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下关的记忆碎片

2023-01-21 07:08杨亦頔
大理文化 2022年12期
关键词:娃娃

●杨亦頔

这几年,下关的街道更名了很多,连同“下关”这个地名,恐怕也会渐至湮没在某个未知的时点。我站在路口,寻找二十多年前记忆的碎片,如同找到那些被梳齿刮落的碎发。

黑龙桥菜市场

柏油马路,一个短下坡,到达那个年代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的地名——人民公园。公园正中有一个石塑喷泉,弧形相交的巨大石柱顶部有随风转动的金属盘,笨拙而懵懂。

不规则大理石铺的路在公园尽头戛然而止,印象中,路口左侧的影碟店和书报亭已在原地停留了十几年,影碟店的玻璃柜里碟片封面向外,都是迪士尼动画,报刊亭的夹绳上展示着《中华五千年小太极》和《葫芦小金刚》的故事画册;在父母眼中,它们都是价贵而无用的精神消耗品。距娱目的东西不远,有慰口腹的摊位,尤其是傍晚,十余个黝黑的长型炭烤架分列两旁,油刷蘸了香油、酱油和生辣子面的混合物,在粗粝的大坨洋芋、大片牛肉上刷扫过去,肉蔬上呲喇滴淌的油摧毁了火炭最后的矜持,叫嚷着喷出灰白的烟,瞬间赋予了食物“烤”和“熏”的双重身份。烧烤几串,又是一个小城市咸辣交织的夜晚。

当年多半是没有“市中心”的概念,再往前走更近似于从衣食住行细化到柴米油盐的过渡带,或者是塑料盒里的黑色磁带,反复播放着一首噪嚷的人声。衣裤、鞋子、小卖部,甚至还有用弹簧床改装的简易摊位,立架上绑着松紧带,竹夹子上黑色、灰色、肉色的丝袜微微弹动,虽不矜雅却习以为常。正阳商场、新华书店同向相视,是一个没有门头的标识的菜市场入口:塑料桶盖上的缅桂花,阴历六月中的火把和“斗”,提勺现炕的苦荞粑粑,跣足踏进岁月的积潭,百年前商号洋行、剧院餐馆林立的商业中心,多年后四方街不存,新建商业广场的入口处有铜色的墙塑,走马、行商、吃茶用饭、寻医问卜,衰老陈旧的灰尘被定格,时代经过吹落的散絮是一两代人日渐干瘪的记忆。

记忆中,继续沿着那条散发着香气的不宽的路直走,左侧有烧饵块的摊子,一个稍小的男孩啃着饵块并略带“挑衅”(当时看来是)地看着我,5岁的我眯眼迅速而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小男孩抓住身边大人的衣角毫无征兆地大哭:“妈妈,她瞅我!”他妈说:“憨包,你不会瞅回去啊?你好好在着,我去排队。”听得末一句,小男孩用眼睛狠“抠”我一眼,以胜者的姿势转身面向前面的铺子,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愿意瞬间长出类似大公鸡的鲜艳而高翘的尾巴,扫刷过我的双眼。那是一家放着两个硕大烤炉门口常年排队的老字号烤鸭店,承包了很多年小城的人们对于年节餐桌的大部分回忆,甜酱椒盐,绘着红色烤鸭的塑料袋,还有香肥冒油的鸭皮。烤鸭香味将消未散处,通向天宝街的岔路口,有三两个黑小的早点铺,店里最好吃的却不是米线饵丝,是那碗微带甜味加了薄荷的红烧肉。继续走,一爿总不见开门的店铺,然而并不代表它们是荒废的,热闹属于前面的人行道。雨季,堆摞成小山的野生菌在早晨濡湿的空气中出没,调制了一域独有的香调,幼时对这种味道无感的我却清楚地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方位:鸡一般在门市卷帘门下的台坎上售卖,中间过道上卖见手青、虎掌菌,近马路的矮坎上净是一窝蜂“马屁泡”,还有现下被作为高级食材的黑松露,尽管它“猪拱菌”的乳名并不体面。

