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蕃唐诗之诗人群体、内涵特色综论

2023-03-05 20:34顾浙秦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唐蕃全唐诗吐蕃

顾浙秦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涉蕃唐诗,作为古代藏事诗的雏型,是中国多民族国家统一的古代历时演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构建。7-9 世纪,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与中原大唐王朝,其时中国境内的这两大政权之间的甥舅姻好、频繁的使臣交往以及征战、和盟等等事件,每每成为唐人诗作的题材内涵,成为流派纷呈、瑰玮多姿的唐诗中别具特色的一类诗作。对此类涉蕃诗的整理研究肇始于20 世纪80 年代,是随着边塞诗研究深化的延伸,以及对藏族历史资料的汇编而展开的。三十多年取得不少重要研究成果,但尚待系统地梳理分析研究,尤其将之置于中国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的总体历史演进中,深入探讨亟待开展。由于学力所限,文中错误与不足之处难免,敬请指正。

一、诗作时空界定与诗人群体

涉蕃唐诗的产生,总体而言是与吐蕃政权崛起于中国西部青藏高原,与中原大唐王朝甥舅关系缔结、曲折发展密切相关的。7 世纪30 年代,吐蕃王朝建立,青藏高原各部即从多元分散迅速走向区域性统一。其时,中原大唐王朝亦处于蒸蒸日上的发展态势。7世纪40年代,中国境内的这两大政权始结甥舅姻好,而碰撞、纷争也开始发生,在唐诗中始有所咏及。应该说,涉蕃诗作产生的时间不会早于7世纪前期。

从8世纪中期开始,新兴的吐蕃政权,乘唐王朝遭受安史之乱的沉重打击,及其后蜂起的藩镇割据势力的严重削弱,占据安西四镇,大力推进东向发展,向唐边塞之地河西、陇右一带拓展势力。中国西部发生的激烈时事变迁,上自军事、政治等层面的重大措置,下及边塞唐人的离乡背井、颠沛流离、亲友分散、夫妇死别,凡赋成诗篇的皆可视为涉蕃唐诗,可以说,涉蕃唐诗的空间得到了充分的延展①。

到了9 世纪40 年代,随着吐蕃王朝的解体,青藏高原区域统一不复存在;在中原,唐王朝遭藩镇割据势力严重削弱,终在10 世纪初为“五代十国”所取代。虽然唐诗的下限一般延展到前宋时期,但此时期的唐诗中少见有涉蕃诗作,所以说,涉蕃诗的下限也应是到吐蕃王朝解体之际。

产生并发展于唐代的涉蕃诗颇为壮观,其作者亦可谓众多。20 世纪80 年代有学者据《全唐诗》《全唐诗外编》选辑,“共得五十八人之作,计诗二百零四首,其中包括佚名者六十一首”[1](P369)。随着敦煌遗书中有关唐诗写卷的整理研究,上述统计就得重新订正了②,据笔者统计,涉蕃唐诗作者群体的人数实际不少于64人。

涉蕃唐诗作者群体可按亲历蕃地包括吐蕃攻占的唐边塞之地与否,划分为两个类别。奉使吐蕃的唐朝官员和落蕃被任用的唐人这一类涉蕃诗作者,直抒其使蕃、落蕃的亲身经历感受,诗以志实,其诗作自是具有相当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颇有佳作③。另一类涉蕃诗的作者虽未到过蕃地和落蕃边塞之地,但对涉及吐蕃的时事,或因职掌而参与其中,或为关注天下大事而被重视,其所咏涉蕃诗作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这类作者在人数上超过亲历蕃地和落蕃的边塞之地的涉蕃诗作者。他们当中的一些是唐诗名家,其涉蕃诗作有些亦是脍炙人口、立意隽永的名篇,如陈子昂的《感遇(第二十九)》、李白的《古风(第十四)》、高适的《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杜甫的《兵车行》④《天边行》、元稹的《西凉伎》、白居易的《缚戎人》等等。

论及涉蕃诗作者群体,不应忽略的是有些前来长安的吐蕃使臣也是跻身此行列的。《全唐诗》就集辑有景龙四年(710)正月初五日,唐中宗李显移仗蓬莱宫御大明殿,吐蕃迎娶金城公主使团表演骑马之戏,李显命咏作的柏梁体联句诗。这首先由中宗以“大明御宇临万方”起句,皇后、公主、从臣共十二人继为联句,每人咏联一句,吐蕃迎亲使明悉猎为之收句的联句诗,逐一展示了联句者之身份与心迹,如“万邦考绩臣所详”为考功员外郎武平一所咏,“权豪屏迹肃严霜”系御史大夫窦从一的联句。明悉猎“请令授笔”,得中宗准允,所联“玉醴由来献寿觞”,更是非常得体,甚贴切其迎亲使身份,十分形象地展现吐蕃与唐的“甥舅姻好”的关系。因而“上大悦,赐予衣服”⑤,中宗对之嘉奖[2](P24)。有唐一代,吐蕃遣唐使臣和吐蕃仕唐官员中,此类擅唐诗者并非绝无仅有⑥。他们跻身唐诗作者行列的历史真实亟待揭示与研究。⑦

