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的复调之美
——论曹文轩《草房子》的文化美学意蕴

2023-02-06 18:37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油麻桑桑草房子

高 兴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作为中国当代小说的经典文本之一,曹文轩的《草房子》可以从多重角度加以阐释,例如教育思想、美学风格、修辞手法、语言艺术,等等。在多种观照方式当中,很少有研究者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视角来分析这篇小说。实际上,这篇小说的文化内涵非常丰富,它从多个维度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有研究者发现:《草房子》“不仅仅是写给孩子的儿童小说”,它具备奇妙的“音乐乐章复调式的形式”[1]。的确,这篇小说具有某种“复调”效果,但是其“复调”不仅仅体现为小说的艺术表达形式,更呈现在它所传达的文化美学意蕴当中。本文通过对曹文轩《草房子》的文本解读,揭示这篇小说所具有的多元文化因素交融与对话的诗学效应。

一、人物形象:儒释道文化的对话与融合

《草房子》讲述了一个名为“油麻地”的小村生活故事,故事发生的核心地点位于油麻地小学及其周边区域,活跃在故事中的人物既有儿童也有成人。从社会身份来看,《草房子》涉及教师、学生、农民、屠夫、和尚、渔夫、商人、医生、文书、掮客等人物,这些人物面貌各异、性格多样。从单个人物承载的文化内涵来看,某些主要人物的形象意义较其他人物更加凸显。

桑乔是油麻地小学的校长,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生活水平低、办学条件差的历史背景下,热心于乡村教育事业,努力克服各种现实困难,千方百计提高农村小学的教育质量,展示了以校为家、爱护师生、有教无类、学而不厌等美好品德,明显承续了中国儒家文化中的师道传统和处世精神。身处物质匮乏、设施简陋的贫困乡村,作为一校之长的桑乔不悲不怨、无忧无悔,竭尽所能地推进校园环境建设,精心谋划学校文化活动,为提高学校办学声誉而恪尽职守、勤苦经营。他在外部教育条件和自身工作职权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纸月和细马等油麻地“外来”学生争取就读机会;他能顶住个别不怀善意的家长施加的心理压力,为蒙受不白之冤的教师蒋一轮提供支持与声援。为了实现油麻地小学空间版图的完整性,桑乔当初设法赶走秦大奶奶的想法和冲动似乎有失厚道,但他的动机无疑出于维护校园环境的公心。所有这一切,都能充分说明桑乔是一位优秀的教育管理者。另外,桑乔对集体和个人荣誉甚为重视,为使油麻地小学在会操比赛、文艺汇演、教学检查等各类活动中取得佳绩,桑乔表现出卓越的组织能力和超常的审美天赋。令人感叹的是,像桑乔这样精明能干的小学校长,其出身却是相当卑微的,《草房子》最后一章对此有所交代:他原本“只断断续续地念过一年私塾”,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大,由此“落下了一个口吃的毛病”,但他“拼命”自学成才[2](P272-273)。桑乔的奋斗精神和职业操守,正是中国儒家文化“入世精神”的生动体现,其人格和事迹清晰地诠释了“自强不息”“仁以待人”“君子不器”“刚毅木讷”“博学笃行”等儒家思想之精华。儒家文化在桑乔身上激发了“一种奋发向上、拼搏进取的壮志豪情和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闪耀着“儒家美学的崇高美”[3](P54)。

桑桑与父亲桑乔的性格气质存在差异,他“经常被父亲认为是‘没有是非观念’”[2](P117)。日常生活中的桑桑率意旷达、通脱大方,他往往“异想天开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为”[2](P7),譬如:改碗柜为鸽笼,剪蚊帐为渔网,夏穿棉衣以嬉戏,预制笔记本而手撕父亲荣誉证……桑桑更多地展现了道家文化素朴纯真、随和包容的传统风骨。油麻地的村民们对不愿迁离校园的秦大奶奶较为反感与疏远,唯有桑桑主动亲近这位孤苦的老人;来自异乡的细马被周围的儿童孤立和嘲笑,只有桑桑乐意陪伴这个“野蛮”孩子玩耍;杜小康伤害了桑桑的自尊心,桑桑不记仇、不嘲讽,反而给予落寞无助的杜小康以同情和支持。细思量,桑桑这个人物形象与作者本人的个性品质颇为神似。曹文轩喜爱水之“遇圆则圆,遇方则方”的“弹性”,坦言自己的“处世方式与美学态度”受到了“水”之影响,因而“容易感伤,容易软弱,不能长久地仇恨”[4](195-196),这使人联想到老子所称道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道德经》)。被父亲批评无是非之辨的桑桑,其品性仿若庄子所言的“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庄子·齐物论》),他那灵慧超脱的性情气度,焕发出“见素抱朴”和“返璞归真”的“道家美学的自然美”[3](P58)。