如果直走,大概率会到西洱河边止步,而当时下关城区最大的菜市场却是隐藏在路右边的一截窄道之后,在尽头豁然开朗处有干杂店和一个卖臭豆腐的,那个由摊主自己设计的木箱有两层抽拉的小门,一叠三块的豆腐整齐码放在内,严谨得就像规则本身,一个小城生活的规则。菜市,绿色的大号塑料饮料瓶,底部戳了密集的洞,提水、浇淋,水珠在菜叶根茎瓜豆上滚爬,那些美丑不一的时蔬与水泥砖石砌的台子发生着最直白的接触,它们中间没有那层透明泛白的批发市场特有的大号塑料袋。

我一直以为,近西洱河的河鲜市场旁边老房子的墙上那块斑秃的白色痕迹是一个人的侧身像,静默注视着老下关,从睡眼惺忪到喧喧嚷嚷,从每一天到每一种轮回。泥水和腥臭沾染记忆的裤脚,潮湿而真实,铁盆里游摆的鲫壳鱼,身上挂着鲜绿水草,嵌在粗粝地面上的鱼鳞带着青亮的光,鱼虾或黄鳝还有泥鳅是静淌慢叙的西洱河身边一个个活跳的逗号,时间走走停停,未完待续。

码头、珠海乐园和洱海公园

我对码头(大理港)的记忆夹杂着一种难言的异味,但并不妨碍通过码头初探到未知的洱海。海子颜色重,天半亮,不分晨昏,山水甫一开口,吐出一艘贩猪的铁皮船,人猪同船,跟家人上金梭岛,进了开发不久的龙宫洞,本地人讲,里头有棵玉白菜。对这个与同年龄阅历不称的陌生物事我却觉得亲熟,翻年前的八月十五,一家子搭了三轮车在洱海边追月亮看,老人说海子深处有棵玉白菜,白菜芯里汩汩的清水育养了洱海的众众生灵。我确信玉白菜在金梭岛,尽管蘸了杂彩灯光的钟乳也状似倒置的佛手柑,因瞧见菜叶上将滴未落的水豆子,现实与传说印证的欣悦是覆在心头不朽不枯的绚丽色彩。要走了,有人说去看看吃的,我游想着宽慰饥肠的甜香吃食,迎上一道上锁的铁栅门,开门进了,只看见蜜黄光抹擦着垂挂的条片钟乳,像极了乳扇面条,看得吃不得,作为发育未全的五感动物,我败兴而归。

码头的对面就是珠海乐园,其实,珠海乐园与洱海公园是一线的,重新动用这个废弃的名字,就像翻看影集中右下角带着橘色日期喷码的老照片,有灰尘的颜色。

6路公交车,直达,翘檐彩绘的仿古大门,年幼的我们绝不会去深究这里曾是唐代大理南诏政权王室养鹿狩猎的苑囿,还是数百年前珠海阁的旧址。只有站在时间尚不远处回望,才会无声吁叹,这是大理,不是诗和远方,不是表白艳遇,只是胸腔中搏动着古老而年轻的心跳的不矜不盈的大理。

那是一个夹在老式笔记本内页的园子,右下角应有注释,亭台水榭或是曲径通幽。不确定我的记忆是否存在偏差,入门,开圆洞的影壁构成了一幅活态的通景画,画的深处是小湖、垂柳、人,凡此对一个孩童而言都是无聊的,心念的只有湖上漂的天鹅船。攀跨过门槛,竟再也没有见过这种颇具“门面”的“园”,当时的大理与国内很多上了岁数的城一样,有很多以姓氏或花木冠名的“园”,杂而无序。20年后,饱满的光热在洱海两岸催生了更多的“园”,英文或网络热词搭配的“花园”,再过20年,也许它们会与另一群人在记忆中相遇,也是符号。

