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作家忏悔心态比较

2023-01-24 08:54杨守森
艺术广角 2022年6期
关键词:人格人性作家

杨守森

我国汉语中的“忏悔”一词,源出佛教,意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1]。从心理机能来看,忏悔实际上是人类有史以来,随着理性意识的觉醒,基于羞耻感的一种生命意识,如同孟子讲过的“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因而忏悔亦是人类寻常可见的一种心理状态。根据心理意向,忏悔大致又可分为人性忏悔、人格忏悔与人生忏悔三种类型。由于人心惟危,世事莫测,无论何人,其人性、人格,还是人生,都是不完善的,尤其是对于本应以真善美为追求的诗人、作家来说,会更为敏感于自己的不完善,更易萌生自省自审意识,并影响其创作,从而构成了中外文学史上引人瞩目,别具精神意蕴与审美价值的忏悔文学现象。

一、本能放纵与人性忏悔

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其根本区别在于:动物行为完全受无意识本能的支配,而拥有了理性智慧的人类,则清楚自己的本能与文化之间常存对立,并会因某些方面的本能失控而愧疚,因人性之沦丧而自责。

这样一种人性忏悔心态,在欧美文学史上尤为突出。在许多伟大作家那儿,常会作为主导性的心理机制,直接影响其相关作品的情节设计与人物塑造。如莎士比亚的不少剧作,即是以人物的负罪、悔过与自责作为情节支点与人物性格特征的。在《奥赛罗》中,那位杀死了妻子的奥赛罗,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自知罪责,拔剑自刎。在《维洛那二绅士》中,那位背叛了朱丽娅、出卖了自己的朋友凡伦丁、抢夺了其女友的普洛丢斯,在得知朱丽娅一直痴情于他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表示要用真心的悔恨赎取罪愆。在《辛白林》中,那位“有才的贫士”波塞摩斯,在轻信妻子伊摩琴失贞的谎言、给仆人发去必须将其杀死的秘信之后,又痛悔“我这恶人才应该受你们雷霆的怒击”,并祈告神明“为了祓除我的罪孽,我愿意呈献我整个的生命”。在《一报还一报》中,那位触犯了道德律条、致恋人未婚先孕的克劳狄奥,被判刑之后,痛悔自己不该放纵淫欲,深切自责“咎有应得”。据英国当代学者安东尼·伯吉斯的研究,青年时代的莎士比亚,曾爱上一位名叫安·韦特利的女子,但因一时冲动,与另一名大他七八岁的村姑安·哈瑟维在盛夏的麦田里苟合,并使之怀孕。迫于舆论压力,莎士比亚只好背弃韦特利与哈瑟维成婚。往伦敦谋生后,他很快又将留在老家的妻子丢在脑后,投入了一位黑人女子的怀抱。伯吉斯认为,透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就是色欲在行动”之类诗句可以判断出,放纵本能的莎士比亚,一旦得到肉欲满足之后,又会“悔恨不已”。[2]伯吉斯的看法是可信的,莎士比亚的作品饱含为世人所尊崇的“俗世的圣经”之意蕴,无疑即应与此愧悔心态有关。

另如大学时代放浪不羁、无情抛弃过两名恋人,为德国学者艾米尔·路德维希评价为“既疯狂与智慧超群,既凶恶阴险又幼稚天真”的歌德[3],在晚年的自传中,明确讲过,自己投身文学创作的最初动因之一,就是要把“忏悔寄托于诗歌上,俾能以自责自苦的惩罚来得到内心的赦免”,并坦承“《葛兹·冯·伯利欣根》和《克拉维戈》两部诗剧中名唤玛丽的两个女性,以及那两个做她们情人的薄幸郎,可以说是我这种忏悔的反省的产物”[4]。为鲁迅赞许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的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5]内心亦常喧腾着负罪意识,影响其笔下出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德米特里、伊凡(《卡拉马佐夫兄弟》)、卡特琳娜(《少年》)等一系列勇于忏悔的人物形象。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以自己切身遭受的折磨及大量第一手调查材料写成的《古拉格群岛》中,虽以揭露苏联极权专制时期“劳改营”的邪恶为主旨,同时也以人性批判的视野,忏悔了自己在部队中升为军官之后,亦曾依仗权力,欺凌过手下的士兵之类的“狼性”,从而增加了这部作品震撼读者灵魂的力量。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金·奥尼尔创作的突出特征,即如《美国大百科全书》中这样概括的:“把戏剧当成一种忏悔,他戏剧创作的主要目的,既不是为了功名,也不是为了创作的不朽,而是为了自我挽救。”[6]

