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与姚平仲劫寨之战关系新论
——《玉照新志》所载“露布”考辨

2023-02-24 17:42冯世毓丁建军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李纲

冯世毓,丁建军

(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河北保定 071002)

一、引言

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七,金军兵临宋朝首都开封城下,此前刚刚禅位给宋钦宗的太上皇宋徽宗已经逃往镇江[1],把守卫开封的苦差事留给了新即位的宋钦宗。宋钦宗也一度想逃离京城,但在李纲的极力劝谏之下,勉强留守京城。他一面任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负责开封保卫战,一面派使者赴金营乞求其撤军。临危受命的李纲一面组织开封城防,一面接应外地勤王兵。自十五日,宋朝诸路勤王兵逐渐向开封集聚,李纲“乃于四壁置统制官招集之,给刍粮,授器甲,踏寨地,团队伍,皆行营司主之,昼夜竭力,无少休息”[2]1582,二十日,静难军节度使种师道、承宣使姚平仲帅泾原秦凤路兵至,李纲请求统一指挥,上奏曰:“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乃克有济。愿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2]1582宋钦宗欲让种师道出任亲征行营副使,与李纲合兵,但很快却又听信谗言变卦:“宰执间有密建白以为不可者。上入其言,于是别置宣抚司,以师道签书枢密院事,充河北、河东、京畿宣抚使。以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应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并隶宣抚司,又拨前、后军之在城外者属之。而行营司所统者,独左、右、中军而已。”[2]1582宋钦宗还一再申饬李纲与种师道:亲征行营司与宣抚司,两司不得侵紊,于是,“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司所欲行者,托以机密,往往不复关报”[2]1582。二十七日,李纲与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同对于福宁殿,商议用兵之事。李纲认为:“金人之兵,张大其势,然得其实数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杂种,其精兵不过三万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固已数倍之矣。彼以孤军入重地,正犹虎豹自投于槛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可与角一旦之力。为今之计,莫若扼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复畿北诸邑,俟彼游骑出则击之,以重兵临贼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刍粮乏,人马疲,然后以将帅檄取誓书,复三镇,纵其归,半渡而后击之,此必胜之计也。”[2]1587此次御前会议决定:“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举事。盖阴阳家言是日利行师,而姚古、种师中之兵亦将至故也。”[2]1587但是,一度想逃离开封的宋钦宗在看到勤王兵向开封集结,形势好转后,又急于求胜,在其授意下,贪功心切的姚平仲于二月一日午夜提前发动了偷袭金营的战斗。“姚平仲者,古之子,屡立战功,在道君朝为童贯所抑,未尝朝见。至是,上以其骁勇,屡召对内殿,赐予甚厚,许以成功,当有节钺、茅土之赏。平仲武人,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谓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日夜,亲率步骑万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谓斡离不者”[2]1587,结果却是劫寨宋军失败,姚平仲也畏罪潜逃,不知下落。

主和派则乘机一面夸大宋军的失败,一面追究此战失败的责任,将战败责任全都推到一贯坚决主张抗金、时任亲征行营使的李纲身上,他们认为“纲乃妄意一胜,逮姚平仲之挫衄,使金人复肆虎狼之心”[3]1787,“平仲之战,纲实使之轻举妄发,误国大计”[3]1789,宰相李邦彦甚至在宋钦宗面前对金军使者说:“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结构,非朝廷意。”[2]1588想要绑缚李纲送给金军处置。李纲所作《靖康传信录》则表示自己并未参与夜袭金营之谋,而南宋史家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却采纳主和派官员的意见,认为劫寨之事是“李纲主平仲之谋”[3]1645,理学大师朱熹对李焘的观点进行了反驳。

对于李纲在姚平仲劫寨之战中的责任问题,顾宏义先生有专文《李纲与姚平仲劫寨之战》进行了论述。他引用王明清《玉照新志》中所载“露布”(详见文后附件一),认为宋钦宗是姚平仲劫寨之战的决策者,而李纲为姚平仲劫寨之战的主持者[4]。陈乐保先生在《姚平仲劫寨之战论述》中认为《玉照新志》中所载“露布”是依据战前的作战计划所写,并据此“露布”分析了宋军劫寨的作战计划[5]。但是,该“露布”本身却存在诸多疑点,而截至目前还没有学者注意到这一重大细节。故本文先对该“露布”的真伪问题进行考辨,再论李纲与姚平仲劫寨之战的真实关系。

