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見南山
——王樹民先生論學書札

2023-02-10 18:47石鐘揚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石鐘揚

關鍵詞:戴名世;王樹民;論學

石鍾揚先生:

您好。我是王樹民先生的女兒,我父親因病於2004年1月24日去世。感謝您在我父親生前給予他的關照,我父親的最後一本著作《曙庵文史續録》已由中華書局出版,現寄上一本以作紀念。順致安好。

王樹民先生的女兒王悦 2004年9月28日

王樹民先生爲河北師範學院歷史系教授。我與王先生相識始於1985年11月1—4日在桐城召開的全國首届桐城派學術研討會,5日隨會議同人一起登天柱山與浮山。先生有詩紀之:“天柱奇峰信足誇,登山蹬道入雲霞。”(《天柱山》)“僕僕風塵勝迹尋,浮山妙境隱藏深。”(《浮山》)

先生1987年2月27日贈我《戴名世集》(中華書局1986年2月版),1998年8月贈我《曙庵文史雜著》(中華書局1997年8月版),2002年4月10日托中華書局責編凌金蘭轉贈我《戴名世遺文集》(中華書局2002年3月版)。

1985年11月4日桐城會議期間,王先生贈我其家藏的戴名世手迹《王孝子詩》之影本,令我非常驚喜。

關於王孝子,王先生1985年3月24日有信介紹:王孝子名原,字本立,明正德時人,《明史·孝義傳》(卷二九七)有傳。明人小説《石點頭》中《王本立天涯尋父》一篇即記其事,其中細節有演義成份,基本事實相符。此外清人文集中記此事甚多,以李光地《榕村集》(卷三三、三六)爲較詳。

關於戴名世書《王孝子詩》手卷,王先生1985年9月26日信介紹説:《王孝子詩》爲家藏南山先生墨迹手卷。王孝子名原,爲先十五世祖,事迹見《明史》卷二九七《孝義傳》。先八世祖名坦,康熙間爲中書舍人,多與在京名人交往,一時名流如查慎行、陳廷敬、王蘭生、李光地等均有題咏,南山先生之詩即作於此時。不久《南山集》案發,家人秘之,不敢以示人,得留存至今。“文革”期間,我置於雜物間,幸免於難。前者編校《戴名世集》,遂以公之世。

此手卷非常珍貴,此應是王先生晚年致力編校《戴名世集》之元動力。先生竟以其影本贈我,樂何如之。我亦複印寄贈桐城戴氏後裔戴應祥(桐城孟俠中學教師)、香港大學何冠彪(他即以之作爲其《戴名世研究》之封面)。

王先生每次贈書,都令我欣喜。而《曙庵文史續録》作爲王先生“最後一本著作”,是他2003年5月5日編定的,先生逝世後,2004年7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捧着王悦寄來的先生“最後一本著作”,我百感交集,痛失良師之情難以言表。於是給王悦寫信:

我與樹民先生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結文字緣,訖已二十來年。此間先生對我教惠良多,令我感懷不已。先生去世,戴名世研究少一領軍人物,此則令我悲悵不已。今捧遺編,遥悼先哲。悲哉我心,更復何言。

石鍾揚 2004年10月8日拜上

平日致師友信我很少留底,這次例外。我將之與王悦的信一起貼在《曙庵文史續録》的内環,以作紀念。

近日整理《戴名世與桐城派》書稿,順理成章請出樹民先生之論學書札。從1985年初到2003年秋,十八年間先生有四十六封信惠我,聚焦一個主題:戴名世研究。我雖拙於交際,在前微信時代通信師友也有若干,話題如此集中則絶無僅有。

作爲桐城派的先驅,戴名世因受《南山集》案的影響,學界對他的研究一直不太景氣,遠不能與方、劉、姚相比。或受不平之氣驅動,20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與樹民先生不約而同地投入戴名世研究。

