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的光

2023-02-20 03:27徐雁飞
牡丹 2023年9期
关键词:林徽因

徐雁飞

那个秋天,我山居五台,其实是为了探寻南台之外的佛光寺。

隐藏在寂静深山中的佛光寺是中国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在1937 年盛夏发现的。当时,日本对于中国古建筑史的研究走在我们的前面,认为如果要看唐代建筑只有去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而梁林认为自己的祖国一定还有更古老的建筑能被寻找到,赤子之心的夫妇二人翻山越岭、跋涉万里,行走十五个省二百余个县,使中国众多埋没在荒野的国宝级古代建筑开始为世人所知。佛光寺的发现源自梁林夫妇在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当然,更多人认为他是文化强盗)实地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中一幅照片受到的指引,经过大量的古籍研究,三赴山西,他们终于找到了比日本研究更早许多年的建于北魏、重建于唐代大中年间的这座绝世瑰宝。

这一点真让我叹服不已,与他们只是看过照片不同,我曾经实地去过敦煌,也曾细细观赏过莫高窟第61洞中这一副以淡淡黛绿色为基调的《大五台山》壁画。但是我除了被那些藻井、那些线条、那些花纹所征服,为巨大壁画所描述恢宏壮阔的佛国圣境与人间百态而目眩神迷,完全没有想过这幅图竟然是一副出奇逼真形象的五台山地图。这也许就是我等凡人与不凡之人的区别吧?这千年之前的敦煌壁画给予后人的生命密码,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破译的,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敢、智慧与真诚。

而说起生命密码,也不由啧啧称奇,当年林徽因如有神助一般在佛光寺殿内梁上目之所不能及处,发现细细的一行小字“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而后经过与殿外石经幢上相同人名的仔细比对,最后认定公元857年,这位叫“宁公遇”的女子捐赠修建了这座伟大的佛殿,并发现了她栩栩如生的塑像端坐在众多佛菩萨的一角。这神奇般的发现是细致入微的学者精神,是女性非一般的灵敏直觉,还是宁公遇夫人冥冥之中对林先生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呢?

我曾看到过林先生与宁夫人塑像的合影旧照。穿着朴素棉布衣裳的林先生,面容非常清秀美丽,她的左手轻轻搭在身着盛唐华服盘腿袖手而坐的宁夫人塑像的右肩上。相隔千年的两个女子,让人一眼望去忘了去分别谁是真人,谁是塑像。好似都是真人,也好似都是塑像。一个纤瘦,一个丰韵,眉目间却有一样认真又平静从容的神情,好似一对情投意合的闺中密友,在某个明媚的好天气,相约着留个影罢了。这跨越千年的重逢啊,是啊,重逢,而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相逢。让人不由不相信,这世间有着种种神秘莫测的密码,指引着有缘人叩响一扇扇生命之门。

梁林夫妇受敦煌壁画启示而寻找到的佛光寺,这座因为唐代古老建筑、精湛雕塑、细腻壁画、珍稀题记四绝而被称为“亚洲佛光”的寺庙,是他们一生最重要的发现。它也是我心中的一道千年之光,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踏着林先生的旧日足迹来追寻唐之建筑遗存。

是的,我对佛光寺最初的敬仰与憧憬很大部分来自林徽因先生。因为在一个交流课堂上讲述《林徽因的四月天》,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探寻多方面的客观资料来进行备课。从久远的历史长河里,轻轻拂去那些庸俗不堪的桃色尘埃,真实的林徽因不仅具有诗人的审美力与想象力,也具有科学家的严谨和踏实精神。除了协助丈夫梁思成完成《中国建筑史》的编写工作,她还履行清华大学的教授之职和设计新中国国徽、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雕饰图案,并竭尽所能与诸多工艺家们挽救与革新了古老的景泰蓝工艺……她与丈夫坚持了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全心全力保护中国传统建筑,继承与发扬中国古老的建筑文化。虽然对林徽因众说纷纭,但是我觉得她身上最可贵的是那种知识分子的坚韧和风骨,是不管遇到任何困境都乐观向上、追寻真与美的执着精神——这才是中国知识女性应该有的样子。

