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学角度看《希望沟壑》中的家庭关系

2023-01-22 04:29谢子萱
声屏世界 2022年21期
关键词:格蕾丝沟壑杰米

□ 谢子萱

“电影叙事学的产生和发展,不仅吸收和运用语言学的基本概念和范畴,而且第一次开始将电影技术因素作为叙事因素来考虑,并作为一种深入细致的、更加精确的、繁琐的定量分析和研究。”[1]影片向“希望沟壑”这一大自然的海湾景观借景,从已相处29年的夫妻日常生活片段切入,以传统的单线叙事手法,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步步推进,展现人物从破碎到重构的发展过程,由此延伸对家庭关系与个体选择的思考。基于此,本文将对影片进行叙事学研究,虽然在根本上是理论问题,但对电影创作也是有益的。

叙事视角下家庭关系的破碎与重构

“叙事视角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全知叙事,即叙述者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热奈特称之为‘零度调焦’;二是限制叙事,即叙述者与人物知道得同样多,热奈特则称其为‘内部调焦’;三是纯客观叙事,即叙述者比任何一个人物都知道得少,又称为‘外部调焦’。在具体影片中,叙事视角往往呈现出较为复杂的而非单一的状态。”[2]这三种视角在《希望沟壑》中均有不同程度的运用,而本文主要探讨重点使用的“内部调焦”。

影片以丈夫、妻子和儿子构建故事人物关系,故事走向依照丈夫提出离婚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展开叙述,观众基本能预见故事结局,然而导演却巧妙转变叙事视角,将这个看似平淡的婚姻破碎的故事讲述得扣人心弦,令人深思。

丈夫:自我价值觉醒引发关系破碎。影片总体是以儿子杰米的角度来讲述故事,在具体的情节发展中则是从开场的五分钟后,开始进入到丈夫爱德华的叙事视角。经过妻子格蕾丝“训导”后,在外表上显得更苍老的爱德华主动为精神奕奕的妻子端上热茶,这个细节直观地表现出人物日常生活的疲态与习惯于顺从的状态。观众从爱德华的视角中看见格蕾丝只专注于自己的所思所想,且并不看重爱德华的工作,甚至将爱德华视为服务于自己的角色,使得观众在第一时间便感受到爱德华在家庭中的那种被控制、被轻视的压抑感。

在爱德华提出离开前,夫妻二人就29周年结婚纪念日要去哪里庆祝的问题争吵起来。格蕾丝咄咄相逼,爱德华步步相让,最后格蕾丝为迫使爱德华向自己表达爱意,出手掌掴了他。虽然爱德华的表现有些怯懦,但也清楚地让观众看到格蕾丝在这场婚姻中明显处于强势地位,尤其在争吵后,儿子杰米没有去安慰父亲,而是去安抚母亲的情绪,并表现出习以为常的状态,更是让观众对爱德华在这段家庭关系种的处境表示莫大的同情。

通过丈夫的叙事视角,已经不需要再向观众交待爱德华在29年的婚姻里经历了什么,不需要明确表述爱德华为什么提出离开这个家与爱德华是如何觉醒的,观众理解爱德华的选择。爱德华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终于不再退缩,做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反抗。因此,尽管格蕾丝再三表达她会改变,让爱德华再给两人一次机会重新开始,观众也认为都是徒劳的事。

儿子:从破碎到重构的承受者。导演将家庭关系破碎的第一幕集中在丈夫视角,使观众能迅速理解爱德华的行为,并与其产生共情,建置起对儿子及妻子反应的期待,进而从第二幕开始引入儿子杰米的叙事视角,开拓了既不算当事人也不是局外人的客观角度。

在爱德华离开家后,儿子杰米自然承担起父母之间沟通的作用。他每周回家陪伴格母亲,偶尔与父亲见面。其实在之前的情节已经可以看出,杰米对母亲的关心是要多于父亲的,或者说,杰米清楚相比起来母亲是那个更需要他照顾的人。对于决定离婚的原因,爱德华还提及了有第三者安吉拉的缘故,但面对父亲的出轨杰米却没有过多的指责,甚至十分清楚父母曾经相爱到现在决定分开的基本状况,表现出比他的朋友们都更要理解父亲的立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引起了观众对杰米认知的好奇。

跟着儿子的视角,观众看见了杰米一个人的生活。他在单身公寓里边看电视边泡麦片,既不能认定是格蕾丝口中的“他一个人生活不开心”,也无法判断是爱德华所说的“他喜欢一个人生活”,实际上这说明其实父母都并不真正了解儿子,双方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判儿子的生活。直到杰米对朋友倾诉,第一次为家庭关系破碎而流泪,观众也在此处终于能明白杰米的感受。作为父母婚姻悲剧结果的承受者,杰米之所以能以平常心对待父母婚姻的破碎,是因为他承受了来自父母的双重压力,能理解双方在这段关系中经历的折磨,因而他才是这场破碎关系中收到最大伤害的人。