樹民先生在《戴名世集》出版之前,先在《河北師院學報》(1984/4)發表了該書前言(題名《戴名世學術思想述略》)。而我的《戴名世論稿》(與徐文博合著,黄山書社1985年9月版)也先行發表了若干章節。從既發文字可見與王先生在戴之時文觀上有不同看法。上世紀八十年代是個質疑的時代。我曾就此問題向素不相識的王先生討教。我的商榷文字由《河北師院學報》轉王先生。

於是在1985年2月24日王先生有信致我。他在細呈自己觀點之後,虚懷若谷地説:“我們承受古人的文化遺産,首先須要實事求是。近人多取偏護拔高的態度,是不合於實事求是原則的。未知高明以爲然否?”這成爲我們日後學術交流的基石。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王先生與我通信都在討論《古史詩鍼》真僞問題。

南京大學許永璋先生1983年間先後在南京師院、淮陰師專内刊與《文學遺産》(增刊)(第15輯)披露署名褐夫的《古史詩鍼》百十首,附有短文《戴名世的古史詩鍼》,説此件是其祖父抄自吴摯甫,考褐夫爲戴字,因而斷言《古史詩鍼》爲戴之佚作。

1985年3月24日王先生有信致我,明確表示:“所謂《古史詩鍼》百十首,明顯爲僞托之作。”爲防魚目混珠,王先生將之收入其所編《戴名世集》附録(按,此舉却助其擴散,1996年4月王先生有信説:“當時因尊重中華編輯同志之意而存之,重印時可删去。”但《戴名世集》2002年再版時並未删去《古史詩鍼》)。

尤爲可貴的是,他以家藏戴名世《王孝子詩》與《古史詩鍼》相較,判如天壤矣。王先生隨信將其標點的《王孝子詩》抄件寄我分享。

1985年9月26日,王先生致信告訴我,上海《中華文史論叢》1984年第3輯刊有香港何冠彪辯駁《古史詩鍼》文章,與他的文章“殊途同歸”。

同時,傳遞了首届全國桐城派學術討論會資訊。他關心的仍是戴名世研究狀况:“《會議簡報》第一期,首列大作《作爲古文家的戴名世》具見於南山先生古文深有研究,又載許總同志《古史詩鍼初探——並論戴名世與桐城派的若干問題》,聞許總同志爲永璋先生哲嗣,諒於何君與敝説將有不同意見。或以鄉土關係,其情結可以理解。惟原詩爲僞托已明若觀火,其格調固遠不足與南山先生作品相比,况其中多爲南山先生身後之事,原注之文衹足以説其爲有意假冒而已。”

從格調尤其是所咏史實證《古史詩鍼》爲後人“有意假冒”,甚爲有力,衹是信中未得展開。

許永璋先生將《古史詩鍼》首先發於淮陰師專的《活頁文選叢刊》(蕭兵主持)。王先生前信説:“《叢刊》我未見到。”於是我向蕭兵索取並寄王先生。

王先生1985年12月26日信説:“《文學遺産》發表的《古史詩鍼》,淮陰師專印的《古史詩鍼》不知應以何者爲是。師專本後面附的許氏説明,把戴氏完全現代化了,説他富有愛祖國、愛民族、愛真理、愛和平的先進思想,完全忘了戴氏是封建時代的文人,他的思想不過是推崇封建社會的忠孝節義等封建道德。在《文學遺産》中取消了這幾句話,其指導思想則未變,其致誤的根源即在此處。”先生洞若觀火,抓住了許氏致誤之根源。

《文學遺産》1985年第1期發表了王先生的《古史詩鍼是誰作的》,同年第4期發表了許先生的答辯文《古史詩鍼應是戴名世所作》。1986年3月5日王先生有信説:“許永璋先生答辯文章,亦確如所言,殊爲乏力。”