现在想来,珠海乐园里可玩的物事其实并不多,直至一天,跟4岁的儿子闲谝吹嘘,说他们这一拨娃娃太没见识了。儿子不解也不服,我信口就说,装在巴掌大的花瓶里只露个头的小娃娃见过没,用脚蹬着走的鸭子船玩过没,葫芦塑料瓶装的七彩饮料喝过没?待把儿子的情绪煽动到合适的位置,撇嘴收声,可惜了,你们连珠海乐园都没去过,这些话,是“90后”挟持着时间为“10后”勾画的永远也无法踏足的“梦”,“梦”的另一端还有以实体形式存在的岩屿,有大门和围墙的团山公园。

当时,团山公园(洱海公园)是有门票的,起“百二河山”,止海边渔村,在我浅薄的认知中,水边的螺蛳蚌壳、村口的青树即是关乎“尽头”的天然地标,向北是永远也无法确知的领域。

很多人忆起老下关有一独特的现象,以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来划分时间线,三轮车时代、公交车时代,小红车的时代,无疑,洱海公园是属于三轮车时代的。肌体粗糙的柏油路面快速退走,车顶的篷布并未撑开,是折叠安放的时光,老式的拉杆刹车有极刺耳的声响,将空气剐蹭出不规则的毛边,是了,到了,白族阿嫂打鱼处(一个非常直白的地名)。面海的雕像,挑担着两条大鱼的耕海女人,她宽硕的裤腿下包藏着时日更替的秘密——逢节会,总有新换的盆花。而对孩童而言,目光的指向永远是塑像对面通向山窝的长梯,曾为唐代大理南诏政权王室养鹿场的息龙山,平生了异趣的头冠,一个近似于儿童游乐场的园子。

猴山、老虎、飞机,每一个在下关长大的“80后”“90后”幼时相册中定会出现的元素。那架铅身红头的退役战斗机是在草坪上暂歇的鸽子,机体上有可供攀爬到机舱的扶梯,反复生长着永也褪不净的人。几乎每一个娃娃骑在那只花斑假虎身上的照片都是仰拍,任是两三岁的孩童也显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20年后,当看到那只巨虎被作为可有可无的缀饰弃置在新建的游乐场侧门旁的时候,我竟开始怀疑当时短手矮脚的小人是否真的敢爬到老虎的脊背上。记得一次幼儿园的春游,我很认真地问过好朋友一个问题:你想变成猴山的猴子吗?她还未开口,欣羡的枝蔓已在嘴角肆无忌惮地攀爬,想想想,我好想做一只猴山的猴子。是的,我也想。为了那座石砌假山顶上小巧的亭子,水潭上架的桥,桥边微微生了锈迹的跷跷板和秋千架,还有永也吃不完的米花棒和苹果瓜子。

龙尾关和将军洞

20年前,龙尾关是上将军洞的必经路。花布篷铁栏杆的独马车过了,留下一地脆响和屎尿,层层相枕的坑槽路愈发难走。总爱逆着生辣辣的早光看老街上的龙尾关城楼,木雕花格圆窗被树影遮了半脸。不远了,树下有馆子,过路必进的李氏烤肉,身量还小,要父母拉拽一把才上得去台坎。在挤窄中盘桓的水汽,白瓷砖面高物台,三两烤肉,一碗凉米线,一杯米凉虾,属于生活在这座小城的人的独家记忆。过了被时间熏黑的城门洞,娃娃都喜欢跺脚张嘴大吼一声,回声是凝滞成块的锅底灰,佐上大清早半凉的空气,有谙熟的意满。被老人牵叫着上岔路了,转身一眼楼额正中的小龛,供着精巧残缺的佛像,回头看不清佛像的眉眼,抬头看不到老街的终点,在娃娃心性里总是耿介的不甘。