这类人性忏悔心态,自然更为集中地体现于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撰写的自传性质的三大《忏悔录》。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历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偷窃”“懒惰”“纵情声色”“淫乱”之类人性败坏的劣迹,痛责了自己的“卑鄙下流”“胡作非为”。卢梭在那部意在把自己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的同名之作中,坦陈了自己的“寡廉鲜耻”,如在邻居克罗特太太家的锅里撒过尿、因为偷东西一次次挨揍、与以“妈妈”相称的华伦夫人之间的乱伦,以及对华伦夫人的忘恩负义等劣迹。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中写道:“每忆及当年往事,我内心无不充满恐惧、厌恶和悲叹。在战争中我杀过人、给别人下过战书并想在决斗中杀死对方、也赌过纸牌;我挥霍雇农的劳动果实还惩罚他们;我与有夫之妇私通、行事虚伪、一副丑恶嘴脸。撒谎、偷盗、放荡不羁、烂醉、暴力、谋杀……没有一项恶事我未曾染指”。尤其令他愧疚不安的是:“尽管这样,我的作为还是赢得了他人的赞赏,同辈人也认为相对而言我是个品德高尚的人。”[7]在这三部著名的《忏悔录》中,作家以勇敢的自我审判意识,呈现出在原本应是受人尊敬的文化名流身上,亦存在的卑劣人性,为世人认识人性之复杂提供了特异的范本。

由于人性相通,在本能失控及缘此而成的忏悔心态方面,中国作家中自亦不乏其例。如明代作家张岱曾在《自为墓志铭》中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好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8]现代作家郭沫若赴日留学期间,遗弃原配,与安娜同居之后,曾在致宗白华的信中悔恨:“我不是个‘人’,我是坏了的人,我是不配你‘敬服’的人,我现在很想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从那冷静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9],在写给好友田汉的信中说自己“简直是个罪恶的精髓”[10]。郁达夫在自叙传性质的《沉沦》《茑萝行》等作品中,也常在自责耽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痛骂“自己”是“畜牲!狗贼!卑怯的人!”但因文化传统、历史背景等因素的差异,中国作家的这类人性忏悔,在真诚度与深刻程度方面,则往往不及西方作家。

在西方,自基督教被罗马帝国确定为国教以来,《圣经》一直是其文化支柱。与其中的“原罪意识”,以及强调要“认罪悔改归向神”的信仰有关,西方作家的忏悔,是基于宗教情怀的忏悔,常常明确面对“上帝”这一至高无上的忏悔对象。身为古罗马帝国时期天主教会四大圣师之一的奥古斯丁自不待言,其《忏悔录》表现出来的就是跪伏在上帝面前的虔诚:“我这一头不幸的牲口,不耐烦你的看护,脱离了你的牧群,染上了可耻的、龌龊不堪的疥疠。”[11]深受文艺复兴时代思潮影响的莎士比亚,其剧作虽富有反抗“神本主义”的“人文主义”精神,但仅由在其作品中得到高度赞誉的哈姆雷特、《李尔王》中的考狄莉娅之类基督徒形象,以及在其遗嘱中出现的“以上帝的名义”“看在上帝的面上”之类用语可知,在莎士比亚的内心深处,也一直保持着对上帝的虔信。卢梭在《忏悔录》中,则明确宣称自己的忏悔是面对“万能的主的忏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忏悔,亦是植根于真挚的宗教情怀,别林斯基就曾这样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上帝的虔诚:“每当我亵渎神明时,他总是露出痛苦万分的神情。”[12]托尔斯泰虽犹疑上帝是否存在,但他坚守的仍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立场,如他自己在《忏悔录》所说的:“尽管我坚信无法证实上帝的存在(康德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我完全理解那是无法证明的),我仍然在寻找上帝,希望能够找到他。我重拾起原有的祈祷习惯,开始对着那个我一直在找寻却无法看到的上帝祈祷。”[13]索尔仁尼琴对自我人性的忏悔,亦与宗教情怀相关。1993年,流放国外20年之久的索尔仁尼琴归国前夕,在接受俄罗斯《文学报》记者的采访时宣称:“每个人都必须悔过,说清罪孽,说出他怎样参与了欺骗。必须从此开始。不必指责谁和定谁的罪。不是我宽宏大量,人们自己不应该原谅自己。我在作品中作了许多悔过。进行宽恕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每个人,因为上帝。”[14]显然,在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等人那儿,正是由于坚信有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上帝之目光的注视,其忏悔也就更为真诚,更为深刻,其作品也就更为动人心弦。