“殊爲乏力”是我的觀點。我撰文從來歷不明、風格不高、史觀文風不類戴氏、究爲誰作四個方面與許先生商榷,王先生在指出許先生答辯文章“全爲遁詞,回避正面的問題”的前提下,細數了許文失實的例證。

王先生在1986年7月2日與8月20日的兩信中提出一個方案,用我倆通訊討論的形式來解决《古史詩鍼》作者問題。他擬總題可用“關於《古史詩鍼》作者問題討論通訊”,内容分兩部分:一、 石鍾揚致王樹民書,二、 王樹民復石鍾揚書。因此類問題一般人不重視,一般刊物也不歡迎太長,先生竟親自動手將拙稿大爲壓縮,與他復書字數相近,共四千字左右。“擬稿如有不妥,可加删補”,先生如此囑我,我則爲之不安良久。

爾後王先生有多封信與我討論此通信稿的發表,從《江淮論壇》到《古籍整理研究》輾轉多時,最終《河北師範學院學報》1987年第3期發表,纔了結此案。

然而《古史詩鍼》到底是誰作的呢?這讓我想起一個“紅學”故事:周汝昌先生“文革”中在“牛棚”裏續補了曹雪芹一首詩,傳出後引發了一場曹詩真僞之争。雖然這玩笑開的太大了,但周先生在“牛棚”中聊以寄懷的苦衷還是可以理解的。借古人酒杯,澆胸中塊壘,固詩人常態。借着合適酒杯自造一個,在“文革”中似不止周汝昌一例。自斟自飲無妨,公之於世則有失嚴肅。

1997年3月14日王先生有信云:“今年《文史知識》一月五號有俞樟華同志的一篇《近十幾年來戴名世研究綜述》,其中關於《古史詩鍼》,直稱是‘戴名世的咏史專著’,文内雖説到我和何冠彪有反對的意見,而不提論據,反説許永璋逐條論析了,好像論據都已被駁倒了的,又説許文也有支持的,即許總在《江淮論壇》上的文章。其文貌似公正,實爲僞劣打掩護,不知你看到此文否?”王先生接着説:“看到此文時,我準備寫一篇决非戴名世所作《古史詩鍼》,前者因身體欠適,一直未能執筆,最近纔寫出來,主要採用了1986年我們互相通訊的内容(發表在《河北師範學院學報》第3期),打算投給《文史知識》。不知何時纔能與讀者相見,看來打擊僞劣還是一個不容鬆手的事情。”可視爲此案的餘波。

香港大學何冠彪有《戴名世研究》出版,蒙他不棄,有書贈我。全書分上篇生平與著述,中篇思想、史學與文學,下篇《南山集》案。附録中有《古史詩鍼》非戴世名佚稿,王樹民《戴世名集》商榷。

何冠彪在《自序》中説:“我認爲學術觀點是可以通容的,衹要持之有據,言之有理,不同見解未嘗不可以共存。可是史事的正僞、史料的真僞,却没有絲毫可以回轉的餘地。”“所以拙書甘冒大不韙之名,對前賢時彦的説法,必求其真然後纔敢相信;否則,即使是相交的前輩或系中的同事,也不敢不指摘批評。”

這應是他的學術宣言,其志可嘉。衹是他書中幾乎横掃“前賢時彦的説法”,他“没有絲毫可以回轉的餘地”所求之真是否靠得住?

王樹民就何之商榷,有《敬答何冠彪先生》(此文1987年5月15日先寄我,後發表於《河北師範學院學報》1987年第4期)。王先生指出何文一個特點是,凡不符合其意者即給予否定,而不顧其意是否符合實際,是否可爲定論。另一個特點是責人甚嚴,律己則寬。每一點王先生都舉出何自相矛盾的例證,進行有力的叙説。

王先生特别指出:“何先生這篇文章題爲‘商榷’,實際上倒像是在‘吹毛求疵’。原書多疵,我並不諱言,文章中凡是真的指出了一些缺漏,我還是誠懇接受的,但有許多非‘疵’而被説成爲‘疵’者,不能不稍作説明。”王先生反應敏捷,措詞風趣,要言不繁,反詰有力。

