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声汉古农书整理的思想与方法

2023-01-23 13:30杨玉锋
农业考古 2022年6期
关键词:农学整理农业

杨玉锋

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古农学的研究者,石声汉先生在古农书整理领域与胡道静、王毓瑚、梁家勉、万国鼎、缪启愉等人共同创造了惊人的成绩,有筚路蓝缕之功,为古农学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对于石声汉先生古农书整理的成绩,孔令翠、曾洁的《石声汉在农学遗产整理与翻译方面的贡献》一文有初步的总结[1];对于石声汉先生的古农书整理思想,张波先生在《贾学之幸——石声汉先生古农学思想、研究方法和学术成就浅识》中已有涉及,他认为石声汉先生古农学研究、农书整理的主要方法是“小学和农学”相结合的考证方法:“在严守校勘成法、绝不轻改原书的基础上,充分运用传统语言文字学(小学)手段考证农书古籍文字的形体、读音和意义,并结合文献学的手段解决版本方面的各种问题,昭明古代农事名称的原本情状。在此基础上,极尽现代科学理论、方法之优长,剖析其中的农业技术原理,解释生产经验和农业知识的科学成分,并指出局限、错误及违背现代科学之处。通过深入考证研究,再将结论和凭据按通常校注方式加以记载。”[2](P422-423)可以看出,石声汉先生的古农书整理方法是系统完善、严谨科学的。从学术史的角度出发,我们有必要全面总结石声汉先生古农书整理的思想与方法,为今后的古农书整理汲取智慧。同时,还原石先生作为古农书整理专家的形象,可以更全面地理解这位农史学科的奠基人。

一、石声汉整理古农书的机缘

石声汉先生将学术视野投向农史研究、古农书的整理工作,与新中国成立后的形势有着直接的关系。当时国家对农业科技非常重视,进而号召农史界重视对历史农业遗产的整理,许多学者主动调整自己的学术方向,毅然决然地承担起这项光荣的使命,石声汉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同时,石先生“学有渊源,对古文字、古文献,以至清代学者相沿的治学方法,如考据、校雠、疏释、辨伪、辑佚等都有所擅长;同时又掌握一套现代科学理论和方法,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融汇而贯通之”[3](P2-3),时代的风云际会与个人的潜质促使了石先生从事这项极富挑战性和开辟性的事业。

(一)“整理祖国农业遗产”的需要

石声汉先生早年致力植物生理学,尤其是从英国留学归来后,先后在国内几所大学任教,在专业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至1955年方转入古农学研究领域。石先生的学术转向与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的发展需要有直接的关系,当时举国上下将农业发展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古农史的研究也受到了重视。1955年,农业部召开了“整理祖国农业遗产座谈会”,农业部领导和竺可桢、万国鼎、辛树帜、石声汉等著名学者受邀参会,会议的一项重要议题即如何系统收集、整理、出版、研究我国的古农书。在会议精神的指导下,以西北农学院、南京农学院为代表的农业院校迅速掀起了古农书整理的热潮。

早在1953年,西北农学院就已经成立了古农学研究小组。“整理祖国农业遗产座谈会”召开后,农业部批准成立古农学研究室,在辛树帜、石声汉先生的领导下进行农史研究、古农书整理工作。至20世纪70年代初,农学研究室整理的古籍近二十种,其中大半有石声汉先生的参与。

(二)个人志趣

石声汉先生早年虽专攻植物生理学、生物化学,但其学术视野却十分开阔,在翻译、诗词、外语等人文领域造诣颇高。对语言的钻研和对农业的关注奠定了石声汉先生后来学术转向的基础。石声汉先生一向对语言十分敏锐,不仅掌握多种外语,还对南方各地的方言研习颇深。石先生在任教中山大学赴广西瑶山调查采集生物资料时,即以记音的方式记录了瑶族民歌197首,留下了珍贵的民族语言资料。早在20世纪20年代接触《齐民要术》时,该书古奥的语言也给石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他自述,“几年后,硬读一遍,几乎一无所获。当时便希望,能有一位对小学和农学都有素养的‘有志之士’,把这部奇书,好好地整理一番,作成注疏,让我也能读读。”[4](P1)这种破除语言障碍的态度,是石先生整理古农书的动力。石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还通过外文了解到中国古农书的外译,感到十分遗憾,认为外译的工作当仁不让地应该由中国学者从事,这或许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石先生进行农书整理工作的一个动力。

