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德小说中的非洲之魅
——一种人类学书写

2023-02-06 00:38王荣
山东外语教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哈格巫术人类学

王荣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1.引言

亨利·赖德·哈格德(H.R.Haggard,1856-1925)是19世纪末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也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家喻户晓的通俗作家。他是英国文学史上以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为对象进行文学创作的先驱,代表作有《所罗门王的宝藏》(KingSolomon’sMines,1885)、《她》(She:AHistoryofAdventure,1886)与《阿兰·夸特曼》(AllanQuatermain,1887)等系列冒险故事。哈格德建构了一种“非洲主义”话语,其作品中常见一些主题与意象,如发现失落文明、高贵的野蛮人、神秘的洞穴、强大的巫师。显而易见,神秘主义是其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后殖民主义研究学者曾将他的这种“附魅”解读为“利用一切机会宣传帝国事业”(Katz,2010:153),即以非洲的愚昧落后为帝国的入侵与拯救提供了合法性。这种结论明显意识形态先行,过于简单粗暴,无视哈格德小说中对非洲土著通灵能力的羡慕,并忽略了“神秘非洲”形象的审美价值与文化功能。国内哈格德研究侧重于作品中性别的政治,挖掘新女性威胁下的男性气质焦虑(陈兵,2018)。虽然学者注意到“哈格德是一位对神秘主义感到巨大兴趣的作家”(张秋子,2018:116),塑造了“巫术、魔法与现实交缠的母权社会”(周子玉、罗潘,2013:85),但尚未有对哈格德作品中神秘主义主题的研究。

哈格德的非洲冒险故事被一些批评家称为人类学罗曼司(anthropological romance)或民族志小说(ethnological fictions),因为这些作品将历险小说从传统海洋冒险题材过渡到失落文明的发现与人类起源的追寻。原始文化与史前文明之所以成为哈格德小说的重要主题,不仅源于他本人在南非近六年的生活经验,也受制于时代风潮的影响。19世纪末是人类学蓬勃发展的时代,同期见证了神秘主义复兴运动。正是由于作品迎合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对于帝国“边疆”的向往、对通灵术的迷恋、对人类历史与种族的兴趣,哈格德才成为炙手可热的流行作家。后殖民主义学者批评哈格德对非洲土著神秘能力与超自然现象的刻板印象,将其视为一种帝国主义或种族主义话语。然而,如果将其作品置于维多利亚时期人类学科的框架下,会发现若要重现人类社会初期的文化环境,历史想象力是必须的,这更多是一种人类学书写的需要。本文在19世纪末进化人类学视野下重新解读哈格德作品中的神秘主义主题,探讨哈格德对非洲的“附魅”与令人疑惑的“祛魅”的与“返魅”现象背后的动机,同时呈现“神秘非洲”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社会自我理解过程中的文化功能。

2.哈格德的人类学写作

进化人类学在维多利亚时代对原始社会的想象中起到关键作用。它认为文化史是自然历史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遵从进化规律,沿着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方向发展。由于种种原因,非洲、美洲的原始部落停滞在人类文化演化的早期阶段,常被视为人类社会发展与演化的“活化石”。因而,对这些原始部落的研究在当时被视为可以获悉“文明人”祖先的思维发展与社会风貌。“当代野蛮人最终得以融入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之中,他们的文化成为人类学研究的中心,以帮助人们理解从猿人到英国绅士的发展过程”(Stocking,1991:185)。原始文化、巫术和神秘主义不再被视为孤立的现象,而是作为历史、社会和文化的一部分被还原和研究,以探讨人类社会的发展和演化规律。

19世纪的科学文献、旅行日志与历险小说的边界处于流动之中。“19世纪末人类学学科的发展显著地改变了文学作品中对原始种族与原住民的描述,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Street,2016:231)。文学作品中的原始人形象与人类学者的民族志报告彼此对照、相互说明。哈格德、亨帝(G.A.Henty)、巴勒斯(E.R.Burroughs)与吉卜林(R.Kipling)等作家关于帝国边疆的冒险故事常被西方批评家归为“民族志小说”或“人类学小说”。这类作品采用框架故事的结构,穿插着伪编辑、伪学者的信件和脚注,记录了主人公进入异域文化领地与土著发生的冲突、遭遇的文化冲击,情节跌宕起伏,呈现出一种真实又权威的假象。