从岔路走了,目的地是似乎总也走不到的将军洞。路两边有石头垒砌的墙,老人总能在固态耸立的石头海中找到那颗“奇石”——松鼠尾巴。黑底的石头,白色的纤毛纹像毛茸茸的尾巴,因被人摸得多了,这个掌大的石头光滑油亮。路左侧,精小的房子里供着佛像,大人在箱里挂“功德”,推着娃娃拜跪在蒲团上,守庙的老人敲着音钵念念有词,及至起身,老人的声音才滞后地由鼓膜流经大脑,她念的好像是:保佑你家清吉平安,娃娃学业有成,读完小学读初中,初中读了读高中,高中读了读大学……

前面,非寺非观,唐时征战大理南诏政权的李宓将军魂留异乡,邑人敛了遗骨奉了本主,续续缠缠千年不断的香火就是将军洞。

进大门,铁栅的窗口,门票两元一张,票面上有大青树的照片。延走一段路,见到大青树就是到将军洞了。不知事的娃娃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些斑斓的光点,穿过象征时间本身的大树,投映在地面上。大门侧,有三两个打气球的摊位,一扇白布上夹着各色的气球,音响以最大音量播放着相同的音乐招揽着不同的人,长大了才知道,那个熟悉的音乐叫做《土耳其进行曲》。然而,枪管里发射出的塑料子弹并不能引起孩子的兴趣,我们更喜欢花一块钱跟摊主买十个气球,在水龙头上灌得鼓鼓的,把中间捏下去,做成各色的“水苹果”,直至伴着哭叫声,它们在手里突然炸裂。尾着端了供盘进庙的大人,被蹲守环伺在一旁的小吃摊捕获,支在小炉上的平底油锅,锅沿上有炸得金黄酥脆的洋芋和豆腐,裹着蛋液的鱼虾串串。手里攥着两三张一元的纸币,和同伴攀爬在冰柜上,指问冰棍的价格,总要把钱精算出来,保证甜的、辣的都吃到。娃娃眼中,在财神殿旁的盘龙水池里扔硬币的大人是最傻的,于是,在寺庙老居士的喝骂声中,一群脏屁股的“顽猴”找了树枝竹竿,扒拉落在池底石铜钱眼里的硬币,交到小吃摊主手上,换取待续的快乐,另一边,又有大人捏着纸币跟摊主换硬币,再投到水池中,在神明的眼皮下,这是由娃娃们主导的经济“微循环”。

很多年后,当年攀爬将军洞后青石屏的娃娃们才知道那叫“石交椅”。山腰上卷展摊开的青白裸岩,高处冲下的瀑布有残水顺着石缝走,力有不逮且胆小,我们只能逆了刺眼的光看着稍大的娃娃坐在岩上那个巨大的凹洞中,乱生的枝叶蓬草是松绿的云,在风间轻微摇动,对照着孩童每一个戛然而止的愿想。或者,从石交椅右侧的路走,去灵瑞庵。只要到达接近山顶的寺宇,每人都会获赠一个红色的布条子,上面写着“清吉平安”,出山门,有大理三大名泉之一的观音钵泉,顺着螺旋状的台蹬走下,底部内嵌的石钵,接捧着泉眼里冒出的水,层叠密集的草木下窝藏着每一个被清水洗过的年月。

离了将军洞,回到龙尾关,终于走到尽头。龙尾关上半段有老街难得的光鲜热闹,多是有铺台的房子,门半开,娃娃脆生生的哭声惊醒了老宅经年的宿醉,借风招呼一声,房头瓦间直立立杂生的花草也是旧友。阴凉处有货物乏陈的小卖部,墙上渐褪色的塑料牌子还在,红色框白底粗黑字,写着公用电话。边上间杂七八十年代的小楼,碎石墙面上有双菱形的图样,在杂糅的时间铺陈中也是一种生涩的相宜。人少,一截坡路像是老式相机的胶卷底片,抽拉开就是细致静默的现实微雕,偏生一见光底片就坏了。路边墙画也是勾留,新墨描旧画,是20世纪60年代的人民公社学大寨规划图:西洱河两岸,阡陌纵横、房舍在目,是画外人的心神寄意;河道上篷帆少,是画中山海未尽的只言片语。壁画上天地都是净透的水粉淡色,兀想起《五朵金花》,颜色不匀处也是老电影画面的噪波噪点,也恰合,本身也是相去不远的时年,唯独人事垂暮,图景中万物还是青春形貌,恣意春风。

