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0 03:27林四海
牡丹 2023年9期
关键词:瓦匠井水老屋

林四海

母亲终于同意将原本敞口式、用提桶打水的井,换成了按压式的。

在自来水普及了十多年之后,母亲日常还是习惯性地使用井水。在母亲看来,井水清冽甘甜、冬暖夏凉、取之不尽,又不要水费,而自来水每个月既要不菲的水费,水里又有一股消毒粉的味道,再加上有年冬天,母亲忘记了包扎裸露的水管,冻裂后淌了一夜,母亲很是心疼:“好几吨的水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还不如用井水方便。”

井,是与老屋一起诞生的。

老屋是母亲生命里的第二座房子,也是能够真正称得上房子的住所,青砖青瓦、高大气派,与母亲结婚时所住的茅草屋相比,宛若皇宫一般。住在茅草屋时,家旁边是一汪池塘,吃的水、用的水,都是从池塘里挑回来的。父亲闲时会将家里的大水缸挑得满满的,凑巧水缸见底了,而父亲又不在家时,母亲则会用提桶一下一下地从池塘里拎水。茅草屋与池塘之间被母亲日积月累踏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身材瘦小的母亲在这条小道上磕绊过、跌倒过、哭泣过。

所以,当老屋落成之时,母亲坚决地跟父亲说要打一口井,饭不吃没事,但是井必须要打,节衣缩食也要打口井。

其实,母亲要打井,还有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有一次,母亲贪图方便,没有去池塘里担水,而是去隔壁邻居家井里打了一桶水,因为母亲没有跟主人家说,被女主人追出来喋喋不休地骂了一顿,还将母亲已经拎在手里的水桶踢翻了。倔强的母亲自知理亏,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拎着空桶去池塘边提了一些水回来,中途还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鲜血淋漓的。回到家的母亲抱着我和哥哥大哭了一场,跟我们说:“父母有,亲戚有,朋友有,再好都不如自己有。”

这句话深植在我和哥哥的脑海中。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打井是一件轰轰烈烈的事。因为一般人家是打不起井的,人工、材料算下来,差不多要一百多元,而父亲那个时候的工资每月还不到二十元。打井虽然费事费钱,幸好建老屋时剩了一些青砖可以用来砌井圈,只要找几个劳力开挖井基就行了。挖井基并不是随便找个地方,要找打井师傅来现场勘探确定。那天早上,家门口簇拥了很多人,有来帮忙的邻居,有看热闹的孩子,有砌砖的瓦匠等。打井师傅是本村人,他推辞一番后接过父亲递给他的一包“大前门”揣进口袋,在屋前转了几圈后,在一个地方跺了跺脚,吐了一口唾液在手上搓了搓,将一根前端尖尖的铁钎插进了土里,这个铁钎的尾部则是有螺纹的,可以用来接成很长的铁棒。用锤子将铁钎大部分砸进土里后,打井师傅又在铁钎的尾部旋上另一根铁棒,再继续往土里插,最终长度大概会达到七八米深的样子,然后再一节一节地拔上来,打井师傅根据铁钎头上沾着的泥土湿润程度,来判断是否适合打井。这也是考量打井师傅水平的一刻,一旦勘测不准确,真的挖开来了,井不出水的话,既浪费人工物力,也影响打井师傅的声誉。

挖井的工具很特别:一根胳膊粗的大铁棒,下端焊接着一只竖形的犁铧,直径约一米,上端则是留有螺纹口,可以用来接上另一根铁棒增加长度,中间偏上部横着焊接了一根角钢,与下方的犁铧直径相等,整个工具宛若一个十字架一般。开挖的时候,先是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转动角钢,待挖到角钢接近地面时,会在大铁棒的顶端绞上一根粗木棒,再有两三个人站在角钢上增加重量,其余的人则转动木棒,使犁铧不断下伸,翻出的泥土有专门的人用泥篮扒拉了运走。随着犁铧越挖越深,接上的铁棒也达到六七米后,翻出的泥土越来越湿润,甚至有些烂糊。这时候,打井师傅会让挖井的队伍停下来,拿着一把从地下六七米处翻出的泥,仔细在手里捏着、搓着,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这个时候,无论是围观的还是开挖的,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打井师傅,直到他拍拍手,说:“成了!”簇拥的人群长吁了一口气,立刻欢呼起来,手忙脚乱地将犁铧一节一节从黝黑的洞里取出来。

