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覆生平史實考述二則

2023-02-10 18:47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任 榮

關鍵詞:吴孟覆;無錫國專;唐文治;李誠;馬茂元

吴孟覆(1919—1995),原名常燾,字伯魯;又字孟復,改字山蘿。號山蘿老人,别號勉堂。吴先生於唐宋古文、詩詞、訓詁學、文獻學、桐城派研究皆有所成,乃安徽舊學之代表人物。由於吴先生著述尚未全面整理,加之偏居皖北多年,故學術界對其人和其學術成就缺乏瞭解。近些年,隨着桐城派研究的興起,學術界也開始關注到吴先生。有學者贊其爲“桐城派最後一位大師”(1)王達敏:《吴孟覆:桐城派最後一位大師》,《安徽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第39頁。。本文謹依據吴先生未刊稿以及其弟子口述史料,對其生平史實中的兩個問題作史料梳理和考述,以期拋磚引玉。

一、 吴孟覆與無錫國專

對於吴孟覆先生而言,無錫國專的三年求學經歷是其學術之路的重要階段。無錫國專諸位老師在治學方法、爲人處世以及作文賦詩方面都給予了他重要的引導。然而吴先生投考無錫國專並非一帆風順,相反還經歷了一次頗爲意外的落榜,其中原委與校長唐文治有密切的關係。

(一) 唐文治

唐文治(1865—1954),字穎侯,號蔚芝,晚號茹經。唐先生既是理學家又是無錫國專的開創者。無錫國專的招生考試分爲筆試和口試兩部分。吴先生當年筆試題目乃“王黎兩《續古文辭類纂》的比較”。因爲“這兩部書,我在蕪湖家中都讀過。段先生在課堂上也曾談及,所以,做起來還能得心應手”(2)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吴先生女公子吴布藏。又按:關於無錫國專招生考試之筆試材料,有學者提及:“關於筆試,初創時期的資料已不易找到。”(陸陽《無錫國專》,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136頁)吴先生的這篇文章恰好可以補正此歷史細節,爲我們提供當年筆試的情况。。本以爲勝券在握,殊不知在口試環節却出了意外。口試由唐文治先生親自主持,此時他已經雙目失明,於是便由錢鍾書代爲報誦口試單。唐先生問吴將來意欲何爲,吴回答“願終身立足於考據之門”(3)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唐文治對此回答怫然不悦,他説道:“考據則惠戴以後,門徑已開,稍加讀書,亦不難致。人之一生難在做人。”(4)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於是唐文治便給了吴下下等。出此意外並非唐文治先生氣量狹小,不能相容並包。實則,唐文治辦無錫國專之目的在於以經學教育爲社會培養“新民”,故無錫國專之辦學宗旨在“正人心,救民命”(5)周生杰:《唐文治經學教育思想述略》,《中國礦業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第82頁。。唐文治希望學生皆成爲社會有用之才,而非尋章摘句之陋儒(6)唐文治先生治學本無門户之見,他亦認爲:“自古聖賢所以承繼而不覺者,惟在精神而已……漢學家之考據名物,宋學家之窮理盡性,罔非精神之所推衍。”(唐文治:《無錫國專校友會春季大會訓辭(丁亥)》,陳國安、錢萬里、王國平編:《無錫國專史料選輯》,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4頁。)錢仲聯論及唐文治之學術亦云:“他是理學家,少時從太倉王祖佘學程朱之學;他也重視考據學,曾從晚清漢學家定海黄以周學;他還是古文家,曾得桐城吴汝綸之傳。因此,唐文治先生的學問並非單純理學,而是融通義理、考據、辭章,三者兼而有之。”(錢仲聯著,周秦整理:《錢仲聯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頁。)。因此,他對吴之回答大爲不滿。好在錢基博先生憐惜吴之才,寫信勸吴再來應考。於是八月份第二次招生時,由錢基博先生主持口試,吴被順利録取。

