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孟振及其《中國文學史》考述

2023-02-10 18:47劉曙初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劉曙初

關鍵詞:姚孟振;中國文學史;近現代社會轉型

中國文學源遠流長,深信“章往而察來”(1)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卷九,第658頁。的中華民族具有强烈的歷史意識,因此,國人對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很早就已經開始了。但是,這些研究多以詩文評、序跋、筆記、傳論等形式呈現。獨立完整的中國文學史著作直到十九世紀後期纔出現,1880年王西里(又譯作瓦西里耶夫)出版《中國文學史綱要》,這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中國文學史(2)李明濱:《世界第一部中國文學史的發現》,《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2002年第1期,第92—95頁。。國人自撰的中國文學史最早的當屬林傳甲《中國文學史》、黄人《中國文學史》以及竇警凡《歷朝文學史》,都出版於二十世紀初(3)三部著作究竟哪一部纔是最早的中國文學史,學術界有不同看法,參見王水照:《國人自撰中國文學史“第一部”之争及其學術史啓示》,《中國文化》2008年第1期,第54—63頁。。在現代教育制度中,中國文學史作爲獨立的學科建制出現,這些早期中國文學史著作都是這一制度的産物。王西里的《中國文學史綱要》是由他在喀山大學和聖彼得堡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課程的講義修訂而成,林傳甲和黄人的《中國文學史》則分别是他們爲京師大學堂和東吴大學編寫的教材,竇警凡的《歷朝文學史》可能也是他在南洋公學師範院編寫的講義(4)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合肥:黄山書社,1986年,第4頁。。顯然,早期中國文學史著作産生的時代正是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艱難對話和激烈衝突的時代,一批飽讀經史子集的知識分子努力在中國傳統學術與西方現代觀念之間抉擇、彌縫和融匯。早期中國文學史著作的演化軌迹表徵了特定時代知識分子在舊學和新知中不斷探索、艱辛前行的歷程。本文要分析的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可能是這個歷程中一個不起眼的環節,以致兩種重要的中國文學史書目都未著録(5)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黄文吉:《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6年。,但是這個不起眼的環節中也包含着一些耐人回味的信息。

張復慶《姚孟振傳略》記載了姚孟振的主要經歷(6)安慶市政協文史委員會、桐城縣政協文史委員會:《桐城近世名人傳〈續集〉》,《桐城文史》總第14輯,1996年,第28—30頁。,撮引如下:

姚孟振生於1862年,字慎思,晚號學禪老人,安徽桐城人。清光緒年間縣學生員,後任安慶敬敷書院課士。1910年執教於蕪湖安徽公學,1912年安徽都督孫毓筠委托姚孟振籌建安徽省圖書館,姚孟振被委任爲安徽省圖書館首任經理、收掌等職。數月後姚孟振辭職,此後在北京民國大學、浮山中學、安徽甲種工業學校任職,1928年任桐城集成女子職業學校校長,1938年,日軍侵占桐城,姚孟振寫下《桐城兩次淪陷紀略》,揭露日軍的暴行,謳歌抗日軍民的壯舉。1939年,姚孟振倡議重印清道光版《桐城續修縣志》,並任重印縣志委員會副會長,負責具體工作,親任校勘,夜以繼日,1940年夏,《桐城續修縣志》重印出版。1940年11月,姚孟振病逝於故里。

關於姚孟振的生平,還有一些重要的内容值得補充:

(一) 姚孟振是桐城派弟子,與桐城派淵源深厚。蔣元卿《皖人書録》記載姚孟振“從方宗屏學文,又從阮强習宋儒理學”(7)蔣元卿:《皖人書録》,合肥:黄山書社,1989年,第932頁。。方宗屏,名昌翰,安徽桐城人,晚清舉人,曾任新野知縣,後自免歸鄉。阮强,字仲勉,安徽桐城人,諸生,曾應劉銘傳之邀在臺灣書院任主講,後歸鄉興辦教育。《桐城吴先生年譜》卷四《門弟子表》記録吴汝綸的桐城弟子,姚孟振與姚永朴、姚永概、房秩五等列名其中(8)郭立志等:《門弟子表》,《桐城吴先生年譜》,雍睦堂叢書本,民國三十三年(1944),卷四,第319頁。,可見姚孟振是桐城派後期代表人物吴汝綸的弟子。光緒二十八年(1902),吴汝綸籌備桐城中學,姚孟振參與謀議(9)郭立志等:《桐城吴先生年譜》卷二,第192頁。。姚孟振與姚永概和房秩五來往較多。姚永概《慎宜軒日記》多次記載他和姚孟振的來往,如“壬寅(1902)七月十六日”及“十八日”,“癸卯(1903)九月二十三日”,“甲辰(1904)一月十六日”,“甲辰(1904)十二月初七”及“初八日”,“乙巳(1905)三月初七日”,“庚戌(1910)六月十一日”,“甲寅(1914)五月初一日”等(10)姚永概:《慎宜軒日記》,合肥:黄山書社,2010年,第835、882、894、932、943、1155、1269頁。。在庚寅(1890)閏二月初一日記中,姚永概有一段對姚孟振才華和品性的評價:“常季(按:即方守敦)出吾鄉姚孟振《慎思詩文》,美才也。此人非吾族,寂處荒鄉而能自拔如此,使有人裁之,成就可限乎?又聞其事叔父謹,懷抱與衆殊云。”(11)《慎宜軒日記》,第420頁。1896年前後,房秩五作《滬上次姚慎思寄懷原韻》(12)房秩五:《浮渡山房詩存》,合肥:黄山書社,2009年,卷一,第294頁。。1924年,房秩五創辦樅陽浮山中學, 1929年房秩五作《次韻慎思九日邀同明甫屏丞正卿登妙高峰》《和慎思雪後金穀岩招飲見贈原韻》(13)《浮渡山房詩存》卷二,第314、316頁。繫年據朱洪:《靈山秀水:安慶佛教文化》,合肥: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0頁。,妙高峰、金穀岩都在今安徽樅陽的浮山附近,姚孟振此時可能已在浮山中學任教。金天羽有詩《遊浮渡山信宿浮山中學校長桐城姚慎思先生孟振時年六十有九神明聰强拄杖導遊登降無倦贈詩却答》(14)金天羽:《天放樓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卷十三,第328頁。,據姚孟振生年推算,詩作於1930年,此時姚孟振已任浮山中學校長。

(二) 姚孟振與天津周馥家族關係密切。周馥(1837—1921),字玉山,號蘭溪,安徽東至縣人,追隨李鴻章,深受賞識,是晚清淮軍的重要成員,曾任兩廣、兩江總督,後定居天津。姚孟振曾在與淮軍淵源深厚的合肥李家授徒,上文所舉房秩五《滬上次姚慎思寄懷原韻》自注云:“慎思時館合肥李宅。”蕭穆《方息翁包公祠記書後》題下注云:“代邑人姚慎思作”,文中記載姚孟振向蕭穆請教桐城包公祠事:“頃授徒皖城,同邑蕭敬孚先生適有事來此。”(15)蕭穆:《敬孚類稿》,合肥:黄山書社,2014年,卷三,第68頁。又有《桐城篤山重修包公祠記》記載此事:“丙申夏四月,穆有事於皖城,晤邑人姚慎思孟振。”(16)蕭穆:《敬孚類稿》卷十五,第419頁。丙申爲光緒二十二年(1896)。周馥四子周學熙(1866—1947),字緝之,號止庵,近代著名實業家,也是吴汝綸弟子(17)郭立志等:《桐城吴先生年譜》卷四《門弟子表》,第319頁。,或許即因此關係,姚孟振與周學熙關係密切。1923年,周學熙之孫、後來成爲著名學者的周紹良入私塾,“從姚慎思先生啓蒙。姚慎思於經史子集諸家學問有深厚功底,奠定了紹良先生日後從事文史研究的基礎”(18)凌海成:《紀念周紹良先生》,《法音》2005年第11期,第30—34頁。。 1924年,周學熙出資修建周馥祠堂,姚孟振作《甲子仲春遊觀天津新建周慤慎公祠時未落成》(19)繆志明:《周公祠原始資料叙録》,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天津市河東區委員會文史資料徵集工作委員會:《天津市河東區文史資料》第3輯,1990年,第97頁。。1925年周馥祠堂落成,周學熙編《周慤慎公祀典録》,該書附録姚孟振《事績題咏四十八首》,每題先叙述功績,再以詩歌咏贊(20)林開明、田毓芬:《周馥祠堂建立及其祭祀文化——〈周慤慎公祀典録〉淺談》,政協天津市河東區委員會學習和文史資料委員會:《河東區文史資料》第十八輯《周馥家族與近代天津》,2006年,第262—270頁。。1936年,周學熙編《周慤慎公百齡追慶紀念圖咏》也收入了姚孟振題詩(21)周啓文:《話〈周慤慎公百齡追慶紀念圖咏〉》,《河東區文史資料》第十八輯《周馥家族與近代天津》,第200—204頁。按:原文作“相城姚孟振敬題”,誤。。1925年,周學熙南遊浙江,也與姚孟振同行:“民國十四年閏四月,南遊普陀山,偕姚慎思孟振同行至寧波等處,歷諸名刹,有詩。”(22)周學熙著,文明國編:《周學熙自述》,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21頁。按:原文將“姚慎思孟振”誤斷爲“姚慎思、孟振”。