哈格德写作中经常引用、参考流行的人类学专著,形成一种互文性对话。例如在浪漫传奇《纳达莉莉》(NadatheLily,1892)的前言中,哈格德将人类学家卡拉威(H.Callaway)的《阿玛祖鲁的宗教系统》(TheReligiousSystemoftheAmazulu)以及历史学家芬尼(F.Finney)的《祖鲁国与祖鲁人》(ZululandandtheZulus)列为参考资料。他的小说《阿兰·夸特曼》中的祖文迪城与《所罗门王宝藏》中的库库安纳国的风俗、信仰与现实中祖鲁人宗教结构与神秘信仰亦有明显的重合之处。《纳达莉莉》中“斧头族”与老国王决斗来获取王权的场景,明显借鉴了人类学家弗雷泽(J.G.Frazer)的著作《金枝》(GoldenBough)开篇提到一个习俗,即在意大利的内米一带的林区,替补祭祀必需杀死现任祭祀,才能继任。所以乌姆斯洛波加斯(Umslopogaas)因为成功折断了一根树枝,获得与祭司决斗的资格,并享有“林中之王”的称号,最后取代了他的父亲——祖鲁王恰卡。

科恩指出“哈格德对过去非常痴迷,一直思考如何用文学的形式收集、整理过去的残余,这些也是当时学术界所关注的”(Cohen,1960:103)。哈格德从年少时期就开始关注古埃及人与条顿人的宗教与习俗,着迷于人类历史文明的兴衰更迭,而与19世纪晚期著名的民俗学家与文学批评家安德鲁·朗(Andrew Lang)的友谊则加强了其作品的人类学主题与风格。朗的“比较神话思想与古典文学知识明显地渗透到哈格德的小说创作中,并成为一些小说情节的支柱”(Hilton,2011:109)。朗是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文化圈中的佼佼者。当现实主义大师将新罗曼司贬斥为低级文学时,朗为传奇故事辩护,视其为一种对原始人与现代人都具有永恒吸引力的崇高、浪漫化的人类学。当伦敦的批评家讽刺哈格德的非洲冒险故事肤浅空洞时,朗则认为“它们触及了人类本性中那些根深蒂固、永恒、原始的东西,比现实主义小说更加深刻、诚实,也更贴近自然”(Lang,1887:686)。在朗的鼓励下,哈格德以罗曼司为体裁,以非洲大陆为背景,对人类历史早期故事进行文化改编、创作,使得非洲野蛮人具有古代希腊人、罗马人和埃及人的特质与痕迹。

受进化论的影响,早期的人类学家坚信文化基本上沿着单一的发展线路,经历着从野蛮到文明的演变阶段。泰勒(E.B.Tylor)的《原始文化》(PrimitiveCulture,1871)将人类文化分成三个阶段;蒙昧、野蛮与文明,认为人类社会的进化与体质的进化相似,都经历了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但强调进化过程中每一个阶段的相互联系。他指出“为了达到我们的研究目的,我们应该承认人类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虽然处在不同的文化阶段上……可以把文化的各个阶段加以比较” (泰勒,1992:7)。在人类学的影响下,哈格德倾向将非洲土著的魔法、仪式视为一种脆弱的、濒临消失的“文化遗留”(cultural legacy),认为自己从事着一种“民族志”的写作。非洲系列冒险故事的意义在于记录那些濒临消亡的文化习俗,用文学的方式展现人类历史文明发展演化的痕迹。如《纳达莉莉》中所声称,“用野蛮人的思想来思考,用野蛮人的声音来说话,记录这个世界的巫术、魔法与迷信” (Haggard,1925:10)。

