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民间故事的文学言说与存在反思

2023-02-06 00:38李蓓蕾
山东外语教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民间故事言说黑人

李蓓蕾

(浙江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1.引言

“随着我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实践,我国外国文学研究发生了明显的范式转移。一方面,世界文明互鉴成为中国外国文学研究者的宏大文化视野。研究对象不再囿于英美文学,而是渐次拓展到爱尔兰文学、澳大利亚文学、印度文学、东南亚文学、非洲文学和加勒比文学等”(王卓,2023:74)。非洲及非洲流散文学是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吸引着国内外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的重要内容,是丰富的想象和较强的现实性的生动结合。它往往是一个民族或族群鲜活的言语体系,经过漫长历史成为人们生活和文化中的重要元素。非洲是世界文明发源地之一,生活着尼格罗人、突尼斯人、祖鲁人等八十多个民族。“在非洲,民间故事是叙事文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Irele &Gikandi,2012:19)。它是非洲黑人世代流传下来的珍贵文学遗产,是世界文学和文化的宝贵财富。它虽以南非和西非为盛产地,但实际在东非、中非等区域同样出现和流传着大量民间故事经典。许多非洲民间故事早已融入非洲大众的日常生活和文化习俗。非洲民间故事是南非前总统曼德拉(Nelson Mandela)、著名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推荐的阅读宝库。它数量大,类型和题材丰富,为非洲的文化发展提供了思想和精神源泉,塑造着非洲黑人民族的文化形象。

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拉丁(Paul Radin,1883-1959)编写的《非洲民间故事与雕刻》(AfricanFolktales&Sculpture,1952)是早期介绍非洲民间故事的经典。拉丁从1864—1935年间在美国、英国、南非、德国、瑞典等国出版的非洲故事集当中精选和翻译了约80个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包括豪萨、班图、阿善堤、布须曼、祖鲁等非洲民族)口述传统经典,编写成这部作品。这些故事既有神话,亦有流传在非洲民间的幽默轶事,可按照主题将其大致分为四个类别——宇宙及其起源、动物及其世界、人的世界、人与命运。它们表达着非洲黑人对自然世界和人类本身的理解,传递着质朴和充满力量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而且不乏哲思与诗意。

2.文学言说与存在反思:非洲民间故事的两条核心线索

通过整理和分析国内外学界对非洲民间故事的研究成果,我们不难发现,现有研究主要聚焦它的历史和社会意义、非洲民间故事与非洲黑人口述传统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故事的叙事题材、类型和结构三个方面,而对非洲民间故事的文化思想关注较少。此外“西方人倾向于认为非洲民间故事主要适合于孩子”(Watson,2001:13)。欧洲中心主义和人们对非洲世界的误读导致偏见,将非洲故事描绘为幼稚的叙述(Irele &Gikandi,2012:22)。这种看法显得片面和草率,并且带有文化贬低的色彩。以上提及的这些因素导致非洲民间故事丰富复杂的思想内涵迟迟不能得到深入地解读。在当今中非文明对话不断加强的语境下,如何突破西方非洲研究的传统模式,突破西方思想认为非洲和黑人民族“原始”及“缺乏思想”的话语传统,去客观理解和研究非洲民间故事的文化思想,是一个亟待思考的问题。实际上,非洲民间故事非但不是“幼稚的叙述”,而且富于生命关怀与哲学思辨,并同时保持着纯善、真诚的情感内质,确实是宝贵的人类文学。对它的研究应克服长久以来的欧美中心主义的偏见立场和视角,结合多学科视角的系统研究将揭示和发掘非洲民间文学的多维价值与意义。

非洲民间故事与非洲大众的文化心理、哲学思想、语言表达、艺术创造、生活趣味息息相关。它们对社会与历史、政治与经济、伦理与道德、文化与艺术有着丰富多元的表征和思考,彰显着人类社会的许多共同理想和美好追求。值得注意的是,非洲民间故事中始终贯穿着两条核心线索,即文学言说与存在反思。正是这两条核心线索将每个非洲民间故事的主题和叙事串联起来,形成独特的叙事体系。