妻子:专制主义修正趋向关系重构。经过儿子杰米的斡旋,仍无法挽回这对夫妻婚姻破碎的事实,从格蕾丝得知丈夫爱德华只愿在律所签离婚协议时才见自己最后一面开始,导演带着观众进入了妻子的叙事视角。格蕾丝面对丈夫与儿子的状态,与《奥利芙·基特里奇》在一定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具有不经意彰显智力优越的刻薄和不愿承认失去爱的脆弱,在家庭关系中以专制主义压倒对抗自己的所有力量。即便家庭关系已破碎,格蕾丝仍要保持着她的尊严与强大,每天打电话给爱德华,但并不开口说话;在杰米劝导她出门走走时,还轻蔑地质疑“出去参加读书小组吗”。甚至在爱德华离开家后,依旧希望他能对自己言听计从,并养了一条与爱德华同名的狗,让狗遵从自己的命令做动作。

经过了丈夫和儿子的视角后,当来到妻子的叙事视角时,其实观众已经很难对格蕾丝产生同情,而事实上导演也不期待观众有此反应,因而并没有过度表现格蕾丝的崩溃,而是让格蕾丝看清婚姻的残酷真相。儿子杰米告诉她,自己接受她因为痛苦而要放弃生命的选择,让格蕾丝第一次真正站在他人的立场思考,并开始修正自己的行为模式,尝试理解他人在生活中经受的痛苦。

在故事的最后,格蕾丝走进了爱德华的新家,从爱德华的新生活以及他的新伴侣安吉拉口中再一次认识到自己不该将生活完全寄托于婚姻。“这种非大团圆的情节模式,在美学上具有‘在破碎中重构’的意蕴。观众在电影中看到一幅不再完整的图像,通过心灵把它们拼贴成一个完整的故事”。[3]虽然最后两人没有复合,但格蕾丝却从行为上的强大走向了心灵上的强大,终于实现自我的重构。

叙事话语与人物塑造

“叙述话语的两个组成部分为叙述文本(故事)与叙述行为(叙述过程)。”[4]在影片中,则表现为人物的对白语言及演员的表演过程。“电影对人物的塑造、人物情绪的表达是情感逻辑,情感逻辑是建立在文本逻辑基础上的。”[5]与人物的叙事视角相对应,丈夫、儿子和妻子三个人物也有各自的话语表达形式,避免了人物形象扁平化,使之更具有代表性。

饰演丈夫爱德华的比尔·奈伊为舞台剧演员出身,大段独白台词表演信手捏来,充分表现出被婚姻压抑多年的精神与肢体状态。在人物设置上,爱德华是一名历史老师,引用了“二战伤兵会被遗弃的记录”来形容婚姻关系中的强者和弱者。这样的顺承引用并不显得突兀,反倒有了一种超脱于现实的自我意识,与之后妻子格蕾丝从“二战纪念活动”中意识到婚姻也是一场战争相呼应,表示格蕾丝开始明白爱德华是如何看待这段婚姻的,两人在精神空间中有了第一次的平等对话。另外,在影片中格蕾丝一直在整理诗歌选集,充满了浪漫意味,而爱德华则一直在编辑维基百科词条,代表着理性和冷静。这样鲜明的对比能让观众迅速辨识这是一对表面和平实质性格迥异,对事物认知有强烈反差的夫妻,可想这样的关系能够维系29年,在一定程度上对彼此必然都是一种伤害,而这样的关系破碎也在情理之中。

饰演妻子格蕾丝的安妮特·贝宁多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演技自然毋庸置疑,形象地表现出一个用言语控制丈夫的强悍的妻子形象。格蕾丝除了有气势汹汹的对话外,还有多首诗篇咏诵。“诗化语言追求一种语言上的总体诗境,这类语言单看局部字句不甚明显,而通读全篇后,却可以强烈感到一股诗情扑面而来或充盈心腹。”[6]这些吟诵在一定程度上为她的专制行为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因为她活在了浪漫想象里。在故事情节的日常对白外插入诗歌,能给观众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可以重新构造观众对于人物的感觉,造成一定的阻隔,从而延长感知和认知过程,使观众相对更容易接受重构后的人物形象。

影片的对话主要集中在杰米与格蕾丝之间,采用人物叙事情境进行讲述,使杰米在父母之间摇摆的两难形象丰满充沛起来。杰米的饰演者乔什·奥康纳是一位90后英国演员,但在影片中的表现却可圈可点,将一个成长在看似美满实际充满压抑的家庭关系中的儿子的忧郁颓靡气质精准演绎了出来。从人物对话的内容和语气里,观众可以感觉到格蕾丝对待杰米的态度明显要比对爱德华更平等,也能清楚知道自己哪一句话会使杰米受伤。因此面对格蕾丝,他是具有一定的话语权与说服力的。