关于龙尾关,还有徐徐潺潺的尾缀,打水。条石垒砌,井水分明,宜饮宜洗宜浆,三塘水叠累顺势而下,既是井的契约也是拟水做人的种种境遇:不分高下贵贱,利万物莫争,或清或浊总有归处。三塘水浑缄默不语;二塘浮菜叶,生生也让白菜成了水生植物,灵气还在;一塘零星有干花枯叶,抬眼就是一树三叶梅越过了龙王庙挑檐的边界,旁边有人家,红砖墙老式木窗,互窥互看,勾连俗世人间的纷扰悲欢。白色塑料扁桶进水,搅烂了透静的水豆花,当时,恍惚记得是下关城里关于霍乱的恐慌,大家都说生水吃不得,也有说水管里的自来水有六六粉味,父母每天下班后就托扛起两只桶到大井打水,只为了让四五岁的我杯子里喝不到有怪味的水。

龙溪路

对于一些生长在下关的孩子而言,龙溪路几乎安放着他们18岁以前的全部光阴,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背着书包的身影在这条路上交叠变换。

当时,龙溪路的妇幼保健站几乎是每个娃娃的人生第一站,自三楼的产房里抱出来,父母会买一个可以刻上孩子生辰时刻和属相的小铜牌,然后让这些小物件不知所终,流荡在岁月中就像抛扔在夜空里黄白的月亮。我对于妇幼保健站的记忆更多是停留在五六岁时,入夜,门诊楼周边有数家用彩条布围搭的烧烤摊,蓝色的小型风筒鼓燃了一盆炭火,架上方孔的烤网,乐于追新求异的老板亲自演示烤辣子和烧茄子,还有压场的炒螺蛳和炒辣螃蟹。一根牙签一只螺,当年洱海中原生的美食,因嶙峋笨大的壳被称石螺,烹炒入味或者白灼蘸水,肉片、花生、臭豆腐,一地螺壳,一扎生啤,也是当年老下关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水电幼儿园现今已不存在了。1992年,父母初涉城市,因无人照管,一岁零八个月的我被送进幼儿园。每天放学,在妈妈一次次赧然的致歉声中,老师把擦拭一新的我和揉洗干净的衣服交给她,及至多年后,老师在街头偶遇时仍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即便是稚嫩的记忆也被全部唤醒——由单元楼改建的午睡室木质高低床,幼儿园角落里红色的滑梯,玻璃窗上小兔子跳绳的彩色贴纸,是指节轻叩或温声细语,在时间里留下细弱却真实的回响。直到转学,我对幼儿园都没有具体的概念,我像一条挂在钉钩上的小毛巾,被取下放在不同的教室。因一头自然卷的头发,我被三五岁的同龄人冠以各种新奇的绰号,如果单独拎出来肯定是很有喜剧效果的,但我自己不能笑。

曾经,龙溪路上有一个极具特色的建筑——少年宫,在下关一小旁边。记忆中是圆弧形的顶,进门有虹桥式的走道,桥下的区域安置着电动小火车的轨道。与其说是颇具“学习”色彩的少年宫,不如说是孩童们的游乐场。因要花钱,我们很少有机会坐少年宫里的钻洞小火车,多是在空的草地上跑叫。当年,少年宫里还举办过一场全城尽知的郁金香展,在小城对郁金香还缺乏实际概念的年月,各色郁金香在一夜之间成为少年宫后院的新奇添彩,似乎每家都买过十五块一盆的郁金香,在窄小的客厅中营造出几分异国情调,是软的,粉色、蓝色、紫色的。