与之不同,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儒教观念,缺乏西方文化中那样一种源于基督教的对人之原罪的认识与警惕。影响所及,中国诗人、作家的人性忏悔,也就缺乏神圣的忏悔对象,因而往往是有限度的、偶发性的,甚或常常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如晚明作家张岱的一生,基本上可谓吃喝玩乐的一生,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著作中,多见的即是“身亲为之,果称雄快”(《牛首山打猎》);“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方物》);“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秦淮河房》)之类记叙。联系张岱的生平及其他作品,在仅见于晚年《自为墓志铭》中所道及的“少为纨绔子弟”之类忏悔,便叫人感到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甚至给人不无自我炫耀之感。在郭沫若那儿,由作者对宗白华谈过的希望“从那冷静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可知,在他写于这一时期的《凤凰涅槃》中,或许亦隐含着自我忏悔与力求新生之意,但就作品的主旨来看,则绝非如同莎士比亚、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样一种人性忏悔,而是诿过式地对“脓血污秽”“悲哀充塞”“群鬼叫号”“群魔跳梁”的宇宙的“诅咒”。郁达夫在忏悔的同时,又曾这样辩称:“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定了人生的运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15]由于这类忏悔夹杂着自我开脱,也就不能不影响其“忏悔”的真诚与深刻了。

中国作家中亦有接受了宗教影响的忏悔者,但因其信仰不及西方人那样专一,其忏悔也就同样不够真切。如南朝沈约在《忏悔文》中为“暑月寝卧”时扑杀噆肤的蚊虻,及“竭水而渔”“欢娱赏会”“盗人园实,偷人刍豢”而进行的“忏悔”,总给人虚泛空洞,乃至小题大做之感。自谓“久参佛光”的白居易,虽亦写过“三年为刺史,饮水复食叶。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这样的追悔诗,但这位终生身在官场、耽于酒色、以“乐天”为字、以“醉吟先生”为号的中国诗人,注定了其“佛性”是不可能达到多高程度的,其忏悔也就难以触及人性,而只能止于关乎“清白”名声的世俗层面了。

从中国文艺思想的发展历程来看,中国文学中的人性反思目光,是在西方文化中的人道主义、人性启蒙精神的影响下,从五四时代开始得到重视的。如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一文中,较早反思了人性的复杂,认为“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颅方趾’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并进而论及了人的灵肉二重性,强调“人的文学”,就是“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16]但由于时代所需要的强势的反帝反封建的主流思潮,与个性解放、人性自由之类时代精神不无抵牾,人性反思意识并未深化为诗人、作家们的创作心理,人性忏悔意识,自然亦难以真正形成。

在五四一代作家中,鲁迅无疑是最富于自我忏悔意识的。他曾痛切自责:“我自己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17]如同他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所说的,在“时时解剖别人”的同时,他更多是在“无情面地解剖”自己[18]。他的那篇借“狂人”之口,宣称自己也在吃人的历史中“混了多年”,“自己想吃人,又怕被人吃了”的《狂人日记》,即被视为“一部伟大的忏悔录”[19]。在《风筝》《一件小事》等作品中,也都可以见出鲁迅对自己曾经有过的对他人的“精神虐杀”、在人力车夫面前感到“小”之类的人性忏悔。但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人物,鲁迅文学活动的主旨还在于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对“吃人”历史的揭露与控诉,因而其人性忏悔,亦是有限度的。诚如刘再复与林岗在《罪与文学》一书中指出的,鲁迅虽意识到并高度赞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残酷的天才”对灵魂审判的深刻,已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的门口,“可惜他没有走进去。他只是自己设置了一个叩问民族劣根性的精神法庭,而没有设置另一个叩问个体灵魂的陀氏法庭。所以,阿Q只能视为中华民族古旧灵魂——集体无意识的图腾,而不能视为个体生命的图景,在阿Q身上,没有明显的灵魂对话与论辩”[20]。

或许正是与人性忏悔在真诚度、深刻度方面的差异相关,迄今为止,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不仅没有出现“三大忏悔录”这类自传性的忏悔名作,亦乏堪与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之类作品相媲美的富于人性忏悔深度的小说作品。

二、屈从处境与人格忏悔

有理性的人,通常会对自己有着操守及声誉方面的人格期待,尤其是对于作为其文化精英的诗人、作家而言,会更向往真诚率性、正直善良、特立独行之类的人格品行。但在时有腥风血雨的历史长河中,在身陷政治动荡、战乱纷争、杀机四伏之类处境时,作为生命个体,其人格守护是很难的。从中外文学史上来看,与重在反思本能放纵之类的人性忏悔不同,另有一些作家,即是因在危难处境中难以自持,或因胆小懦弱,无奈地屈从时势,做出了有违个人意愿的选择,从而形成了影响他们创作的人格忏悔心态。在被视为当代意大利最具知识分子良心的作家普里莫·莱维、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等人那儿,我们即会看到这样一种心态与创作之间的关联。

以《活在奥斯维辛》《如果这是一个人》《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等作品闻名于世的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之所以声誉益隆,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作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普里莫·莱维的创作主旨并非仅在于揭露纳粹的罪恶,而是怀着幸存者的人格羞耻感和罪恶感,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与体验,揭示了集中营中令人惊恐的一种真相:那些幸存者,不是人们想象的最优秀的人,恰恰相反,是那些“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21]作者写及为了自保,他自己就曾冷漠地对待希望得到关心的新来的难友;为了自己能够活命,连原本亲密的朋友也曾秘不相告偶尔发现的一点水源。与一些重在揭露纳粹罪恶的作品相比,莱维这类出之于“幸存者”的人格忏悔的作品,自是别有重要意义的,即可令读者认识到:“无论是道德或行为,人都生活在一个黑白不明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充满了暧昧与矛盾的灰色世界。”[22]并可启发我们进一步深思人类世界复杂的罪恶之源。