慧思和尚乃佛门中人,他早年本是一位才华出众的秀雅之士,与纸月母亲相爱。女方未婚先孕,待婴儿满月后投水自尽;男方遁迹古寺。小说叙述的这一爱情悲剧已有几分暗合佛家“苦谛”之义,似可证得“恩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的佛理[5](P41)。更微妙的是,慧思和尚蛰居“浸月寺”,他的女儿又被称之为“纸月”,不免使人浮想起中国民间流传的“水月观音”菩萨像。佛典《妙法莲华经》描绘了“皓月当空,水月相应,观音坐岩上”的“佛教之德义与饰义相结合的优美画面”,内中“以水喻智慧”[6](P29),而《草房子》中的“浸月”“慧思”之表述,岂不与此巧合?在中国民间,观世音菩萨像大多呈现端庄慈祥的女性形象,常常以“千手千眼”的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意为“千眼遥观,观照世间,千手摇接,护持众生”[6](P13),也有人谓之曰“渡一切众生,手疾眼快,眼到手到,毫无阻挡”[7](P39),这些说法突出了“观”之重要性。《草房子》写到桑桑和纸月的情感交流时,总是将桑桑的行为意义置于少女纸月的目光审视之下,而桑桑正是从纸月的静观默察中获得自身行为的审美判断和道德反思。这种观照是永恒的,因为“在无数双目光里,桑桑总能感觉到纸月的目光”[2](P286);这种观照也是广远的,因为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2](P303)。纸月的书包绣着一朵“红莲”,莲花是佛教至关重要的象征符号,与小说中的寺庙和僧人指向同一文化语义场。由于《草房子》的审美空间得到佛教文化光泽之烛照,读者能够从文本接受中依稀体悟到空明澄净的“佛家美学的虚静美”[3](P63)。

上文解读了桑桑、桑乔、纸月与慧思和尚的形象意蕴,藉此可以窥见儒释道文化因素在《草房子》中的渗透与会通。尚需注意的是,儒释道文化元素在《草房子》中并非彼此分离,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内涵是复杂多元的,每个人物的性格大多以某种文化品格为主体而兼受其他文化之影响:珍视功名的桑乔在儿子患病后,开始正视过去的自我身份,重新看待自己的职业名誉;渴求财富的杜雍和创业失败,却能心平气和地面向现实人生,不再奢望红门之家的再显荣华;相反,慧思和尚选择了还俗,偕同女儿回归江南故乡;桑桑天性洒脱自然,却也有知难而进的勇气;纸月既超凡脱俗又知书达理,兼有“灵气与书卷气”[2](P41)……这些人物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儒释道文化的共同濡染,并且人物之间形成对照与互补的关系。在美学风格上,《草房子》将崇高美、自然美和虚静美融为一体,彰显中国乡土小说文化复调之美的独特优势和无穷魅力。

二、生活方式:多元文明形态的复合镜像

根据当前学术界的共识,人类文明可分为渔猎文明、游牧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等形态。中华文明是包容性极强的多元复合体,费孝通先生曾对“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作精辟的阐述[8](P17)。在肯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前提之下,学者们对中华文明的构成情况提出不同观点:有人认为“中华文明是一种以农耕文明为主轴,以草原游牧文明与山林农牧文明为两翼,并借助传统商业、手工业予以维系,通过现代工业、现代农业、现代服务业予以提升的复合型文明”[9];有人断定“中华文明中,既包含农耕文明、游牧文明,同样包含海洋文明”[10](P1);也有人指出:“中国文化起源于大河,西方文化起源于海洋”,且“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互动推动着中华文化的不断发展”,最终“形成了总体上以农耕文明为主导的局面”[11](P3-4)。学界普遍承认中华文明多元复合的基本特征以及农耕文明在历史上的主导地位,但在中华文明与海洋文化的关系问题上,学者们有不同的看法。