就民族志的写作主体而言,存在两种形式:“一种是局内人的自我描写,另一种是局外人对他者的描写”(叶舒宪,2019:98)。在殖民主义时代,非洲人显然没有自我书写的能力,因此作为局外人的欧洲人将重现非洲文化习俗视为某种“使命”,认为散落在非洲大陆的“遗留”亟须来自“文明世界”旁观者的记录、整理与解释。欧洲人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还原非洲历史,而是希望通过探索“他者”文化现实,揭示出自身文化的本质,并获得对整体人类文化的深入认知。他们对于原始或前文明状态怀古忧思,渴望寻找与自己社会不同的“异域”,将异域视为一种乌托邦或精神避难所,通过描绘“异域”“他者”等所谓前文明社会的状态,以批判自身社会,并解决所面临的危机。哈格德把人类学理论、民族志与罗曼司写作交织在一起,挪用、接受、改造来自帝国边疆非洲的神秘主义,来探讨19世纪末神秘主义复兴运动中科学与宗教,理性与灵性之间的界限,展示一种非理性信仰对于认识世界与人类自我的重要性。对哈格德来说,帝国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从边疆到中心交流与对话的平台。他显然对于帝国中心的价值观不感兴趣,因为在他心目中,文明世界的信仰已然崩塌,现代人的心智能力早已退化。他感兴趣的是原始信仰与英国本土信仰的比较研究,探寻人性中永恒不变与最根本的内容。

3.附魅:非洲土著的神秘能力

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封闭性,非洲大陆成为哈格德心目中想象、投射人类社会早期发展阶段的最佳范本。表面上,他笔下的主人公是为了寻找财富前往非洲,但是获得财富只是一种偶然结果,确切地说,是对“英勇”行为的奖励。非洲荒原的神秘,那些被文明人遗忘的巫术、魔法,才是他们深入荒原的动力。《湖的宝藏》(TheTreasureoftheLake)中提到,“尽管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也很精彩,但是没有一个国家能和非洲相媲美……非洲内陆分散着数不清的部落、种族,几乎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俗、传统,信仰崇拜着不同的神灵,有些保留着巴比伦时代的习俗、信仰”(Haggard,1926b:65)。遵循文化演化的顺序,哈格德笔下的非洲停留在“野蛮”文化阶段,具有神秘的情感取向,信仰魔法、巫术和万物有灵论。他们身体强壮、尚武好斗,却拥有令文明人羡慕的神秘感知力。巫师总是被聚焦为小说的灵魂人物,巫术指控、猎巫活动,接触巫术、顺应巫术仪式的描写引人入胜。小说《所罗门王的宝藏》中猎巫审判的场面奠定了英语文学中对非洲巫师、巫术的刻板印象,即巫师大概就是几百岁的驼背或盲人,身披蛇皮,脖子上挂着狒狒牙齿与人骨饰品,随身携带着奇草异药。他们不仅能将丢失的牛羊找回,擅长预言,还可以呼风唤雨,有着沟通天地神灵的奇异功能。巫术仪式的描写不仅是一种文化现象的记述,更是小说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小说情节发展、人物命运、主题揭示、氛围营造等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祖鲁三部曲”(《玛丽亚》(Marie,1912)、《风暴之子》(ChildofStorm,1913)与《完结》(Finished,1917)中,祖鲁王国的覆灭被描述为巫师齐卡利(Zikali)的个人能力与行为的结果。由于妻子被恰卡王(Shaka)杀害,齐卡利发誓进行报复,于是设计让莫蒙娜(Memenna)挑拨两位王子之间的关系,拉夸特曼入伙,间接地导致了英国军队顺利进入非洲。卡茨指出,哈格德非洲传奇的“情节设置将英国对祖鲁王国的军事入侵浪漫化表现为祖鲁巫师与王室成员之间的私人恩怨,回避了帝国主义物质侵略的现实,是一种帝国主义意识的体现”(Katz,2010:93)。但从巫术的功能来看,这样的表现手法也完全合理。弗雷泽指出:“死亡,在土著人的观念中,从来不被归之于自然原因,它总是一种犯罪的或者巫术的结果,是由一个术士出于利己动机,去指控无辜人来经历这一切”(1992:20)。在非洲以及其他原始地域,对巫术的敬畏十分普遍。他们相信所有的人本可以长生不死,死去的人都被视为巫师法术的牺牲品,生命消失与部落命运的交替总会追溯到巫师那里,最后归结为宿命。在《风暴之子》的结尾处,夸特曼反思“我与其他人是莫蒙娜的工具,而莫蒙娜又是齐卡利的工具,齐卡利自己又是某种不可见神秘力量的工具。借助于齐卡利以及我们所有人,上天完成了它的设计。我只能把它归为宿命论”(Haggard,1913:158)。既然巫师是部落的先知,是天地鬼神与普通人之间的中介,那么将祖鲁王国的覆灭归结于巫师实现预言的结果,是一种合理的人类学书写。