二、石声汉先生整理古农书的总体设想

从事古农史的研究虽是响应国家号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石声汉先生要另起炉灶从零开始展开这项事业。根据现存的资料可以看出,石先生多学科的知识储备,尤其是音韵、训诂、版本方面的积累,为他的研究奠定了基础。石先生选择从整理古农书为切入点来研究古农史,是基于当时古农史学科基础较为薄弱这种状况,只有将古代的农书清理研究得较为透彻,古农史的研究才能真正站住脚。石先生对古农书留存的总体情况十分熟悉,在《中国古农书评介》(1963)中,石先生对古农书的范围、类型进行了严谨的界定,同时梳理了先秦迄清代的重点农书。他认为,在中国古代四部文献中,都包含了丰富的农业生产及农业经济知识,其中,“最重要的文字记载,应当是各种‘农书’——包括‘子部’‘杂家’著作中有关农业的一部分,以及属于‘子部’的农家书”[3](P90)。同时,石先生对古农书流传过程中的散佚、错讹、版本分歧等情况有着明晰的认识,对古农书的辑佚工作十分熟稔。要而言之,石先生从事古农书的整理工作,是根据古农史研究的学术需要而确定的,且对整理工作有着总体的思考和设计。

(一)首先整理大型农书、骨干农书

中国古代王朝都以农业立国,产生了丰富的农业遗产,结晶的农书著作亦异常丰富。北京农业大学王毓瑚教授1957年编著的《中国农学书录》著录农书五百余种。1959年,全国图书联合目录编辑组编制的《中国古农书联合目录》著录农书六百余种。此外,还有不少古农书在国内虽绝迹,但是保存在东亚日、韩等国。面对如此多的古农书,整理工作从何做起是一件非常棘手却至关重要的问题。

石先生于1957年绘制了《中国农书系统图》,列出了22种重要农书,并以“时”“地”“耕”“桑”“图”五条线索贯穿其中,其中最重要的是《吕氏春秋》《氾胜之书》《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王祯农书》《农政全书》《授时通考》七部;《在中共中央统战部1961年2月25日-3月8日于北京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双周座谈会上的发言稿》中,石先生列出了《氾胜之书》《齐民要术》《兆民本业》《陈旉农书》《农桑辑要》《王祯农书》《农政全书》《授时通考》八部农书,认为它们是中国古农学的中坚史料。其中,《兆民本业》为唐代武则天时期的官方农书,已不存,石先生基于农书发展史的角度将之列入。

可以说,石先生的农书整理工作与上述书目密切相关。石声汉先生整理的第一部农书是《氾胜之书》(1956),第二部即《齐民要术》(1957—1958),后来又整理有《农桑辑要》(1963)、《四民月令》(1965)、《农政全书》(1965)、《南方草木状》(1966)、《便民图纂》等书。其中尤以《齐民要术》《农政全书》卷帙最为浩繁,难度亦最大。《中国农书系统图》七部重要农书,西农古农学研究室整理了六种,石声汉独立校注四部。《授时通考》是乾隆时期编纂的官方农书,实际上是古代农书的一个总结性文献,乾隆皇帝“命内庭词臣,广加搜辑,举物候早晚之宜,南北土壤之异,耕耘之节,储待之方,蚕织畜牧之利,自经史子集以及农家流,凡言之关于农者,汇萃成编”[5](P1),石声汉先生列入工作计划,惜未能完成。

从农业遗产整理的角度看,大型农书、中坚农书的整理,可以描绘出中国古代农业生产技术的演进迹象,亦可总结出中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的精粹。从古农书整理的角度看,这种做法也可为其他农书的整理提供便利。石先生在《试论我国几部大型农书的整理》(1963)中说:

我们推想,只要就辑补篇幅较大,材料较多的农书,作一次比较彻底的爬梳,大家通力合作,将至多大约也不下七八千条文献,查明来源,肯定时代,编一套完整的档案,先作草稿,再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补订正,这一套中国农业科学技术资料中心档案建立后,其他小型农书所含原始资料,数量不多的,也就不难解决[3](P187)。

(二)校释、普及、研究并重

古典文献的整理工作,目的是给专业的读者提供一个可信、完善的文本。文献整理工作涉及版本、校勘、注释、辨伪、辑佚等各个方面,传统的经、史、子、集文献的整理工作大多将重心放在这些方面。例如中国古代的文学文献,一般都要通过版本的溯源、比勘以最大程度上还原文献的最初状态,得到一个完备精当的本子,在此基础上,注释文献中的词汇,疏证文献中涉及的思想,并尽可能地给文献进行系年、系地的工作。石声汉先生在整理古农书时,却提出了“普及”“提高”两个角度,将“普及”也当作文献整理的一维,这与传统的文献整理工作范围稍微有些区别。石先生所谓的“普及”与“提高”,见诸《在中共中央统战部1961年2月25日-3月8日于北京召开的各民主党派及无党派人士双周座谈会上的发言稿》:

进一步的整理分析:有两种不同的要求。一种是为了“普及”,即就原书加一番删选,扬弃其错误的,迷信唯心的和实用意义不大的材料,做成“选读本”。第二种是为了提高,要求不在选而在校释,并尽可能将所含内容作科学的说明[3](P97-98)。

“普及”与“提高”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提出的概念,最初是指导文学艺术如何为工农兵服务的重要原则,石先生借用此概念,意思是古农书的整理工作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从普及上讲,将古农书的知识用通俗浅易的方式表达出来,用以指导农业生产,具体的方式就是编著农书选本,撰写普及性的文章;从提高上讲,就是根据古书整理的要求,对古农书做符合学术规范的校勘、释读工作。石先生在《两汉农书选读》(1962)小引中又提到:

整理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细致深入地校勘注释,作为专门研究者彻底弄清楚一切细微末节;一种是先将重要部分清理出来,让更多数的人有一个概括的认识。两者可以相辅相成,应当并行不悖:专门研究,可以让大家对原书得到更正确的了解,但是做起来需要更长的时间;概括的认识,可以促进大家要求了解得更正确[6](P2)。

石声汉先生《氾胜之书今释》(1956)、《齐民要 术 今 释》(1957—1958)、《农 政 全 书 校 注》(1965)、《四民月令校注》(1965)等书,正是“提高”型的整理工作成果。至于“普及”型文献整理工作,石声汉先生亦倾力为之,编有《齐民要术选读本》(1961)、《两汉农书选读》(1979),撰写了论文《介绍〈氾胜之书〉》(1956)、《元代的三部农书》(1957)、《介绍 〈便民图纂〉》(1958)、《徐光启和〈农政全书〉》(1962),著有《中国古代农书评介》(1963)、《中国农学遗产要略》(1964)等书。

至于古农书整理中的研究,石先生虽未直接阐释,却是用力颇深、成果丰硕的一个方面。在进行一部农书的研究时,石先生同时对之进行多角度的深入研究,如作者考证、内容总结、农业技术阐释等。这类研究成果,多以单篇论文形式呈现,如《探索〈齐民要术〉中的生物学知识》(1957)、《以“盗天地之时利”为目标的农书——陈旉〈农书〉的总结分析》(1957)、《从〈齐民要术〉看中国古代的农业科学知识——整理〈齐民要术〉的初步总结》(1955)等。这些论文或发幽探微,有乾嘉学术之风,或条分缕析,展现科学家的理性光辉。

(三)服务生产,实践验证

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古农书整理者,都是在党和政府为生产服务的号召下从事这项活动的,总结古代农业生产经验,利用古代农业技术指导当前的生产,是古农书整理的目的。夏纬英先生在《吕氏春秋上农等四篇校释》的“后记”中就写道:“在重视祖国农学遗产的号召下,我为它作了校释,以便农学家的研究。”[7](P119)因此,古农书的整理工作有了特殊性,它不再是单纯的一件文献整理工作,而是和生产实践紧密相关。农书文本的整理只是农书整理的第一步,指导实践才是意义所在。

