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趋势、冲突模式和情动机制
——从《大山的女儿》看电视剧主题创作

2023-01-21 07:03张富坚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文秀类型化大山

张富坚

文艺创作方法最根本、最牢靠的还是扎根生活,在创作方法上不断更新,唯有如此,才能饱含对人民的深情,打破创作的套路,塑造真实鲜活的人物形象,讲好中国故事,让作品浸润泥土芳香又意趣盎然。电视剧主题创作方法的升级,正在通过类型化的持续落地,不断赢得收视率和口碑的双重成功。

脱贫攻坚剧是电视剧主题创作的重要类型,2020年以来呈现井喷势头。脱贫攻坚剧的特点是覆盖地域广,全景式展现了我国近年来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实施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基本方略取得的巨大成就。《山海情》《大山的女儿》等作品,宛如一块块色彩斑斓的拼图,构建了脱贫攻坚战的恢宏画卷。但从技术角度分析,脱贫攻坚剧精品不多、模式化严重,为何?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创作者的思维还停留在城乡二元对立阶段,没有真正深入农村生活、扎根人民,与广大群众心连心、同呼吸、共命运。事实上,有没有感情、对谁有感情,决定着文艺创作的命运。另一方面,电视剧主题创作确实是艰难的,难度在于主题与情节被限定,对编创者来说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可供发挥的余地小。在这样的条件下,如何让剧情感人、人物传神,有不同的解决方案,也考验编创者的艺术功力。近年来的电视剧主题创作实践时有得失,评论界屡有“类型化”“模式化”等苛责之声,但脱贫攻坚题材作品《大山的女儿》却给出了一种有新意、有成效的创作思路,在赢得极高收视率的同时也为同类型作品提供了借鉴。

我们看到,在《大山的女儿》里不存在绝对的反派角色,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建基在脱贫路上的一个个难关与挑战之上,却能高潮频出、引人入胜。应该说,这样的剧本设定本该在弱戏剧性或规定动作的窠臼里兜圈子,能体现创作的完整性就已经难能可贵了。但是《大山的女儿》既尊重戏剧本质又有创新表达,借鉴了类型创作的技法,以强烈的戏剧冲突设计为导向,并将其上升到首要位置,在性格冲突、职能冲突、观念冲突、利益冲突等方面发掘出感人至深的情感因素,有力地达成剧集的情动效果,最终深深打动观众。简言之,《大山的女儿》是近年来中国电视剧主题创作的一个成功案例,在主题价值之外更有艺术价值和艺术光晕,其创作方法值得深探。

主题创作的类型化趋势

在我国,电视剧主题创作是一类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基底、以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为素材的创作形态,关注的是中国故事、中国精神、中国格局。主题创作具有政治高度的题材指向,符合党和国家方针政策的作品主旨,体现时代精神和反映人民群众根本愿望的立意基调,这些宏伟的表达,构成了主旋律的全新意涵。优秀的主题创作,编导应胸怀国之大者,与时代同频共振,笔墨紧随时代,提炼时代生活,在大的时代要求中塑造具有独特价值的艺术形象。近两年,伴随脱贫攻坚取得重大历史性成就、建党百年等重大事件,主题创作迎来新一轮高潮,作品数量多、题材广,而在创作繁荣背后,一种类型化的创作趋势正在形成。

在过往的主题创作类型剧中,较为成功的是反腐涉案题材剧和献礼剧,《人民的名义》《巡回检查组》《理想照耀中国》《功勋》等经过市场检验,借鉴了商业类型片节奏快、冲突强、人物对比鲜明等特点,展现出百花齐放的表达形态。而涉及到脱贫攻坚题材,要么陷入苦情,要么沦为说教,创作乏力,鲜有收视和口碑受到双重认可的精品佳作。究其原因,受制于业界对主题创作的认知水平,脱贫攻坚题材诞生之初,就基本被定义为非娱乐性的,甚至是反娱乐的。这是一种唯政治站位的机械创作方式,忽视了电视剧艺术的本体属性,它无法把大众趣味纳入视野,有明显的精英主义倾向,也就无从找到创作突破口并争取最为广泛的观众群体。但随着《山海情》《大山的女儿》等作品的出现,创作的枷锁终于被悄然打开,焕发出类型化创作的动力和优势,取得良好的示范效应。

从历史纵深处回望,随着观众整体年龄结构的持续更替更新,以及在互联网等新媒介的强烈冲击下,电视剧创作类型化所发生深刻的变迁,这些都是《大山的女儿》创作所依靠的背景。以真情实感、脚踏实地的创作理念讲述脱贫攻坚过程中百坭村群众生活的变化、社会的变迁,以全景视角和感人情节,多维度、艺术性地展现中国扶贫事业取得的历史性成就,致敬“上下同心、尽锐出战、精准务实、开拓创新、攻坚克难、不负人民”的伟大脱贫攻坚精神。不同于以往平铺直叙、娓娓道来的英模剧,《大山的女儿》节奏紧张、悬念频出、表达新奇,在实现主题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电视剧应有的复调叙事手段。《大山的女儿》正是这样一部有典范意义的作品,该剧由中央电视台、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北京师范大学、广西广播电视台等单位联合出品,根据2019年因公殉职的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乐业县新化镇百坭村驻村第一书记黄文秀的事迹创作,讲述了北师大研究生黄文秀放弃大城市工作机会、到贫困村驻村工作的奋斗历程。该剧把黄文秀置于新时代、新发展、新格局、新理念的背景下,表明了人物对行进当中的这个时代主题的敏感以及责任心和使命感,也让先锋人物的特质得以彰显。