尽管间接迎合了殖民话语的刻板印象,但哈格德笔下非洲土著所具有的神秘能力不但未落入种族话语的窠臼,反而使其更具有“种族优越性”。哈格德感叹非洲人有着不可思议的直觉,对于方向与位置的感知本能比白人强很多,所以多次在危急时刻拯救白人的性命。在《所罗门王的宝藏》中,当夸特曼一行人受困于沙漠快要渴死了,是非洲土人扬起狮子鼻,找到了沙丘深处的一泓泉源。《阿兰的妻子》中巫师因达巴-津比(Indaba-zimbi)嘲讽白人的优越感,“尽管你们白人很聪明,但是你们如果以为知道一切事情,就大错特错了。你们只知道学习新知识,却忘记了那些旧的知识。这个世界上,有人能让别人看到并不存在的事情。在这方面,大多数白人都是傻瓜”(Haggard,1909a:32)。此处,哈格德暗示了理性知识的狭隘性,突出了一种不可见“灵”的客观存在,从而为世界“附魅”。

在原始人“附魅”的自然概念当中,人与自然紧密交融,未出现主体与客体分化,也不可能造成人与自然的对立。他们认为“自然界、渗透或充满着心灵(mind),尽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触摸不及但又时刻存有。这种‘灵’即是‘魅’,她不仅是活的而且是有理智的”(柯林伍德,1990:4)。原始人认为自然界存在某种超越人类之上的神秘力量,将这种神秘力量投射为“神”,以一种完全的情感投入,臣服于这种不可言说的崇高,但是这种“灵”似乎已经向现代人关闭。非洲土著对自然奥秘有着朴素的信仰:神灵无处不在,一不小心就会受到惩罚;如果足够虔诚,一位守护神会在需要之时从天而降,并通过巫师向选中的人传达启示。对于他们来说,这位神是一种模糊、无法测量、始终萦绕在身边的力量,就像空气一样。小说《她与阿兰》(SheandAllan)反复强调“身体是寄居在灵魂之中,而不是灵魂寄居在身体之中”(Haggard,1921:293)。在他们的理解中,只有放逐灵魂,克服外部世界与自己的隔绝与对立,才能在性灵的层面上达成人与万物的沟通与合一,体会不可言说的宇宙奥妙。

在哈格德浪漫化的进化阶梯上,非洲土著作为早期人类代表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呈现了在理性入侵之前,原始初民如何超越精神和物质、幻想和现实、新生和死亡的界限,达到了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状态。这种状态在西方启蒙运动、科学理性发展过程中已经丢失。哈格德在传记中写道,“因为工业文明的发展,西方人失去了与土地的天然连接,进而丧失了对神秘事物的感知本能”(Haggard,1926a:140)。在他看来,科学理性的发展使得现代人放弃、进而逐渐被剥夺了祖先曾经具有的意识控制与感知能力。相比之下,非洲土著由于与自然的亲密接触,物我不分,亦未受到城市与工业文明的污染。这里象征着文明人孩提时代的非洲土著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代表了精神和物质统一的理想化形象。哈格德借助于熟悉的浪漫主义,宣泄着对科学主义与工具理性的轻蔑,让世界重新呈现出神秘、魔幻的样貌,也是在传达着“对欧洲中心主义的讽刺和反抗”(朱振武、薛丹岩,2020:78)。