石声汉先生对古农书整理目的的看法,正是建立在这种背景下的。1953年,西北农学院的古农学研究小组制定的工作计划就体现了这种考虑:“第一阶段,先做些服务性质的加工整理;第二阶段,就已经大致整理好的材料,做科学分析,择取其中有用的,以实践验证后,改进提高,让它们在农业生产中发挥应有的效果,达到古为今用的目的。”[3](P184)在石先生相关论述中,“利用”“古为今用”“实践”是频频提及的关键词。这种将农书视作当前农业生产工具书的观点并非石先生独有。1964年,中国农业科学院领导在《对石声汉先生关于整理古农书意见的意见》中说:“整理古农书,只是整理农业遗产的基础工作,是第一步工夫。此外,更主要的应该是按专业、按问题分别进行搜访、综合、比较、分析、批判的研究。这些专题有大有小、极多、极复杂,首先是照顾生产上起较大的和学术上急待弄通的或纠纷较多的问题。”[8](P18-19)这与石先生的观点完全一致,著名文献学家胡道静、王毓瑚、梁家勉等先生都有类似的表述。

石声汉先生还提出了“实践验证”的观点。“服务生产”“古为今用”,都涉及一个古农学知识可靠性的问题,如果文献记载的农业生产知识失真、过时,那么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科学地判断古农书记载知识的有效性,原来不是农书整理的责任,不过,以石声汉先生为代表的第一代农学家却毅然承担起这个工作。石先生说:

真正要作到“古为今用”,便不仅是“读书”了事,而必须遵循“实践——理论——实践”的道路,将古农书所总结的劳动人民智慧,付诸实践,在试验研究的实践中,求得进一步的改进与提高[3](P98)。

“实践验证”在学术界受到了重视,许多农史研究者运用这种方法,解决了农书解读的分歧,也推动了农史的研究。如张波教授的《周畿求耦》,就利用实验的办法,对比了各种耦耕的解说,提出了一种切实合古的说法。

在《齐民要术》《农政全书》《便民图纂》的整理过程中,石先生在注释中多次批判了“祈报”“从辰”“禳禁”“谶纬”等封建迷信活动,以及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嫁接、施肥技术。对于一些具体的农业生产技术,如“粪种”“区种”“大瓠”,石先生则采取了审慎的态度,强调实践验证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三、石声汉先生古农书整理的体例与方法

在石声汉先生看来,农书整理是一项特殊的文献工作,“古代农书要先按整理古书的方法,结合农书专谈农业的特点,整理一遍”[3](P184)。作为专门类别的文献,农书的整理一方面要求传统整理者拥有深厚的古典文献学功底,掌握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系年、训诂、音韵等知识;另一方面,需要整理者利用农学,乃至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多学科的知识,以对农书中的名物、技术进行专业的训释。以词汇的注释为例,农书的词汇与经学、史学、集部文献不同,人名地名、典章制度、典故史实的注释并非农书注释的核心内容,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朴学传统和学术成果,已有的文献整理成果可以给这些内容的训诂注释提供参考。而涉农名物、农业技术词汇、民间农业俗语的注释则少有参考,这正是农书整理的困难所在。

石先生整理过多部农书,对农书整理个中甘苦体味深刻。顾颉刚先生记载了一则《石声汉述整理古农书之难》:

石声汉先生在西北农学院古农学研究室工作,凡所整理,必稽原书,已出版者有《四民月令》《齐民要术》诸书,将出版者有《农桑辑要》《农政全书》等。顷以觅取古本作校勘,到北京大学参考图籍,因来予家。谓予曰:“古书引文,几无一经得起核对,而杨升庵、陈眉公为尤甚,明人治学态度之不严肃可知。其第一经得起核对者,为顾炎武《日知录》,自乾嘉后则大抵可信据矣。”又云:“明人书目,亦不可信,陈第《世善堂书目》其一也。其中,实无其书而为希望得到者,亦著于录,可谓之为‘计划性书目’。”又云:“李时珍《本草纲目》,为药学经典,而其中引书或为误文,或当时已无其书,盖皆出于杂抄,援用他书之引文而未一检原书也。”此为整理古籍甘苦之言。前人但凭记忆,不检原书,或以意为之,本不求必信;或历经抄写,以不校而有误脱。此等有意或无意之错误,罥塞道途,任何一书皆有此类问题,整理工作,夫岂易言也![9](P246)