露布,是一种中国古代出兵获胜后向朝廷报捷的文书,“露布者,谓不封检,露而宣布,欲四方速知,亦谓之露版者”[6]283。王明清在《玉照新志》卷六中不仅收录了一份“露布”,而且在该“露布”前加了如下按语:

靖康元年,金人初犯京师,种师道为宣抚使,李伯纪以右丞为亲征行营使。伯纪命大将姚平仲谋劫敌寨,数日前,行路皆知之,敌先为备。初出师,以为功在顷刻,令属官方允迪为露布。忽报失利,上震惊,于是免伯纪,师道亦罢,复建和议。汪彦章《靖康诏旨》云“方会之文”,非也[7]81。

王明清这段按语认定是李纲命令姚平仲谋劫敌寨,并令属官方允迪撰写了此“露布”,然后将该“露布”全文收录,其中对姚平仲劫寨事件的记录如下:

正月某日,某官种师道统若干人来;某日,某官姚平仲统若干人来;某官种师中统若干人来,(诸处将兵,排日以列于此,以夸大之。)各怀义概,愿净妖氛……二月一日,计议已定,部分最严。是夜子时,遣范琼领二千骑,衔枚而西,斫营以入,致群贼之自扰,引大兵而夹攻,杀气干霄,呼声动地,臣于是时,躬帅禁旅,嗣承德音,出荣德门至班荆馆,既亲行阵而督战,亦度缓急以济师……臣又分兵以解范琼之围,遣骑以助平仲之进。疾如破竹,顺若建瓴……其金贼道穷矢尽,粮绝人饥,走未囗于白驼,斗犹同于困兽。三日卯时,出师而载战,围贼垒者数重。士怒益张,马逸不止。竞执讯而折馘,纷蹀血而履肠。其日午时,某人先遣卫兵三百,易皇弟康王从行之人,出金贼不意,挟康王上马,由某门以归……其日申时,某人手刃金贼太子,某人擒获叛将药师[7]82-83。

后世学者中也有人据此坐实了李纲对姚平仲劫寨之举的责任,但对该“露布”自身存在的疑点,却无人辨析。

二、一份有诸多漏洞的“露布”

从《玉照新志》“露布”的内容看,这是一份有诸多漏洞的历史文书。首先“某官种师中统若干人来”,便不符合事实。二月一日之前,种师中所统率的陕西勤王兵还未到达开封外围,而李纲明明知道种师中所统率的陕西勤王兵二月六日才能到达开封。因此,李纲是不可能指使属官在二月一日的露布中写上“某官种师中统若干人来”的。其次,正如陈乐保先生所论,作为预先写好的文书,其对作战过程的记载实在过于详细,编写此“露布”者依据的是出兵之前所制定的作战计划,但是文中“挟康王上马,由某门以归”,“某人手刃金贼太子,某人擒获叛将药师”,这种与事实不符的内容,尚若可以用李纲战前盲目自信,认为此次袭击必胜来解释,那么“臣又分兵以解范琼之围”这一与实战相一致的细节出现在提前写好的露布中,又令人颇为费解,若其对此战如此自信,又何以在出师前就预料到范琼部会被金兵围困?“好像宋钦宗君臣未卜先知,早在战前就已料到范琼、王师古会遭遇金人的围攻,而姚平仲则进军顺利。”[5]陈乐保先生假定是因为宋军的劫寨计划早已定好,由范琼吸引金军的注意力,然而他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二月一日深夜,在姚平仲出兵后,李纲才接到宋钦宗数次强令其出兵接应的上谕,“斯须之间,中使三至,责以军令。不得已力疾会左右中军将士,诘旦出封邱门,勒兵于班荆馆天驷监,分命诸将解范琼、王师古等围。虏骑出没,鏖战于幕天坡,斩获甚众。复犯中军,余亲率将士以神臂弓射却之”[2]1587。李纲虽确实有救援范琼、王师古的行动,但这并不是提前计划好的。