当格蕾丝把自己困在家不愿出门时,并使用了一堆理由向杰米表示“我最好就待在这”,然而杰米一句“待在这个能看见门的地方(等爱德华回来)吗?”便让格蕾丝意识到自己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是不愿承认婚姻破碎的事实。前文提及的杰米告诉格蕾丝,他接受格蕾丝因为痛苦而放弃生命的选择,让格蕾丝感慨“你肯定经历过那样悲伤黑暗的时刻才会这么对我说”,原本还想安慰儿子的格蕾丝,却继续被杰米的一句“我不能要求你为我而活”而语塞,终于明白自己的自私,才最终走出这段至暗时期。以上几场对话的例举,导演清晰地让观众明白格蕾丝是如何一步步改变的,同时树立起杰米通情达理却又敏感消极的人物形象,优缺点共存,进而能够想象人物在成长过程中经受来自家庭的精神挫折。

影片在展现普通人的家庭生活时包含了大量的生活化对白,却并不显得琐碎。每一段对话在一定程度上都在暗喻人物对自我或家庭的认知,细细品味,便能体会到导演的巧妙用心,再融入富有文学性的大段独白与诗篇,在揭露生活残酷真相的同时,营造出厚重而诗意的情感氛围,寓意深长,耐人寻味。

叙事空间与家庭关系的意义探讨

“在叙事学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空间问题常常被人们所忽略,但由于“电影是一门能够保证十分完整地控制空间的艺术,对电影叙事而言,空间无疑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7]《希望沟壑》的叙事空间相对集中,除了故事情节里需要的特定场景外(如签离婚协议的律所),基本都聚焦在格蕾丝与爱德华的家以及反复出现的大自然景观地点“希望沟壑”。在本文中,主要探讨“希望沟壑”这一叙事场景与家庭之间的意义。

在影片里,“希望沟壑”这一场景共出现了15次,每一次的出现都代表着这段家庭关系将要或已经发生变化,而最终的结局则走向整体的破碎和个人的重构。“希望”和“沟壑”同时存在,既有幸福,也有伤害,更进一步表达了家庭关系的复杂多面。将“家庭关系”符号以影像化表现,把叙事关注重心、情感核心汇聚、意义能指呈现都集中在“希望沟壑”,旨在唤醒观众对于家庭关系与自我内在价值的思考。

在影片一开场杰米就已经告诉观众,在他小时候他们一家会去“希望沟壑”这个小海湾玩,“当潮水退去的时候,会有一些小石礁露出来”,这也代表着他父母的婚姻生活,当激情随年岁过去,生活的伤痕便会显露。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希望沟壑”也有着不一样的形态展示。在爱德华还未提出离婚、家庭关系未破碎之前,“希望沟壑”是一片平静的景象,附近也有不少五彩缤纷的商铺;爱德华离开后,“希望沟壑”的海湾不断汹涌着波浪,格蕾丝和杰米开始不停地前往此处,既有回忆过去海湾的宁静时刻,也有突然奔向悬崖边上的惊险瞬间,分别对应人物的心理体验。而到了影片结尾,经历了父母这段婚姻破碎风暴的杰米,再次回到了这片“希望沟壑”,此时的格蕾丝和爱德华都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在杰米沉静的独白中,镜头经过沟壑纵横的石礁一路前推,扫过了三人,最终推向了辽阔汹涌的大海,再一次印证了“希望”与“沟壑”并存的生活现实。

“希望沟壑”只是一个影像载体,影片希望借由它本身作为一个视点引导观众,这也是现实主义常用的叙事手法,以大自然循环代表无常的生活,从另一个角度表达独立个体面对生活磨难的考验时,可能表现出的人性的脆弱和勇敢,并思考在这样的困境下如何建立健康稳定的群体关系。

结语

近年来,不同文化国度的电影作品都趋向对人物精神内核的深度挖掘,例如今年备受关注的《驾驶我的车》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等影片,都是讲述人在社会、人在情感的关系中探索自我的需求与价值的历程,亦如《希望沟壑》所关注的,打开封闭的自我,拓展内心的边界。在影片中,导演并没有解释婚姻是如何破碎的,也没有分析怎么样的家庭关系才是最好的。这些信息表达都没有明确的答案,因此观众可以根据自身生活体验,产生不同的理解与看法。

《希望沟壑》以婚姻破碎为故事起点,通过三位家庭成员的叙事视角,张弛有度地呈现面对婚姻破碎关系时人物的内心体验,直击婚姻生活的复杂多面。面对当下的家庭关系,电影以语义丰富的角色独白和情感真挚的人物对白,构建扎实深厚的文本体系,提出个体反观内求、探索情感价值等深远问题的思考,可谓是叙事学层面上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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