随着生态文明理念的深得人心,将人类文明形态理解为从落后到先进、依次递升的线性思维遭到批驳,研究者指出人类的渔猎、游牧和农耕“三种生产活动相互并不排斥,可以在同一地域、同一族群中同时存在”[12](P73)。每种文明形态均与人类生活方式相匹配,考察特定区域的文明形态时,应当以多元化的共时性视角来弥补一元化的历时性视角之不足。国人不乏多元文明复合交融的历史记忆,有人以诗意化的文笔勾勒出新石器时代的中国文明影像:“你会看见黄河岸边,有人在种粟,有人把活泼的鱼串上树枝放在石片上烧烤,有人在风中疾走,吟唱;在长江边捕鱼、织麻的人唱着温柔的歌,赤臂的汉子在搭建干栏式茅屋,另一批人在稻田里劳作;而北方粗犷的先民在牧牛在狩猎,一群群被驯化的马匹在风中飞扬着鬃毛纵情奔驰。”[13](P40)这样的多元文明图式在曹文轩小说《草房子》里也有类似反映。

《草房子》点明桑乔早年生活在“以农耕为本的地方”[2](P272),这是小说对农耕文明的直接交待。由小说的环境描写和故事叙述可以得知:油麻地村有玉米地、麦地和稻田,水稻与麦子是当地人的主要粮食,其它农作物有瓜、豆、薯、菱、莲、藕、艾、棉等;田野里有风车在旋转,村里建有“打麦场”,油麻地小学的师生帮助村民割麦子或者捡麦穗,有的村民用船装运麦秸;人们役牛耕地,在菜园里劳作,在磨坊加工粮食,使用镰刀收割庄稼,编制柳筐和柳篮……这样的日常生活状态绘制出典型的农耕文明图谱,饱含乡土田园的天然浑朴之趣。《草房子》中的秦大夫妇创业史最能诠注中国农民的土地情结。这对夫妇“唯一的幸福”是在荒凉之境中“做着土地的美梦”,他们节衣缩食、耕耘不休,他们忍饥耐渴、含辛茹苦,“用几十年的心血”换来的土地[2](P107-108),却被征为学校用地,秦大奶奶决定用生命固守汗水浸润过的热土。他们的土地梦想和家园情怀感人肺腑,他们的性格及命运阐释了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本色”:“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14](P2)

与农耕文明相比,《草房子》对其他文明形态的书写较为模糊,但也不至于无迹可寻。油麻地似乎有不少渔民,小说中反复出现河水、鱼虾与船舶,桑桑“见有渔船在河上用网打鱼”而引发捕鱼的冲动[2](P7),在暴风雨之夜听到“从屋后的大河上,传来打鱼人因为天气不好而略带些悲伤的歌声”[2](P45)。除了捕鱼,油麻地人也放牧动物,不爱读书的细马成了牧羊童,他在田野草木之间悠然地驱赶着一群“小精灵一般”的山羊,喜欢远观“几个猎人带了几只长腿细身的猎狗在麦地或棉花地里追捕兔子”[2](P189)。《草房子》关于渔猎和放牧情景的勾画点染,既是对油麻地农民勤劳能干的婉言赞美,又给富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农耕图”增色添彩。校长桑乔在青年时期当过猎手,却要尘封自己的打猎记忆,这种心理源自人类文明史上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认为渔猎文明落后于游牧文明、游牧文明又落后于农业文明[15](P71)。然而,桑桑病重以后,桑乔主动带他去打猎;待桑桑恢复健康,又让他朝天空开枪。假如说渔猎文明昭示人类“以万物有灵的视角表达对自然的敬畏”[16](P53),游牧文明彰显“生生相续”的文化观念[17](P440),那么,桑乔克服心理障碍、带领桑桑打猎的行为应属《草房子》极具深意的叙事成分:父亲希望儿子在与野外动物接触和竞争的过程中喷发生命之激情、体验自然之神圣,此举暗合渔猎文明和游牧文明所赓续的传统文化心态。