無錫國專學生皆有課外研究小組,並配以導師。吴孟覆的導師便是唐文治。唐文治對吴提出三點要求:第一,要立志爲聖賢(7)唐文治先生教導學生:“學者立志,必須爲天下第一等人。以第一等人自命,且不免爲第二、第三等人。若立志不高,則不知爲何等人矣。語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者此也。”(唐文治《學生格(節録)》,陳國安、錢萬里、王國平編:《無錫國專史料選輯》,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64頁。);第二,讀《傳習録》《三魚堂文集》等經學著作,習朱子、王陽明之理學,學慎思明辨之道;第三,做人要居處恭、執事敬。在唐文治的指導下,第二年,吴便撰成《讀王札記》一文。該文經唐文治批改後放置於圖書館閲覽臺上供人翻閲。唐文治培養方案中的三點要求看似尋常,實則是用心良苦,處處體現因材施教之特點。唐先生一方面是希望拓寬吴的學術視野,不要痴於迷考據之學,而是在乾嘉漢學基礎上再治義理之學,從而漢宋兼通;另一方面是希望吴在埋頭治學的同時,能够涵養品行,磨煉德操,學會“做人”。

在爲人和治學上,作爲校長的唐文治堪稱一代師表(8)唐文治先生在《學校培養人才論(己酉)》中亦自述:“培養之道,宜加意者,在講明道德,本身以作則。”(陳國安、錢萬里、王國平編:《無錫國專史料選輯》,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9頁。)。吴孟覆每入校長室請業,唐文治有問必答,無不悦之色。每逢星期日,研究小組諸友則相聚於唐先生家中。唐文治端坐於上,學生圍桌而坐,師生論道,春風化雨,融融泄泄。唐文治在《贈吴復生孟復序》中勉勵吴“義理、考據、詞章三者合一”(9)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多年以後,吴先生在《追懷唐蔚芝夫子》中表達了對恩師的崇敬之情:“考據詞章身外物,人生第一在爲人。回頭多少崎嶇路,始信先生教誨真。”(10)吴孟覆:《吴山蘿詩存》,合肥:黄山書社,2015年,第72頁。

(二) 國專課程之特色

儘管衹是一所私立的國學專修學校,但是唐文治在教育理念的貫徹和學術風氣的營造上却卓有遠見。無錫國專在教學制度、課程設計方面的創新在今天看來依然有借鑒意義。對於無錫國專的教學特色,吴先生曾經將其歸納爲三點:第一,教材選用原書。據吴先生回憶,授課的諸位老師所選用之課本皆爲原典。如唐文治講《周易》《尚書》《詩經》《禮記》,馮振心講《説文解字》《荀子》《墨子》,葉長青講《文史通義》,錢仲聯講《唐詩别裁》《宋詩别裁》。以原典爲課本,既鍛煉了學生細讀文本的能力,同時也夯實了學生的國學根基(11)作爲早期的畢業生,也是後來吴孟覆的老師,錢仲聯先生也認爲:“在教學方法上,無錫國專特别注重基本功的培養。如文字學,就以《説文》作爲教材……又如歷史課,也不另編講義,就講《史記》、《漢書》。”(錢仲聯著,周秦整理:《錢仲聯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頁。)。第二,所授皆科研方法,且用教師自著。教師所講科研方法皆提煉自個人研究之心得,所舉諸例或是教師個人著作或是學界經典。如顧實講《中國文化史》用柳詒徵《中國文化史》,陳天倪講經學史用自著《六藝後論》。由於研究方法和著作皆爲教師所諳熟,故課堂上能够舉一反三,遊刃有餘。第三,提倡詩文寫作。學校規定,每兩周作文一篇,由授課教師批改(12)根據《文書專修科課程表》記録“作文訓練”課“每兩星期作文一次,由教員批改發還”。可見兩周作文一篇乃無錫國專之傳統,各專業皆然。參見陳國安、錢萬里、王國平主編《無錫國專史料選輯》(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01頁)。作文雖然是課業訓練,但是優秀者亦有獎勵。錢仲聯回憶云:“作文每月兩次,每次命題兩個,學生擇作一題,當堂交卷,由唐文治先生及朱、陸、陳三教授輪流評閲。凡兩次作文成績均列超等者,發給膏火費十元,以下遞减,即使不及格者也發給三元。”(錢仲聯著,周秦整理:《錢仲聯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頁。),然後擇優送至唐文治處,由其親自批改,並放置於橱窗展示。每學期則舉辦一次作文競賽,優勝者由校長親自頒發獎勵。除此以外,學校成立有國風社、秋水社等詩社,鼓勵學生作詩並展示(13)錢仲聯先生任教時被詩社聘爲導師,學生習作亦由其批改。錢先生回憶:“無錫國專有個傳統,老師講授詩文,需要‘下水’示範,或在學生習作之前,或在學生習作之後。”(錢仲聯著,周秦整理:《錢仲聯學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1頁。)。通過習文作詩,鍛煉了學生的寫作能力,也培養了學生的文化情懷和氣質修養。經此方法磨礪三年,國專之畢業生於考據之學、義理之道和詞章之才皆能有所成。這是無錫國專辦學成功之處,也是今日文史專業應當借鑒之處。