不久前,我在老大理日报社对面发现了龙溪路最后的秘密,或者说是残存的记忆。岔路口,那个存在了至少二十年的书报亭还在,售书的窗口开着,如常售卖报纸杂志。我特意过去买了一本《故事会》,那是二十多年前父母常买而不准我看的刊物,现在,我以一个绝对成年人的身份在曾经上学的路上买下一本“大人才能看”的书,心里胀胀的,也空空的。

人民街

“仁民街”的出现与“新桥”(今美登大桥)有关。1938年滇缅公路通车,下关到大理之间原有的黑龙桥无法承重卡车,在下关商会的组织下,各商家认捐筹集资金修建新桥。新桥建成后,因商业需要辟“新市场”,以工商界民族资本家董仁民的名字冠名“仁民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称“人民街”并沿用至今。

近日,人民街与建设路交叉口的大屏幕被拆除,有网络博主跟拍视频,标题是,下关城一个时代的结束。没有言过其实,20世纪90年代末,如果风城旅社的拆除是历史的终结,那人民街建设路大屏幕的启用就是另一种繁华的发端。差不多七点,拎着一个啤酒瓶,抓着一把炒豆的人附生在大屏幕对面马路的栏杆上,看央视新闻联播,也看黄金档的《渴望》。身后,整修后的人民公园有新式喷泉,水下各色的衬灯让水雾也拥有了一种迷幻的色彩,夏夜的风生出细小的触角,与人的皮肤相遇,冷湿而黏腻。

5岁那年,当父母问我要什么儿童节礼物的时候,我说要人民街古城商场一楼的录音机玩具。进到商场,玩具底部售价标签上的数字让我终生难忘,60块,几乎是妈妈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最后,那个大红色机体,彩色按钮的玩具还是出现在了我的卧室,装上电池,每个按键都能发出不同的短音,那个玩具让我被院子里的女孩们迅速孤立——我捧着红色的“玻璃鞋”,躲在花台后面独自观赏。原来,近似于奢侈品的玩具并不能给我等价的快乐。

古城商场向南有购物中心,记得售卖的多是各类中老年服装,收入微薄的妈妈极少在里面买衣服,连试穿都是小心翼翼的,把我笼在阔大的裤腿背后,似乎一个矮小无知的娃娃都能勉强支撑她的底气。她与同事更喜欢在下班之后穿过长长的鸳浦街,到紫云市场二楼买“难民服”,那些当年被大家趋之若鹜现在被称为“洋垃圾”的时兴服饰,十几元一件,飘带流苏领结,与电影、电视剧镜头相互印证。

一二年级的时候,民贸几乎是我对人民街上半段的全部记忆。尤有两家店,一是邓川奶粉厂的门市部,可以批零各类冰棒,牛奶冰棒和人头雪糕,还有塑料杯装的酸奶,杯身上有一条绿色的路,一条小狗回头舔捋着自己的皮毛。另一家是文具商场,小学三年级开始用钢笔书写,第一支英雄钢笔就是在商场柜台里挑选的,三十二块五。不起眼处,有一个常年摆设的小摊,卖红糖米糕。铺面之间的夹缝里也辟出位置,刚刚能容放一个电烤箱,最出名的是擦了甜辣酱的烤洋芋和烤猪皮。

幸福路

幸福路一直在,属于它的拼角是掌形的梧桐叶和地上朽坏成一团毛絮的果实。暗绿描边的半瓶状围栏拥有鲜丽的体色——是矮小的我从间隙中捕获的银亮的单车大板铃、军绿色的人力三轮车篷布、深红的夏利出租车扁圆的屁股,它们在这条路上只有过短暂的重合,却在我的记忆中混合搅拌成同一种清晰的颜色。

浅黄或灰白的墙,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头得比山上野蕈还多的娃娃,确切地说,我们更像是墙根地脚的青苔,群聚且慌张地生长。