“非洲的口述传统包括创世的神话和宇宙学、关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传说、赞歌、关于人与超自然存在的故事、寓言、谜语以及解释谚语格言的小故事等叙述形式”(Watson,2001:13)。在许多非洲民间故事中,口述的声音与文学的声音相互交融。文学言说可谓是非洲民间故事的生命线,它使得这些故事成为非洲黑人民族口述文化的重要因子,也是参与构成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各民族的历史和生活的“有声文献”。这些民间故事通过文学言说表征非洲黑人大众的生活经验,并且理解和思考人之存在。非洲民间故事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自然地在人与自然、人与世界和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了更多的联系。实际上,正是通过民间故事这一媒介,黑人大众常常在言说中理解生命和他们的主体性存在。非洲民间故事中表达的非洲黑人民族对人之存在的反思,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西方文明思想中关于黑人民族的那些二元对立范畴——经验与思想、黑肤色身体与人性、理性与情感等。作为一种大众性的艺术文化形式,民间故事反映着非洲黑人大众对事物、他人、世界和自我的认知,往往从叙事发散出一种在联系中思考自身存在的倾向和视角。在非洲民间故事中,文学言说和存在反思这两条核心线索相互交织,融于故事讲述和人的思想与情感流动,塑造了非洲民间故事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文化内涵。

3.文化英雄与人之存在的多面性

在非洲黑人的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中,讲故事(story-telling)和听故事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讲完和听完故事之后,人们便要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例如《聪明人和傻瓜》(“The Smart Man and the Fool”)的故事叙述者讲完故事后跟听故事的人说,“我的故事讲完了。明天,你可以去砍棕榈仁了”(拉丁,2019:212)①。事实上,讲故事和听故事这两种行为本身形成了一种故事外的呼应(call and response),故事内外的呼应形成了强大的叙事张力。

一些西方学者批评非洲民间故事写得笨重且缺乏想象力,这一观点值得商榷。非洲民间故事不仅描绘了南非羚羊、朱羚、非洲蹄兔、热带丛林蜘蛛、猴面包树等非洲特有的风物,而且塑造了许多经典的文化英雄,例如机智的野兔、狡猾的蜘蛛、单纯善良的羚羊、擅言的学舌鸟、捍卫正义的老鹰;战胜水怪的酋长、复仇的妻子、无私的父亲、坚韧的母亲等。战胜水怪的酋长、复仇的妻子、无私的父亲、坚韧的母亲等文化英雄代表着那些在危难面前,即使明知力量悬殊也毫不退缩、勇往直前的人类英雄。非洲民间故事中的这些文化英雄往往有着多样的面孔,尤以野兔、蜘蛛、太阳、月亮、小精灵和部落的传讯者如此。野兔既是机灵聪明,懂得在险境中求生存、以小身材战胜庞然大物的英雄,也是会捣蛋使坏、误传讯息的恶作剧精灵(trickster)。小精灵时而可爱善良,时常帮助处于逆境的人物反转命运,时而也可以坐在大芭蕉上吓唬别人,捉弄和伤害人类。恶作剧精灵在非洲黑人民间故事中很常见,它可能是野兔、蜘蛛、学舌鸟、小男孩、拥有一点超自然力量的小精灵或是神灵。恶作剧精灵通常机智勇敢,即使身处困境也保持着坚强乐观的精神,它(他)们常常逗弄对手或敌人,在语言和行为上表现得不同寻常。因此,可以在非洲黑人民间故事中看到,一些恶作剧精灵时而说话反常,时而行为乖张。正是多样的面孔使得非洲民间故事中的那些文化英雄的形象更为复杂、饱满和立体。非洲民间故事通过文化英雄的塑造,反映了人的存在的多面性,以及人的身份与存在之间的动态关系,并且生动鲜活地表现了非洲黑人民族思想传统中小人物的智慧。

文化英雄的创造功能是非洲民间故事的重要特征之一,它在文本内和文本外均发挥着不可忽略的作用。以《吃错粥的妻子》(“The Wife Who Ate the Wrong Porridge”)为例,凶恶的丈夫要求他的第一任妻子只吃小米粥,而他自己吃高粱粥。妻子偶然一次吃了高粱粥,便被丈夫用斧头打死。此后,妻子化作幽灵回到家中找丈夫复仇。第一任妻子作为文化英雄的创造力在文本内表现为,她从温顺善良的妻子转变为死后愤怒复仇的幽灵。她在文本外的创造力则表现为,她的转变和歌唱锐利地反映了一些黑人女性受到的家庭暴力和性别压迫。歌谣在民间故事中的功能之一是作为叙事的必要辅助,以故事为核心,歌谣所起到的作用是修辞意义上的,是使得民间故事更加精彩和引人入胜的必要手段(曹成竹,2014:98)。第一任妻子的歌词将小鸟、幽灵和高粱粥并置,暗喻一些黑人女性,或者说一些女性“笼中之鸟”的卑微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处境。如此的血泪控诉令人心痛、发人深省——