(三) 同學友人

讀書期間,除了有良師指引,還有益友相伴。入學之初,吴先生與王先獻友善。王先獻詩文俱佳,吴先生在與其切磋中受益甚多。後馬茂元入學,二人開始了半個世紀的友誼。吴先生乃姚永樸受業弟子,而姚永樸系馬茂元舅公。有了這層關係,二人關係更加親密。對於吴先生的學術之路而言,是馬茂元將他和桐城派再度串聯起來。吴先生年幼時在高鈍叟的教導下,知曉方苞、劉大櫆、姚鼐等人,但是對桐城派却没有深入之瞭解(14)吴孟覆在《論桐城派(八首)》中云:“我學文章由柏梘(梅曾亮)。”自注云:“余幼學古文,由梅伯言入。”(吴孟覆:《吴山蘿詩存》,合肥:黄山書社,2015年,第63頁。)據此可推,吴先生幼年習古文乃受梅曾亮影響。但是此時僅限於習桐城派之古文,談不上深入之研究。。12歲時,得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考》《桐城文學撰述考》,此時方對桐城派有了感性認識(15)吴孟覆自述:“憶昔《直介堂叢刻》(筆者按:即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印成之時,曾贈吾家一部。我時年十二,竊取讀之,雖不甚懂,然自是知有桐城文派。”(吴孟覆:《〈桐城文學淵源考〉〈撰述考〉序》,《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48頁。)。入學後,馬茂元贈吴先生《左傳》一部,並將所藏《田間詩學》和《昭昧詹言》借給吴先生抄録。經過無錫國專的學術訓練後,吴先生再來研讀桐城諸老著作,其體悟與年幼時之感性認知有着天壤之别。正是這一時期,吴先生開始皈依桐城派。吴先生也認爲“余之涉足‘桐城學’自此始”(16)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研習桐城派著作讓吴先生打開了學術視野,並對自己的治學之路有了新的規劃。多年後,吴先生回憶桐城學派對其學派術成長之影響總結成三點:第一,讀經學要講訓詁,但是讀白話文,則要玩味文理語氣。此道乃宋儒之長,桐城派亦長於此。第二,錢澄之、方以智著述之意義乃在矯正明末空疏之學風,於名物訓詁、山川地理尤爲翔實。第三,《昭昧詹言》談詩亦論文,桐城派學者論文之旨,大抵備於此書。時唐文治先生亦主張吴先生在漢學基礎上,要研習義理之學,而桐城派的著作恰好契合了唐先生的要求。吴先生後來治學能兼採漢宋之長,與這一時期打下的基礎有着密切關係。假期期間,馬茂元陪同吴先生遊覽桐城,結交桐城諸老。馬茂元家學淵源深厚,又受姚永樸、方仲棐諸老點撥,自是桐城正統。陳衍贊曰:“後繼桐城文派者,必在斯人。”(17)《萬卷詩書稽古典,一生心學育英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馬茂元傳》,吴祥興主編:《師道永恒:上海師範大學名師列傳》(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頁。而吴先生到桐城後,馬茂元將其引薦給方仲棐、許難先諸人,從其問學,並力勸吴先生也學作古文。良師之提携,益友之鼓勵,使得吴先生在無錫國專期間學術發展有了新的突破。