二、作意与题材内涵

涉蕃唐诗在数量上只是唐诗的一小部分,而就诗作作意之隽永、题材内涵之丰富而言,在唐诗中则占有小觑不得的分量,现撮要分述于下:

(一)咏及唐蕃姻好、舅甥关系的缔结

吟咏唐蕃舅甥姻好,是涉蕃唐诗在作意与题材上的一大闪光点。《全唐诗》集辑有“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诗”一组十八首。这一组奉和应制诗乃是唐中宗继初唐太宗之时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联姻再续舅甥姻好,许嫁金城公主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于景龙四年(710)五月亲率文武百官出京城送公主入蕃,在始平县(今陕西兴平)设宴践行,命从臣赋诗赠别,由兵部侍郎兼修文馆学士崔日用等十八人所咏作。这十八位作者中,即有如沈佺期这样的著名诗人,亦作诗迎合帝意⑧。迎合中宗忍割爱、悲远嫁之心绪在此组诗中比比皆是。这十八首应制诗,尽管难以做到不落俗套,也并非无可取。称颂和亲、肯定舅甥姻好的作意主旨和题材内涵在此组诗中有十分鲜明的反映,如崔日用所作《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

圣后经论远,谋臣计划多。

受降追汉策,乐馆计戎和。

俗化乌孙垒,春生积石河。

六龙今出饯,双鹤愿为歌。[3](P560)

再如阎朝隐所咏奉和应制诗⑨:

舅甥重亲地,君臣厚义乡。

还将贵公主,嫁与褥氈王。

卤簿山河阔,琵琶道路长。

回瞻父母国,日出在东方。[4](P771)

唐蕃“舅甥姻好”经受了时间的检验,金城公主入蕃联姻半个多世纪后,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杜甫作《近闻》一诗记吐蕃遣使来唐:“似闻赞普更求亲,舅甥和好应难弃。”[5](P2333)其《秦州杂诗二十首(第十八)》:“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6](P2417)《对雨》:“雪岭防愁急,绳桥战腾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7](P2465)三诗悉以弭兵息争来突现舅甥姻好的不可磨灭的作用。晚唐雍陶所作《阴地关见入蕃公主石上手迹》:“汉家公主皆和蕃,石上今余手迹存。风雨几年侵不灭,分明纤指印苔痕。”[8](P5926)借咏汉代和亲公主手迹之经久不灭喻唐蕃联姻影响之深远,诗写得虽直白,但对多民族国家统一的历史演进有极好的象征意义。

(二)展现唐蕃使者交往

唐蕃舅甥关系的缔结、舅甥姻好的维护无一不是通过唐蕃使者的辛劳交往活动来实现的,这在涉蕃唐诗中有甚为显明的反映。涉蕃唐诗展现唐蕃使者交往分唐使入蕃、吐蕃使臣来唐两个互动层面,以下分述之:

1、唐使入蕃。涉蕃诗作展现唐使入蕃的不少诗篇是以“送出使吐蕃”为作意和题材内涵的,据不完全统计,此类送别诗传世的有20 首之多。其中除晚唐温庭筠的一首系泛咏出使西蕃外⑩,悉皆为入蕃使者的友人的特定赠别诗作。所送使臣入蕃的时间,唐朝前后期皆有之,以后期为多。这些诗人赠别的入蕃使者,有些是多次奉使入蕃,为唐蕃舅甥姻好、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建有大功业的,兹举张说所作《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

犬戎废东献,汉使驰西极。

长策问酋渠,猜阻自夷殛。

容发徂边岁,旌裘敝海色。

五年一见家,妻子不相识。

武库兵犹动,金方事未息。

远图待才智,苦节输筋力。

脱刀赠分手,书带加餐食。

知君万里侯,立功在异域。[9](P927)

郭元振于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出使吐蕃,万岁通天二年再次出使,友人张说的赠别诗即为第二次出使。

涉蕃唐诗中的送出使吐蕃诗作之作者群体中,有唐代著名的诗人,如杜甫作有《送杨六判官使西蕃》[6](P2406)、刘禹锡作有《送工部张侍郎入蕃吊祭》[10](P4085)。这些名诗人的赠别诗固然堪称佳作,就是那些在唐诗诗坛少有名气的送别诗作,亦有写得颇有神气的,如周繇的《送入蕃使》:

猎猎旗旛过大荒,敕书犹带御烟香。

滹沱河冻军回探,逻逊孤城雁著行。

远寨风狂移帐幕,平沙日晚卧牛羊。

早终册礼朝天阙,莫遣虬髭染塞霜。[11](P7292)