1987年10月5日,王先生有信説,此類文字僅説明其狂態即已達主要目的,一一辨駁實無多少學術價值,接着問:“何對您的誣辭,不知具體情况,我想可以另寫一文闡明自己的觀點,附帶駁其誣辭。”此指何冠彪先生對拙著《戴名世論稿》(黄山書社1985年9月版)之批評。

受王先生鼓勵,我寫了短文《戴世名的古文理論及其他》答何冠彪。而形式仍爲與王先生通訊。1987年12月23日先生有信説:“答何之文,中其要害,惟敝院學報近來稿擠,如在此刊布須稍等時日。”一直待到1990年第3期纔予發表,其中王先生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且説:“時間拖得太久了,深以爲憾,現在總算有個結果,可告慰於故人了。”實令我不安,愧擾先生。

安徽省博物館藏有《憂庵集》手稿凡一册四十一頁,既無頁碼標記也無作者印記,前有書數行當爲小序,曰:“余歲歲客游,車馬之上,逆旅之間,不便觀書,則往往於困倦之餘,隨筆書一二條,藏之行笥。或志其本日之所講説,或追憶其平生之所見聞,或觸事而有感,草稿數行,頗無倫次,亦不求工雅,聊以度日而已。性懶不自收拾,期軼者頗多。戊子春,翻閲舊書,於其中得二百餘條,因裒而存之。嗣後隨筆有記,亦附入焉。”

識者以爲此乃桐城戴名世之作。作爲清廷翰林院編修的戴名世以所撰《南山集》有悖逆之語,於康熙五十二年(1711)二月初十日被斬於京師,史稱“南山集案”。而《憂庵集》整理成册於戊子春即康熙四十七年(1708),亦即“南山集案”前五年,如此説來,《憂庵集》是“南山集案”劫後遺珍。據説清華大學圖書館亦藏有此集之副本。

“南山集案”二百八十年後,皖博的汪慶元點校了《憂庵集》,吴孟覆先生爲之作序,1990年初由黄山書社出版,實爲難得之佳事。作爲戴名世研究專家的王樹民急於見到此書,北京買不到,於是我給他寄了一本。

1991年4月7日王先生有信説:“關於《憂庵集》從内容與文風各方面觀之,可信爲南山之作無疑,唯標點多誤,如‘齊文宣’一名竟被斬腰(第47條),前言强調戴氏的反清思想尤爲謬説,完全是影射史學與無限上綱的結果,但尚同意南山先生與桐城派的關係,獻永同志較此走得更遠,竟使桐城派與戴名世截然分開,其根源大概都是爲《古史詩鍼》所誤。”

獻永即《江淮論壇》文學版責編王獻永,他有文《戴名世與桐城派》(《安徽師範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我有《也談戴名世與桐城派》(《安徽師範大學學報》1991年第2期),與王獻永商榷。王先生有信呼應:“大作早經誦悉,指出獻永同志之失,具見卓識。”(1991.12.7信)

出於學術良知與職業習慣,王先生耗力爲黄山書社版《憂庵集》訂誤,他説:“黄山書社所刊之《憂庵集》錯誤太多,又無别本可據,惟有以理校之法。”“如取得省博物館所藏原稿之影本或膠卷將大爲快事。”2001年5月24日王先生有信報喜:

今有一好消息相告,戴名世《憂庵集》手稿,將影印出版了。這部手稿存於安徽博物館,是“文革”前由館員韓明祥同志收購的,當時他抄了一個副本,打算整理後出版,被黄山書社搶先了。

但黄山書社本多謬誤,他退休後繼續作整理工作,並托舊同事韓自强同志借出原本,複印了一份。他們找我爲之把關,經改正補充多處,可以公開行世了。原稿爲私人筆記性質,是用的行草,有些字人多不認識,亦間有脱文訛字,整理時相對費力。