二、 吴孟覆之師承關係

吴孟覆幼年即勤勉於讀書,手不釋卷,稍長後更是遍訪名師,不耻下問。根據吴先生留下的文字,我們可以整理出一個震撼現代學術史的師承關係表。吴先生11歲入蕪湖廣益中學讀書,得段熙仲、陳夢家先生指點。15歲入無錫國專,得唐文治、陳衍、錢基博、馮振心、王蘧常、顧實、陳天倪、葉長青、錢仲聯諸老教誨。在讀期間,又赴上海、桐城等地,先後拜陳詩、姚永樸、袁伯夔、李拔可爲師,學經史子集四部之學。18歲畢業之後,侍奉姚永樸先生流落湘桂等地,直至1939年姚先生病逝歸葬桐城。其後赴屯溪之上海法政學院任教,期間受教於馬一浮、許承堯(18)參見紀健生:《百年文獻史,一個讀書人——山蘿學案》,《中國礦業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第74頁。。對於諸位恩師,吴先生或撰文回憶舊事,或賦詩留存,然而其間亦有諸多細節未詳和史實模糊之處,今據吴先生之文字、詩作以及吴先生助手紀健生口述之史料作一番梳理。

(一) 段熙仲、陳夢家之啓蒙

吴先生入蕪湖廣益中學讀書後,段熙仲先生時任教務主任兼國文教師。吴先生第一年和第三年之國文課皆由段熙仲講授。段熙仲(1897—1987),原名天炯,以字行,安徽蕪湖人。1927年畢業於東南大學。受教於柳詒徵、梁啓超、黄侃、吴梅諸先生。晚年任教於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段熙仲先生之生平可參見魯同群《段熙仲先生傳略》(南京: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段先生主要從事經學研究,於方法上屬漢學一派。據吴先生回憶,他“教書很認真,批改作業尤細”(20)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吴先生一次作業中引用了朱伯韓的一段話,由於當時忘了朱伯韓的名字,於是便在“朱”字後面空了兩個。作業呈上去後,段先生先是補上“朱竹垞”,後又改成“大興朱先生曰”。儘管段熙仲先生也錯了,但是吴先生多年後回憶此事依然十分欽佩段先生的認真態度。在講授國文的同時,段先生喜歡講授課外知識和學術方法,“皖派”“吴派”之學術,《清代學術概論》《文史通義》等典籍常常被提及。吴先生後來在文獻、訓詁領域有所成,其源頭可以追溯至段熙仲先生之啓蒙。

陳夢家(1911—1966),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詩人。與朱湘、徐志摩等皆爲新月派之著名詩人。據吴先生回憶,陳夢家先生雖然是新詩人,但是“對舊詩詞也喜歡,但推崇的是黄仲則、龔定庵、蘇曼殊”(21)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摯友朱湘自殺後,陳先生率衆弟子在江邊憑吊。吴先生賦詩《廣益中學同陳夢家先生等吊詩人朱湘》(22)吴孟覆:《吴山蘿詩存》,合肥:黄山書社,2015年,第4頁。。未及吴先生畢業,陳夢家先生便赴北平燕京大學攻讀研究生。

(二) 陳詩、袁思亮之提携

陳詩(1864—1943),字子言,號鶴柴,安徽廬江人。陳詩早年曾受文廷式、鄭孝胥等光宣詩壇名家指點,後旅居南京、上海。其詩兼唐宋之長,獨樹一幟。著有《尊瓠室詩話》《藿隱詩草》《鶴柴詩存》等(23)參見《安徽歷史名人詞典》編輯委員會編:《安徽歷史名人詞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89頁。。吴先生入無錫國專的第二年,其父移居上海。因爲鄉誼,以及父親的關係,吴先生拜陳詩爲師,從其學詩。陳詩對吴先生的才華贊賞有加,教其先學王漁洋,後學王維、孟浩然。陳詩所著《尊瓠室詩話》不但收録了吴先生的《惠山老蘿歌》,而且贊其詩才曰:“吾郡詩壇後起之秀,吾得二人焉。一爲廬江郎仲滌(忠浚),一爲三河吴伯魯(常燾)。”(24)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陳詩見吴先生對古文有興趣,於是便將其引薦給友人袁思亮。

