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的“下移”及“群”與“力”的突出
——論《清代的書籍流轉與社會文化》一書的開拓與創獲

2023-02-10 18:47
古籍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文獻文化史問題

盧 坡

關鍵詞:《清代的書籍流轉與社會文化》;開拓;創獲

2021年底,由程章燦教授主編的十卷本《中國古代文獻文化史》陸續印出,這是中國古代文獻文化史研究領域的重要成果,很多重要話題得到總結,不少新發現被首次提出。徐雁平教授所著《清代的書籍流轉與社會文化》(以下簡稱“《清代的書籍》”)爲叢書第六卷,專論清代書籍的流轉及相關問題,因研究視角及發力點與傳統“史”論不同,故而呈現出新的面貌。

作爲叢書的一種,如何寫作“清代文獻文化史”,這是作者首先需要面對並一直要思考的問題。既有被賦予的“位置”序列,又有要突出的“時段”特色,《清代的書籍》選擇專題而非專史的寫作模式,並非避生就熟的取巧,這從著作涉及問題的廣度和深度即可知曉。

寫作視角的“下移”是作者有所捨棄之後的調整,也是順應明清以降圖書生産的靈活性和複雜性的總體趨勢所做出的選擇。作者以爲,清代文獻文化史必須面對重大主題,如《四庫全書》及其他官方大型書籍的編修、清代的文字獄及文化政策、晚清官書局的書籍刊印等等。但這部分的研究,學界已有豐厚積累,且在《中國古代文獻文化史》叢書中,也有專題論述,如第七卷《治亂交替中的文獻傳承》(張宗友著)第七章“清代前期的文化方略與文獻纂修”,討論“《四庫全書》的禁毁策略”“《四庫全書》與文獻傳承”等問題;第八章“晚清官書局與近代文化傳承”,討論“晚清官書局的廣泛設立及其對傳統文獻的刊印”等問題。避免“話題”重複,這自然是叢書設計者與參與者所要注意的問題;保證“話題”的延續,同樣也值得各卷作者認真對待。《明代書籍生産與文化生活》(俞士玲著),注意到明代圖書生産者身份多樣,官刻、坊刻與家刻長期互動,時常聯手,造成嘉靖、萬曆以降圖書生産的興盛,已經開始關注“角色和身份變化”等問題。《清代的書籍》將研究“視角”從重大主題調整爲“更多關注社會中下層以及日常生活”,既避免與它者研究的重複,又保持與前者“話題”的延續,更顯示出作者對於清代文獻文化總體演變的深刻把握。作者以爲,在耕讀傳家成爲宋以後理想社會生活模式之後,受科舉考試的强力牽引,文獻著述、編輯、刊印、流傳、閲讀、保存等的大格局已基本穩定,文獻已經逐漸進入日常生活,改變人們對於世界的感知方式或者交往方式。基於這樣的判斷,作者提出在精英階層與目不識丁的大衆之間存在一個“中間階層”,與文獻有密切關聯的也不再限於精英階層,“中間階層”不應成爲被忽視的“大多數”。這一思想直接影響研究對象的選取,書估(第一章),抄書者(第二章),普通文人(第四章),乃至閨中的女性(第八章),皆成爲作者關照的對象。這種寫作視角的“下移”使得書中材料的選用帶有一定的特色,日記、書信、年譜、家集、方志、筆記等,成爲作者時常引用的材料。因“視角”下移及具有“自傳”性質材料的選用,又使得文本叙述時常呈現一些細節,如《書估與清帝國書籍的流轉》一章,引用昭梿《嘯亭雜録》中賈者之言,以爲“近二十餘年坊中久不貯此種書(按:薛瑄《讀書記》、胡居仁《居業録》),恐其無人市易,徒傷貲本耳”,以二書在書坊的消歇,反映乾隆中期京城宋學的落寞。又以陳康祺《郎潜紀聞二筆》“許氏《説文》販脱,皆向浙江去矣”的記載,反映嘉慶初期江南漢學的復興。這些來自下層的賈者之言,更真實,也更有説服力,這顯然是視角“下移”所帶來的效果。