类型化是观众在电视剧欣赏与审美过程中长期形成的一种心理认同。相较于已经固化的公式化情节、定型化人物和图解式视觉影像,脱贫攻坚题材电视剧在类型化发展上,还有待成熟。而《大山的女儿》恰恰顺应了创作类型化的若干原则,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地融入多条冲突线索、赋予人物矛盾的性格,使冲突与人物在既定的模式之外又有特殊性,是主题创作向类型化发展的有力实践。在剧中,编导充分运用电视剧创作的类型化技巧,在主角黄文秀书记之外设置了多个对立的人物、多种矛盾的观念、多组复合的冲突,紧跟日新月异的电视剧审美趣味。这些人物、观念和冲突类型模式不断地影响着大众文化的情感谱系,标识出了来自不同年龄段、不同地域的不同观众群体的丰富多彩的情感坐标。《大山的女儿》中所展现的类型融合趋势和对观众审美心理的反映尤为值得关注,该剧呼应了脱贫攻坚和振兴乡村的时代议题,有层次地呈现着乡村。剧中,村干部蒙昌龙在私利与公义之间反复纠结,并最终获得成长与升华,与乡村治理和现代文明的进步息息相关;村支部书记农战山因循守旧,却因黄文秀带来的新风激发了奋斗精神;班小班通过直播宣传借助电商直播平台销售当地特产,揭示了“互联网+乡村”的发展趋势……这些人物的设置与塑造无一不有类型化的影子却又有编导独特的定位。

从《大山的女儿》可以看出,主题创作的类型化背后所折射出的恰恰是我国电视剧文化产业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既能弘扬主旋律,又能传播正能量,也就是同时处理好主流价值、艺术表达和受众趣味的多重平衡,这样的作品能否持续涌现,不仅深刻地考验着我国电视剧工业的综合能力,对于凝聚社会共识,维护社会主流价值,同样有着不容忽视的文化战略价值。

多元冲突模式提升剧情信息密度

《大山的女儿》播出之后,在没有流量演员、没有铺天盖地宣传的情况下,豆瓣评分达到9.3—这当然是由该剧品质决定的,而品质的关键在于多元的戏剧冲突设置,并让冲突接地气、有根基。在类型化的创作原则下,《大山的女儿》充分调动了丰富的叙事手段,并预设多元冲突模式,以提升剧情信息密度。该剧兼采用复调叙事的方式,避免注水情节,让30集的容量里情节饱满,一气呵成。如该剧开场以倒叙手法将观众的情绪迅速拉到顶点:暴雨之夜,黄文秀独自驾车行驶在崎岖山路上,年迈父母担忧返程的女儿,百坭村同事不停打电话发微信预警山洪即将到来,让她不要回村,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开篇即用急促紧张的镜头真实再现黄文秀生命的最后时刻,令人揪心之余也让悬念迭出,是类型化作品常用的手段。

在冲突的安排上,编剧给我们展示了百坭村好几个矛盾重重的家庭,这几个家庭各不相同。第一个是蒙昌龙家庭,描写了两次吵架:一次是连续大雨,蒙昌龙心情很不好,担心枇杷要烂在地里,向媳妇岑福爱发脾气,横竖都是媳妇的毛病;另一次是蒙昌龙告发了马万里,以为岑福爱要和自己离婚,岑福爱和他大吵大闹。第二个是支书龙占山家庭,龙占山与妻子岑福玉两人几次就还蒙昌龙钱、成立酿酒合作社小吵小闹小拌嘴,岑福玉还因为支书太听文秀书记的话而大大吃醋。第三个是罗姐家庭,他们因为帮龚福洋离家出走的事吵架颇有戏剧特色。第四个是龚福洋家庭,他家虽然穷,但是不放弃有理想,龚福洋虽然要低保时略有无赖形象,但是对待老婆很尊重,冲突在于保守思想与脱贫致富理念的矛盾。第五个是韦平雨这对残疾人家庭,他们没有吵过架,有的是贫贱夫妻百世哀的困顿。第六个是蒙昌盛家庭,只有他曾经因为怀疑水泥的来历,打过妻子岑丽玲两下……这几个家庭,只有家庭琐事和小麻烦,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冲突不拘一格,各有意趣,建立了丰富的冲突模式。随着剧情一步步发展,枇杷抢救出来了,蒙昌龙家庭获救了;酿酒合作社成立了,支书家不缺钱了;罗姐夫成了种烟的致富带头人,罗姐好满足;龚福洋家的烟长势很好,当年脱贫了;韦平雨一家经营着文秀书记策划的快递店,也攒下钱了,还想让孩子大了后去北京上学;蒙昌盛看到了挣钱致富的希望,要和老婆一块养猪……村民都实现了自我价值。