袁思亮(1880—1940),原字伯揆,改字伯夔,一字蘇孫。湖南湘潭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舉人。民國後曾任國務院秘書、印鑄局局長。古文造詣極深,爲陳三立所賞識(25)參見政協湘潭市委員會編:《湘潭歷代文賦選(下)》,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59頁。。吴先生對拜師一事記述非常翔實,可見其對袁思亮先生之感恩。袁思亮對吴孟覆之教導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指點吴孟覆讀桐城派古文(26)吴孟覆《〈桐城文學淵源考〉〈撰述考〉序》云:“在姚仲實、袁伯夔諸師指導下,頗讀方、姚之書。”(《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48頁。);第二,將其引薦給陳三立。袁思亮之古文受教於其父袁樹勛和陳三立。而袁、陳二人皆受曾國藩之影響。故袁先生之古文乃桐城派一脉。吴孟覆習古文先受教於姚永樸,後受袁思亮點撥,可謂師出名門,學承正統。時袁思亮居於上海地豐里。拜師之日,陳詩命吴先生作詩二首以爲贄,又備全紅柬貼,書“受業吴常燾頓首拜”之門生貼。拜了三拜之後,陳詩以柬貼奉上。吴先生又以作文一册呈給袁思亮先生。袁思亮對吴先生之教導也是不遺餘力。他將陳散原當年批改之作授予吴先生,讓其體會其中損益之緣故。後又將吴先生通名於陳散原,吴先生也因此與陳散原有了通信。陳散原有“鍥而不捨,他日必可大成”之語勉勵。陳詩對吴先生拜師袁思亮一事曾寫到“袁得其文大喜,許爲門人之冠”(27)參見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

(三) 與李誠之師生關係

在吴先生的諸多師長中,與李誠先生的師徒關係則是最爲微妙的,也是經歷了長時間的沉澱後方纔得以確定。這期間的變化與人品、學術成就皆無關涉,而是中國傳統學術譜系傳承的一種現代體現,也是經歷了特殊年代後的一種温情存在。

李誠(1906—1977),字敬夫,安徽石臺人。1924年入秋浦周氏宏毅學舍。1926年,赴南京國學院求學。1930年被桐城馬其昶聘爲家庭教師。1953年起,任職於安徽省文史研究館(28)參見《李誠全集·前言》,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第1頁。。按照學術界通行的説法,李誠先生一生最得意之弟子有四人,馬茂元、舒蕪、吴孟覆和李克强(29)例如任雪山《現代學術視域中的桐城派》(《桐城派研究》第20輯,合肥: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頁)、方寧勝《桐城科舉》(合肥:安徽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54頁)等皆持此觀點。。其中馬茂元、舒蕪和吴孟覆爲其早年在桐城所教授之弟子。李克强則是其晚年的關門弟子。馬茂元和舒蕪曾受業於李誠先生確屬史實。根據有關之研究,馬其昶非常重視孫子馬茂元的學業,無奈所聘家庭教師並不理想。於是馬茂元托姚永樸先生重覓家庭教師。姚永樸幾經挑選,聘李誠先生擔任馬茂元和舒蕪的家庭教師(30)參見《萬卷詩書稽古典,一生心學育英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馬茂元傳》,吴祥興主編:《師道永恒:上海師範大學名師列傳》(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頁。。馬茂元和舒蕪也對李誠先生的學識和人品感念終生。李克强則是20世紀60年代末拜入李誠門下,由李誠先生教導其讀書作文。李克强後來撰文《追憶李誠先生》,回憶與恩師的點點滴滴,稱贊李誠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學者,一位通曉國故的專家”(31)李克强:《追憶李誠先生》,《安徽日報》2013年3月15日。。而吴先生與李誠之師生關係却是在李誠先生晚年之時方纔得以確鑿。這段史實雖然不影響學術界目前流行的説法,但是揭示其源流則有助於瞭解吴先生的學術經歷和師承關係。