《草房子》很少直接写大海,但在文本中嵌入海洋文化的“隐性”基因。小说提到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是“从三百里外的海滩上打来的茅草盖成的”,这种茅草“旺盛地长在海滩上”又“受着海风的吹拂”,令草房子倍显“华贵”,而且这种房子有冬暖夏凉之优点[2](P6-7),别地农舍难以企及。如此奇特不凡的海滩茅草,作者曹文轩对它应当是非常熟悉的,他的家乡盐城位于黄海之滨,那里的人们对于海洋并不陌生,无怪乎《草房子》描述大河行船的场景时,不知不觉地渗入了中国人在农耕时代形成的海航经验:杂货铺老板杜雍和亲自掌舵的那艘“装满货物的大船”在“开阔的水面上”迎风破浪,他觉得面前“一切虚幻不定,水天一色,水天难分,船仿佛行在梦里”[2](P177-178);杜小康随父驾船至远方的大芦荡放鸭,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家乡,第一次面对前方“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内心充满了“未知的东西”[2](P255-256)。谁说华夏子民缺乏远航冒险和商业竞争的开拓精神?怎能不感喟中国农耕文化传统与海洋文化意识熔铸而成的复杂情愫?

三、价值追求:物质丰、生态美、诗意浓

综观20世纪的乡土文学创作,既有对“乡土社会结构”的“哲学批判”(以鲁迅等作家为代表),也有对“乡土文化社会”的“理想化”和“浪漫化”(以沈从文等作家为代表),还有对“精神乡土”的“同情”兼“反叛”(以贾平凹等作家为代表)[18](P32-33)。随着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型发展,生态问题广受关注,乡土作家们担忧人类“难以与自然和谐共处,也难以达致‘诗意的栖居’”[19](P6),故而“‘乡土生态小说’思潮及其‘生态主义’倾向”成为当代文坛“较为突出的创作现象”之一[19](P11)。

中国当代乡土小说的“生态主义”取向并非孤立的文化现象。人们从工业文明发展模式对自然资源、生态环境和人类健康造成的巨大破坏中逐渐警醒,开始反思和批判极端“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念,在哲学领域,“存在论将代替认识论,‘共生’将代替‘人类中心’成为当代最核心的价值观与人生态度”[20](P455)。哲学观念的转变引发审美意识的革新,催生出一种新的美学范式即生态美学。在生态美学建设方面,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大有可为,“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道法自然’、佛家的‘众生平等’等古代智慧,都对当代西方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产生过重要启示”[21](P130)。哲学和美学思想的变革必然会促进文学观念的更新,包括乡土小说作者的中国当代作家应当自觉吸收生态美学的新理念,继承传统文化的“和合”精神,弘扬传统美学的“中和”之美,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诗学做出贡献。

在当代中国乡土作家队伍中,阿来、迟子建、贾平凹、张炜等人的作品带有浓郁的生态美学色彩,他们的小说揭示万物生命之本真,饱蘸天地造化之灵气,提升了中国乡土文学的艺术品格。毋庸讳言,某些乡土生态小说或多或少显露了“价值观念的错位与困窘”[19](P17),某些乡土作家指认现代文明为“罪魁祸首”而“主张重回传统生产方式和生活轨道”,独尊某种文明形态而刻意“贬抑”别的文明形态[19](P315);或者罔顾“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种文化模态”,在国内“仍然共时性存在”之事实,[19](P318-319)片面否定物质生活追求的正当性与必要性。有鉴于此,如何立足于中国社会发展现状和中国乡村建设经验,将和谐优雅的生态美学与积极健康的现代理性自洽、自然地融会在文学创作中,是当代乡土作家不能回避的艺术考验。在此方面,曹文轩的小说《草房子》可资借鉴。