4.祛魅与返魅:“伊西斯的面纱”

需要看到,哈格德的作品对非洲巫术的态度存在许多自相矛盾,有时大加赞扬,有时声称只是如实地记录恐怖的巫术。“我经常在想他们是骗子呢,抑或是在某种情况下突然获得了一种神秘能力?”(Haggard,1926a:174)那么如何理解这种矛盾?事实上,这里存在着一种“否定之否定”的逻辑,需要结合19世纪下半叶神秘主义复兴的历史语境来分辨。

19世纪下半叶,一股通灵热潮开始在西方世界蔓延,古老的巫术复活了,出现了各种催眠术、降神术与通灵术团体。这一时期英国就出现了崇尚神秘主义的“金色晨曦社团”(The 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与“心灵研究会”(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许多文学家与科学家都是这些协会的座上宾。“在诗人和小说家的想象力中,巫术占有重要的地位,对不可见之物的晕眩攫住了他们,对不可知之物的观念像鬼魂一样缠绕着他们。”(伊利亚德,1990:66)作家们希望在最古老的艺术中,在“原始”的美中发现与寻找他们的美学思想,恢复人类本来的尊严与神秘力量。这次神秘主义复兴源于社会剧烈变革引发的恐惧与焦虑,满足了广泛的宗教、知识、情感及社会利益的需要。神秘主义思潮与进化论引发的信仰危机之间有着复杂联系,“信仰的危机使得神秘主义乘虚而入,应时而生”(熊晓霞,2011:81)。

19世纪的神秘复兴运动尤其强调对各种灵异现象做出科学解释。布拉瓦茨基(H.Blavatsky)1877年出版的通神论作品就以《揭开伊西斯的面纱》(IsisUnveiled)为标题,她宣告神智学(Theosophy)将揭示之前科学与哲学所不能解释的现象,“我们不相信超越人类思维的范围和能力之外的魔法与奇迹,不论这些行为是神圣还是邪恶的,它们都不可能违反永恒的自然法则”(1998:v)。自古希腊以来,“伊西斯的面纱”总是以自然之谜的形象出现,18世纪兴起的浪漫主义更是让“自然爱隐藏”的观念深入人心。然而,19世纪科学的不断胜利支持了人们“祛魅”自然的信心,人们对自然的神秘性产生怀疑,“人们毫无理由地认为扩大控制自然能力所用的机械原理,足可以解释整个宇宙的奥秘”(丹皮尔,1995:285)。既然宇宙间的一切都可以测量,那么与物质对立的精神也必须经得起推敲,魔法、通灵能力可以被观察、描述与证明。“以揭开存在之奥秘的名义,唯灵论创造了一套自我指涉的语言,试图调和灵性与世俗、‘理性’与‘非理性’貌似对立的关系……他们否定存在于自然力量之上的超验上帝的存在,倾向于将超自然构想为一种意识状态。”(Alex,2004:36)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相信科学原理足以解释宇宙的奥秘。这种信念导致了对精神和超自然现象的质疑,试图将它们归纳为迷信或可观察的现象。神秘主义复兴运动是一种追求灵性的科学,致力于揭示被“伊西斯的面纱”遮蔽的自然法则,对科学的信仰走向了一种异托邦。许多神智学者与唯灵论学者都声称自己从事的是科学研究,“心灵研究会”开展各种实验来证明唯灵论的物质基础,文献资料中频繁出现“降神会测试”“测试条件”等具有科学色彩的词语。