该“露布”还有一不能自洽之处。李纲在《辞免知枢密院箚子》中说自己出兵应援时出的是景阳门,在《靖康传信录》中说出的是封丘门,其他诸书记载则或景阳门或封丘门,唯独“露布”记载为“出荣德门至班荆馆”①,笔者没有查到开封城之景阳门或封丘门有“荣德门”的别称,也没有查到关于荣德门的其他相关记载。北宋的开封没有“荣德门”,此一漏洞也使该“露布”无法自圆其说。不论是李纲或李纲的属官都不可能不知道北宋开封城没有“荣德门”。此外,该“露布”的一个用典也有点反常:“贺小白而举觞,请无忘于在莒。”这是源自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历史典故:齐国公子小白为躲避迫害而流亡在莒国,受了许多磨难。后来回国继位成为齐桓公,他的谋臣鲍叔牙便提醒他“勿忘在莒”,要励精图治。宋钦宗继位前并未离开过开封,“请无忘于在莒”用于他,是不合适的,倒是他的弟弟宋高宗赵构曾为躲避金军追击而逃亡不止,“勿忘在莒”的典故用于宋高宗才比较合适。

三、朱熹对李焘的反驳

朱熹曾对李纲是否主使姚平仲劫寨之事进行过辨析。他先后辨析了耿南仲和孙觌二人因政治偏见诬陷李纲的情况:“时执政如耿南仲辈,方极力沮纲,幸其有以借口,遂合为一辞,谓平仲之出,纲为其谋。”[8]4078他认为李纲主使姚平仲劫寨的说法,是耿南仲等执政对李纲的陷害。对于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认为姚平仲劫寨出于李纲之谋,朱熹认为是“出于孙觌所纪,故多失实”[8]4078,据《朱子语类》记载:

问:“姚平仲劫寨事是谁发?”曰:“人皆归罪伯纪,此乃是平仲之谋。姚、种皆西方将家。师道已立功,平仲耻之,故欲以奇功取胜。及劫不胜,钦庙亲批,令伯纪策应。或云当时若再劫,可胜,但无人敢主张。”问:“种师中河东之死,或者亦归罪伯纪。”曰:“不然。尝亲见一将官说师中之败乃是为流矢所中,非战败,渠亲见之,甚可怪。如种师道方为枢密,朝廷倚重,遽死,亦是气数。伯纪初管御营,钦庙受以空名告身,自观察使以下使之自补。师退,只用一二小使臣告。御批云:‘大臣作福作威,渐不可长。’及遣救河东,伯纪度事势不可,辞不行,御批云:‘身为大臣,迁延避事。’是时许松老为右丞,与伯纪善,书‘杜邮’二字与之,伯纪悟,遂行。当危急时,反为奸臣所使,岂能做事?”[8]4077

由此可见,在主和派的排挤陷害之下,宋钦宗对李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指责和反感取代了曾经短暂的信任。

论李仁甫《通鉴长编》,曰:“近得周益公书,亦疑其间考订未甚精密,因寄得数条来。某看他书靖康间事最疏略,如姚平仲劫寨,则以为出于李纲之谋;种师中赴敌而死,则以为迫于许翰之令。不知二事俱有曲折,劫寨一事决于姚平仲侥幸之举,纲实不知。”[8]4077

关于姚平仲劫寨之谋出于李纲的说法,何以在比较严肃的史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被正式记录下来,则与孙觌和洪迈二人干系甚大。经历两宋之交战乱的南宋朝廷在杭州立足之后,其图籍档案尽皆散失。绍兴二十八年(1158),兼国史编修的洪迈苦于缺乏档案资料,便请尚健在的靖康旧臣孙觌帮忙回忆靖康之事。

问:“觌何如人?”曰:“觌初间亦说好话。夷考其行,不为诸公所与,遂与王及之、王时雍、刘观诸人附阿耿南仲,以主和议。后窜岭表,尤衔诸公,见李伯纪辈,望风恶之。洪景卢在史馆时,没意思,谓靖康诸臣,觌尚无恙,必知其事之详,奏乞下觌具所见闻进呈。秉笔之际,遂因而诬其素所不乐之人,如此二事是也。仁甫不审,多采其说,遂作正文书之。其他纪载有可信者,反为小字以疏其下,殊无统纪,遂令观者信之不疑,极是害事。”[8]4078