展现唐使入蕃的涉蕃诗作,除送出使吐蕃的赠别诗外,尚有入蕃使者本人所咏作的诗篇,《全唐诗》乃集有吕温涉蕃诗17 首。贞元二十年(804)冬,唐德宗遣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张荐持节入蕃吊赠赞普,以侍御史吕温为副使。第二年,德宗去世,年迈之张荐入蕃途中亦病死于赤岭,其灵柩被传归唐朝,而吐蕃以唐朝丧祸,留吕温经年不遣归。吕温的17 首涉蕃诗作,除《吐蕃别馆和周十一郎中杨七录事望白水山作》一首作于入蕃途次外[12](P4158),余皆为表述滞留心境与获返心绪的诗作,如《吐蕃别馆月夜》:“三五穷荒月,还应照北堂。回身向暗卧,不忍见圆光。”[13](P4164)《吐蕃别馆送杨七录事先归》:“愁云重拂地,飞雪乱遥程。莫虑前山暗,归人眼自明。”[13](P4167)其所作七绝《读勾践传》:“丈夫可杀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头。更生更聚终须报,二十年间死即休”[13](P4175),突现其崇尚使命、正义凛然之气概。唐使入蕃未能及时获返被滞留的非一人,在滞留期间有诗作编入《全唐诗》传世的仅见吕温一人。

2、吐蕃使臣来唐。在唐蕃交往互动中,吐蕃使臣来唐的次数多于唐使入蕃[11],“赞普多教使入秦,数通和好止烟尘”[12],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然而涉蕃唐诗中具体描述吐蕃使臣在唐廷活动的仅一首,即上文所述及的景龙四年(710)正月唐中宗御驾蓬莱宫大明殿,会吐蕃迎亲使团表演骑马之戏,因与皇后、公主、从臣及吐蕃使臣咏作柏梁体联句,吐蕃迎亲使明悉猎以甚为得体的“玉醴由来献寿觞”联句作为全诗的结句。明悉猎所联这句唐诗无疑有力表明唐蕃交往互动中中原文化对吐蕃影响之深,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构建与形成,极具推进民族文化交融的证明。

涉蕃唐诗中涉及吐蕃使臣前来唐朝的诗作虽不多,但还是有诗作与吐蕃遣使入唐直接相关联的,如沈亚之《西蕃请谒庙》:“肃肃层城里,巍巍祖庙清。圣恩覃布濩,异域献精诚。冠盖分行列,戎夷辨姓名。礼终齐百拜,心洁表忠贞。”[14](P5580)描述的就是吐蕃遣使入唐祭祀修好。再如张惟俭《赋得西戎献白玉环》:“当时无外守,方物四夷通。”“绝域知文教,争趋上国风。”[15](P3192)周存《西戎献马》:“天马从东道,皇威被远戎。”“驱驰如见许,千里一朝通。”[16](3289)这两首诗展示的就是吐蕃遣使献方物,诗句豪迈,极有盛唐气象。

(三)咏及唐蕃纷争与征战

涉蕃唐诗中咏及唐蕃纷争与征战的诗作,所占篇数较多,且多有名家的此类诗篇,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均作有咏及唐蕃征战的诗作。

综观《全唐诗》中咏及唐蕃征战的诗作可分为两大类。一类赞道御侮安边、守土报国,以“主战”为作意,兹如杜甫《西山三首(第三)》)[17](P2469):

子弟犹深入,关城未解围。

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

辩士安边策,元戎决胜威。

今朝乌鹊喜,欲报凯歌归。

一类立意于“反战”,揭露战乱所造成的严重破坏,表述对民族和好、社会安宁的强烈渴求。此类反战诗在咏及唐蕃征战的涉蕃唐诗中占多数,兹详述于下:

(1)描述征战造成的离乡背井、骨肉分散: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传统阐释学力求使解释者超越历史环境,达到完全不带主观成分的理解,而把属于解释者自己的历史环境的东西看成理解的障碍,看成误解和偏见的根源。赫施的客观批评理论就主张一切阐释以作者原意为准。实际上目前对北岛《触电》一诗阐释的文章大多都是“传记式批评”或“印象式批评”。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杜甫:《兵车行》)[7](P2254)

前年伐月支,城下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张籍:《没蕃故人》)[18](P4325)

骨肉东西各一方,弟兄南北断肝肠。

离情只向天边碎,壮志还随行处伤。

(殷济:《忆北府弟妹二首(其一)》)[13]

(2)描述战乱造成的荒芜凋敝:

胡骑来无时,居人常震惊。

嗟我五陵间,农者罢耘耕。

(张籍:《西州》)[19](P4294)

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没尽空遗丘。

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

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

(元稹:《西凉伎》)[20](P4616)

昔日三军雄镇地,今时百草遍城阴。

隤墉穷巷无人迹,独树孤坟有鸟吟。

(佚名:《晚秋至临蕃被禁之作》)[14]

(3)描述征战之劳民扰民: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

嬴粮匝邛道,荷戟争羌城。

严冬阴风劲,穷岫泄云生。

昏曀无书夜,羽檄复相惊。

拳跼兢万仞,崩危走九冥。

寂寂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陈子昂:《感遇(第二十九)》)[21](P893)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杜甫:《兵车行》)[22](P2254)