搅搅粥,搅搅粥,小鸟。

搅搅粥,搅搅粥,小鸟。

啊,母亲啊!满足于小米。

一点高粱粥就是一个幽灵。(315-316)

再如,故事《一个女人换100头牛》(“A Woman for a Hundred Cattle”)中的年轻妻子既是遭受贫穷和饥饿折磨的弱女子,也是抵抗得住邪恶引诱者的忠贞妻子,更是懂得是非、心智通透的智者。她批评父亲既然已拥有6,000头牛,却为了财富愚蠢地拿她去交换100头牛;她丈夫仅有的财产是100头牛,却愚蠢地一意孤行、罔顾生存的基本道理。虽然顺利地娶到了她,却换来食不果腹;那个迷了心窍、心术不正的准诱惑者则更加愚蠢,妄图用一整块牛腿肉来交换她这个被丈夫用100头牛换来的女人。三个男人的愚蠢启发人们思考——每个人都会在不经意间做下一些愚蠢之事,但如果及时悔悟,弥补尚且不晚。

非洲民间故事塑造的文化英雄有个独特之处,即动物型的文化英雄占较大比重。这一特点这主要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很多故事把暴力残酷的情节交付给动物,有意做一种过滤式的陌生化处理,创造性地营造听众与故事和人物之间的审美距离,使读者能够严肃反思人物间的关系和故事的细节。另一方面,非洲民间故事的创作和流传受到非洲社会文化背景的多元影响。非洲许多民族信奉万物有灵论的宗教信仰,他们认为人、动物、植物甚至是家用物件都有着生命和灵魂,正如现代艺术批评家詹姆斯·约翰逊·斯威尼(James Johnson Sweeney)的解读,在非洲黑人民族的思想和情感中,“树木、河流、岩石甚至动物都具有一点超自然的力量……由于黑人的万物有灵论宗教观,他使用的素材永远不会缺乏生气”(qtd.in Radin,1964:335)。斯威尼进而指出,“欧洲人对自然物及其特点的敏感正在逐渐迟钝,但非洲黑人通过他对存在于宇宙万物之内的精神的崇敬,继续享有着他的这种敏感”(Radin,1964:335)。可以说,正是万物有灵论的信仰赋予了非洲民间故事独特的生命认知和多样的情感变化,更重要的是,丰富了它所塑造的文化英雄的类型和样态。

4.在言说中探索人的主体性存在

“讲故事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活动。根据不同的历史时期、文化、形式和人的个性,它有着千姿百态的变体”(Schement,2002:969)。然而,有的西方学者带着偏见否定这种多样性,例如蒂芬(Jessica Tiffin)曾评论,“《曼德拉最喜爱的非洲民间故事》(NelsonMandela’sFavoriteAfricanFolktales,2002)中的非洲民间故事是那么令人熟悉,尽管背景和命名方式不同,但场景和人物都是千万个西方故事中的那些内容”(2005:303)。可见,持此类观点的人们难以“看见”非洲民间故事对生命的丰富理解和阐释。非洲民间故事讲述关于酋长、有魔力的盘子和鞭子、会说话的飞禽走兽,预言者、巫医、怪物、女妖等各种人物类型,其情节充满了追寻、考验、旅行、协商、公断等元素。非洲民间故事的情节大多曲折,总会出现一些突转,显得悬念重重。这些故事在言说中理解生命,探索人的主体性存在。在这些作品中,非洲黑人对人的主体性存在的探索主要体现在对人与事物,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在很多故事中,一些自然物往往是因为人对其他(尤其是有生命的)自然物的改造、运用而产生和出现。人在事物的产生和改变的过程中积极发挥了主体性,参与着自然、环境和生活的建构及改造。