對於“群”的突出是《清代的書籍》又一顯著特點。作者以爲,在文獻的流動中,個人、家族、地方、國家的某些關聯得以顯現,在這一關聯或脉絡中,文獻促進了各種“群”的湧現。所謂“群”,既不是含糊籠統的“大衆”,也不是“個體”的簡單集結,而是基於某些共同認識的小群體、小圈子、關係網。正是在人與人的關聯中,書籍的産生、流動和影響纔有完整的呈現,而書籍或曰文獻的産生和流動又爲群的維繫提供粘合劑。《清代的書籍》中可見的“群”,如以類分,有學人群體、一般讀書人群體、抄書人群體、書賈群體等。此外,黄丕烈題跋中記録了一大批書友,其中既有文人學者、藏書家,也有一些書估;管廷芬、黄金台的日記則可見“中下層文人群體中存在另一個書籍世界”;圍繞一些書籍,如《牡丹亭》《儒林外史》《紅樓夢》等,都可以形成特定的讀者群。各個群體之間並非絶對封閉,身處一個群中的個體,可能同時處於另一群中,衹有充分注意到群的叠合與牽連時,纔會看到更大的群或“群集”的作用。比如,據《抄書與書籍的産生及流動》一章考證,江蘇金山錢熙祚爲編輯《守山閣叢書》,於道光十五年(1835)、十九年、二十三年三次至文瀾閣訪書,其中道光十五年之行,抄書者四十人,校書者五人,繪圖者一人,計字、收發各一人,歷時兩月,校書八十餘種,抄書四百三十二卷。又如,《測圓海鏡》一書爲元代數學家李治代表作,後散佚不傳,經阮元、焦循之手從文瀾閣抄録寄出,又請李鋭校勘證明,最後由阮元作序刊刻再行於世。很顯然,上舉與文瀾閣有關的兩次抄書都是“群”而爲之,特别是阮元等對於《測圓海鏡》的抄録、郵遞、校算、撰序、刊刻等舉動,使得杭州、蘇州數位學人參與其中,乾嘉學術在江南的興起與展開的脉絡清晰可見。此外,作者對於《牡丹亭》女性讀者群的鈎沉闡釋也頗爲精彩,三婦評本《牡丹亭》的保存、傳承與再生的過程中,陳同、談則、錢宜(按:三人皆爲吴人之婦)作爲主導性力量得以顯示,三婦之外,如林以甯、馮嫻、李淑、顧姒、洪之則既是護持者,也是神會者。吴人三婦前亡後繼合評《牡丹亭》,頗具傳奇色彩,正是這超越日常消遣的閲讀體驗,爲《牡丹亭》的女性讀者群體贏得“閨閣中多有解人”的稱譽。

關於文獻在流動與傳播中“驅動力”的探求,是作者超越現象探求内在根本的自覺追求。如果説舉業書的流動,其驅動力主要是學子對科舉功名的追求,那麽小説戲曲流動的驅動力是什麽,小衆書《説文解字》流動的驅動力是什麽,清代女性詩文集流動的驅動力又是什麽?作者以爲,對於驅動力的探求,可以逐漸看清整個清代社會書籍流動的方嚮、路徑、區域以及背後的相關習俗文化等問題。在《三教之外又多一教:清代的小説戲曲閲讀》一章,作者通過對“理學家日記中的看小説記載”“《紅樓夢》進入日常生活”等相關問題的研究,證實錢大昕關於小説戲曲爲“三教外又多一教”的判斷。作者指出,曾紀澤在曾國藩去世後更加沉迷小説的行爲,從多個層面凸顯約束管制與旁逸斜出之間的張力,而這多重張力皆源於人心,借此可知社會生活中的人與思想觀念中的人有所不同,社會中的人内心有獨特的豐富性與不穩定性。作者在論證“《紅樓夢》進入日常生活”時引用《小説考證》的一段記載,即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蔣瑞藻不二日而閲畢。這種擁有速度與激情的閲讀方式,自然需要更盡夢回、焚膏繼晷。面對母親“恐爲所誤”“看壞心術”而將是書“取以遺人”的良苦用心,蔣瑞藻的應對策略爲“稍得閑,輒背人讀是書”。清人閲讀的《金瓶梅》《緑野仙蹤》《紅樓夢》《林蘭香》《野叟曝言》《品花寶鑒》等小説,以及《牡丹亭》等戲曲,可被視“欲望系列”,對欲望系列小説的愛不釋手,可稱之爲“沉溺性閲讀”,清代文人日記常有讀至三更半夜的記録,蔣瑞藻初讀《紅樓夢》甚至可以兩日不眠不休。作者以爲,在考察小説戲曲融入社會生活時,除將閲讀作爲一般的消遣娱樂考察外,還應留意這一現象的深處藏有的潜流,即對於情與欲望等永恒或敏感話題的關注。由此可見,關於文獻在流動與傳播中“驅動力”的探求,可以解釋很多繁雜甚至反常的閲讀現象,内在的理路也隨着“力”的探求而豁然開朗。