我去佛光寺那天,是在一个阳光明丽、碧空如洗的秋日,我刚刚从秀雅古朴的南禅寺出来。南禅寺比佛光寺的历史要早75 年,但是也许是因为当年梁林夫妇与它擦肩而过的缘故,我竟然并没有那么心动。而且有些懊恼在南禅寺和同行的一位朋友意见相持而告别,因为寺内那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工作人员再三强调不能拍照,朋友却刻意攀谈挽住他,示意我赶紧溜进去拍佛坛正中的释迦牟尼佛像。我也不知道闪光灯对塑像的破坏程度到底有多少,但是我觉得必须尊重那些全力守护着古建庙宇的工作人员,何况对那些佛像不想也不敢惊扰,于是执意不肯拿起手上的相机。朋友对“胆小如鼠”的我好一顿埋怨。我虽不羁,却是个对某些心里认同敬畏的法则俯首顺从的人。我们不能如林先生那样去发现和挖掘宝藏,起码能为保护和尊重文物尽一点儿应该的本分吧?

于是一个人上路,虽然行至偏僻,人烟渐渐稀少,但乡村道路不再像林先生多年前骑驴或步行时候的泥泞难行。到了古旧恢宏的佛光寺,山西独有的金灿灿的阳光依然铺天盖地。宁静的豆村就像中国北方所有的村落一样,陈旧、沉稳、寂寞。一瞬间,我好像有点儿恍惚,仿佛这沉重的肉身变得轻盈无比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同样陈旧、沉稳、寂寞的时光。似乎看到了梁思成林徽因伉俪带着两位助手在泥泞小路上骑着毛驴,在山西大地上苦苦颠簸寻找古建筑的身影,看到了他们在佛光寺爬长梯、登屋顶、算尺寸、绘图片、拍照片的身影——这样的身影哪里又能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湮灭呢?我甚至怕在大殿阴暗的角落还藏着吸血的蝙蝠与臭虫,当年它们曾经把辛勤工作着的夫妇俩咬得浑身奇痒难忍。多数人会以为林徽因只是将自己的才情和诗意停留在太太交际的客厅与风花雪月之中,享受着仰慕者的众星捧月,却没有看见她忍受着臭虫叮咬,忍受着难以想象的风餐露宿的辛苦在佛光寺的大殿扶梯爬上爬下的羸弱身影。她实际是个从26岁开始就患上肺结核的病人,这个病在那个时代是和晚期癌症同样可怕的,当年33 岁的她本不能再承受远程考察的重担。山野的风霜、粗劣的食物、艰辛的行程都让不足八十斤体重的她不堪重负,但她对自己所珍爱的事业,具有一种献身般的热情。

佛光寺里的唐石经幢,金代建造的文殊殿,北魏的佛塔都不可错过,但我最爱的当然还是斗拱雄大、出檐深远的东大殿。在殿外我举着相机拍了无数张映着水洗般蓝色天空的深暗红色斗拱,为素雅、拙朴又精巧美丽的它们深深着迷。闲庭信步的我再走入大殿,细细端详仰望左右四梁下唐人的各种题词遗迹,之前看到古旧的寺门上也有这样的墨迹。不由感叹幸有这样爱“到此一游”的古代游客,才让千年后的我们有缘邂逅到这些或秀逸或苍劲的笔迹。看到几位美院的学生与老师对着精美绝伦的壁画在临摹着,据说这是中国在敦煌石窟以外唯一的真正唐代壁画,我静静地伫立在他们身后观看着。除了画笔在画纸上轻微的触动,还有殿外老松树上偶尔掉落的松果沉闷而笃实的声音,夹杂着山谷中的鸟儿一两声清脆而欢欣的鸣叫增添了更多的幽情,再无一点儿声响。多么静好无恙的时光啊,这一定是林徽因先生曾经无数次梦想着拥有的吧?可叹!论证确认佛光寺真实年龄的两天后,“七七事变”爆发了。当面对民族命运巨大的悲怆与痛苦,外表柔弱的她只能用强大的内心在颠沛流离的外在世界里,用对祖国与事业无限的忠诚与热爱来支撑自己丰盈富足的精神世界。她在离开佛光寺南下流亡时给美国密友费慰梅写的信中说:“那些久已忘却的无数美好的记忆触碰着我们对静谧和美依然如此敏锐的神经,而这一切都混杂在眼前这个满是灾难的世界里。我认定了生活本身是矛盾的痛苦的,我只要认真的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他们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发现佛光寺那一刻的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一定就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吧!