但可確認爲戴氏手迹,是最有價值的一點,我收藏的《王孝子詩》是出於戴氏親筆,用相對照,更可證明此手稿之可靠性,因此擬同時影印。而前者法國漢學家戴廷杰博士發現了戴氏的會試墨卷,又老兄在《戴氏宗譜》中發現的《盂庵公傳》(按,當爲《孟庵公傳》)都是以前的文集未收的,因此將一併收入,分别注明提供資料者,定名爲《戴名世遺文集》,由中華書局印行。想此舉老兄當樂爲助成,書印成後當寄呈請教。

黄山書社版《憂庵集》出版十餘年後,王樹民、韓明祥、韓自强等先生重新編校《憂庵集》,增入遺文三篇、附録五則,名曰《戴名世遺文集》,2002年3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手稿影印82頁,釋文60頁)。責任編輯凌金蘭“受王樹民先生囑托”,寄我一册。

《憂庵集》稿本是1962年春桐城徐復華通過縣政協主席介紹,主動向皖博“求售”的,徐爲何許人?經手人韓明祥當時未明詢,日後尋訪其早作古,疑爲徐宗亮之後人,實無依據。

我想起1963年初,商丘郝某迫於生計,弄了幅曹雪芹畫像,以5元人民幣賣給了河南省博物館。爲其真假之辯,紅學界争論了二十多年。好在學界一致認定《憂庵集》文本作者非戴名世莫屬,衹是手稿是否戴氏手迹有分歧(汪疑爲鈔本,吴視爲真品,皖博目驗專家鑒爲真迹,王先生初疑爲鈔本終肯定爲真迹)。法國戴廷杰有《戴名世〈憂庵集〉手稿辨獻疑十則》。

其實,從戴自序可知此書有客游隨筆草稿到翻閲舊書到“裒而存之”的過程。隨筆草稿時或片紙活頁,不自收拾則“散軼者頻多”;到戊子春,翻閲舊書(稿),略作收拾,從幸存者中選出二百餘條備用;“裒而存之”,裒者聚且减之,作一較完整的收拾,從二百餘條中選出百七十四條,謄寫成一未定稿。“嗣後隨筆有記,亦附入寫”云云,並未競兑現,僅留一懸念。如此道來,或更符合《憂庵集》之寫作與整理過程。

“南山集案”引發的原因之一,是戴名世在《南山集》採録了明末清初方孝標《鈍齋文集·滇黔紀聞》所記事,而方書被清廷認爲“極多悖逆語”。

那麽《鈍齋文集》尤其是《滇黔紀聞》到底是何形象?我在撰寫《戴名世論稿》時每每以不見《鈍齋文集》爲恨事。爲瞭解《鈍齋文集》資訊,我曾求助於四方師友,結識王先生後也少不了叨擾他。王先生初疑此書失傳:“此書多年來不爲世人所見,故極可能有僞造者,如《古史詩鋮》之僞作即其一例。”(1987.10.5信)

兩個多月後王先生説:“《鈍齋文選》存於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圖書館,經瞭解,可到館内借閲,但不能複製,我打算行動方便時去看一下,俟有結果,當再函告。”(1987.12.23信)又一個多月後,王先生函告:

日前得便到社科院歷史所圖書館訪問,看到了《鈍齋文選》,是舊鈔本,原爲謝國禎先生藏書,不知何以未見著録,武新立是圖書室主任(按,此前我函告王先生,武有書介紹過此書),因病休假,我未見到,聞館中人説,尚無印行之議(按,歷史所主任劉日重曾函告我,所裏有印行之議)。

此書内容衹有四卷,三個標題,其約二萬字,第一、二卷爲《滇遊紀行》,分舟行紀與陸行紀二篇,第三卷爲《滇遊紀聞》,當即所謂《滇黔紀聞》,第四卷爲《紀四人事》其文略同於《戴集》之《楊劉二王合傳》。