沿幸福路向南,有无名的路(现在叫白州里),我们更习惯叫它“州政府那条街”。而对于没有经济自主权的娃娃而言,去人民公园玩老虎苹果车是要花钱的,去政协滑滑梯和州政府看“猴子”是不要钱的。政协的滑梯是办公楼前的长方形大理石,通体光滑(也可能是被娃娃们的屁股倾心打磨的)。入夜,是眨着耷眼皮的行道灯,是比院中老万年青身上的蜘蛛网还密结的笑叫声,每一个娃娃都是上过发条的玩偶小人,不知疲倦地顺着既定轨道的卡槽重复着上上下下的动作。

而偷偷潜入州政府大院确比滑梯有趣得多,我们这些野孩子都知道有三条路线(大门除外)。第一条最便捷却失败率最高,在大院东有单独的停放公车的区域,车库旁侧是连接政府大院的小门,但时常是紧锁的。第二条最安全却距离最远(当然成功率也不高),需绕行到另一条街,由铁栅门翻爬进去。第三条最危险最复杂,要先避过守门人偷溜进政府旁的家属院,再从花园边缘迂回到靠近大院的一侧,上小坡后见虚掩的铁门,挂着锁头但几乎从不扣上。进门,迎头是高低错生的鸡冠花,红白的瓣子贴在眉心上,风动了,挑动稚小无措的心。濒临“犯错”的微妙愉悦是一滴纯蓝墨水,溶开是冰青的衬色,双联水池,假山上细弱的喷水,两端对称的小花园,调适的色调赋予了一切卑小的生灵“说话”的权利。草地,那是一种类似于发育不良豌豆的植物,掐头去尾,挤去极小的豆粒,放在口唇上吐气就能出声响。花台,或是多色的“耳环花”(紫茉莉),在朵瓣的根蒂处找到小球形的花托,轻轻拨开,花丝随之被抽出,即成了有垂有吊的“耳坠”,加之顶端花托泌出的汁液有黏性,足以在女娃娃的耳垂上支撑一段时间。然而,在草植的海中泅渡之后,孩童的目光始终撒向那座苏联式建筑物的后门。枣红色嵌着玻璃的木质门背后,住着一只“猴子”——它是一座天然大理石的屏风,青黑石彩,猴王出世,蹲身侧立,前面是翻涌的云海。对于自小浸泡在《西游记》电视剧中的娃娃而言,石屏风是神话与现实的微妙连接点,为此,不惜以“跋山涉水”的形式完成一次次背离“乖”和“听话”的逃亡。

我们曾试图用手去摸那只“猴子”,冷凉的触感,与太阳落山后排水沟里的水无异,是的,我们还热衷于去抓政府大院水沟里的蝌蚪,蝌蚪黏滑弱小又很快游走的身体,像极了时间。

“80后”的记忆是录像厅,“90后”的回忆勾缠着影碟店。1997年左右的幸福路是VCD碟片的背面,反射映照着斑斓喧闹的影子,几百米的路蹲守盘踞着四家影碟店,气势汹汹地攻占了无数家庭稍显贫瘠的文化生活。最大的一家紧邻小菜街(幸福路的中心地带),不记得是哪一天,门前固定着数排盒装磁带的展示架被换成一张古装的海报,书法体的“血玉金刀”,父母说乱讲,那是“血玺金刀”。在主要出资人(我妈)的鼓动下,我第一次染指了“租影碟”这件事。影碟店不收押金,抵押物只能是身份证,如果租借的是“珍贵”的连续剧碟片,还要预留一百块,因为每张碟片每天的租金是一块,一套二十集碟片的吃钱速度是很快的。老板自柜台橱窗里取出类似礼品盒的碟片,开盖衔出来细致核对,让你在记录本上签字确认,只在眉梢处吐出那几个固定的字,影碟丢失污损三倍赔偿。后来,我尝试“叛逆”的第一件事也是关于影碟,偷爸妈的身份证去租《西游记》。那是一家稍小的店铺,老板对于我这种每天只能租一集碟片的小散客没有表示出太大的鄙夷,只是在代管了25天我妈的身份证之后间接出卖了我——在单位上直接把身份证还给了我妈。是的,老板的媳妇是我妈的同事。