这最美好的记忆也在默默抚慰着这对贫病交加的夫妇,在国破家亡时,仍然信念如故,夜以继日坚持共同编写着《中国建筑史》。他们在第五章第二节隋唐实物介绍了五台山的佛光寺大殿:“唐代木构之得保存至今,而年代确实可考者,惟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大殿一处而已。寺于唐代为五台大刹之一,见于敦煌壁画五台山图,榜曰‘大佛光之寺’。其位置在南台之外为后世朝山者所罕至,烟火冷落,寺极贫寒,因而得幸免重建之厄……除殿本身为唐代木构外,殿内尚有唐塑佛菩萨像数十尊。梁下有唐代题名墨迹,拱眼壁有唐代壁画。此四有一已称绝,而四艺集于一殿,诚我国第一国宝也。”每一字每一句中那满满的自豪与欣慰啊!尽管生活如此的艰难困苦,但是恰好在日本侵华时期能推翻“看中国唐朝建筑只能到日本”的妄论,在四川李庄能偷安继续自己学术研究的理想,能守护着自己的文化精神家园已让他们感觉到无限的幸福。

我猜想,在抗战时期,逃难的林徽因在那些因为肺结核卧床不起、彻夜咳嗽而睡不安稳的夜晚,一定曾数次梦回遥远的山西豆村,梦回佛光寺。因为她与丈夫一直担忧着佛光寺在战火中的命运,一直在默默地祈祷古刹健存。万幸!这座千年古刹在此后的八年时光里居然丝毫无损。可惜!因为病弱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直到英年早逝,林徽因再没有去过佛光寺,没有再去看一眼和她有着相同神情的宁公遇夫人。我多想她能再去一次啊,经过多年的苦难与病痛,美丽的她老了,更瘦了,风霜满面、憔悴不堪,但是宁公遇一定能认出这位故人,因为她的美不止在外表,而更在内心蓬勃与热切的生命力。因为这样的生命力,因为这样永不枯竭的生命力才让我们感受到什么为“不朽”。林先生一定也相信自己与宁公遇有着前世今生的缘分,对这位传说中的宦官之妻或者养女有着难以述说的亲近,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有着虔诚的信仰。虽然一个信仰的是佛国的佛祖,一个信仰的是祖国的事业,但她们都是一样的倾情付出,百折不回。她曾说“我真想也为自己塑一座像,让自己永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代大德仕女,在这儿盘腿再坐一千年”。在肃穆寂静的佛光寺,林先生的魂灵一定归来过,将自己的左手依然款款搭在宁夫人的右肩,如老友重逢,彻夜倾谈。

我在佛光寺面对这些唐风唐韵的古建筑最大的感受就是从心底不由自主涌起的敬畏之情。斗拱、月梁、方格平闇、大叉手……最原始易朽的木头,带着自然的温度与岁月的温情,各种形状,各种大小形成榫卯结构对接、咬合与衔接。没有钢筋,没有水泥,没有一颗钉子,但经过一千年的岁月摧残,经过七次五级以上的地震损害依然坚固美观屹立不倒,这不只是建筑技术了,已经是建筑美学与历史人文的结合和凝聚。如《中国建筑史》的封面上印着梁思成先生的一段话:“中国建筑既是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一种工程技术,本身已造成一个艺术系统,许多建筑物便是我们文化的表现,艺术的大宗遗产。”那些不知名的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除了精湛的技术外,一定还有一颗敬畏天地的虔诚匠心吧?虽然桑海也能成沧田,虽然万物生命易逝,但万物生命力将永存。多么希望这样富有历史价值、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的古建筑能够留存于世久些,更久些,让后人们不止在故纸堆和旧照片上来景仰、赞美和自豪我们大中华的灿烂文明。