以上三點,可以分言,也可以合論,如視角下移“發現”了各種群,群的内部又充斥各種力。順着這一視角,很容易走進清代文獻文化史的“内部”,甚至有利於展現歷史參與者的心態。比如,蔣瑞藻寡母將《紅樓夢》“取以遺人”的苦心,蔣瑞藻“背人讀是書”的痴迷;理學家李棠階沉溺小説,以爲喪志,“以後决不許看”的扭曲和分裂;錢宜見陳同、談則評點《牡丹亭》,“出釵釧爲鍥板資”的同理心和豪情等。可以説,没有“視角”的下移及對於“群”與“力”的突出,就不可能有如此豐富生動心態史的呈現,而一部衹有框架邏輯、没有生動細節呈現的“史”書,注定没有感動讀者的力量。

需要説明的是,以上三點總結並不能概括《清代的書籍》一書的所有學術個性與追求。對於研究對象的總體把握是開展相關研究的前提,没有這一前提,很難得出全面可靠的結論。一般而言,常見的調查研究法包括普遍調查法、典型調查法等,普遍是對範圍内的所有對象做全面調查的方法,這在以個體爲單位的清代文獻文化史的研究中根本無法做到;典型調查法則是從調查對象中選取若干典型加以研究的方法,其優點爲能够深入調查對象,缺點是有以偏概全的風險。《清代的書籍》對於典型研究法優點的發揮自是毋庸多言(按:平均每章五萬字的篇幅),其對於研究對象的總體把握又能够有效避免典型研究法的缺陷。全書主體部分選擇十一個專題展開論説,基本没有單一的問題,大問題中又有小問題,各個問題又彼此關聯,涵蓋了清代文獻文化史研究中衆多的重要問題。這些問題的設置,當然不是隨機的,甚至不是作者最熟悉和擅長的,而是在梳理大量一手文獻和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提煉出的最具代表性的問題。這些典型問題的提出,顯示出作者的學力和眼光,而前提和基礎則是對於清代書籍文獻的總體把握。

注重研究方法的總結和反思,此爲《清代的書籍》又一顯著特點。作者主動借鑒書籍史、閲讀史以及文本社會學等方面的理論,結合清代文獻閲讀體驗,豐富、拓展、修正這些理論,並提出新的問題、創造新的方法、建構新的體系。研究方法的自覺不僅表現爲作者善於使用各種文學理論詮釋清代書籍流轉過程中的相關問題,也表現爲對於民族文獻特色的尊重(按:中國古代文獻數量大、類型多,且發揮作用廣泛、恒久),對於文獻産生、傳播、接受動態過程的還原和構建,還表現爲對一些話題的“放棄”“越界”“留白”和“存疑”。如關於如何寫作“清代文獻文化史”,另一種思路是通過若干專史來揭示,如從出版印刷、藏書、版本、目録、閲讀、流通等角度來呈現總體史的種種面相,但作者以爲專門史的匯合並不能拼出整體史,“一切的描述都是選擇性的”。因此,作者“知難而退”,放棄時空連續性叙事,嘗試“避熟就新,眼光向下”。在做出大方嚮性的“放棄”與調整後,作者在面對一些具體問題時,又有不少“越界”“留白”和“存疑”。如就女性與書籍而言,作者以爲,可否放寬範圍,不以著述爲標準,留意那些略能讀書的女性,然後推想她們如何讀書?書從何處來?書籍能給女性帶來哪些驚喜?女性積累的知識如何傳遞給子女或其他晚輩?這些問題的提出,未必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其中的啓示意義是不容抹煞的。需要補充説明的是,對研究對象的總體把握及對研究方法的總結反思,與研究視角的“下移”及對於“群”與“力”的突出並不矛盾,後者恰是前者的具體展現。

作者自言“目前呈現的,仍是一個探索過程,肯定不完備,不完美”,這是作者的自謙,更是對於研究對象、甚至學術研究本身的尊重。作者認爲,文獻文化史或者書籍史,似乎不能理解爲一個學科,而是一種滲透性、融入性的方法和觀念,並預判將會在清代及近代文學與學術的研究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學術預流總是與研究者通貫文獻的執著與氣魄緊密連接在一起,因此,有足够的理由期待作者以現有研究和思考爲基礎,在“蕭穆日記研究”“清代文人結社研究”等相關領域繼續做出新的探索。按照書籍流轉理論,《清代的書籍》已經完成文獻的生産,在闡釋、傳播與接受的過程中,必將會進一步推動清代文獻文化相關研究工作,這同樣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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