据朱熹的考证,洪迈奏请孙觌提供有关靖康历史的回忆,而孙觌则借机宣泄对主战派李纲的仇怨,而李焘又轻信了洪迈征集到的对李纲怀有政治偏见与个人成见的孙觌之言,便“考订未甚精密”的情况下,在其史学名著《续资治通鉴长编》正文中“多采其说”。真实的历史则是劫寨之事是姚平仲侥幸之举,李纲事先并不知情。倘若《玉照新志》中收录的“露布”真为李纲命人所撰,如此如山铁证,何以与王明清(1127—1202)同时代的朱熹(1130—1200)会将其忽略?且该“露布”作为指证李纲的直接证据,王明清又与李焘等素有交往,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在论述姚平仲劫寨之战败责任时怎么会没有提及,而该“露布”却仅仅出现于南宋庆元四年(1198),即姚平仲劫寨之战后72年才成书的《玉照新志》中呢?这些都是该“露布”的疑点。

四、王明清的政治倾向及南宋史家对该“露布”的态度

《玉照新志》收录了许多对主战派不利的文献,而对主和投降派则有所同情,如清朝四库馆臣在《玉照新志提要》中指出:

《玉照新志》六卷,宋王明清撰。此书多谈神怪及琐事,亦间及朝野旧闻,及前人逸作。所载胡舜申《己酉避乱录》,颇诋諆韩世忠,明清不为置辨。……宋齐愈狱牍一条,深不满于李纲……他如王尧臣《谏取燕云疏》,李长民《广汴都赋》,姚平仲拟劫寨破敌“露布”,皆载其全文,足资参证[7]89。

清朝四库馆臣指出《玉照新志》中收录胡舜申诋毁韩世忠之文,同情宋齐愈而深不满于李纲,却又认为姚平仲拟劫寨破敌露布“足资参证”,殊不知该“露布”也存在诸多疑点。

南宋另一著名史学家徐梦莘(1126—1207)在《三朝北盟会编》中有两次关于姚平仲劫寨的记载,第一次系引用《中兴遗史》所载,明确指出姚平仲劫寨是奉宋钦宗密令:

二月一日丁酉朔,姚平仲劫金人寨,不克,败绩,杨可胜被执,为斡里雅布所杀。《中兴遗史》曰:先是,朝廷大臣皆主和议,唯李纲非之。及种师道至,议论与纲同,上意颇和。又姚平仲以士不得速战有怨言达于天听,上一日遣使伍辈促师道战,师道奏请召大臣熟议之。君子谓师道主张不定,其意在乎败则分谤也。乃与李邦彦、李纲、吴敏同对于福宁殿,皆言可击。上问兵期,师道请过春分节,上以为缓,乃密遣平仲及杨可胜等,取二月丁酉出兵,劫摩驼冈大寨。可胜奏曰:“此行决危。又恐失国家遣亲王、宰相和议之信,臣欲作奏检藏怀中,具言臣不候圣旨往击贼。”上许之。是日也,用术士楚天觉克择劫寨之日,漏语于数日之前,都人户户知之。又植三大旗于开宝寺旁,皆书为“御前报捷”字,仍于封邱门上张御幄,以俟车驾临受俘获。都人填隘于衢路,颙侍捷音[9]244。

《中兴遗史》中“上以为缓,乃密遣平仲及杨可胜等取二月丁酉出兵”,说明姚平仲劫寨系奉宋钦宗密旨而行,与李纲并无关系,而孙觌的《鸿庆居士集》则记载作:

金人犯阙,李纲不忍忿忿,欲一战而驱之。幕府吏士皆年少书生,纵史以赞其决,方元若草露布以侍破贼,楚天觉涓劫寨之日,漏语于旬日之先,都人户知之。臣又论李纲素不知兵,难以独任,请以诸道兵尽付种师道节制,而以纲佐之,老者之智,壮者之决,或可几万全,疏上不报。是日也,植三帜于开宝寺傍,以御前报捷为名,又张御幄于封邱门上,以俟车驾临受俘获,而王师歼焉[10]87。