可见,石声汉先生在丰富的整理经验基础上,对古农书整理的具体内容有着全面而深刻的思考,他认为,“整理的第一步,是必须使原书变成可以读懂的材料。这里面要求(1)校勘;(2)注释;(3)标点;(4)必要时,用语体作成译文。这一步服务性工作,本身仍颇复杂:一方面需要一些‘小学’的修养,一方面也必须具备基本自然科学知识, 才可以将这四项要求大致办到”[3](P97)。同时,他对其中的难度也了然于心,认为“伪、脱、倒、错。各种古籍都有……考校农书,无论如何总得涉及实际生产劳动与自然科学知识,不能全凭纸面上的工夫。这一点,对过去朴学家们说来,不能不说多少是一个困难,因此,目前古农书的初步整理,便几乎都得从头做起”[3](P187)。

(一)明版本:振叶寻枝,选择善本

版本是文献整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传统学术中,农书的版本考辨相对较弱,因此,进行古农书整理,必须对版本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中国古农书的保存,不唯在中国,日、韩、美等国也有版本流传,因此,需要整理者对海内外的版本目录学进行全面把握。石声汉先生整理古农书时,对版本问题的探讨十分专业。例如,在《农桑辑要·略例》中,石声汉将该书的版本源流梳理得十分清晰,在此基础上,选择清代乾隆间苏州府覆刻的“武英殿聚珍版”作为整理的底本;任兆麟、王谟、严可均、唐鸿学等人有《四民月令》辑本。石声汉先生以《玉烛宝典》引文为主要依据,参考大型类书,比勘前人辑本,辑校《四民月令》;再如《氾胜之书》,在石声汉先生之前,有洪颐煊、宋葆淳、马国翰等多个辑本,石声汉先生独辟蹊径,利用年代较早的《齐民要术》,辑出一个新的本子。在《试论我国几部大型农书的整理》中,石先生还分析了抄本、刻本农书流传中产生版本分歧的诸多情况与原因。石先生了解到,《齐民要术》的北宋崇文院刻本残卷和金泽文库本都在日本。石先生整理的数部古农书之所以为学术界所重视,与整理农书时对版本的精深考辨有直接的关系。

(二)鉴资料:去伪存真,追溯源流

这里主要指的是古农书中的具体记载。石先生认为,对待古农书的文本,“首先是辨别真伪,去伪存真”[3](P184)。“这些农书,后出的常引用或因袭前代各书材料。如果对全部内容,来一次逐条审核,找出来踪去处,确定它们真正第一手来源的正确时代,便可以确定它们的史料价值和科学意义,以后作者引用时,就不至于犯时代的错误。”[3](P187)这种不盲从古书的态度是十分珍贵的。石声汉在《中国古代农书评介》中以明代俞贞木《种树书》为例,分析了古代农书的作伪情况。石先生说:“所谓‘正宗’的古农书,从《齐民要术》开创了‘采捃经传’这一项重要取材方法后,都以‘引经据典’为材料来源……尽可能找出所引材料的第一手来源,并做些必要的校勘。这项工作,看上去简单而且机械,但事实上却很难:常常为了一句话,翻阅成百册的旧书。”[3](P97)正是由于对资料的审慎态度,石先生也有许多发现。石声汉先生认为,“和以往的《齐民要术》《陈旉农书》《农桑辑要》等几部大农书不同,《农桑衣食撮要》是直接承继着崔寔《四民月令》的体制,以农家的‘月计划(即每个月中,应当有些什么具体的操作与准备)为主体的’”[3](P47),并以实际的例证阐释这一观点。以平露堂本为祖本的各种《农政全书》前面都有一篇“凡例”,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来都认为是陈子龙所作,石先生却通过细致的文本阅读,认为“《凡例》最后两段,从‘徐文定公忠亮匪躬之节’起,总结全书特色,整理与刊刻经过,无疑是陈子龙所作。至于这两段以前各段,内容体裁,很像《史记》《汉书》乃至《论衡》《说文解字》等旧书的‘序例’,说明为什么有那么一些卷目,每卷为什么有那么一些内容的,我觉得基本上应当还是徐光启的原稿,陈子龙至多在字句上作了一些修饰”[3](P103)。这种看法,是符合原书实际情况的。