原本崇尚永不妥协的独立人格的帕斯捷尔纳克,在20世纪30年代那场“大清洗”的险恶环境中,未能做到“独立”。他的好友、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无辜被捕时,斯大林曾直接打电话向他了解情况,为了自保,他没敢借机为之辩护。曼德尔施塔姆终被判罪,悲惨地死于远东的流放地。此事令帕斯捷尔纳克终生为之愧疚,表示“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后来暗中创作并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日瓦戈医生》,就是基于这样一种忏悔心态的产物。他自己即曾这样明确说过:“我在所有人的面前都负疚”,“当我写作《日瓦戈医生》时,我时刻感到自己在同时代人面前负有一笔巨债。写这部小说是试图偿还债务……我认为有责任用小说讲述我们的时代——那是遥远的过去,但它仍浮现在我们跟前”。[23]显然,正是缘于这样一种人格忏悔的“还债”动机,使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部被认为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中,能够以无所顾忌的笔触,以超时代、超政治的视野,通过具有独立意识的日瓦戈医生及女友拉拉等人物形象的塑造,痛切地反思了俄国革命战争将“平静、安逸、井井有条的生活突然间变成充满了血腥和惨叫的疯狂世界。社会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杀戮中,使那些杀人的勾当变得合法,而且受到褒奖”[24]之类的可怕现实,批判了野蛮酷烈的战争对人性的摧残,表达了伟大文学作品应有的关爱人的生命、忧思人类命运、向往人间和平的人文情怀,为世界文学贡献了一部杰作。

与西方有所不同,在我国,这类人格忏悔,更多体现在一些具有政治身份的诗人、作家那儿。如唐代诗人王维,为安禄山叛军俘获后曾被迫接受过伪职,平叛之后虽然获赦,但其愧疚之心可知,如同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中写道的:“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跼天内省,无地自容。”这位早年有过积极的政治抱负,写出过豪气干云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老将行》)之类边塞诗的王维,晚年之所以吃斋念佛,以山水诗自娱,或与此忏悔心态不无关联。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样一种与政治相关的人格忏悔,尤为集中突出地表现在为史学家定性为“贰臣人格”的一些诗人、作家那儿,如南北朝时期的庾信、颜之推,宋代的方回,元代的赵孟頫,明末的吴梅村等。

为梁简文帝重用,累官至右卫将军的著名诗人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时,因梁为西魏所灭,被迫留归西魏,为西魏重用,官至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等职。后,宇文氏以禅代方式,化西魏为北周,又成北周之臣。位望通显,得享尊荣的庾信,因自知人格有失,未能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那样忠于故国,内心又是很痛苦的,常在诗文中发出“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哀江南赋》);“在死犹可忍,为辱岂不宽?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拟咏怀二十七首》)之类愧叹。与庾信同为梁朝官员,在西魏攻陷江陵时被俘,后留居北齐出仕,官至黄门侍郎,后又仕隋的颜之推,亦在《观我生赋》中痛悔:“委明珠而乐贱,辞白璧以安身”“而今而后,不敢怨天而泣麟也”。

为了缓解失节的内心压力,这类“贰臣”诗人,虽也不时在设法自辩自慰,却终难获得心灵的真正解脱。如南宋降元的严州知府方回,虽以“全城保生齿”自辩,但“终觉愧衰颜”(《重至秀山售屋将归十首》其三)。尤其是每当念及历史上那些保全名节的忠勇之士时,益觉大节有亏,直至晚年,仍常处于“追远无涯心事苦,苟生何益暮途穷”(《丙戌元日二首》其一)的悔恨之中。另如身为宋太祖十世裔孙,做过真州司户参军的赵孟頫,宋亡之后,应召入元,得忽必烈重用,官居从一品。但他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人生代价,其侄与之绝交,不少友人也对他冷眼相向。赵孟頫虽亦曾自辩“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送吴幼清南还序》),但毕竟难以消除背弃家世之隐痛,因而其诗作中又时见“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罪出》)之类的沮丧与懊悔。