《中兴遗史》所载与孙觌所记有相似之处,但《中兴遗史》没有提到“露布”,二者对李纲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如前文所述,朱熹早已论证孙觌历来与主和派大臣沆瀣一气,反对甚至怨恨李纲,因此其言对李纲多有诬陷,不足为信。《中兴遗史》虽保留了“御前报捷”之事,却并未提及孙觌所说的“露布”为李纲门下吏士方元若草拟。

《三朝北盟会编》中第二次系引用《宣和录》,提到了“露布”:

初,种师道为宣抚使,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姚平仲谋劫寨,数日行路皆知之,虏先为备。一日出师,以为功在顷刻矣,行营司属官方会封邱门草露布,忽报失利,上震惊,于是罢纲权并解其职[9]257。

《宣和录》虽提到“露布”为行营司属官所作,但其所载行营司属官草露布的时间是在出师之当日,且是行营司属官会聚封邱门等候捷报之时的个人行为,而非受李纲指使的职务行为。而孙觌所言“方元若草露布以侍破贼,楚天觉涓劫寨之日,漏语于旬日之先,都人户知之……是日也,植三帜于开宝寺傍,以御前报捷为名,又张御幄于封邱门上,以俟车驾临受俘获”,这种含糊其辞的表述,似有意将“露布”的始作俑者引向李纲,但又未敢明言是李纲命属官所作。

五、结语

《玉照新志》所收“露布”只能是有人事后将有关二月六日的作战计划与二月一日夜姚平仲劫寨之战的经过糅合在一起伪造的一份历史文书,而伪造这一“露布”的政治目的也很明显,即想据此坐实李纲对姚平仲劫寨失败的责任。该“露布”既是一份有诸多漏洞的历史档案,便不能成为李纲主持姚平仲劫寨之战的确凿证据。北宋末年,李纲坚决主张抗金,必然会招致主和派官员的明枪暗箭,在开封第一次保卫战中一旦出现闪失,便会成为主和派攻击李纲的机会,姚平仲劫寨之败正好给反对李纲的主和派提供了这样的契机,他们确实也不失时机地一面夸大宋军的损失,一面想缚送李纲予金军。事实上,李纲是参加了一月二十七日的御前会议,并与宋钦宗和诸大臣议定了二月六日用兵的日期,当时应该是有一个夜袭金营的作战计划,但“姚平仲初一日劫寨之谋,二十八日已遍传于都下”[9]245,即一月二十七日御前会议的机密第二天就被人泄漏了。而此后,一时头脑发热的宋钦宗密遣贪功心切的姚平仲突然改变计划,发动了二月一日夜劫金寨之战。李纲则是在姚平仲发起进攻之后的深夜,在宋钦宗强令其出城应援时才得知此事,并且是在宋钦宗三次遣中使宣谕的强令之下,二月二日凌晨才匆忙出城应援的,故李纲既没有参与姚平仲劫寨之谋,也不是此战的主持者。其实姚平仲劫寨的实际损失并不大,“杀伤相当,所折者不过千人”,且第二天李纲所率领的应援宋军也顶住了金军的反攻。只因宰相李邦彦等力主和议,忌李纲主战,一得到姚平仲劫寨失利的消息,“宰执、台谏即鬨然以谓西兵之师及亲征行营司皆为金人所戮,无复存者”[9]247。被主和派夸大的失败吓破胆的宋钦宗则不辨真假,甚至不给李纲一个面奏的机会,便将李纲的尚书右丞和亲征行营使罢免了。而慌乱中的这一昏招又导致了太学生陈东等发起的太学生与开封民众伏阙上书事件,在太学生和不断聚集的开封民众伏阙不退的压力之下,宋钦宗才不得已又恢复了李纲的尚书右丞职务,任命其为四壁守御使,重新让李纲主持开封城防。由于李纲积极组织开封军民坚决抗击金军,加之宋朝勤王兵的逐步向开封靠拢,在通过和议向宋朝榨取了大量金银财帛以及宋朝答应割让北方三镇后,围困开封达三十三天的金军匆忙撤离,宋朝取得了第一次开封保卫战的“胜利”。然而李纲却很快便又被排挤出朝廷,没有了李纲的第二次开封保卫战则以宋朝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现在回望北宋末、南宋初的宋朝历史,就会发现凡是坚决抗金的,如李纲、宗泽、岳飞等,总是受到主和派、投降派的排挤和迫害。宋朝皇帝又总是在危机时启用一下主战抗金的大臣和武将,危机稍缓,便极力与金朝议和,进而打压主战抗金的官员。“大抵是时,在上者无定说,朝变夕改,纵有好人亦做不得事。”[11]8以致历经坎坷的李纲竟然也发出了如此感慨:“自怜许国心犹壮,却笑谋身术已疏”[2]239,“涉世几灭顶,欲为多掣肘”[2]241,“交游莫援手,仇怨惟下石”[2]289。