(三) 姚孟振曾執教孔教大學。孔教大學是陳焕章1923年在北京創辦,至1931年停辦(23)關於孔教大學的創辦經過、背景及宗旨,可參程龍:《知識與信仰——簡論孔教大學的辦學始末》,《原道》2011年第1期,第263—284頁。。1923—1925年姚孟振在天津周家,1928年姚孟振已返回桐城,8月創辦桐城集成女子職業學校,並任校長。1929年姚孟振在樅陽浮山,至遲於1930年擔任浮山中學校長,因此姚孟振執教孔教大學,可能在1926—1927年。張復慶《姚孟振傳略》稱姚孟振曾執教民國大學,可能是誤記。《孔教會紀事》記載1926年北京總會活動:“夏曆八月初三,爲中秋上丁,行禮後由郭曾炘、姚大榮、劉次源、姚孟振講經。陳焕章君因育英女校全體師生到會謁聖,乃特講婦女在孔教之地位及責任……夏正八月二十七日耶誕節,由劉次源、劉名譽、姚孟振三君分主三獻,禮畢講經,先由劉次源君宣布開會宗旨。次姚孟振、劉名譽兩君皆講《大學》云。夏曆十一月初七爲冬至節,該會舉行祀天典禮,十時燔柴致祭,由陳焕章、劉次源、姚孟振三君分主三獻,贊禮、歌詩、讀祝及各執事皆孔教大學、中學、小學各學生,比利時代辦公使及參贊亦均到會行禮,禮畢講經,由劉名譽君講《論語》首章,姚孟振君講《禮記祭法篇》,姜宗奎君講天地人之關係,末由陳焕章君講天人合一,乃飲福茶談而散。”(24)陳焕章著,周軍編:《陳焕章文録》,長沙:岳麓書社,2015年,第536—537 頁。孔教大學以“昌明孔教,培養通儒”爲旨,宣揚尊孔讀經。姚孟振既任教孔教大學,又多次參與孔教會的行禮、講經活動,可見其崇信儒家思想。

(四) 姚孟振曾執教安徽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安徽省立第二女子師範的前身是李光炯、阮仲勉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創辦的安徽女子公學,一度停辦。民國元年(1912),女子公學復校,改名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25)蕪湖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蕪湖市志》,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十一篇《教育》,1993、1995年,第577頁。按:阮仲勉即前文的阮强,是姚孟振的老師。。姚孟振任該校學監,校長是阮仲勉,“校内校外,都稱阮爲‘阮老聖人’,稱姚爲‘姚老賢人’。這兩人,在當時負有聲望,所謂道德文章,亦有可取。但是思想腐舊,行爲保守,跟不上時代潮流,且以衛道者自居,崇奉孔夫子,篤守桐城派,男女大防,不准逾越。對當時傳播的新文化、新思想,是拒不接受的”(26)胡蘇明:《“五四”時期蕪湖的反帝反封建的鬥争》,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安徽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安徽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 1983年,第26—27頁。。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震動全國,在蕪湖也掀起了巨大的反響。1919年5月7日,蕪湖各校代表舉行第一次聯席會議,决定成立“蕪湖學生聯合會”,開展愛國運動。姚孟振作爲教員代表參會,堅决反對成立學聯和罷課的决議,説:“五中和二農之熱忱,鄙人甚爲欽佩。但組織學聯、發動全體罷課嘛,却不敢苟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各校及諸位有愛國之熱忱,盡可以各自表述,何必步他埠之後塵,組織學聯,棄學罷課?且鄙人身爲二女師學監,一嚮好文,不敢遺棄男女授受不親之古訓,更不敢放任女生上街拋頭露面。”其言論受到當時是五中學生代表的蔣光慈等人的駁斥(27)吴騰凰、徐航:《蔣光慈評傳》,北京:團結出版社,2000年,第51頁。。儘管姚孟振負有聲望,在當時能擔任女子學校的學監,思想應該不會太陳腐封閉,也不反對學生愛國言論,可是却被青年學生當場嚴厲駁斥甚至無情嘲弄。在新舊思潮鬥争激烈的時代,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儘管努力跟上時代,但却仍然被時代拋在了後面。