另一方面,非洲民间故事对时间和空间有独特的理解,也体现着非洲黑人在其存在中关注和强调作为人的主体性。“几乎所有的社会,包括有读写能力的社会,都在某些方面依靠口述传统来重建他们的历史”(Horowitz,2005:1666)。非洲民间故事常采用一般时来描述过去发生的事件,有意地打破时间的界限和顺序,突显这些事件的典型性、常规性和永恒性。在一些故事中,时间的运动被看作循环式而不是直线式,它往往与人类的活动和仪式相联系。非洲黑人在对时间的理解和把握上发挥了强烈的主体性。在非洲民间故事中,生与死没有绝对的时空界限,二者是可以彼此对话。人与动物即便死后也可以诉求和伸张正义。逝者似乎只是暂时离开那个曾生活过的世界,故事还在延续,因为他还会回来继续未完成的事情。

文学言说是非洲民间故事的语言行为和诗学旨归,彰显着非洲黑人的主体性和创造力,往往透过丰富的言说方式和技巧的变化与协作,赋予故事作品美感与音乐性,使得故事作品颇具动态和活力。非洲民间故事就像它们的主人公一样擅于言说,它们巧妙地运用重复、反讽、双关、暗喻、拟人、对比等修辞技巧,把言说转换为语言的声音、符号、形态和意义的汇集,语言表述和情感与思想抒发的结合,使言语成为一种充满仪式和表演的表达方式和文化活动。例如,在前文提及的故事《聪明人和傻瓜》中,傻瓜的歌唱有谴责、追忆、倾诉、表达、推理、抒情等成分,是言说仪式,更是主体表达。傻瓜的父亲和兄弟贪心地吃着他猎来的鱼,却不给他剩下半点。父亲第三次吃着傻瓜猎来的鱼时,喉咙不小心被鱼刺卡住,傻瓜于是痛心地唱道:

你吃着,吃饱喝足;

一根鱼骨卡在你的喉咙;

现在你的生命临近完结,

鱼骨仍旧卡在你的喉咙。

聪明的兄弟,你猎杀了鱼,

何曾给傻瓜吃点?

没有!现在他快死了,

或许你宁愿,

你已给傻瓜吃过了。(211)

傻瓜其实不傻,他再三地容许他的兄弟聪明人愚弄他,只是为了等待他那残忍的兄弟和父亲能够悔悟。但这样的时刻迟迟不来,他便选择不再宽容,而是公开控诉。“非洲民间故事的表演者巧妙地运用文学、音乐、语言和戏剧的手法,赋予他那充满想象力的叙事以管弦乐的特质,激励他的听众一起参与故事表演”(Irele &Gikandi,2012:21)。重复和停顿在口述表演中十分常见(Schevb,1985:84)。它是非洲民间故事最为鲜明的一个语言和叙事技巧。重复的既可以是故事的部分情节,也可以是人物的话语或环境中的景象和声音。然而,如果简单地把这种重复的用意和效果理解为——它能够使一些情节、话语或事物“再一次出现”,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则是过于表面的。重复自然有助于人们记忆和传递这些故事,但更重要的是,这些重复的情节、话语、景象和声音推动着整个故事的发展,层层递进被重复内容的意义,往往让细心的读者或听众兴趣渐渐浓厚而非感到困乏。“民间文学与各类传播活动中的受众有着天然的联系,而受众是传播中的主要元素也是传播效果最大化的重要基础”(李跃忠、苏蓉,2020)。在每次重复中,浅表的信息可能是相似的,但我们如果找出那些许的不同,就能发现每一次的重复意图表现的意义都不同。读者可以从《杀了她丈夫的另一个妻子的女人》(“The Woman Who Killed Her Co-Wife”)和《试图杀害她女主人的女奴》(“The Slave Girl Who Tried to Kill Her Mistress”)这两个故事中歌词的不断重复感受到这一点。保罗·拉丁搜集和收录的这些故事保留了重复、停顿等非洲黑人民族口述传统的特点,显得原汁原味,一方面给予了非洲的故事表演和表演者充分的尊重,另一方面则在鼓励读者想象人们讲故事和听故事的画面,融入故事表演的情境当中,真切地感受非洲的口述表演。