在这类“贰臣”诗人中,更具真切忏悔意识的是明清之际的吴伟业。清顺治十年,曾在明代出任翰林院编修、左庶子等职的吴伟业,被迫应诏,先是被授为秘书院侍讲,后来又升任国子监祭酒。虽于两年后托故辞官归乡,终老林下,但他内心对自己的屈节仕清一直深为愧疚,常在诗词中哀叹“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过淮阴有感二首》其二);“憔悴而今困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遣闷》其三)。临终前,在遗嘱《与子暻疏》中仍在痛责自己“逡巡失身”,忧心于“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诚如张仲谋所言,吴伟业“敢于正视自己的‘罪孽’,把自己摆在道德的法庭上,对自己的过失执行严厉的自我审判。他没有文过饰非,没有懵懂装呆。他在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自责自讼,自我鞭挞,读来是相当感人的。他就是凭着这些真诚的忏悔诗篇,赢得了当时及后世人们的理解和同情。”“或者可以说,中国的忏悔文学,直到17世纪的吴伟业才成气候,才俨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种主题类型。”[25]

由于中国古代政治局面的复杂,实际上,即使在古人心目中,对“贰臣人格”亦并非一味贬斥,这自然影响当事者忏悔心态的复杂,即自悔中又往往交织着自慰与自辩,这就使中国历史上那些“贰臣人格”者的忏悔之作,从整体上来看,亦不及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普里莫·莱维的《活在奥斯维辛》之类作品那样痛切,那样撼人灵魂。但在中国文学史上特有的这样一个忏悔文学序列中,所隐含着的相关诗人的内心痛苦与灵魂冲突,又别具历史与人生的启示意义。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爱国情怀,已构成了塑造中华民族伟大坚贞情怀的文化资源。

三、羁绁尘网与人生忏悔

与人性与人格忏悔不同,人生忏悔的特征是:其忏悔心态,既非缘于本能失控的劣迹丑行,亦非缘于屈从处境的人格沉沦,而主要是因类乎命运般的尘网羁绁,在不自知中犯有罪过,或难以有所作为,而引发的对人生追求、人生之罪、人生欲望之类的忏悔。

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在反思纳粹罪行的时候,提出过“平庸之恶”的概念,意谓因个人同化于某种体制,在不假独立思考的情况下,成为作恶的工具。当作恶者终于意识到这“平庸之恶”之后,自然亦会引发忏悔心理。由于这“平庸之恶”,既非缘于本能放纵,亦无关人格之优劣,因而其忏悔中,也就更多一些关于人生无奈、迷茫乃至绝望的意绪。在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那儿,我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种人生忏悔。在2006年出版的自传《剥洋葱》中,格拉斯首次披露了他曾是希特勒党卫军成员的历史,并为此忏悔道:“要找借口的话,唾手可得。然而几十年来,我始终拒绝承认自己和‘党卫军’这个词,和那两个S字母有关。战后我心中始终羞愧难当,对少不更事时引以为豪的事情避而不谈,保持沉默。但是,负担依然还在,谁也无法减轻。”“我曾被纳入一个体制,而这个体制策划、组织、实施了对千百万人的屠杀。虽然能以没动手干坏事为自己辩白,但还是留下一点儿世人习惯称为‘共同负责’的东西,至今挥之不去,在我有生之年肯定是难脱干系了。”[26]长期保守着自己的人生秘密,至晚年才表示了迟到忏悔的格拉斯,虽招致了许多人的责难,但实际上,在《铁皮鼓》《猫与鼠》《狗年月》等作品中,格拉斯一直在揭露纳粹政权的罪恶,一直在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的思想层面上忏悔自己负有罪责的人生,这尤其表现在其代表作《铁皮鼓》中。在这部小说着力塑造的由于厌恨成人世界的邪恶和虚伪,决定不再长大,为了得到一片净土,最终走进护理疗养院的奇异人物形象奥斯卡身上,蕴含的便有一种对自己人生之罪的忏悔意识。

就其本性而言,人都有利己主义的一面。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在利益、欲望等方面产生的冲突,导致的人间丑恶乃至罪行,即往往根源于此。这在一定程度上,当是人生本原性的荒谬与无奈,但在追求圣洁的作家那儿,我们会看到,他们不是怨天尤人,而是会在作品中,基于自己的体验,忏悔原本难以做出道德评判的人生选择。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心》,即可谓这样一部人生忏悔之作。作品中,那位一直在追求正直纯洁的“先生”,出于对好友K的关爱,设法让房东同意他与自己住在了一起。后因在与好友K共同追求房东小姐的过程中,占了先机,导致了K的自杀。爱情本是美好的,而“先生”则痛感自己的爱情竟成罪恶。为了赎罪,为了挣脱无奈的尘网羁绁,“先生”亦终于自杀身亡。夏目漱石的这部小说,之所以被称为作者的“顶峰之作”,之所以一直为日本读者所喜爱,其中,深邃独到的人生忏悔恐是重要原因。