接下来就是放井圈。井圈有现成的,也有现制的。现成的,就是预先用砖头竖着围成一个约八九十厘米的圆圈,每一个井圈都是三块砖的高度,用砂浆抹好砖的缝隙和内外立面,砂浆干了以后,可以直接一圈一圈放下去垒在挖好井洞里;而现制的,则是由身材瘦小的瓦匠直接在井洞里用砖头和砂浆现场砌,从洞底开始一直砌到井沿,井圈砌好了,人也出来了。现成的井圈,在放置的时候操作不好容易损坏;而现制的,一旦井洞发生坍塌,则洞底的瓦匠就比较危险。所以,一般瓦匠在井洞里砌砖时,身上都会系一根长绳,地面上远远的有两三个人拉着这根绳子,一旦有情况能迅速将洞底的瓦匠拉上来。同时,为了减少挖好的井洞周围的震动,这个时候主人家一般都会与围观的邻居发根烟打招呼,大部分人都会散去。

井圈制作好了以后,井里并没有水,或者说只是微微地渗出一点点水,真正要让井出水,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打井师傅在井沿四周焚香、祷告后,会亲自到井下开水眼。只听见打井师傅在井底突然说一声:“拉!”然后守在井沿边的壮劳力们会快速拉动系在打井师傅身上的那根绳,细心的人就会发现随着打井师傅的上升,他脚下的井底正汩汩地向上涌着浑浊的水,咕噜咕噜的,水势很猛。打井师傅上来后,都会骄傲地指着井底直泛的水,对主家说:“看,牛皮不是吹的!”我记得,平时高傲的父亲当时直点头,忙不迭地给打井师傅又递上了一包“大前门”,并拆开另一包“大前门”给帮忙的、围观的邻居散着。

井打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一样,很快飞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三天两头有人来看我家的井。说来也怪,我家这口井是在盐碱地上打出来的,前不靠河、后不依潭,出水量却很大,还非常清澈,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引得不少邻居到我家来担水。父亲有点商人的精明与小气:“这些人,打井的时候不吭声,用水的时候倒晓得来了。”母亲就笑着说:“用吧,用吧,反正又不要钱,反正是用不完的,即使今天用完了,明早又满满的了。”

父亲精明归精明,毕竟这井还是自家用得多,买回来一只打水的提桶,铁制的,底部开了个洞,在内侧订了一块轮胎皮,轮胎皮上黏着一块薄薄的铁皮,整个轮胎皮要比洞口大一圈,提桶的把子上系着长长的绳子。打水的时候,直接将铁桶放至水面,桶底的轮胎皮就会向内翘起,整个铁通都浸到水里,提上来的时候由于桶内水的压力,轮胎皮又会紧紧地贴着桶底,保证桶内的水不会流掉。在当时而言,这个简易的自动打水桶可算是稀罕,不少邻居来打水,就是想尝试一下这个水桶。

平时,母亲就将这个提桶放在井边上,任何来的邻居就可以用到。这口井,除了供我家一日三餐、洗刷汰漱之外,门前七分地的蔬菜浇灌也都是靠着这口井。左邻右舍三五家人的吃水、洗漱用水,也基本上是来我家担水。有几次,邻居来担水多了,井水快要接近底部,晚上下班回来父亲打上来的水都是浑浊的,气得将铁桶藏到了家里。有聪明的邻居就自带提桶,在提桶把手的一侧挂一只废弃的铁锁增加重量,使其打水时一头倾斜到水里,也能打上满满一桶水。隔壁那户本来有井的邻居,由于他家的井出水慢、水质有点咸,竟然有时候也会偷偷地到我家来担水,这种情况被父亲发现后,有几次都要忍不住上门讨个说法,都被母亲制止住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就挑了点井水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留着别人想我们的好啊!”母亲有苦都是自己闷在心里,她把她的善良、善意写在担水这样的日常蝇头小事上。