(三)重校勘:广搜群籍,慎下校语

古籍的校勘指的是利用不同的版本及其他资料,通过核对、对比、分析,纠正古籍流传中发生的文字讹误。校勘需要尽可能地搜集到农书的所有版本,以及其他相关的类书、丛书、别集,进行比对分析。对于古农书的校勘前人成果较少,因而困难巨大。石声汉整理《农桑辑要》时,校勘所用的本子有北京图书馆藏卢文弨校本、北京图书馆藏傅增湘校本、西北农学院藏渐西村舍覆刻本、上海图书馆藏明胡文焕刻本、武英殿聚珍版等版本。

鉴于古农书的编纂、流传的具体情况,石声汉先生认为,校勘与文本的辨伪是密切相关的,“我们为了交代得清楚些,把初步整理的辨伪探源与校勘分开来说。事实上这三方面是一个整体,彼此互相辅助,互相促进。校勘中,会辨清真伪,找出来源;查第一手来源,也是辨明真伪的一种方法;辨伪和探源,又往往要以校勘为线索。”[3](P187-188)

校勘的难处在于下判断,正如段玉裁所论:“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石先生认为,“还有一部分,只得凭主观判断。以‘合事实’‘合学理’‘合文义’‘合近代习惯’为原则”[10](P5),这实际上就是校勘学中的“理校法”。石声汉先生在定是非时,态度是十分谨慎的,他自述,“种桑中‘以手渍之’的‘渍’字,我本来已依院刊和金钞作‘溃’的,但觉得不妥,改着保留‘渍’字,但又感觉还是依善本好些,便改回去。如此翻来复去,自己斗争了两周之久,改了八遍。”[3](P57)

(四)扎实注释:综合众学,繁简得当

农书注释是为了准确地阐释文献中的知识,由于时代隔膜,不少名物、词语与当前时代迥异,需要利用注释沟通古今,以便阅读。农书的注释,难度最大,而其价值所在之处的就是对农事名物、农业科技术语的准确注释。石声汉先生的注释极有特色,注释农事名物、农事活动、农业技术词汇时,多利用理科的知识、专业的语言,进行科学化的注释,且注释时多用描述法,将专业知识详细地表达出来。如注释《农桑辑要》中“苏子油”时,石先生曰:“苏子油即荏油,是由白苏perillaocimoides种子榨得的干性油。涂在树根周围,氧化而干燥时,可以成为一层胶黐(chī)物质,将爬上树的害虫黏住,使它们‘不得复上’;效果可以维持相当久的一段时间。”[10](P117)在注释历史、民俗、口语等词汇时,则采用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方法,接续朴学传统,利用形、音、义等线索,广举例证,有古人训诂札记之风,注释时要言不烦,清晰明了。石先生对传统小学知识的掌握在这类注释中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例如在注释《齐民要术》“二月上旬,及麻菩杨生种者,为上时”之“麻菩”时,石先生曰:“麻开花,称为‘麻勃’。勃是轻而易飞散的粉末。麻是风媒花,白昼气温高时,花粉成阵(勃)散出的情形,很惹人注意,所以称为‘麻勃’。本书卷二种麻第八、种麻子第九中,都用‘麻勃’的名称。这里用‘菩’字,是同音假借。”[4](P45)

实际上,石先生对古农书的注释有很前瞻的考虑,即编纂工具书以资注释。石先生说:“注释为了方便读者利用和研究古农书,有几种工具性参考书,希望能组织人力,尽快编出:A《中国古农书惯用词汇今释》或《中国古农学及农业史辞典》;B《中国古农书综录》……《若干种古书中有关古代农业资料综合索引》。”