与夏目漱石的《心》相比,具有自叙传性质的中国文学经典《红楼梦》,可谓一部更为伟大的人生忏悔之作。与“红学”界已有的“情场忏悔”说不同,《红楼梦》中实际上体现出多层次的人生忏悔意蕴:一是作者对自己碌碌无为、“无才可去补苍天”的忏悔。由第一回的“作者自云”可知,曹雪芹忏悔的是:虽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饫甘餍肥,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半生潦倒之罪……以告天下”。正如何永康在《红楼美学》中指出的,小说中那位“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虽厌恶仕途经济,却又无力挣脱,只能沉溺脂粉,纵性游荡于大观园的贾宝玉,“不仅是曹雪芹艺术心灵的活生生的产儿,而且是这位伟大作家忏悔心态的绝妙象征”[27]。二是作者对人生之“罪”的忏悔。《红楼梦》中的许多人物,虽本质上都算不得坏人,但在尘世生活中,却常在相互提防,相互伤害,相互摧残,相互制造悲剧,如同探春所感觉到的:“一个个好像乌鸡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即如作为作者本人化身的清纯少年贾宝玉,分明亦是“制造林黛玉死亡悲剧的共谋”,是“无罪的罪人”之一。[28]据此可知,《红楼梦》中深隐着曹雪芹对于每个人(包括自己)的人生中都难免有“罪”的忏悔意识。三是作者对人生欲望的忏悔。人生在世,总会有所向往,有所追求,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悔悟到的是:一切都不过是红楼一梦,过眼烟云。你要追求荣华富贵吗?君不见“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你要追求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吗?到头来,也终不过归于一个“土馒头”;你迷恋于亲情友情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千世界的真相不过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人世间不过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最终还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如果说,曹雪芹对自己碌碌无为的忏悔,尚不无积极意味,对于人生之“罪”、人生欲望之类的忏悔,自是消极的。但这“积极”与“消极”的矛盾冲突,不正是人类心灵的寻常状态吗?揭示的不正是人生的真相吗?且又正是在这矛盾冲突中,承载了儒释道交织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构成了《红楼梦》“谁解其中味”的广博艺术空间与艺术境界的巨大张力,能够给予读者更多的人生启迪与教益。由此角度视之,《红楼梦》可谓是对人类文化观念、价值追求及生存状态的“大忏悔”。王国维即主要由此着眼,称道《红楼梦》乃“宇宙之大著述”“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所呈现的人生悲剧,乃“彻头彻尾之悲剧”“悲剧之悲剧”。[29]

四、忏悔意识与警醒沉沦

忏悔心态,是基于忏悔者的“知耻”与“自责”,由而形成的忏悔文学中的忏悔意识,有助于警醒读者人性、人格与人生的沉沦,因而在文学史上,也就别具促进人类文明的价值。

在我国学术界一直存在这样一类看法,即认为我们这个民族“缺少一种真正的悲悯情怀和忏悔意识。我们的作家有一种‘扬善’的美德,但也有一种‘隐恶’的劣性。不敢叩问自己的灵魂,把自己的灵魂亮出来给人看,这是我们的作家最失败的地方”[30]。“总体而言,中国民众在本质上缺乏宗教信仰,因而缺乏‘罪感’,也就是忏悔精神”[31]。如果仅就人性忏悔的层面而言,这大致是合乎实际的。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不仅没有出现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的《忏悔录》那样的自传,也缺乏托尔斯泰的《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那样富于人性忏悔深度的小说。但中国的忏悔文学,又自有超越西方之处,这就是:与中华民族的历史进程,及儒道互补、内圣外王与崇尚道德人格与民族气节的传统文化相关,中国文学中不仅多见诸如王维、庾信、颜之推、方回、吴梅村的诗文之类基于爱国情怀的人格忏悔之作,更有体现了多层次忏悔内涵的曹雪芹的《红楼梦》。从世界文学的视野来看,正是中西在不同层面上出现的忏悔作品,展现了人类的精神苦难,深化了人类的自审意识,丰富了人类的文化精神,在警戒着人类之恶,在警醒着人类的自我沉沦。

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在《美学纲要》中,曾这样指出过西方忏悔文学的不足:“根据多次的考察可以得出结论说:近代文学亦即近一百五十年以来的文学,在其全貌上就好比巨大的忏悔录,它置于案头的一部书就是这日内瓦哲学家的《忏悔录》。近代文学这种明显的忏悔性质说明了何以有这么多的个人的、特殊的、实践的自传题材,就是我在上文称之为‘发泄’以示表现不同的那些东西的题材。这种性质削弱了整体的真实性,从而加剧了常说的风格的虚弱和贫乏。”[32]但与这类不足相比,我们无疑更要看到西方许多忏悔之作在提升人类文明方面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如阅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奥赛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的《复活》等,会让人更为清醒地认识到人性潜在的可怕因子,多一点人性沦丧之耻。阅读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会让人共鸣于作者激荡于作品中的心声: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都要警觉自身的“狼性”,设法遏制自身的“狼性”,切勿以“正当理由”为自己的“狼性”辩护。这样,人,才能成之为人;人类社会,也可能更像人类社会。当我们读罢帕斯捷尔纳克在“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心态中创作的《日瓦戈医生》,不能不为作者反思人间残酷与野蛮的视野所震撼,不能不为作者悲天悯人的博爱情怀所感动。会意识到,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只有多一些作者所期许的日瓦戈医生这样的独立人格,才有可能增强制衡人类社会走向疯狂的力量,少一点人间悲剧。