《滇遊紀聞》中有幾句話是:“永曆帝之始於廣東,中於廣西,終於滇黔,大約如隋清泰之在洛,唐昭宣之在汴,宋帝昺之在崖州,其朝未可謂之僞。”犯忌諱者當即此數語,其全文皆斥責孫可望、李定國之事,在西南地方平定後,即書:“我皇上及諸將相之功德真與天地同其廣大矣。”可見其絶無反清思想。時間倉卒,我衹摘録了關鍵性的幾句話,而清統治者爲别有用心以擴大其事,則明如觀火,這一點與我們分析《南山集》案的結論是正相一致的。(1988.2.3信)

再越一月,王先生説:“《鈍齋文選》聽説歷史所有兩部,都是鈔本,我衹看到了一部。曾建議影印或排印出來,據説那樣一來就不成其爲珍本了,複印就更談不到了。自從整理古籍成爲熱門以後,各圖書館都有此作風,困難障礙常常是人爲造成的,不足怪矣。”(1988.3.4信)

王先生以其查閲《鈍齋文選》所得,撰成《〈南山集〉案與〈滇黔紀聞〉》,1992年刊於《文史》雜志第35輯)

有王先生導乎先路,我在上海圖書館訪得方孝標之《光啓堂文集》《鈍齋文選》,於是與朋友一起校點之,題稱《方孝標文集》(黄山書社2007年版),並撰成《鈍齋文選與南山集案》等文,從一個側面理清了“南山集案”的來龍去脉。

王先生1997年1月19日有信云:“張潮的《尺牘偶存》,因冬日出行不便,由小女王悦代爲查得。衹有三篇(張潮致戴名世書),原書不准複印,經抄録下來。俟天氣轉晴後,我再去查一下,以便確立是原書有缺,或傳述者有誤。今先得此三篇隨函寄上。其他情况,俟查定後再行函告。”

可見王先生對我錯愛有加,爲一份文獻付出如此辛勞與執着。更令我感動的是,王先生得知我應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之邀,選注《戴名世散文選集》(百花散文書系),甚爲高興,積極提供《憂庵集》中當入選的篇目,並爲某些難題(地名或掌故)予以釋疑解惑。

拙編2003年1月問世。我第一時間就教王先生。王先生因住院,到3月31日,先生纔有信:“去冬偶患重感冒,住醫院治療,不料一住就是兩個月,在醫院時收到了惠寄的《戴世名散文選集》,曾囑小女王悦致函道謝,以釋錦懷。出院後纔得拜讀一遍,選材十分適當,注釋也很詳細。遺憾者《憂庵集》部分所據者爲臆定之舊稿,成爲白璧之瑕。前年偶有機會,得見《憂庵集》手稿複印本,即與其他戴文如《盂庵公傳》等合編成《戴名世遺文集》,影印其手稿,並作釋文。今就選文出於《憂庵集》者,與手稿對照,列出明顯的謬誤,望於再版時更正,以期精益求精。”先生列出者四十處。

同是“以期精益求精”,先生曾對拙校《朱書集》(黄山書社1994年版)及拙文《戴名世史料的新發現——〈戴氏宗譜〉尋訪記》(《古籍研究》1998年第2期)中校勘不精處一一爲之糾謬,令不才心生敬畏。

自1985年秋全國首届桐城派學術研討會召開之後,桐城派研究漸熱起來,而作爲桐城派先驅戴名世的研究相對較薄弱,似應有專題學術會議爲之加温。應是我在信中提起此事,却引出王先生的一通感慨。

1994年1月30日他有信説:

戴名世研討會按説是值得召開的,不過我没有這個力量,一是年齡不容多作奔波,更主要是無錢無勢,説出來無人聽。倒是邪説流行,很有市場。妖言止於智者,邪説終歸是邪説,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