姚孟振生活在中國社會從傳統到現代丕變的動蕩時代,接受的是傳統教育,交往的師友多是一些新舊之間過渡的人物,姚氏一生主要在教育界活動,短期執教過大學,大部分時間是在私塾和中學任教,他既没有巍巍官位,也没有赫赫聲名,衹是一個生活在急劇轉型時代中的普通的桐城派弟子。這樣的時代環境、教育背景、社交網絡和職業生涯都可能使姚孟振一方面被新風氣所裹挾,受到新思潮的影響,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都會隨着時代前進,另一方面前進的步伐難以邁得很大,改變難以很劇烈,新舊的雜糅和衝突在他身上留下明顯的印痕。

姚孟振《中國文學史》計兩册,十卷,半頁十三行,行三十三字,單魚尾,白口,上題“中國文學史”,下題“東成印字館承印”。前三頁版心題“北京孔教大學校豫(原文如此)科”,後題“北京孔教大學校本科”。首頁右下方題“桐城姚孟振編”。此書没有版權頁。姚孟振1926—1927年任教北京孔教大學,此書當出版在此期間。孔教大學設立大學和專門兩部,兩部各自設立本科和預科,大學部分經科、文科和法科,專門部分經學科、文學科、史學科、政治理財科和法律科,其中大學部本科文科的國文門和英文門、專門部本科的文學科都開設中國文學史課程,大學部和專門部的預科設立了中國文課程,未見中國文學史課程(28)關於孔教大學的課程設置及其宗旨,參考程龍:《知識與信仰——簡論孔教大學的辦學始末》,《原道》2011年第1期,第263—284頁。。因此,此書是姚孟振1926—1927年在孔教大學執教本科時編寫的教材,前三頁題“豫科”當是誤印,故而後面改正爲“本科”。

這部《中國文學史》没有單獨的目録,章節序號和名稱都見於正文。此書製作比較粗糙,没有經過細緻的校勘,無論是章節編排還是正文都有很多脱誤。不僅如此,此書目録大部分與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重合(29)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七年(1918)。,有的完全一致,如此書第二編第三章《戰國文學》與謝書第二編第七章《戰國文學》章節目録一字不差;有的則稍作修改,如此書第六編第三章《武后及景龍文學》與謝書第四編第三章《武后及景龍時文學》章節目録僅相差三個無關緊要的字,一是在章的題目中删除謝書的“時”字,二是在第二節的標題中把謝書的“沈宋”改爲“沈宋二家”。循此綫索,我們把此書與謝書進行比勘,發現此書很多内容是來自謝書,有些是在謝書的基礎上稍作增删調整,如第二編第二章第六節《春秋之文學》與謝書基本一致,衹是删掉了謝書所引林希元的評論。第八編第七章第三節《四靈詩派及嚴滄浪》與謝書相比,論永嘉四靈部分幾乎完全襲用謝書,但删掉了對嚴滄浪的論述,而增加了對江湖詩派的介紹。有些則是一字不動地照搬謝書,如第八編第九章《平話及戲曲之淵源》、第九編第七章《明之戲曲小説》、第十編第九章《清之戲曲小説》。另外,此書還有部分内容是襲用曾毅《中國文學史》(30)曾毅:《中國文學史》,上海:泰東圖書局,民國十二年(1923)。,如第四編第一章《漢高之遺謨與漢初文學之狀况》、第九編第二章第二節《元之建國與文運》等。