哈格德没有回避维多利亚人对科学理性的迷恋,他笔下的主人公总是以激进的达尔文主义者面目出场。科恩指出“夸特曼(哈格德的另一个自我)只相信科学现实主义,他拒绝相信无法被证明的异常现象。……这是一个理性主义者的世界,科学是其证明与证伪的工具”(Cohen,1960:222)。例如,小说《黄色的神》(TheYellowGod)中罗伯特开篇宣称:“我缺乏信仰,我从来不相信我无法看见与无法证实的事情”(Haggard,1909b:78)。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办公室供奉的一尊非洲金像可以来回漂游。在小说《她》中,剑桥考古学者霍利一直揭秘艾莎的超能力,将她的圣水盆解释为“完美精彩的心灵感应术而已”(Haggard,2006:187)。他不相信艾莎拥有“千里眼”,认为她只是派遣一些间谍和信使来掌握自己的行踪,将炼金术解释为添加药水后的化学反应。《她与阿兰》中夸特曼将艾莎帮助三位现代人的灵魂渡过冥河的操作解释为催眠术,即艾莎提取了他们潜意识想法与记忆后使其产生了幻觉。

维多利亚人对科学的态度极其矛盾复杂,他们渴望追求实证精神,但又难以忍受由此带来的信仰动摇。他们一边试图找回“创世说”的秩序感与确定性,一边感叹科学带来的新鲜感。这种矛盾性在流行作家哈格德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表面上,哈格德是一名理性主义者,事实上他是一名不知论者。他采用了一种反常的叙事策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通过揭示科学理性的局限性来强调原始思维的封闭性。面对无可辩驳的事实,这位怀疑主义者向读者表明,科学无法解释非洲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一些现象,从而表明科学无法垄断知识解释的权威。这种“迂回”的叙事策略非常有效。读者分享着主人公的疑虑与担忧,在科学推论与实验失败之后,貌似荒诞的超自然现象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5.结语

本文把哈格德作品中这种“欲扬先抑”的叙事策略视为对非洲的“袪魅”与“返魅”,认为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恢复一种诗性世界观,保持自然神秘莫测的本质。“祛魅”针对神话世界,用知识的理性来代替想象的神性,从而实现对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物种起源》出版之后,达尔文主义成为“祛魅”世界的代言人。然而,科学对自然的探索并非总是一个去神秘化的过程,不确定感反而促成一种超自然信念的形成。人类学视域下的“神秘非洲”成为哈格德抵制占据主流科学理性的有力武器。

“神秘非洲”在哈格德笔下本质上是一个时间概念,不仅代表非洲本身,还代表着人类文化遥远的、美好的过去,被视为象征着没有进入工业文明之前的早期欧洲。那时人们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自然的奥秘与魔法向人类开放,人类虔诚地去敬畏感知自然,而不是试图解释、言说,甚至分析与解剖自然的奥秘。相比之下,19世纪神秘主义复兴运动中“揭开伊西斯的面纱”行为就凸显了彻底的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类视为宇宙的唯一主体,将非人的存在物斥为认识、分析、控制与征服的对象。尽管唯灵论(Spiritualism)的初衷是为了证明灵魂、魔法的客观存在,去显示达尔文自然选择的“荒谬”,从而调和理性与非理性的对立关系。但用物质化形式来证明灵魂的存在,本身就包含了一种悖论,背后是对合理性与科学实证主义的信仰。这就注定了唯灵论既无法实现“祛魅”非理性世界的目标,又将原来世界的自然之“魅”破坏殆尽。

人类学自诞生之初,就一直试图通过研究他者,绕道理解自我。哈格德关于非洲神秘主义以及非洲土著所具有的超能力的人类学书写,终极目的是对现代文明进行反照、反思和批判,应对进化论冲击带来的信仰困惑。哈格德一直试图调和“神意”与“纯粹机械化”之间的矛盾与对立,试图在终极信仰与进化论之间寻找一种平衡。正是这种努力平衡造成的张力,成就了他卓越的想象力。“平衡”的需要使得这位作家徘徊非洲“附魅”“祛魅”与“返魅”之间,始终以怀疑主义者的口吻讲述离奇的故事,用散落、遗失在非洲的“野蛮遗留”(savage legacy)去挑战后达尔文时代理性至上的信仰,质疑了“文明”“进步”的宏大叙事,进而打破了文明与野蛮、进化与退化、科学与宗教、精神与物质的二元对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对非洲原始文化的人类学书写是一种有效的尝试,具有强烈的政治与现实建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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