双方掳捉对方民人,即“捉生”,乃为唐蕃征战中的一大扰民,有数位诗人以诗作对此予以揭露:

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氈裘学胡语。[15]

(张籍:《陇头行》)[20](P4284)

嗟尔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

(韩愈:《武关西逢配流吐蕃(谪潮州时途中作)》[16]

元稹的《缚戎人》和白居易的《缚戎人》是两首作意与题材相同、对捉生扰民血泪控诉的长诗。时人以诗歌讥讽“捉生”非仅限于元白二人。元稹《缚戎人》一诗的题注明白记有:“近制:西边每擒蕃囚,例皆传置南方,不加剿戮,故李君作歌以讽焉。”[21](P4619)李君即延州镇守将之子李如暹,落蕃数十年,逃归后以诗歌诉落蕃者又被“缚作蕃生,配向东南卑湿地”[18](P4698),感人至深。元白二人皆以此为题材,对捉生扰民作诗以讽。

涉蕃唐诗中,尚有《全唐诗》未收录的敦煌唐人诗集残卷P.2555、P.3812中的数十首由多位落蕃任用者直抒其亲身经历至情至性之诗作。对这些直面观照唐蕃征战所造成深重的扰民灾难的发自肺腑的诗作,本人已在专文中论及[23],这里不作列举。

(4)揭露战乱之惨重杀伤:

奇兵邀转战,连孥绝归奔。

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

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

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

(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24](P2235)

年年征战不得闲,边人杀尽唯空山。

(张籍:《塞下曲》)[25](P4285)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

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薛逢:《凉州词》)[26](P6333)

深山古戍寂无人,崩壁荒丘接鬼邻。

意气丹诚存底物,惟余白骨变灰尘。

(佚名:《晚次白水古戍见枯骨之作》)[17]

(5)斥责统治者的穷兵黩武:

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

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陈子昂:《感遇(第二十九)》[27](P893)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杜甫:《兵车行》)[16](P2254)

边头大将差健卒,入抄禽生快于鹘。

但逢赪面即捉来,半是边人半戎羯。

大将论功重多级,捷书飞奏何超急。

(元稹:《缚戎人》)[15](P4619)

行行遍历尽沙场,只是偏教此意伤。

从来征战皆空地,徒使骄矜掩异方。

(殷济:《叹路旁枯骨》)[18]

惨遭战祸的敦煌唐人诗集残卷涉蕃诗作者不只是谴责少数人“骄矜掩异方”造成边地征战的深重灾难,且进而通过对唐蕃征战的深层思考,咏出“三边罢战犹长策,二国通和藉六奇。佇听莺迁当此日,归鸿莫使尺书迟。”[19]热切诉求唐蕃罢战痛和、边地安宁、民族和好,从而使涉蕃诗作在思想境界方面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四)描绘蕃境自然景象与方物风情

1、描绘自然景象。涉蕃唐诗描绘蕃境自然景象的诗作,多运用白云、高山、寒天、荒漠、冰雪、牛、羊、马、帐幕等等意象,且多是喻事于景、景中见情,自然景象的描绘起着烘托、暗示作用。例如:

雨雪从边起,旌旗上陇遥。

暮天沙漠漠,空碛马萧萧。

寒路随河水,关城见柳条。

和戎先罢战,知胜霍嫖姚。

(皇甫曾:《送和西蕃使》)[6](P2185)

邠郊泉脉动,落日上城楼。

羊马水草足,羌胡帐幕稠。

射鵰过海岸,传箭怯边州。

何事归朝将,今年又拜侯。

(李端:《边头作》)[22](P3249)

三冬自北来,九夏未南回,

青溪虽郁郁,白雪尚皑皑。

海阇山恒暝,愁云雾不开。

唯余乡国意,朝夕思难裁。

(佚名:《夏中忽见飞雪之作》)[20]

东山日色片光残,西冷云象暝草寒。

谷口穹庐遥逦迤,溪边牛马暮盘跚。

目前愁见川原窄,望处心迷兴不宽。

乡国未知何所在,路逢相识问看看。

(佚名:《晚秋登城之作》)[21]

描绘吐蕃境内自然景象重彩浓墨、真切感人的,每每是身历蕃境的入蕃使者和落蕃任用人。除以上所列举的两位落蕃任用佚名者的诗作外,下列两首诗中的蕃境雪山、白云的描写生动逼真而具灵性,堪称绝笔:

吕温所作《吐蕃别馆和周十一郎中杨七录事望白水山作》:

纯精结奇状,皎皎天一涯。

玉嶂拥清气,蓬峰开白花。

半岩晦云雪,高顶澄烟霞。

朝昏对宾馆,隐映如仙家。[18](P4158)

马云奇所作《白云歌(予时落殊俗随蕃军望之感此而作)》:

遥望白云出海湾,变成万状须臾间。

忽散乌飞趁不及,唯只清风随往还。

生复灭兮灭复生,将欲凝兮旋已征。

因悟悠悠寄寰宇,何须扰扰徇功名。

……

白云片片映青山,白云不尽青山尽。

展转霏微度碧空,碧空不见浮云近。

渐觉云低驻马看,联绵缥渺拂征鞍。

一不一兮几纷纷,散不散兮何漫漫。[22]

2、咏及方物。涉蕃唐诗中专咏方物的诗篇仅见杜甫的《蕃剑》:

至此自僻远,又非珠玉装。

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

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

风尘苦未息,持汝奉明王。[21](P2424)

周存的《西戎献马》对吐蕃向唐朝赠献的骏马予以生动描绘:

天马从东道,皇威被远戎。

来参八骏列,不假贰师功。

影别流沙路,嘶流上苑风。

望云时蹀足,向月每争雄。

禀异才难状,标骑志岂同。

驱驰如见许,千里一朝通。[28](P3289)

刘言史的《赋蕃子牧马》虽未直接咏及蕃地马匹,但描绘了蕃民高山牧马:

碃净山高见极边,孤烽引上一条烟。

蕃落多晴尘扰扰,天军猎到鸊鹈泉。[29](P5327)

其他对方物的描绘,尚有张惟俭《赋得西戎献白玉环》:

当时无外守,方物四夷通。

列土金河北,朝天玉塞东。

自将荆璞比,不与郑环同。

正朔虽传汉,衣冠尚带戎。

幸承提佩宠,多愧琢磨功。

绝域知文教,争趋上国风。[12](P3192)

3、描绘民族歌舞、风情。李益《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对蕃歌演唱作了至情感人的描绘:

胡儿起作和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

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

回身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蕃音虏曲一难分,似说边情向塞云。[11](P3211)

涉蕃唐诗在民俗风情的描绘方面,白居易的《时世妆(儆将变也)》形象记述吐蕃妇女面赭习俗及面赭在中原的风行,深刻展现在民俗风情方面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

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

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19](P4698)

三、诗作价值与艺术特色

涉蕃唐诗诗作的价值在于多层面地对吐蕃和唐朝甥舅关系进行直面观照:

首先是对甥舅姻好的集中反映。甥舅姻好,是唐代中国历史疆域内吐蕃王朝和大唐帝国两大政权对其紧密关系的一种自我界定。唐王朝统治者对唐蕃姻好、舅甥关系的缔结十分重视。唐中宗在金城公主离长安入蕃与赞普赤德祖赞联姻之际,特颁《金城公主出降吐蕃制》,从“御寓长策,经邦茂范”“为国大计”的高度肯定唐蕃再续舅甥姻好[23],因而遂有上文述及的为《全唐诗》所集辑的一组“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诗作。吐蕃王朝,作为走出氏族部落社会不久的政权,对甥舅关系则更为珍视。在文成公主入蕃与松赞干布联姻之时,松赞干布远赴河源柏海,并以“子婿之礼”拜见唐送亲使李道宗。始结甥舅关系之后,吐蕃“屡披诚款,积有岁时,思托旧亲,请崇姻好”[24]。迎娶金城公主入蕃再续甥舅姻好后,赞普赤德祖赞特上书唐玄宗,称:“外甥是先皇帝舅宿亲,又蒙降金城公主,遂和同为一家”[30](P5321),明确将唐蕃关系界定为和同一家的舅甥关系。半个多世纪之后,奉德宗之命出使吐蕃的唐使吕温其诗所咏“明时无外户,胜境即中华,况今舅甥国,谁道隔流沙”[25],乃是这种“和同为一家”的舅甥关系的诗的写照。涉蕃唐诗中杜甫的诗作:“雪岭防愁急,绳桥战腾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26],鲜明反映唐蕃两大政权“亲则舅甥,义则邻援,息人继好,固是常规”[27],即成为应为遵循的社会家国伦理规范。这些涉蕃诗作形象而深刻地揭示唐代吐蕃和唐朝间的这一“甥舅关系”,是西藏地方和祖国关系演进的重要历史环节,它为尔后西藏地方从属元朝中央统辖、纳入全国大一统奠定深厚的基础。

唐蕃舅甥关系的缔结、舅甥和同一家的维护显然均与唐蕃使臣的频繁往还不辞辛劳密不可分。上文已谈及迎娶金城公主再续甥舅姻好的吐蕃使臣明悉猎的才智与得体表现博得唐廷的高度赞赏。在涉蕃唐诗中多首诗作是咏赞唐使入蕃修好的,如杜甫《送杨六判官使西蕃》这首五言长诗咏述唐肃宗至德二年(757),时值安史之乱,京师长安陷落,吐蕃遣使入唐请和亲及助唐平乱。肃宗诏南巨川为使、杨六为判官作副手,入蕃修好:

送远秋风落,西征海气寒。

帝京氛祲满,人世别离难。

绝域遥怀怒,和亲愿结欢。

敕书怜赞普,兵甲望长安。

宣令前程急,惟良待士宽。

子云请自守,今日起为官。

垂泪方投笔,伤时即据鞍。

儒衣山鸟怪,汉节野童看。

边酒排金盌,夷歌捧玉盘。

草肥蕃马健,雪重拂庐干。

慎尔参筹画,从兹正羽翰。

归来权可取,九万一朝抟。[6](P2406)