曾毅《中國文學史》初版於1915年,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初版於1918年,二書是影響較大的早期中國文學史著作。姚孟振在書中兩次提到謝書,一次是在第三編第二章第二節《〈詩〉之文學》引謝氏曰:“孔子整理《詩經》,不惟删去其重複,次序其義,而於韻之未安者,亦時有所定。”(31)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出版單位不詳,1926—1927年,卷二,第7頁。這段話出自謝書第二編第五章第二節《〈詩〉與文學》。另一次是在同章第三節《〈書〉之文學》明確標出“謝無量氏曰”。姚孟振如此明顯而且大規模地襲用謝書和曾書,可能是急於編好教材,應對教學需要,姚氏執教孔教大學總共纔約兩年時間,期間還多次參與孔教會的活動,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内自起爐灶編寫一部完整的中國文學史教材,這絶非易事。中國文學歷史悠久,内容豐富,以一己之力完成中國文學史的寫作,需要作者具備淵博的學識,姚孟振可能也力有不逮。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姚書襲用謝書時很多地方都做了或多或少的增删調整,而在宋元明清的小説戲曲部分却幾乎都是一字不改地直接挪用謝書。我們推測,這或許是因爲姚氏對戲曲小説研究不多。此外不可忽視的是,姚孟振生活在新舊轉型的時代,學術規範還没有建立起來,編纂教材該如何利用他人的研究成果還無規可循。姚孟振《中國文學史》的這個問題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不少早期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都被後人指責爲抄襲。胡雲翼批評曾毅的《中國文學史》“係完全抄自日人兒島獻吉郎之原作”(32)胡雲翼:《新著中國文學史》,北京:北新書局,民國二十一年(1932),第12頁。。陳玉堂指出康璧成《中國文學史大綱》“大多根據日本笹川種郎《支那歷朝文學史》寫成(原注:其實也是抄襲)”(33)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第67頁。,佚名《中國文學史大綱》“多係抄襲他人著作”(34)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第95頁。,葛存悆《中國文學史略》“係因襲胡懷琛1924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略》一書,其章節標題大多相同”(35)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第124頁。。因此,編纂教材該如何利用他人的研究成果,不僅是姚孟振一個人的問題,也是一個時代的問題。此書首頁署“桐城姚孟振編”,而不署“撰”或“著”,或許表明姚孟振認爲此書不是他的著述,而是編纂的教材,因此可以抄輯他書。

姚孟振在編纂《中國文學史》時多襲用他人著作,從他的編纂實踐中,我們能看到新舊丕變的時代大潮對一個普通的傳統知識分子的影響,也能看到一個普通的傳統知識分子在新舊之間的挣扎和努力。

在早期的中國文學史作者中,姚孟振年輩較長,他比竇警凡小十八歲,而比黄人大四歲,比林傳甲大十五歲,比曾毅大十七歲,比謝無量大二十二歲。在編纂《中國文學史》時,姚孟振已經是六十五六歲的老人,他没有直接採用已有的《中國文學史》,而是不顧個人條件,運用文學史這種新興的著作體例,自編一部首尾完整的《中國文學史》,這種行爲本身或許就表明姚孟振雖然受傳統學術影響較深,但並没有故步自封,而是努力學習新事物。