保存尚完好的佛光寺东大殿已令人叹为观止,但按历史记载,它们充其量只能算是唐代佛寺中的二三流的殿堂,并不能代表唐代全盛时期建筑的最高成就水平。可以想象到那些已经被毁坏的古建筑们更宏伟庄丽的气象,真是让人遗憾痛心不已。我仿佛看到林徽因在被拆的北京古城墙前义愤填膺地说:“你们拆的是具有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也仿佛看到梁先生在《中国建筑史》上说:“一个东方老国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代表着我们文化衰落至于消灭的现象。”说这些话的时候,从未被困境与病苦所折服的他们都流下了难以按捺的泪水,让人记起那一年满怀热忱依然年轻的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找寻到佛光寺时,也曾经热泪盈眶。眼泪与眼泪,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

我默默看着那些屹立千年的建筑,看着那些雍容美丽的佛像。一尊菩萨的脸如盈盈满月,低眉敛目,嘴角微微上扬,端庄、沉静而祥和极致,似乎在凝听我的心声,宽慰我的惆怅,像极了我慈爱的母亲。她身上那衣裳的褶皱飘逸生动,像海洋一样深蓝色的衫子与石榴红色的长裙在近代被人新妆过颜色,还好又被这数十年的岁月侵染而古旧斑驳,脱离了一丝新崭崭的艳俗。幸好啊,不管如何重饰,佛像的神态、形体与轮廓是改变不了唐风原貌的,底子里的神韵气度仍然庄重好看得让人不自禁地俯身合掌。真不知道这远离尘世偏安一隅的古老豆村啊,是你守护了这些佛像的千年安宁,让她们没有被毁于战火、风霜雨雪、人为的破坏与翻修?还是这些慈悲的佛像默默守护了豆村千年的岁月安宁?

与佛像四目相对,我不由又想起1936年,林徽因去洛阳龙门考察写给费慰梅的信:“我坐在龙门最大的露天石窟下面,九尊最大的雕像以各种安详而动感的姿态或坐或立地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们,我完全被只有在这种巨大的体验中才会出现的威慑力给镇住了,我们为艺术和人文景物的美和色彩所倾倒,条件如此艰苦,我们每天辗转在天堂和地狱之中。”是啊,此刻,佛像们以各种安详或动感的姿态或坐或立地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们,一眼千年,仿似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年前的宁公遇夫人和八十多年的林徽因先生是否都曾经在这唐代的古刹,这样与佛像们相互凝望过呢?我完全被只有在这种巨大的体验中才会出现的威慑力给镇住了,为艺术和人文景物的美和色彩所倾倒。原来,不管是久远前的她们,还是现在普通平凡的我,所有对美好的感受,对自然的敬畏都是如此相同与相通。

群峦环拥,山西的天空好像格外的辽远。起风了,轻轻地,却能吹动大殿檐角那沉甸甸的深黑色铜风铃。风与风铃亲吻的声音清脆有力,惊飞了傲雪凌霜的松树上歇脚的喜鹊,也惊落了更多苍黑色的老松果。万籁皆寂,唯闻风声。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峥嵘岁月扑面而来,满满都是历史的尘埃。在静谧山谷的清风与光影里,熠熠生辉的佛光寺是一种久远生命的象征,它如古老文明的载体,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生生不息,拥有着自己恒远厚重的老灵魂,让每一个人面对它的时候都不由思绪万千。

佛光寺的光是什么呢?梁林夫妇在缓缓推开寺庙那两扇一千年古老木门的一刻,是否意识到他们亲手开启了历史尘封的大门。在这个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一定有一千年的沧桑、一千年的荣辱、一千年的悲欢也无法掩盖的辉煌光彩从四面八方迸射出来,照亮了他们饱含深情的眼睛。就像我坐在佛光寺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那一刻,有一道同样逾越千年的祥光投射在我的眼睛与头顶上。这一道光是什么?是希望,是慈悲,是智慧,是勇敢,是正义,是自强不息,是厚德载物,是历经繁荣衰落和欣喜忧患仍安之若素,永远不失不忘的一颗澄澈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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