吐蕃乘安史之乱一方面大力推行东向发展,向河西、陇右一带拓展势力,一方面接连遣使入唐申好。唐朝遣使入蕃报命修好遂成为十分必要的举措。大历三至五年(768-770)唐代宗遣尚书金部员外郎崔夷甫持节入蕃修旧好,其友李嘉祐作诗记其事:

君过湟中去,寻源未是赊。

经春逢白草,尽日度黄沙。

双节行为伴,孤烽到似家。

和戎非用武,不学李轻车。[28]

和好与纷争的互见,排除纷争,以修旧好,每每成为入蕃唐使的重大使命。兹再举张说《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一诗所咏:“犬戎废东献,汉使驰西极。长策问酋渠,猜阻自夷殛。”[31](P927)这四句诗作反映的乃是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697),在战争一触即发之际,郭元振再次奉遣入蕃,与领兵长期据守青海的吐蕃大将禄东赞之子论钦陵会见,据理面诘:“论先考东赞以宏才大略,服事先朝,结好通亲,荷荣承宠。本期传之永代,垂于无穷。论不慕守旧恩,中致猜阻,无故自绝,日寻干戈,屡犯我河湟,频扰我边鄙;且父通之子绝之,岂为孝乎?父事之子叛之,岂为忠乎?”钦陵终于表示“各守本境,庸有交争”,但要求唐朝撤去安西四镇兵防[32](P5173)。

其次是对唐蕃征战的深度观照。中国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历史演进中,民族之间、边疆与中原之间的战争具有多见性,往往是难以避免的。“战争既是人类社会没法避免的现象,文学自然要表现它。”[33](P220)因此,涉蕃唐诗多与唐蕃征战相关是不难理解的。

涉蕃唐诗所咏及的唐蕃征战,从实质看,是一种古代中国疆域内的民族纷争。中国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历史演进,是遵循远古文化多元分散发展走向区域性统一再走向全中国大一统的历史轨迹渐次演进的规律的。唐代,吐蕃崛起,青藏高原区域统一的形成,与中原大唐王朝的纷争,乃是沿着这一轨迹演进的一个历史阶段,是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构建的一种历史磨合。它与近现代由于外国侵略势力图谋肢解中国而挑动的中国国内民族间、地区间的冲突、纷争,性质是迥然不同的。

涉蕃唐诗所咏及的征战,虽然是古代中国国内民族间的战争,是一种“兄弟阋墙”,家里人打架,但也不是无是非之分,无正义非正义之区别。抵御入寇、御侮安边、守土报国,无疑是正义的,应予以历史的肯定,涉蕃唐诗中自然会有赞颂讴歌;穷兵黩武、挑起战端、杀戮破坏,显然是非正义的,理应否定,涉蕃唐诗中常会有谴责。因而,涉蕃唐诗中所咏及的唐蕃征战的诗作,如前所述,可概分为“主战”与“反战”两类。这两类诗作的作意虽然是相反的,然而并不表明其为两种截然对立的战争观。涉蕃唐诗中那些讴歌征战的诗作,其“主战”总是有原则的,其原则就是那些“反战”诗中所谴责的并不在称道讴歌之列。同样,那些“反战”诗作并不反对抵御入寇、御侮安边的正义战争。“主战”与“反战”看似对立,其实体现出的是一种对唐蕃征战的深度观照。这就表现在同一位诗人既作有“反战”诗篇,又咏有“主战”诗作,如杜甫的《前出塞九首》中既咏作有: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29]

以诗的语言反对征调秦陇之兵远赴交河开边,即挞伐天宝年间哥舒翰征吐蕃挑起唐蕃战争。又咏作有: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30]

赞颂从军抗敌、建功立业的豪情。这种对征战深度观照彰显的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样一种正义的战争观。如此,实难做到准确区分涉蕃唐诗诗人谁为“主战派”、谁为“反战派”,也没有做这个区分的必要。

涉蕃唐诗诗作价值,重要的还在于其诗作内涵所具有的填补史书记载之空缺。在这方面,尤以敦煌唐人诗集残卷中的涉蕃唐诗为突出。从8 世纪中期开始,吐蕃趁唐朝遭受安史之乱的沉重打击和其后藩镇割据的严重削弱,积极推进东向发展,大力向河西、陇右一带拓展势力。在河陇陷蕃后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31],这一地区的社会状况、民族关系以及吐蕃在其地推行的统治政策,历史文献记载甚为寥寥,不少方面甚至是空缺,敦煌诗集残卷涉蕃唐诗的突现,提供了重要史料,具有珍贵的价值。