姚孟振編纂《中國文學史》的時候,中國文學史的寫作正處於從泛文學觀到純文學觀的範式轉型階段,泛文學觀範式和純文學觀範式雜糅並存(36)關於早期文學史觀的範式轉變,參看董乃斌:《文學史學原理研究》,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3—279頁。。在當時已經面世的《中國文學史》中,林傳甲、竇警凡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都體現出以經學爲尊的思想,呈現出“雜文學”的文學觀。“直到1923年前後,凌獨見、胡懷琛、譚正璧的幾種中國文學史問世,着意破除文學作品和非文學性文章之間的糾葛,明確標舉純文學的概念。”(37)董乃斌、陳伯海、劉揚忠:《中國文學史學史》,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一卷,第21頁。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雖然也有文字學、經學和史學的内容,但比重已經大爲下降,“而側重探討歷代之散文、韻文、小説與戲曲,更接近於所謂‘情之文’‘美文學’與‘創作文學’,亦即純文學”(38)王友勝:《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得失論》,《湖南第一師範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92頁。。姚孟振選擇謝書作爲主要的取材對象,顯然有他的考量。泛文學觀範式的文學史有的經史子集四部分列,實際上是學術史而不是文學史;有的以經學爲中心統攝文學,而没有認識到文學的獨特性質和價值。而純文學觀範式下的文學史挪用西方學術觀念來分析中國文學史,時有削足適履之處,如對中國文學史上的賦和古文往往語焉不詳或乾脆默不作聲,漠視了中國文學的自身特色。前者失之過寬,中國文學史中文學不足;後者失之過窄,中國文學史中缺少中國。相比之下,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庶幾得乎其中,内容豐富,又能突出文學這一主體。姚孟振雖然年齡較大,接受的是舊式教育,但是他順應時代的變化,摒棄了泛文學史觀的著作。同時,姚孟振出自以古文著稱的桐城派,也意識到新出現的純文學史觀著作對古文的偏見,因此他雖然没能自著中國文學史,但他選擇謝書作爲取材的主要對象,這一選擇的背後還是有他基於時代風氣和自身學術淵源的審慎斟酌。

姚孟振的《中國文學史》雖然主要是取材於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但他對謝書也有一些補充和修正。有些補充比較重要,如謝無量認識到小説的重要文學史地位,《中國大文學史》中不少篇幅記載小説的發展,勾勒了基本的小説史綫索,但很可惜的是遺漏了唐傳奇,而姚孟振則補充了“唐代小説的盛興”一章。又如姚書在唐代文學史中專章介紹“佛教之勢與緇徒之文”,論述唐代佛教對文學的影響。又專設一節“韓柳之外的文學”,補充權德輿、韋處厚、吕温、張澄、樊宗師、令狐楚、李德裕等重要的散文家,還增設了第六章“詞學之發展”,專門介紹詞體産生的背景。宋代文學史中增設了第四章“記事文之發達”,論述宋代史學;第五章“文史與文料”,介紹宋代的詩文評、總集和類書;第六章“鵝湖之會與朱陸異同”,並論述朱陸二人文學成就。明代文學中增加了第六章“明末文學”。清代文學中增加了“前清文學概論”之一、之二。儘管這些增補有的來自曾毅《中國文學史》,畢竟還是反映了姚孟振對謝書不足之處的認識。雖然姚孟振本人可能無力彌補這些不足,但他還是努力儘量吸收新的成果來進行補救。

在一些具體問題上,姚孟振還對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進行力所能及的修正。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緒論第一章第四節“文學之分類”把文學分爲有句讀文和無句讀文,接着在對經典性質進行分析後提出“大底無句讀文及有句讀文中之無韻文多主於知與實用,而有句讀文中之有韻文及無韻文中之小説等,多主於情與美”(39)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一,第9頁。。姚書緒論第四章《文學之區别與功效》第二節《文學之區别》提出,“文學之繁簡,與人事而遞衍,今分爲古文辭家之文學與普通應用之文學”,古文辭家之文學包括散體文、駢體文及韻文、舊式公牘文。普通應用之文學包括有句讀文、新式公牘文和無句讀文,然後借用謝無量對經典性質的分析,得出結論:“凡所謂經者,傳至今日,爲古文家學之濫觴,而在當日亦即普通應用文學。”(40)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卷一,第19—20頁。在今天看來,二人對文學性質和範圍的認識都不太準確,没有看到文學與文獻的區分,説明他們都還處在對文學特徵的摸索中。謝無量對文學的劃分受到章太炎的影響(41)王友勝:《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得失論》,《湖南第一師範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着眼於語言形式,將文學分爲有句讀文和無句讀文。姚孟振模糊地意識到謝無量的劃分把文學性作品分散在有句讀文和無句讀文中,造成文學性作品和非文學性作品混雜,因此他試圖融合桐城派對古文辭的看法和章炳麟對文學的認識,從文學性程度的高低進行劃分,將文學分爲古文辭之文和普通應用之文,文學性較高的屬於古文辭,文學性不明顯的屬於普通應用文。這表明姚孟振認識到謝無量分類方式中存在問題,但姚孟振的解决方案忽視了文學性與共性的文體、個性的文本三者的複雜關係,並没有真正解决問題。從這個事例,我們可以看到姚孟振面對新觀念帶來的新問題時有心無力,雖然他能憑藉自己的學識發現問題,但他的學識不足以讓他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案。