附件一: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六所录“露布”:

臣闻天生五材,自古无去兵之理;武有七德,圣王以保大为先。盖中国之抚四夷,犹上穹之统群物,必春生而秋杀,当仁育而义正。故黄帝神灵,爰亲征于涿鹿。高宗嘉靖,尚远克于鬼方。夏禹舞干而格有苗,周宣饬车而伐猃狁。著在前籍,蔚为显庸。矧当真人勃兴,端慎昌时之全盛。蠢尔羯寇,干于天诛。猛将如云,愤四郊之多垒;元甲耀日,赫一怒以安民。爰铺张于洪休,以明示于德意。恭惟皇帝陛下,勇由天锡,圣本生知。挺表正万邦之资,擅冠带百蛮之势。《春秋》书王者大一统,会兹御极之年;夷狄闻中国有至仁,盍効充庭之贡。顾肃慎之末裔,为女真之小邦。宜修献楛之恭,自甘张革之陋。乃连叛将,共纵野心。始盗燕云之七州,旋陷浚邢之两郡。敢踰天险,径窥日畿。负上皇不赀之异恩,恣其悖侮;意天朝久安而弛备,可以凭陵。骤驱羊群,辄攻雉堞。注飞矢以如雨,仅此射天;倚长梯而侵云,难于超海。尽矣豺狼之技,屹然金汤之雄。少却以暂休,假请和而骄索,求五府巨储之金帛,割三镇难捐之土疆。且质宰臣,仍要帝弟。惟兼忧外夷之生命,深轸渊衷,而曲从近弼之远猷,勉徇溪欲。其金贼谓我怯懦,愈怀贪婪,敛重赂而弗厌,散轻兵而益骋。蹈籍我郡县,惊扰我辅邑,掳掠我人民,夺攘我牛马。发冢取货,增盛怒于田单;髡发为兵,渺长思于管仲。神夺其魄,肆眈荒淫,罪通于天,决取殄灭。特游魂于死地,似绝命于归途。可破之形,有识共见。臣恪遵睿训,大整军容。近越三旬之间,式备六师之众。威名有素,敢期草木之能知;号令所加,庶几旗帜之改色。数出精锐,分据要冲。拥旄之宿将鼎来,勤王之勇士雾集。正月某日,某官种师道统若干人来;某日,某官姚平仲统若干人来;某官种师中统若干人来。(诸处将兵,排日以列于此,以夸大之。)各怀义概,愿净妖氛。奋不顾身,古之名将弗过;前无横阵,誓难与贼俱生。驰逐习而进止闲,约束明而申令熟。御得其道而咸作使,虑善以动而惟厥时。以战,谁能御之;有礼,其可用也。筹运玉帐,无亡矢遗镞之劳;气吞沙场,断匹马奇轮之返。二月一日,计议已定,部分最严。是夜子时,遣范琼领二千骑,衔枚而西,斫营以入,致群贼之自扰,引大兵而夹攻,杀气干霄,呼声动地,臣于是时,躬帅禁旅,嗣承德音,出荣德门至班荆馆,既亲行阵而督战,亦度缓急以济师。蜚廉効灵,鼓疾风而向敌;回禄助顺,扇烈火以燎原。天道甚明。人心争奋。扫窟穴之盘结,变灰烬于须臾。臣又分兵以解范琼之围,遣骑以助平仲之进。疾如破竹,顺若建瓴。日逐温禺,已示染锷衅鼓之状。单于行说,将罹系颈笞背之刑。观获丑之继来,信犁庭之可待。其金贼道穷矢尽,粮绝人饥,走未囗于白驼,斗犹同于困兽。三日卯时,出师而载战,围贼垒者数重。士怒益张,马逸不止。竞执讯而折馘,纷蹀血而履肠。其日午时,某人先遣卫兵三百,易皇帝康王从行之人,出金贼不意,挟康王上马,由某门以归。众智同符,神谋间发。全棠棣之爱,副鹡鸰之求。子仪见虏之诚,斯焉可拟;平原归赵之计,彼若亡奇。其日申时,某人手刃金贼太子,某人擒获叛将药师。剿厥渠魁,垂街张不漏之网;生致反虏,下吏责未酬之恩。凶徒溃而冰消,余众惊而鸟散,亟加追蹑,宁俾逋逃。宝货具存,荀息讵惭于马齿;武威方用,苌弘未议于虎皮。遂收十全之功,何谢八先之略。臣载惟上帝以儆晋佑宋,睿主以昌唐应天。日表龙姿,夙膺神与之异;风声鹤唳,助成师至之威。岂容小丑之迷昏,未知初政之精厉。临事而惧,虽有在庭之合辞;惟断乃成,尽出当阳之独运。果因多算,遂奏肤功,挽天河以洗甲兵,裂属国而夷阬谷。受命清庙,方定谋以出征;饬喜端门,俄大献而奏凯。火通甘泉而启文帝,骑至渭水而激太宗。故知王业之难,允发天颜之喜。折随何而置酒,效岂专于用儒;贺小白而举觞,请无忘于在莒。臣猥参迩列,愧乏长才。圣谟洋洋,上禀新书之妙;虎臣矫矫,旁资群之良。不敢贪天以为功,正欲与众而偕乐。臣无任瞻天望圣、踊跃庆快之至,谨差某官,奉露布以闻。