敦煌唐人诗集残卷P.2555 卷和P.3812 卷中的涉蕃唐诗的作者均为落蕃任用文人,他们的近百首诗作[32],直抒其落蕃的亲身经历,以诗这一文学形式形象展现落蕃文人为吐蕃任用的境况。吐蕃对攻占地区文人的任用,藏文文献记载阙如,汉文史书亦未载,仅见唐人赵璘《因话录》载有如下四十多字的记述[34]:“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辄黥其面;粗有文艺者,则涅其臂,以候赞普之命。得华人补为吏者,呼为舍人[33]。”残卷涉蕃诗作对此过于简略的文献记载作了相当详明的印证。如此填补史书记载空缺,为研究其时中国西部的社会变动和唐蕃关系以及吐蕃社会制度提供稀缺的形象材料,其价值弥足珍贵[34]。

涉蕃唐诗仅占唐诗的一小部分,却扩大唐诗的反映面,增强唐诗的表现力,为唐诗增添了耀眼异彩。

唐朝建立后不到半个世纪,诗歌创作即开始突破南朝诗浅薄纤小、靡弱轻浮格调的局限,显现出唐诗情韵、理思浑融沉厚的风貌。在这一改造宫体诗,荡涤陈梁余风中,涉蕃诗的创作无疑具有不容忽视的贡献,兹举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35](P1444)

这首以防御吐蕃、守护河西走廊为题材内涵的涉蕃唐诗,巧妙地将戍边将士对边防形势的关注,对自己所肩负的守土安边的自豪感、责任感以及戍边生活的孤寂、艰苦之感都融合在悲壮开阔而又迷蒙暗淡的景色里,其境界阔大、感情悲壮、含蕴丰富、铿锵有力与南朝宫体诗的采丽竞繁、吟风弄月终成鲜明对比。再举前文述及的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二十九)》,这首五言古诗以对武则天为击吐蕃先攻西山羌人的劳兵扰民的观照,挞伐穷兵黩武,谴责出谋划策的大臣。诗作刚劲古雅,“从汉魏风骨中汲取素养开辟唐诗的疆域”[36](P2),达到效古而革新的效果。至于敦煌唐人诗集残卷中的涉蕃唐诗,其作者以对8 世纪中期开始的中国西部的激烈时事变迁和落蕃命运的关注为咏作题材,异域的风情物貌、塞外的荒寂、骨肉分离的孤独伤感、对亲人故友的忆念、异地送别的悲凉纷纷入其诗作,借以抒发其离情乡愁及对被羁用之愤懑,对边事征战的谴责,对安定团聚的企盼,别具一格地扩大了唐朝诗歌的反映面,突现了与宫体诗浅薄、轻浮相对立的唐诗的深沉、厚重的时代特色。

涉蕃唐诗广泛而深刻的题材内涵对唐诗反映面的扩大,可谓不言而喻,其饶有特色的艺术表现对唐诗表现力的增强,也是显而易见的。涉蕃唐诗在构思的精巧、语言的清新平易、风格的沉郁等等方面彰显了唐诗的无穷魅力。

涉蕃唐诗构思的精巧,兹举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37](P3229)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35]

这首抒写戍边御蕃将士乡情的七言绝句,前两句写边关景色,第三句写笛声,末句抒戍边人心中所感,写的是情,“把诗中的景色、声音、感情三者融合为一体,将诗情、画意与音乐美熔为一炉,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意境浑成,简洁空灵,而又具有含蕴不尽的特点,因而被谱入弦管,天下传唱,成为中唐绝句中出色的名篇之一”。[38](P721)在涉蕃唐诗中,如此蹊径独辟、构思精巧的诗作并不少见,敦煌诗文残卷P.2555 佚名所咏作的《感兴临蕃驯雁》[39](P56)《白云歌》[39](P57)等诗篇,就是此类佳作。

涉蕃唐诗语言清新平易,见之于中原诗人的诗作,如杜甫的《兵车行》。这首以乐府民歌形式深刻反映唐朝统治者穷兵黩武,用兵吐蕃,给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长诗,采用通俗口语,清新自然,明白如话,如“耶娘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被驱不异犬与鸡”等等,是唐诗中运用口语成功的突出范例。该诗叙述中运用习用词语,如“君不见”“君不闻”等,避免了冗长平板,不断提示、警醒读者。诗中还采用民歌的顶针法,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蝉联珠贯,铿锵动听。敦煌唐人诗集残卷中的涉蕃唐诗,在语言运用方面,尤为充分显现通俗浅易的唐诗语言特色。这些为蕃军幕府任用的文人诗作“十之有九是真淳坦易的直寻之笔;作者常常不避俗浅,以口语入诗”[36](P88)。其后元稹、白居易的涉蕃诗作如《缚戎人》所体现的语言通俗、不事藻绘、纯用白描、情真意实的艺术风格,即以通俗平易为一大特色的元白诗风的形成,“自有它的先导现象,自有从民间歌唱到幕府诗章的广泛社会基础。”[40](P88)