王先生多次説,辟斥僞劣“還是一個不容鬆手的事情”(1991.5.27,1997.3.4信),他爲維護戴名世的學術尊嚴在努力工作着,並非静待“其怪自敗也”。

儘管先生著述等身,爲史學界之名流,但也有用稿不易之苦惱。1992年1月28日他有信説:“去年曾重校訂《南山先生年譜》,寄給了《社會科學戰綫》,至今杳無消息,恐爲泥牛入海也。”

王先生與我的論學書札,中心主題當然是戴名世研究,亦偶爾言及戴氏研究之外的話題。如説:“中華書局近來要點校《通志》全書,任務落在我的名下,一二年内將不得安閑了。”(1987.12.23信)“現在趕寫一本《中國史學史》(已有初稿)是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的,不知何時纔能完成。”(1990.10.12信)

也偶爾道及苦悶之事。如“當時正趕寫《中國史學史綱要》一稿,擬先列印幾十份,以便多方徵求意見,至今還未能打出來,不僅出書難,打印也頗不容易,雖出高價也要聽人指揮。擬作文史論集,中華書局已同意印行,聞已發稿,但不知何時纔能印出來,這是出版社也無法作主的事情。顧頡剛先生紀念論文集,延遲了十年,纔由巴蜀書社印成,可是在北京中國書店還買不到,亦一怪事。”(1991.2.10信)

也偶爾言及授課事宜。“下學期還要爲研究生講課,時間可能難得十分寬裕。幸而身體粗健,還能應付下來,衹是耳目更遲鈍了。”(1986.8.20信)“我的身體尚好,以後不招研究生了,也許能有時間多寫點東西。”(1990.7.10信)

也偶爾言及京城日常生活:“今夏北京長時間悶熱,全市流動人口達一百多萬,所以市内交通與火車、長途汽車均擁擠之極。這時候在室内看看書,寫點小文,倒不失爲避暑之道。”(1987.7.31信)“近來賤體尚安,惟不宜多出門,因街上車輛太多,常有交通事故,上街等於是冒險行動了。”(1997.12.26信)

2003年9月16日信是先生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月得信箋,正將作書,偶失慎摔倒一次,幸無大礙。”高齡老人最怕“摔倒”,既摔倒豈無大礙,果然未逾百日先生逝矣。

王樹民先生清宣統三年九月二十五日(1911年11月25日)生於直隸武清縣小王堡一個書香世家,1929年8月考入北京大學文預科,1931年8月升北大歷史系本科,頗受“古史辯派”創始人顧頡剛影響,自1948年3月以後一直在北方高校任教。

其學術道路與成就,有其弟子秦進才撰《王樹民先生的人生與學術》《王樹民先生論著編年》(收入王樹民《曙庵文史續録》),謹録秦撰兩文之引言以紀念王先生。

王樹民先生,字逸民,號曙庵,筆名立人等。自1934年在北京大學潜社出版的《史學論叢》上發表《畿服説成變考》以來的七十年間,不論是在兵荒馬亂的戰争歲月,還是在史無前例的動亂年代,堅守“胸懷全域,行守本住”的學術理念,視學術研究爲生命,孜孜不倦地攻讀,厚積薄發,默默奉獻。尤其是在改革開放的二十餘年間,他以深厚廣博的國學功底,求真求是的學術精神,細緻扎實的學術作風,研究中國古代史、史學史、歷史文獻,從事古籍整理研究,精益求精,成果豐碩。

2004年1月24日下午,王樹民先生平静地走了,没有光彩奪目的頭銜,没有使人仰望的稱號,没有留下輝煌壯麗的豪宅,更没有富可敵國的資産,而留下了傳世的著述、富有創見的文章,留下了令人回味的留念,留下了簡樸而執着的學者風範、求真求是的學術精神。

2022.1.23燈下

恰王先生逝世十八周年,撫卷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