附件二:宋钦宗靖康元年二月一日夜责令李纲出兵的亲笔宣谕三首、李纲的《乞免策应姚平仲札子》《乞种师道同出城策应札子》以及御批:

宣谕只今策应姚平仲

李纲只今前去,策应姚平仲,不管少有违滞。

宣谕押人出门策应

仰李纲只今押人出门,策应姚平仲,急速!

宣谕姚平仲已出兵

姚平仲已出兵,仰李纲疾速尽数发人马前去策应,随宜措置!如敢违滞,当行军令。

乞免策应姚平仲札子

臣伏奉御笔,令将带本司人马出城,策应姚平仲。臣契勘近者福宁殿议用兵事,期以二月六日,且候姚古、种师中到。今来姚平仲举事,臣不预知,诸军人马整龊未毕,兼臣见以感寒发热在假,就行营司将理,委是难以前去。伏望圣慈特降睿旨,免臣策应。取进止。

御批:李纲须管火急前去策应,取军令状奏。

乞种师道同出城策应札子

御批:种师道自别一项,系前锋出战,难以同共。卿等只作后军应,可疾速施行,不得轻动,与诸将审而决之。大功只在今夕来早矣,首尾卿赞而成,天人必助之。

上述宣谕、箚子以及御批,皆收录于李纲的《梁溪集》卷五十。可见,是求胜心切的宋钦宗与贪功冒进的姚平仲提前发动了劫寨之战,而后才以“如敢违滞,当行军令”强令李纲出兵应援。李纲则因为在“姚平仲举事”前并“不预知”,且因事发突然,亲征行营司“诸军人马整龊未毕”,加之李纲“感寒发热在假”,一度曾奏请免其策应姚平仲。若李纲为姚平仲劫寨之战的主持者,何以李纲在当夜给钦宗的箚子中敢说“臣不预知”,何以其出兵应援之前甚至没有新旧封丘门的“锁匙”?

注释:

① 按:(清)杭世骏:《金史补》(清抄本)引《玉照新志》该“露布”又作“荣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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