在卢梭的《忏悔录》中,虽存在已为许多学者指出的作者自我粉饰之类的缺陷,但他对自身之“恶”的坦露程度,毕竟是触目惊心的。相信面对他在开篇时的这段诘问:“万能的主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您亲眼看到的完全一样,请您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暴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33]读者不能不心跳脸热,不能不反躬自省。

在格拉斯的《铁皮鼓》中,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那种力图逃遁现实,渴望净土,看破红尘的人生忏悔,自是消极了些,悲观了些,但当你明了人生某些方面的真相时,自会以更为平和、更为超逸的心态面对人生。当更多的人明了这一真相时,我们的人类社会也会平静得多。有意思的是,格拉斯笔下行为怪异的小矮人奥斯卡这一人物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曹雪芹笔下那位终于出家的贾宝玉。出现在战争灾难背景中的奥斯卡,其形象虽不如贾宝玉丰满,灵魂亦不如贾宝玉丰富,但展现的相通的人生忏悔意蕴表明:不论处于什么国度、什么时代,如何处世、如何面对人生是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正是这一具有永恒意味的问题,可以加深我们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知,可以使我们进一步意识到,只有每个人都遏制自己的贪婪与物欲,都能设法超越各类性质的纷争,都能多一点对尘网羁绁的警觉、挣脱与抗争,人类才能赢得更为美好的未来。

五、忏悔心态与文学高度

新时期以来,随着时代变革,中国诗人、作家们的创作视野、创作观念、创作心态,都发生了深刻变化,促成了文学繁荣的新局面。仅从创作心态来看,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现象是:在不同经历、不同身世、不同年龄段的诗人、作家那儿,都会看到从不同角度表达的忏悔意识。

老一代著名作家巴金,在《随想录》中,愧悔自己出于自保心理,曾违心地批判过胡风、路翎等,深为自己在一些“运动”中的“表演”“感到恶心,感到羞耻”[34]。曹禺也追悔自己写的批判文章“很伤害了一些老朋友的心”[35]。曾是作家协会党组的负责人之一,主持批判处理过丁玲的刘白羽,在自传《心灵的历程》中痛心地表示,回忆往事,“一种深沉的罪责感却不能不升上我的心头”[36]。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写道:“在左的思想的影响下,我既是受害者,也成了害人者。这是我尤其追悔莫及的。”[37]从维熙在长篇自述《走向混沌》中,拷问了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的灵魂,自责“是个很懦弱的人”。在新一代诗人、作家中,老鬼曾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深切地表示自己一辈子都对不起自己的同学宋尔仁,“干的最缺德的事”就是:出于“踩着别人往上爬”的邪恶动机,将同学宋尔仁的“反动日记”交给了工作组,导致了宋尔仁被抓,逃离后病死东北的悲惨命运。[38]在新时期的诗坛上,声名颇高的梁小斌,则忏悔自己“至今并无真正思想锋芒直指诗人心底”,坦陈自己发表于1979年的那首成名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只是控诉主义骗局的变种,违背了巴金先生所倡导的“说真话”的原则。[39]莫言曾明确表示“他人有罪,我也有罪”[40],宣称自己的创作追求就是“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41]。可以说,正是这样的忏悔心态,提升了中国诗人、作家的人格境界,也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意蕴。但应意识到的是,与中外文学史上的许多杰出作家相比,我们一些作家的忏悔,仍是很有限度的,其中的忏悔意识存在如下不足:

一是尚较肤浅,还缺乏曹雪芹那样一种丰厚的人生忏悔意蕴,亦乏西方文学史上的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的《忏悔录》那样深刻的人性忏悔意识。某些作家为之忏悔的,常常不过是违心地批判过别人,有过危害他人的过失,或自己的随波逐流,迷信盲从,无力分辨是非,人格缺失,不敢说真话,未能说真话之类。即如为人称道的巴金的忏悔,按陈思和的看法,也还是停留在“仍然是一种‘忏悔的人’的忏悔,并未达到现代层次上的‘人的忏悔’”[42]。

二是还不够真诚。真正能够震撼人的灵魂的忏悔,是出之于自我救赎意图,是真诚的内心世界的呈现,正如鲁迅曾慨叹的:“奥古斯丁也,托尔斯泰也,约翰卢骚也,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43]相比之下,我们的某些作家,所表达的自责盲从、批判过他人之类的忏悔,总让人感到,还够不上主动自觉的“知耻”,还缺乏自我救赎的勇气与追求。如老鬼在忏悔自己“缺德”,出卖过同学的文章中,不忘来一句“革命啊,革命啊,多少罪恶假你之名”[44];梁小斌在“忏悔”自己的诗歌是“骗局的变种”时,又这样宣称:“我们能提供的所谓‘诗歌经典’,就是这样无形地毒化着后人”[45]。将个人“缺德”与“革命”相联系,本系个人忏悔却使用了“我们”这样一个集体性称谓,这就不能不给人掩饰、淡化个人责任的感觉,这自然也就影响了其忏悔的真诚度。