毫无疑问,《大山的女儿》的冲突手段是丰富多元且接地气的,这里面有赵本山农村喜剧的影子,更有对当代农村生活的艺术提炼。以往的若干脱贫攻坚题材作品中,人物刻画和矛盾冲突设计不够真实,反倒是让观众觉得剧情悬浮,戕害了主题创作的力度,起到了反效果。所以,如何让自己的剧情内容真实,如何让人物活在真实的农村世界当中,是所有脱贫攻坚题材都要面对的问题。在《大山的女儿》里面,我们看到了精雕细琢,看到了逼真还原,看到了画龙点睛,看到了对话行为符合人物性格,看到了一种久违的真实体验。

情动机制的张扬

脱贫攻坚剧以扶贫干部为表现对象,试图将脱贫攻坚大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环境之间的多重维度关系整合到一个集体共存的建构体系之中,并借助这种派生关系对现存空间进行有效的精神传递与情感表达,最终实现完整的情动机制表达。一段时间以来,扶贫剧在讲述中国故事、凝聚民族情感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也有个别作品表现出套路化、模式化的倾向,尤其体现在扶贫手段雷同化、简单化等问题上,有时对最关键、最困难的扶贫过程轻轻一笔带过,也偶有服化道失真、浮华等现象,未能建立起立得住、经得品的审美共情,影响了主题创作的情感感染力构成。《大山的女儿》的创作却有效地规避了以上弊端,真正找到了一种有力的情感表达体系,在剧情结构上将主流价值表达和类型叙事相结合,以多元的冲突模式润物细无声地让观众产生情感生成和价值认同达到了电视剧应有的“情动”效果。

黄文秀因公殉职之后, 2020年5月被评为“感动中国2019年度人物” ,2021年2月被授予“全国脱贫攻坚楷模”称号,2021年6月中共中央授予黄文秀“七一勋章”……其事迹举国皆知,所以《大山的女儿》是一部未看便已知结局的剧。然而,《大山的女儿》依然是一部情感充沛、可以让观众泪流不止的剧,充分发挥了电视剧的情动机制。现实中,虽然黄文秀倒在了扶贫路上,但是扶贫并没有结束,其他人接过黄文秀的接力棒,努力使百坭村实现了全村脱贫,如今黄文秀为百坭村设计的愿景也一一实现,一个幸福的百坭村逐渐呈现在世人眼前。虽然有“百色的大山,你是最美的朝霞,脱贫的战场,你是醒目的黄花”的先设,黄文秀事迹的素材丰富,但在进行创作时,编导却抓住了黄文秀的心理内驱力的动因,舍弃了与之无关的素材,结合事件的展开进行剧集情感系统的深度构造。

剧中反复强调黄文秀内心的缺口在于她的家乡情和亲情。她是从广西百色农村走出来的,家里很艰苦,上学都是国家资助,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将国家给她的温暖传递给更多的人,为家乡作更多贡献,来表示她内心中对国家、家庭的感恩之情。当每实现看得见的成绩,她内心都会十分欣慰,为了事业她会想尽办法,竭尽全力。但主创将要把这个真实的故事拍出来,就要让主题创作回到地面,扎进乡土里,拍出那股内心涌动的力量,使之足够真实、足够有力、足够动人。那些黄文秀现实经历过的困难,构成了全剧主要情感逻辑的基础,随着剧情的铺陈不断引导观众的情感走向。作为一部主题创作的作品,电视剧《大山的女儿》的创作实践给出了一种积极的范式,整部剧都在为真实服务:人物不扁平,立体生动;故事不套路,丰富精彩。电视剧主题创作行至今日,单纯实现作品的宣教意义已经不能满足电视剧艺术家对艺术价值的探索和对艺术高度的追求。对有志向和追求的创作者而言,主题创作已然成为一种兼具宣传与审美的传递媒介。

以《大山的女儿》为代表的主题创作电视剧作品,题材开拓与模式创新并举,口碑反响和艺术品质比肩,呈现出电视剧创作的新格局、新面貌。《大山的女儿》的创作经验提示我们,脱贫攻坚题材剧拍得好,也一样可以成为爆款,将观众吸引到荧屏前,其关键是要找对创作方法。文艺创作方法有最根本、最牢靠的还是扎根生活,在创作方法上不断更新,唯有如此,才能饱含对人民的深情,打破创作的套路,塑造真实鲜活的人物形象,讲好中国故事,让作品浸润泥土芳香又意趣盎然。电视剧主题创作方法的升级,正在通过类型化的持续落地,不断赢得收视率和口碑的双重成功。无疑,国产电视剧创作正踩在这一历史节点上,也将迎来更为广阔的施展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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