在非洲民间故事中,歌唱似乎比直接的语言叙述更能讲述故事、打动人心和引起共鸣。它能够打破故事讲述的单调节奏和沉寂氛围。随着歌唱者的经历越来越多,他的歌词就会越来越多,歌曲则越来越长。歌唱者把新的经历放在最前面,讲述完新近的经历后再来回述更早的经历。作为一种言说形式,歌唱将眼前的现实与人物自身的想象重叠,形成一种二重奏的结构。以故事《恩贡巴的篮子》(“Ngomba’s Basket”)为例,女主人公恩贡巴孤独地在河边钓鱼,一边追忆她母亲照顾她不够细心,一边想象着她的姐妹们钓到鱼的情景。

如果我的母亲,

(她钓到一条鱼,把它放进篮子里)

曾细心照料我,

(她又钓到一条鱼,把它放进篮子里)

我本应与她们同行,

(她又钓到一条鱼,把它放进篮子里)

而非独自一人在此。

(她又钓到一条鱼,把它放进篮子里)(290)

这段歌唱形象地刻画出恩贡巴百感交集的心境。无论是讲述还是歌唱,二者都是非洲民间故事青睐的言说方式。正是在言说中,这些故事彰显着非洲黑人对自身的存在处境的主观能动性,以及对人之主体性存在的不懈探索。

5.对话、联系与存在

在哲学与思想层面,创造性地运用对话艺术的语言特色和书写策略,以及对万物之间千丝万缕之联系的重视与探究,是非洲民间故事展开文学言说与存在反思的鲜明特色。“民间故事是一种鲜活动态的艺术”(Irele &Gikandi,2012:25)。在非洲,人们不仅爱讲故事和听故事,也喜欢交换故事。因此,故事表演本身就是一种对话。非洲民间故事体现“小故事、大图景”的叙事格局。它的言说并不是一种自说自话的独白,而是层次丰富的对话,对话的核心之一便是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性。非洲民间故事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四个方面探讨人的存在,凸显人类的存在是主体间的存在,是建立在主体与主体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之上的存在。在非洲民间故事中,人与事物的关系并非单纯的表征者与被表征的对象,或者使用者与被使用的事物。人与自然常常是感情相通。例如,将雨视为痛苦、悔恨、羞愧和悲伤的眼泪。人虽然总是在与动物所代表的自然抗衡,但二者并不是绝对对立的。在一些故事中,灌木猪等动物会幻化成人,而人也能够幻化成动物。超自然元素的运用生动地反映了非洲黑人在认知他与自然的关系时,有着“矛盾既对立又可相互转化”的辩证思想。一些故事甚至把神描绘为人性化的存在,他的身上除了拥有威信和财富,有时也会表现出滑稽和愚笨。

非洲黑人对生命和道德的认知始终保持着对万物之间联系的关注。我们总能在非洲民间故事中发现罪恶—复仇/惩罚,善良—回报/奖赏等等的因果关系。正是因为尊重和强调万物之间的联系,非洲民间故事始终蕴含着人们对不平等、非正义、霸权、贪欲、自私和暴力等消极力量的抗争,尽管故事里的主人公有时是通过“以暴制暴”来抗争。非洲民间故事讨论的主题非常丰富,既包括善意、自尊、无私、团结、宽恕、忠诚,也涉及邪恶、可耻、自私、背叛、惩罚、嫉妒和欺骗,而且经常表现为这两种不同力量在某一个体身上或一个集体生活空间中的碰撞、拉扯和抗衡,描绘着人类的人性和生活的不同侧面。在一个部落或一个村子,习俗规约和公共(往往是无形的)道德约束的力量不亚于集体审判或首领裁决。这说明,人们既尊重每个人类个体的主体性和权利,也强调单个个体对其他个体的责任。在故事中,即使是在集体审判现场,人们也发扬着契约精神,每个人物都可能参与、见证或改变当时的现实,牵引着整个故事的发展。为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种责任,一些非洲民间故事甚至不惜借用比较残暴的情节来传递和强化道德训诫。