有學者考訂,吴孟覆與舒蕪受教於李誠先生始於1930年,時舒蕪9歲,吴孟覆12歲(32)參見《萬卷詩書稽古典,一生心學育英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馬茂元傳》,吴祥興主編:《師道永恒:上海師範大學名師列傳》(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頁。。然根據吴先生的弟子兼學術助手紀健生的考訂和回憶,吴先生12歲時正在蕪湖廣益中學讀書,17歲在馬茂元陪同下赴桐城拜謁姚永樸先生(33)吴孟覆《書姚仲實先生〈文學研究法〉後》云:“一九三五年二月,燾至桐城,偕馬君茂元同謁先師蜕私先生於里第。”(《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51頁。),此時吴已在無錫國專就讀,並與馬茂元先生成爲同學。而且吴先生的《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亦未提及12歲時受教於李誠先生一事。李誠先生去世後,受李先生公子之囑托,吴先生爲李誠撰《敬夫李先生傳》。在傳記中,可以略微窺探李誠與吴先生師生關係之由來。李誠先生之所以赴桐城擔任家庭教師是因爲“桐城姚蜕私先生以樸學高文主講弘毅書院,先生往受業,爲蜕私器之,延課其子孫。”(34)吴孟覆:《敬夫李先生傳》,《李誠全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第1265頁。而吴先生則“少師蜕私,而友茂元,因得從先生問學。”根據吴先生自述,馬茂元初入無錫國專之時,“余不介而訪之,出姚師函示之”(35)吴孟覆:《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由此推測,在與馬茂元相識之前,吴先生已經拜投姚永樸門下。故在向李誠先生問學之前,吴先生已忝列姚先生門墻。在傳記中,吴先生回憶問學情景:“嘗與茂元、方管背《哀江南賦》賭梨栗,往往不能竟,先生誦之,不遺一字。因復誦《玉臺新咏序》《報楊遵彦書》,其聲琅琅,今猶在耳。”(36)吴孟覆:《敬夫李先生傳》,《李誠全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第1265頁。他稱贊李誠先生治學“雖出於桐城,而不爲爲桐城所限如此。先生既得讀馬、姚兩家所藏書,又益博覽中外古今史籍,而於古地理尤勤。”李誠曾在弘毅學舍聆聽姚永樸講學,爲姚先生之門生(37)吴孟覆《二姚先生傳略》云:“民國十一年南歸桐城。此年秋浦周氏特創宏毅學舍,請蜕私主講焉。殷淳夫、李敬夫諸人皆學舍弟子也。”(《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151頁。)。而吴先生也是姚永樸入門弟子,1937年後隨侍姚先生流徙湘桂等地,並在姚先生去世後扶靈歸葬桐城。所以按照舊學之輩分,吴先生與李誠可算是同輩。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吴先生在傳記中僅僅稱“得從先生問學”,並未提及拜師一事。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可以理解爲吴先生曾經向李誠請教過,但是並没有投名帖行拜師禮。

研讀吴先生的詩文可以看出,他謹守師承和輩分之倫理,不敢有越雷池之行爲。上文所論拜師袁思亮一事可以看出,吴先生敬爲師者,皆是遵從傳統禮儀,行拜師禮儀。袁思亮先生因爲曾師事陳散原,所以吴先生雖然與陳散原先生通信求教,但是不敢以弟子自居。在其詩集中,每每提及陳散原先生,皆呼“太夫子”,例如《吴山蘿詩存》中收録有《得散原太夫子訃痛不成詩》《散原太夫子將葬西湖隨李拔可師張菊生陳叔通諸丈迎祭滬上》等詩。在詩中論及姚永樸、李拔可、袁思亮、陳詩等諸位先生時,吴先生也是恭恭敬敬地加上“師”,例如《秋夜坐懷姚仲實師江上(二首)》《李拔可師以蜀遊詩見寄賦呈》《呈伯夔師》《陳鶴柴師招飲環碧園時師方修冶父山志》。李誠先生去世後,他爲李先生撰寫傳記,並附詩一首《爲李敬夫丈作傳成情有未盡復成小詩》(38)吴孟覆:《吴山蘿詩存》,合肥:黄山書社,2015年,第32頁。。他没有稱“李誠師”,而是恭敬地稱“李誠丈”。詩中稱李先生“門墻自有邦之彦,風雨相憐長者情”,並對“門墻自有邦之彦”注釋云“馬茂元、舒蕪”。可見吴先生也認爲李先生門下最杰出的弟子是馬茂元和舒蕪。