在絮絮缕缕的记忆中,我还能准确地捋出第一次看《还珠格格》的情景。院子守门大爹的小间是无盖的玻璃罐子,挤塞进来的半大娃娃们是各色的水果硬糖,密不透风却又异常香甜。“幼稚”且被家长深恶痛绝的电视剧占据了我们整个小学低年级时光,直至某天,在桥头的报刊摊看到悬挂展示的《当代歌坛》六月号封面的标题:小燕子八月结婚。某些“期愿”在瞬间黏合,小娃们艰难集资买下了杂志,而某些“情绪”又在片刻后断裂,电视导演不会欺骗你,但是娱乐版记者会。

小一些,被爸爸牵着去幼儿园,总爱问同一个问题:爸爸,你们大人长得这种高是不是很好玩?大人回答不了的奇怪问题。其实我只是想快些长高,看看远处那只跟我撞了小名的小狗有没有被主人溜出来。我不知道,即使长得再高,也看不到躲在拐弯处的狗,即使长大了,也看不清时间的远处潜藏的暗昧。总是在巷道口的“小菜街”吃早点,有一家小摊食桌上的白糖是用小水桶装的,不管放多少糖,稀饭都不会甜;还有在州政府前巷里卖的烧饵块,酱料咸得发苦。太久了,早已记不得稀饭和饵块的味道,只知是“不甜”和“咸苦”,也许是街上的娃娃们对生活“挑剔”的发端,被温柔以待,童年总会结束得慢一些。

1998年的一个傍晚,妈妈强行关了我的《西游记》电视剧,收拾床单被褥,把我和爸爸撵到人民公园。那是生平唯有的在草窠里对着星空睡觉,不大的地方挤躺着小城以“家”为单位的熟人或陌生人,有娃娃追闹的,有大人打牌的,以近乎露营的方式等待着一场传言中可能到来的地震,一场幸福的虚惊让人加深了对蚊子的认识,我却始终牵挂那集没有看完的《西游记》。再后来,自以为懂了事的年纪,世纪之交的傍晚全家在街上的小餐馆吃了一顿饭,算是跟20世纪道别。旁听大人说着“据说”在今夜千禧跨年出生的婴儿将得到怎样的奖补,我深信不疑并有预感这条街一定会有世纪宝宝出生。大人说“千年虫”,自揣跟《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蛇是差不多的,又听到“很多地方都发现了”,第一次悚然感到幻想与现实还是要有些距离才好。搬家前最后一次去街口的单车摊补车胎,那个外地口音的老爷爷少收了五角钱,我自认他平时太“精”,错了也是“该”。等他把内胎补好细细按在水里试漏的时候才说:你们要搬得远了,以后胎子再坏怕是要喊爹妈换个小新车啰。少算你五角去转一回糖画去,要是转了个小花篮,你就两块钱卖给伴去,包管抢!

我不知道下一个20年幸福路会怎样定义幸福,我只知道每一个时代之所以值得追忆,是因为每一个时代都留着每一个人成长的印迹。

时间落地成灰,老下关的碎片在一切有形或无形物质的作用下渐至生长出与常人无异的手脚,或快或慢地行走在我或我们的记忆里。

编辑手记:

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它的街巷;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色彩;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城市记忆。《老下关的记忆碎片》作者杨亦頔以孩童的回忆视角给我们展示了20年前的下关城区生活实景图。黑龙桥菜市场、珠海乐园和洱海公园、龙尾关和将军洞、龙溪路、人民街、幸福路这些都是属于昔日下关的“地标”,它们在时光的流淌中渐渐变了模样,甚至有些已消失不见,但透过文字,它们的模样渐渐清晰。在整个回忆的过程中,作者既是旁观的叙述者,又是融入其中的参与者,因而她能发自内心地感受得到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对于她生命的滋养和温暖。她带着我们故地重游,踏遍街巷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街景,散发着香甜和煦的光,满载着20年前的时代气息将我们团团围住,那是城市发展的历史邮戳,也是生活其间的每一个人生命成长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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