曹文轩在散文《黑风景》中写道:“大自然永远是伟大的。它养育了人类,并且还以季节的转换,向人们呈现不同的景致,从而把更加丰富的喻意传达给人类,壮大着人类的精神世界。”[22](P171)他的小说《草房子》寄寓了人类对大自然的崇敬和挚爱之情,以清新隽永的文笔勾勒出一幅河清月白、鸟飞鱼跃、花香草深的平原水乡图。那个叫“油麻地”的小村,是枫树、梧桐、白杨、银杏、槐树、楝树、柳树、柿树、桑树、乌桕、芦苇、竹子、蔷薇、艾蒿、菖蒲、红菱、水莲、水稻、麦子、玉米、南瓜、白薯、红薯、美人蕉、野菊花、凤仙花、紫云英等诸多植物的王国,是鸽子、乌鸦、喜鹊、黄雀、麻雀、野鸡、野鸭、芦雁、老鹰、水牛、山羊、兔子、黄鼬、猎狗、青蛙、鱼虾、蟋蟀、蜜蜂等大量动物的乐土。《草房子》中的人与生物和谐共处,甚至人名当中也镶嵌着动植物名称,如“秃鹤”“白雀”“毛鸭”“细马”“桑桑”“柳柳”“香椿”“谷苇”“温幼菊”等。小说中的人与动物关系密切:桑桑爱鸽,细马牧羊,杜小康放鸭,秦大奶奶饲养鸡鸭鹅,白三将水牛牵到房子里,村民们在傍晚“呼鸡唤狗”[22](P152)……《草房子》的生态美学思想不光表现为人与动植物的相伴相随,更体现在自然万物对人类心灵图式的诗性修饰,因而在文本中留下斑斑点点的话语痕迹,比如说:女教师温幼菊讲课的声音“温和如柔风”,学生被“拖入了超脱人世的境界”,使“教室里安静如月下的池塘”[2](P120-121);白雀姑娘每次与意中人约会时“总是用手帕带来一包南瓜子”[2](P223),她用“南瓜子”表达自己对恋人的关切之情;杜家败落之后,颓唐消沉的杜小康看见“枝头上偶然落上几只鸟,叫两声就不叫了,因为安静,就立在枝头上打瞌睡”[2](P243);桑桑即将踏上新的人生征程,鸽子们在空中围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2](P304)。动植物既给人类带来慰藉,也能救治人类生命,落水的秦大奶奶便是在牛背上得以苏醒,更神奇的是:中医治愈了桑桑所患的恶疾“鼠疮”。众所周知,“中医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综合性的、大生态的、大生命的医学模式”[23](P8),换言之,“中医学的‘天人合一’思想,有着深刻的生态学意义”[24](P84),中药成分大多由生物构成。《草房子》将中医疗效“传奇化”的同时,也强化了小说的生态美学色彩。

中国古典美学与生态美学有相通之处,例如中国古代诗歌“比兴”手法可传达“自然景物的诗意”,它“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审美意识与生态智慧”[25](P4)。不惟“比兴”,笔者认为“比拟”手法亦能折射人与自然万物的精神联系,令文本生成丰赡的诗意。《草房子》将秃鹤演戏的行为描述为“驴拉磨似的旋转着”[2](P31),将杜雍和的枯发形容为“秋后霜草丛里的兔毛”[2](P265),将村民们品尝酱油的“砸吧声”类比为“鱼浮到水面上圆着嘴吸气时发出的声音”[2](P169),由蒋一轮的新婚妻子联想到“瘦小的、温顺的山羊”[2](P239)……由于比拟手法“建立在物我统一的移情作用的心理机制之上”[26](P129),《草房子》借助比拟手法的频繁使用,使小说的生态意识和抒情格调愈加浓烈。此外,纸月和桑桑吟唱的民歌乡谣散发着乡村生活气息,无形中增强了小说的“原生态”文化色调。

尽管《草房子》充溢着质朴浪漫的乡土风情,但它绝不排斥现代物质文明进步,相反,它抒写了平民百姓对丰裕生活的强烈期待。小说叙事者怀着几分羡慕的语气,细数杜小康的皮质裤带胜于其他儿童的线绳裤带之好处,欣赏杜小康身着“一年四季的衣服”与“白口罩”的优雅姿态,对杜小康独享“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流露出无限神往之情[2](P144-146)。小说还写到杂货铺的经济地位赋予杜家的心理优势。就连油麻地人的审美需求也离不开物质保障,假如没有杜小康从家里拿来“三十只清一色的小碟,三十只深红色的漆筷,三十根红头绳,三十朵白绒花”[2](P174-175),蒋一轮筹划的文艺节目便无法上演。《草房子》在建构生态美、诗意浓的艺术之境时,并未放弃对现代物质文明的价值诉求。

四、结语

尽管曹文轩的《草房子》以叙述儿童人物故事为主,但是这篇小说内涵丰富、意蕴深厚,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品,它所包含的传统文化美学元素甚为繁丰。可以说,《草房子》中的人物性格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多维影响,体现了儒释道文化的对话与融合,而传统文化底蕴使小说意境生发出崇高美、自然美和虚静美;作者以睿智的目光和包容的心态观照农耕文明、渔猎文明、游牧文明等文明形态,通过“油麻地”多种生活方式的叙写,以小见大地反映了中华文明多元复合的重要特征。《草房子》追求的审美境界建立在现代物质文明发达的基础之上,充盈着中国古典美学的诗情画意,它所呈现的文化复调之美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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