专业运动员训练和比赛时,仍然受益颇深,有一段时间我专注于提升力量和打击效果,错误地进行了大量的肌肥大训练(即健体运动中用于增粗肌肉纤维,增大肌肉围度的训练),导致我的移动能力下降,有力气却抓不住对方,也就难以对对方造成有效击打。更糟糕的是肌肉围度的增大带来体重和级别的上升,迫使我必须在比赛中面对身高超过我15公分的对手。这时我想起了《精武英雄》中船越文夫的另一句台词:“我从来没有见过石头会打人,要知道,我们的对手是会动的人。”

调整训练计划后,问题迎刃而解,《精武英雄》的简介里编剧是陈嘉上导演本人,但我当时认为,能写出如此深刻台词的编剧,一定是一个武艺高强、武学修为极深的宗师。在很多年后我坐在陈嘉上导演的工作室里,终于有机会问出当年的那个问题,对面慈眉善目的老者微笑着坐在一张1992年的《武状元苏乞儿》电影海报下面,谦逊地说:“是我写的。”

2008年,我在黑夜里目击了一场手段凶残的拦路抢劫,毫不犹豫冲了上去,轻而易举击退一人,活捉一人,成为我习武生涯的高光时刻,在这一刻,远去多年的黄飞鸿、霍元甲、陈真,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大学毕业之后,经过几年的工作,我逐渐意识到身体的巅峰期已经过去,无法再保持高强度的训练,逐渐从徒手格斗项目转向了运动强度相对更加温和友好的兵器格斗项目,开始了欧洲古典武术(HEMA)的长剑和迅捷剑项目训练,虽然强度降下来了,但我再也没有远离过“武”,“武”也再也没有远离过我,那些曾经一起训练、比赛的“武”友,至今都是我生活圈子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2015年几位曾经的拳友加入了世界范围内新兴的体育项目“全甲格斗”,并组织了第一支队伍赴西班牙巴塞罗那,参加第一届“世界全甲格斗锦标赛&诸国之战”(Battle of the Nations)时,我也欣然应邀,担任这场比赛的中文解说员。

2019年第一届“世界全甲格斗锦标赛&诸国之战”,本文作者担任这场比赛的中文解说员。

早期的国内全甲格斗运动远不像现在这样蓬勃,不但武器装备跟不上世界主流水平,甚至连凑齐一支队伍都很勉强,当时的中国队员只有5个,这意味着只要有一人受伤,都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带伤坚持下去,要么卷起衣甲,绕过半个地球回家去。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下,第一次出征的中国队一败涂地,目睹了全过程的我,也毅然从解说台走入赛场,开始了征战之旅。

就这样,我们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战斗到意大利的罗马,从俄罗斯的莫斯科战斗到塞尔维亚的斯梅代雷沃,如果不是疫情阻碍,我大概也没有机会留下这些文字,而是不知道战斗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当疫情进入第三个年头,我虽已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征战那个“江湖”,因为疫情和战争,那个“江湖”可能也不复存在了。但某天又看到电视上在放李连杰的《黄飞鸿》,在初升的朝阳下,一群人在《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乐下在海滩上练拳,不禁潸然泪下。

(责编:栗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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