謝書一個被人詬病的缺點是大量徵引别人的評論,而自己的論斷往往過於惜墨如金,甚至不置一詞。如唐代文學史上的兩位大詩人李白和杜甫,謝書在介紹二人生平後徵引各家評論,而本人的論斷則付諸闕如。姚書則在介紹二人的生平後補充評論:“李杜二家之詩,太白好運古於律,時與少陵同不物物於聲律對偶,而一種英爽之氣,亦凌厲無前。少陵尤五色藻繪,八音和鳴,故能前無故人,後無來者,所爲長律,亦與供奉俱臻絶倫,稱爲詩史,洵不誣也。惟絶句,右丞、龍標並皆佳妙,太白純以神行,獨多化工之筆,杜所不及者惟此耳,猶李之短於七律也。韓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信乎其弗可及也。”(42)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卷六,第19頁。又如介紹清初侯(方域)魏(禧)之文,謝書論侯方域之文僅説:“其文才氣奔放,爲志傳能寫生,得遷、固神理。”(43)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十,第1頁。姚書則云:“文類於其人,才氣奔放,超佚雄悍,如健鶻摩空,鯨魚赴壑。魏禧稱其目睛不及轉瞬,蓋在於此。然其才氣盛,而學力未逮,疏暢有餘,深厚不足,亦享年不永,未臻厥成也……其爲志傳,尤善寫生,至其感懷烟景,寄意酒杯,吊往思來之作尤工,允爲風神特妙。汪琬云:《壯悔堂集》中,書策志銘,極多奇構,《寧南》一書,尤酷擬史遷,可推近時作者。王士禎云:近日論古文率推朝宗爲第一,遠近無異詞。而朱彝尊亦云:文章之難,自雪苑之外,合於作者蓋寡。信乎三子之推尊爲不誣已。”(44)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卷十,第8頁。謝書評魏禧僅云:“爲文主識議,凌厲雄杰。”(45)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十,第2頁。此書則云:“其爲文主議論,凌厲雄杰,遇忠孝節烈事,則益感慨摹畫淋漓。……其論文謂學柳州,易失於小;學廬陵,易失於平;學東坡,易失於衍;學潁濱,易失之蔓;學半山,易失於枯;學南豐,易失於滯;惟學昌黎、老泉少病。然學昌黎易失於生,學老泉易失於粗,病終愈於他家。所作雄深雅健,霸氣棱棱,能寓變化於法度中,節制愈森嚴,而筆力愈奇縱。紀文達謂爲策士之文,程伯垂稱爲文中之飛將軍,世恒謂雪苑叙傳,叔子議論,爲文壇雙妙,清初文家無出此二家之右者。然叔子叙傳,曲折迷離,變態横生,亦不可抹視。馮少渠云其文之曲折處,在能縱。然其病亦正在此,波折太過,往往不免有繆戾。”(46)姚孟振:《中國文學史》,卷十,第8頁。這些評論主要集中在詩文方面,多準確透闢,入木三分,表現了姚孟振作爲桐城派弟子在傳統詩文方面的深厚修爲,也表現了姚孟振將自己的舊學修養融入新的知識體系和寫作體例的努力。衹是可惜的是,這類評論數量不多,又如散金碎玉般被埋没在其他襲用的材料中。

倘若將姚孟振《中國文學史》作爲一個中國文學史的學術文本來衡量,由於它是大量襲用他人著作而成,它的價值不應被高估,如現在這樣淹没在歷史的塵埃裏,無人關注,可能是一個公平的結局。但如果我們把這部《中國文學史》看作是新舊丕變的時代裏,一個普通的傳統知識分子努力將自己的舊學與新知融合的歷史樣例,那麽從中我們就能看到,那些普通的傳統知識分子面對充滿衝突和變遷的時代如何將傳統知識融入新風氣的具體過程。在歷史前進的過程中,偉人的豐功偉績固然光輝奪目,但這些不起眼的普通人的脚印也許會更清晰地展現歷史前進的曲折軌迹,值得我們偶爾凝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