有了井,就有了生活。

母亲再也不用到池塘里担水了。夏天,母亲从烈日炎炎的地头采摘一些西瓜、香瓜回来,洗干净之后就放在铁桶里吊在井里,待到晚上乘凉是拿出来吃,特别的凉爽;中午、晚上吃不完的饭菜,那时候还没有冰箱,母亲就用铁桶装着吊在井里,第二天拿出来一点都没有变味;炎热的午间和几个小伙伴出去粘知了,玩得满头大汗地回来,母亲早早就打上了一盆井水,我和哥哥将整个头都伸进盆里,那冰凉的水意刹那间传遍全身。冬天,井水是暖暖的,井口都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洗衣服、洗碗,再也不觉得水会“咬人”了。

井用了两三年,是要淘一下的。因为井底会沉积一些淤泥,包括一些枯叶、杂物也会掉进井里,如果长时间不清理,就会腐烂,严重影响水质。

淘井是个专业技术活儿。淘井师傅一般瘦得像个猴子一般,也只有这样身材的人才能够从井圈钻到井底。他们通常是夫妻、兄弟、父子搭档的模式,一个人在上面,一个人在下面,一边把井底淘洗的淤泥杂物等通过一只桶拉上来,一边还要时刻关注着井下的情况,随时准备把淘井的人从井底拉上来。所以这个搭档一般很滑稽:下到井底的人瘦不拉几的,而在井边上的则是膀大腰圆的。

我和哥哥时常会溜到井边,趴在井口边看着圆圆的水面,黑黝黝的,倒映着我和哥哥的笑脸,偶尔扔一颗小石子进去,波纹荡漾,一闪一闪的。那几年,正在播放《西游记》。我常常问哥哥,这井会不会通到我们东边大海的海底,会不会连着东海龙王的宫殿呢?

这口井即使是枯水期,也不会干涸见底。反倒是夏季的时候,井水会满溢到井沿边,一些青蛙也会漂浮在水面呱呱地叫着,似乎一伸手就能捉到。母亲听哥哥告状说了我问井底有没有龙宫的话后,越发有些担心起来,就告诫我不准趴在井边,并吓唬我说隔壁村子里某某家的小孩趴在井边,一不小心头朝下脚朝上地掉在井里淹死了。并且,母亲还让父亲从镇上买来了一块水泥井盖,盖在井口上。

母亲的话,对我向来极具威慑力。尤其是那黑魆魆的井口,在我童年的想象中被无限放大,不再具有龙宫金碧辉煌的诱惑,反而像一个魔鬼巨大的嘴一般,时常令我恐惧。以至于,母亲在井的四周搭建一个丝瓜架,让我帮忙打下手时,也遭到了我的拒绝。

当然,我是不会拒绝母亲从井里变着花样拿出来的食物的。有一年淘井,竟然在井底淘上来一条七八斤的黑鱼。那天晚上,淘井师傅夫妻俩和我家四口人吃得鱼汤滴水不剩。

这井,水一直汩汩地泛着,再少也不会见底,再多也不会漫出来。清冽的井水浸染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无数次夜晚,父亲从井里打出一桶一桶的井水,不停地将门前的晒场浇透,日间还如蒸笼一般的晒场,在井水润透后,仿若巨大的凉房,而我和哥哥惬意地躺在竹床上,数着漫天的星星,听着夜风从耳边呼呼而过。门前的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柿子树等,被母亲一桶一桶的井水浇灌得格外茁壮,满树的花朵、满树的叶子、满树的果实,装扮了我记忆中的故乡。

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我和哥哥也老了,井却没有老。

若干次,回到老家,面貌改变很大,路也宽阔了,房子也焕然一新。青砖青瓦的老屋显得有些沧桑。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干净、卫生、方便。父母亲却不以为然:还是井水用着方便。只是,用提桶打水的时候显得很是吃力了。周围的邻居,也纷纷有了自家的井。邻居家的井,基本上都是新式的压力井:一根水管通向地下,井口处是一个压力装置,用手柄压几下就能出水,很是轻松。父母亲看着羡慕,却觉得水量小,用起来缩手缩脚的。后来,我多方打听,有可以将原来的井改装这种压力装置的,只不过是要将井盖改动一下,切割一个洞,然后再将整个井密封起就行了。经过我和哥哥的一番劝说,母亲终于同意了,将用提桶打水的井改成了压力式的井。

井,还是那只井。

只是母亲说,夏天再也吃不到吊在井里的瓜瓜果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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