(五)科学今释:适当阐发,便于利用

今释,石先生亦称之为释文:“我只能作‘释’,不能作‘译’。”[3](P58)“近几年中,有不少读者提出了要求,希望将这些古典农书,用语体文译出。这种整理方式,因为并不是由非汉字作品翻译成汉字,我们觉得称为今释比较合理。”[3](P188)之所以称为“释”而非“译”,是因为翻译一般用作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且翻译讲究忠实于原文,而石声汉先生所谓“释”,则并不一定要固守原文,可以适当发挥,达到传达农业知识和细节的效果。如《氾胜之书》:“雨泽时适,勿浇,浇不欲数”,石先生译文:“雨来得合时,土壤有墒,不要浇。浇的次数不要多!”[11](P42)石先生译文时,加入了“土壤有墒”四个字,补出了农业生产实践中的知识,将为何雨水适宜时不用浇地的缘由明白地道出,使读者能够更清晰地明白原书的意思。《氾胜之书》中关于麻的种植,有“获麻之法”“获枲之法”之说,石先生以植物学的知识,将之阐释为麻的雌雄异株,亦是古农学知识转化为现代科学语言的典范。

(六)标点、编号:利于检索,方便阅读

古书通常无标点,古人读书使用圈、点对书籍进行断句。整理农书,对之进行标点,实际上考验整理者的专业知识和工作态度。石先生说:“整理的第二步,断句、标点、分段分节,看上去似乎容易,实际上却并不简单。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出毛病。”[3](P188)“我个人以为‘标点’中也包含很多的主观成分。我总喜欢短句,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字,我认为将长句点断后,精神特别充沛。”[3](P58)喜点断成短句,或许是石先生个人的习惯,却能感受到他对传统文章之道的钻研,实际上隐含着石先生对古代典籍的看法。石先生整理的农书,多数都给各个小节标注数字符号,以备阅读。石先生认为“分节号码,本身就有着索引的一部分效用”[3](P56),这种方式极便于检索。

(七)前言、附录:展示研究,汇集资料

石声汉先生在古农书整理本的前言、后记、附录等类目下,将自己的农史研究成果表达出来。校勘、注释、按语,都是着眼于具体的名物、字句,而关于农书全局性的认识,或者总结性的观点,需要借助专题论文进行详细申说。例如在《便民图纂校注》正文前,有石声汉先生撰写的专题论文《试论便民图纂中的农业技术知识》,文章从农业生产技术知识,食品制造,医药卫生,家庭日用品的制备、保全和整补,气象预测,占卜六个方面对该书中的核心内容就行了总结,这对理解《便民图纂》的性质、农史地位是必要的。在《氾胜之书今释》中,石声汉先生撰写了《氾胜之书的分析》一文,详细介绍了《氾胜之书》的成书背景,并从耕作原则,选择播种日期,种子处理,个别作物的栽培技术,收获,留种、贮藏,区种法七个方面,以农史发展角度,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在附录一《有关氾胜之事迹的材料》、附录二《氾胜之书辑佚本大概》中则对氾胜之其人、其书进行了资料的汇集与疏证。

四、结语

石声汉先生《齐民要术今释》《农政全书校注》等农书整理的成果已为学术界所熟知,以现代科学知识与传统语言文学知识相结合的方法注释农书的路径更是为学术界推崇,而他作为古农书整理专家的身份则还有待于开掘。在诸多农史论文、农书整理专著的背后,渗透着石先生关于农书整理的深刻思考,诸如农书整理的范围、步骤、体例、方法,等等,都有体现。

如今距离石声汉先生开始整理古农书的年代已逾七十年,农史的研究范式、方法、重心已经发生了变化,正如有的学者所论述,“文献+科学技术史”的研究模式已经过渡到“社会经济史”模式,农书的整理亦走向低潮[12]。不过,由于农业历史文献整理研究属于农史学科体系中的骨 干 分 支 之 一[13](P7),整 理 古 代 农 书 的 工 作 始 终不能忽视。石声汉先生整理古农书的成果,代表了新中国第一代农史研究者的学术高度,他的经验、方法、思想,是学术史上的重要成果,值得我们参考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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