在《为什么一个人不要揭露另一个人的来源?》(“How It Came About That One Person Does Not Reveal the Origin from Which Another Person Comes”)、《高大的少女乌恩图姆宾德》(“Untombinde,the Tall Maiden”)等非洲民间故事中,我们可以找到不少道德观与中国传统文化倡导的美德颇为相似,诸如,“不揭他人隐私”“刚正不阿”“忠贞不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信守承诺”“忠诚勇敢”;也能够发现一些核心价值观可与中国的文化主张取得共鸣,例如故事《反驳是如何在阿散蒂出现的?》(“How Contradiction Came to the Ashanti”),蜘蛛夸库·安耐西批评那个名叫“讨厌被反驳”的人——“你说你讨厌被反驳,但你自己又反驳别人”(217)。故事揭示出言论霸权跟其他形式的霸权同样不可取,因为它使用着双重标准。此外,非洲民间故事流传的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也能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找到许多共鸣,例如子女应当多听父母和长辈的劝诫,否则容易吃亏犯错等等。故事《为什么当你的亲属请求与你同行时,应当让他陪伴你?》(“Why You Should Let Your Kinsman Accompany You When He Asks to Go Along”)表现了祸福相依的道理。故事的讲述者想要告诉他的听众,一开始境遇最差的人最后得到的结果不一定是最差,命运充满了无数反转的可能。故事《姆里莱的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Mrile”)劝诫人们知恩图报,要懂得感恩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孩子与老鹰》(“The Child and the Eagle”)则告诫大家,不分是非曲直的盲目暴力有着极大危害。这些共鸣可以为我们考察中外文学关系、跨文化比较研究等带来启迪。

非洲民间故事在讨论罪恶(贪心、欺骗、有意伤害等)与惩罚/悔改、罪恶与报复、压迫与抗争、霸权与反抗之间的关系时,总不忘展现万物间的种种联系,残酷的故事中不失对善良、美好和温馨的刻画,幽默的故事中不失对重要问题的焦虑和考量。例如,故事《肯凯贝》(Kenkebe)刻画了一个自私残忍的父亲的形象,却不忘给疼爱孩子的妻子和正直勇敢的儿子一个美好的结局。《水中巨人》(“The Giant of the Great Water”)的故事在主张惩处恶人、伸张正义的同时,呼吁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宽容。

6.结语

《非洲民间故事与雕刻》的尾声所讲述的故事含义颇为深远,女主人公是一位被神莱扎夺走了所有族人的老妇人,她坚持要走到大地的尽头,找出通往天神的路,质问神为何如此折磨她。然而,她终究没有找到神,于是心碎而死。神莱扎象征了影响着人类生活的一切力量。故事借用孤独的老妇人与路人的对话,寄托了人们对人世生活苦涩一面的感慨。正如路人们给老妇人的回应,“但你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呢?不断攻击的莱扎坐在我们每个人的身后,我们摆脱不了他!”(339)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经历,它们是人类生活中无法逃避的“母题”。

非洲民间故事构建起想象力驰骋的时空,“历史学家哀叹于缺乏历史记载,艺术家却能基于丰富的信息进行想象,这种想象虽然不能用实证的方法去检验,却能使我们想象那未曾被重视的过去”(转引自王卓,2022:283-284)。非洲民间故事在万物的联系中从多层次探寻其文化内核,阐发出生存反思的独特智慧。与此同时,非洲民间故事中蕴含着文本与语境的互动,以及各黑人民族的文化之间的“彼此借鉴和互动”(Kutler,2003:393),这一点从宏观的层面彰显了非洲黑人文学与文化对人之主体间关系的尊重与重视。非洲民间故事在教育、建构社会认同和传承文化传统三个方面发挥着不可忽略的作用,而正是由于对人之主体间关系的关注,它们对于非洲的社会文化发展的意义将会愈加重要。“在非洲,民间故事是一种负担;但是叙述者们优雅地承担起了这一负担,而且宽广地拥抱了大多数的听众。正如阿肯人所言,‘当两个人一起挑担子时,它就不再是负担了’”(Irele &Gikandi,2012:32)。这“两个人”可以是两个不同的故事讲述者,也可以是故事的讲述者与聆听者。“民间文学是属于民众自己的知识,是民众自己叙述的知识,是民众对于自己的思想、观念和感情的展演”(万建中,2006:1)。对于非洲黑人而言,民间故事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它承载着个体和民族的历史、文化及生活。如今,非洲民间故事的言说和存在反思仍在继续,并在不同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

注释:

① 以下出自该著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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