不過微妙之處在於,在吴先生懷念李誠的另外兩首詩中,吴先生又明確表明了他和李誠的師生關係。《詩呈敬夫先生》中,吴先生自稱:“小詩賦呈敬夫吾師,敬乞誨正。受業吴常燾恭草。”(39)《李誠全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第1267頁。《挽敬夫吾師》云“敬老吾師靈右”,詩云:“幾回訪我説辭行,豈意人天真永訣;千里哭師還念舊,遥知南北共長悲。”末云:“懋、管兩君均爲先生高足,多年未通音問,不知近况如何也。受業吴常燾敬挽。”(40)《李誠全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19年,第1268頁。這兩首詩中,吴先生明確稱李誠先生爲“敬夫吾師”,自稱“受業吴常燾”。由此可見,吴先生也認可這段師生緣分。同樣是吴先生的文字,爲何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表述?據紀健生口述,吴先生與李誠先生的師生關係是在李誠先生的晚年確定的。雖然吴先生早年並没有明確認可這段師生關係,但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後,隨着老一輩的去世,吴先生的師輩大多作古,而李誠先生算是碩果僅存。吴先生就讀於無錫國專期間,唐文治先生特别重視學生人品的磨礪。吴先生品性端方,而且確有過問學經歷,所以在李誠先生晚年時,吴先生也開始執弟子禮。另外,據紀健生回憶,此時吴先生任教於淮北煤炭師範學院,而家屬在合肥定居,與李誠先生可能互有幫助。吴先生也是在這一時期與李誠先生交往更加頻繁一些。所以,今日學術界稱吴先生乃李誠之得意弟子,自然不能算錯。衹是,這段師生關係的確立經歷了時間的沉澱。

三、 結 語

吴先生舊學根基深厚,治學出入漢宋,於古文、詩詞創作亦有所成。可惜一直蟄居皖北,受地域和平臺限制,學術發展也受到了影響。雖然後來調動至合肥工作,但已是暮年,不復昔日之锐氣(41)吴孟覆先生晚年於文章中常常感嘆“青春受業,白首無成,辜負師門”(《書姚仲實先生〈文學研究法〉後》,《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52頁。)“自念青春受業,白首無成”(《吴摯甫先生逸事》,《吴孟覆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黄山書社,2006年,第148頁)。此話雖屬自謙之詞,然晚年心有不甘或力有不逮亦屬實情。。吴先生的摯友舒蕪在給程千帆的信中,對吴先生和馬茂元的成就曾有過對比,頗爲公允,兹引如下:“山蘿,廬江人,因與馬茂元兄同學至友,結爲姻戚。其人才高學博,朋輩少見,專走舊學一路。茂元本亦專走舊學一路,解放後始知世有魯迅,趕忙補習新知,身在上海教中學,新風接觸較易,又力疾爲白話論文,連續發表,聲譽遂起,執教高校,至《唐詩選》出而爲名家。山蘿詩才在茂元之上,學問亦不在茂元之下,惜解放後足迹未出皖省,治學未與全國風氣‘接軌’,故聲名未出皖省。”(42)舒蕪:《碧空樓書簡——致程千帆(二)》,《書屋》2001年第3期,第79頁。

附記:本文所引材料,如《我的讀書、治學與教學》(未刊稿)等皆由紀健生先生惠賜。文中部分内容亦受教於紀健生先生。然口述耳聞之間不免有所訛誤,若有疏失,責任在我,特此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