三是还未能深刻充分地融入作品。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坛上,虽多见作家的忏悔意识,但除个别作品,如涌动着“把自己当罪人写”的自审意识的莫言的《蛙》之外,尚乏更有深度的忏悔之作。由于时代背景与历史进程的相近,在我们的文坛上,虽也出现了一大批题材类乎《古拉格群岛》的被称之为“大墙文学”的作品,如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远去的白帆》、张贤亮的《绿化树》《土牢情话》等等,但在这些作品中,由于作者尚缺乏索尔仁尼琴“每个人都必须悔过”的自觉,基本上还是以作家个人的“创伤记忆”为创作资源的,更多尚停留于控诉与时代相关的“极左”思潮的政治层面上,因而也就缺乏灵魂震撼力,难以产生深远的世界性影响了。

优秀的文学作品,需要抵达人性的深处,需要独立人格的追求,需要洞彻人生的幽妙。从中外文学史来看,那些优秀的忏悔之作,正是由于作家在不同层面的忏悔意识,决定了其意蕴深度与境界高度,而成为不朽世界文学名著的。一位作家,要创作出“大”境界的作品,常常需要如同王国维论及李后主时所说的那样,要付出“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46]之代价。中国当代文学的进一步繁荣,需要的正是诗人、作家们从中外历史上的优秀忏悔文学中吸取精神营养,立足于自我,超越世俗,抵御泛滥的物欲诱惑,多一些自立、自省、自审意识,多一些人性、人格、人生的真诚反思。只有如此,才有望达致世界文学高度,才能创作出更伟大的作品。

注释:

[1]丁福保笺注:《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0页。

[2]〔英〕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传》,刘国云译,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54、145页。

[3]〔德〕艾米尔·路德维希:《歌德传》,甘木、翁本泽、仝茂莱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16页。

[4]〔德〕歌德:《诗与真》(下),刘思慕译,华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96页。

[5]鲁迅:《鲁迅经典全集》,百花州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784-785页。

[6]转引自刘砚冰:《论尤金·奥尼尔的现代心理悲剧》,《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3期。

[7][13]〔俄〕列夫·托尔斯泰:《忏悔录》,马睿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5页,第59页。

[8](明)张岱:《琅嬛文集》,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159-160页。

[9][10]田寿昌、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页,第34页。

[11]王家新、汪剑钊主编:《灵魂的边界:外国思想随笔经典》,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

[12]〔法〕多米尼克·阿尔邦:《陀思妥耶夫斯基》,解薇、刘成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

[14]鄢晓霞编:《解读大师:教科文读本·文学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2005年,第538页。

[15]郁达夫:《水样的春愁——郁达夫自述》,万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24页。

[16]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苦雨斋文丛·周作人卷》,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

[17]李允经编著:《走进鲁迅世界·书信卷》,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89-190页。

[18]吴晓明、王德峰编选:《鲁迅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页。

[19]陈思和:《脚步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3页。

[20][28]刘再复、林岗:《罪与文学》,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XIV—XV页,第190页。

[21][22]〔意〕普里莫·莱维:《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杨晨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81-82页,第5页。

[23]转引自陈为人:《红星照耀文坛》,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106页。

[24]〔苏〕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舒莎、郑明生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22-524页。

[25]张仲谋:《忏悔与自赎——贰臣人格》,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8-19页。

[26]转引自读者杂志社编:《读者:一百年不孤独》,敦煌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27]何永康:《红楼美学》,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224页。

[29]于春松、孟彦弘编:《王国维学术经典集》(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9-72页。

[30]蔡益怀:《中国为什么没有忏悔录》,《作品与争鸣》2008年第6期。

[31]张抗抗:《文学回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1页。

[32]〔意〕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韩邦凯、罗芃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25页。

[33]〔法〕卢梭:《忏悔录》(上卷),田晓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

[34]巴金:《随想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86页。

[35]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99页。

[36]刘白羽:《心灵的历程》,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年版,第388页。

[37]韦君宜:《思痛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38][44]老鬼:《我告发了同学宋尔仁》,《炎黄春秋》2009年第9期。

[39][45]梁小斌:《我为写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而忏悔》,《南方都市报》2007年2月8日。

[40]《莫言谈文学与赎罪》,《东方早报》2009年12月27日。

[41]杨守森、贺立华主编:《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8页。

[42]陈思和:《笔走龙蛇》,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年版,第175页。

[43]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页。

[46]施议对:《人间词话译注》,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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