涉蕃唐诗,从总体风格看,一些诗作虽有浑厚宏阔的“盛唐体”的风韵,但以风格的沉郁为其显著特色。风格沉郁不仅集中反映在那些敦煌落蕃文人的诗作,亦见之于中原诗人的涉蕃诗作。这自然是与涉蕃唐诗的深刻的题材内涵,诗人直面其时激烈的时事变迁,抒发唐蕃纷争、征战所加给的深重灾难紧密相关的。

我国古代诗论家认为:“唐诗主于达情性”[41]](P1086)“唐诗妙境在虚处”[42](P122);唐诗多用比兴,“唐以前比兴多,宋以来赋多”[43](P14)。若从中国古代诗歌总体发展之审视而论,这些评论可谓不无道理;而就唐诗发展所达到的高度而论,唐诗中固然多有脍炙人口、盛传不衰的“达性情”、巧用比兴、讲求“虚”的名篇佳句,而主于纪事,妙境在实处的佳作实不在少数,尤其是敦煌诗集残卷中的那些落蕃文人的涉蕃诗更集中显现出这一特色,如P.2555卷《至墨离海奉怀敦煌知己》中的“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39](P47)。如此赋笔之运用彰显了涉蕃诗纪行、纪事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对于涉蕃唐诗的文学特色及对后世藏事诗的影响,拟另文专门述论,本文从略。

[注 释]

①有学者将河西、陇右的涉蕃诗作归入边塞诗之列,如:佘正松《边塞诗研究中若干问题刍议》,《文学遗产》2006 年第4期。

②敦煌唐诗写卷P2555卷涉蕃唐诗作者应为3人(该统计为2 人),该统计未能涉及的P3812 卷3 人,P3619 卷1 人,P3195卷1人,计增加6人。

③奉使吐蕃官员的涉蕃诗作者,可以吕温为代表,其诗作下文中论及。落蕃被任用唐人的涉蕃诗作,见拙作《敦煌诗集残卷涉蕃唐诗综论》。

④《兵车行》的作意,历来有二说:一说是“此诗序南征(南诏)之苦”,见钱谦益《钱注杜诗》;一说是“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见仇鳌《杜诗详注》。从诗中所咏及的与吐蕃争战的地与事来看,仇说确切,应属涉蕃唐诗。

⑤本文所引《全唐诗》中的涉蕃诗均据中华书局排印本。

⑥吐蕃大论禄东赞第五代孙入仕唐朝的论惟明就作有《朱泚乱定后上皇帝书诗》:“豺狼暴宫阙,拔塗凌丹墀。花木久不芳,群凶亦自疑。既为皇帝枯,亦为皇帝滋。草木尚多感,报恩须及时。”乃是一首立意甚佳的唐诗。见:《全唐诗补篇》,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916-917页。

⑦袁书会著《吐蕃诗人明悉猎——从一次诗歌唱和谈起》,见《文史知识》2018年第4期。

⑧沈佺期所咏《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金榜扶丹掖,银河属紫阍。那堪将凤女,还以嫁乌孙。玉就歌中怨,珠辞掌上恩。西戎非我匹,明主至公存。”

⑨诗中“褥氈王”一作“耨檀王”,“山河阔”一作“山河暗”。唐诗版本流传较多,常有异文,文中所引皆本择善而从,以下注中不再作说明。

⑩见温庭筠《定西蕃三首(其一)》,《全唐诗》(卷八九一),第10062页。

[11]有学者统计,唐蕃通使总共约290 次,其中吐蕃遣使入唐约在180次以上。

[12]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二)》,《全唐诗》卷二三〇页二五二〇。

[13]敦煌P.3812 卷,见陈尚君辑《全唐诗续拾》卷十八,《全唐诗外编》,中华书局,1992年,第923页。

[14]敦煌P.2555卷,见《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全唐诗外编》第51页。

[15]诗中“中国”意为中原国度,即唐政权。“国”、“中国”古代的含义与现代主权国家之意的“国”、“中国”不同。

[16]元和十四年(819)唐宪宗迎“佛骨”于宫中,韩愈上表极谏,触怒皇帝,被贬为潮州刺史。左官赴任途中,遇被捉生的蕃人流配南方,诗以感怀。

[17]敦煌P.2555 卷,见《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全唐诗外编》,第51 页。此诗第三句“意气丹诚”之下残稿蚀落三字,“存底物”系据高嵩《敦煌唐人诗集残卷考释》(宁夏人民出版社)第68页添补。

[18]敦煌P.3812卷见《全唐诗续拾》卷十八,《全唐诗补编》,第924页。

[19]敦煌P.3812卷殷济《岁日送王十三判官之松州幕》,《全唐诗续拾》卷十八,《全唐诗补编》,第923 页。“二国”系指唐代中国境内的吐蕃王朝与唐王朝。

[20]敦煌P.2555 卷,见《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全唐诗外编》,第48页。

[21]敦煌P.2555 卷,见《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全唐诗外编》,第51页。

[22]敦煌P.2555 卷,见《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全唐诗外编》,第57 页。有学者考证,此诗作者非马云奇,应为一落蕃任用佚名者。

[23]唐中宗李显《金城公主出降吐蕃制》,《全唐文》卷十六页九下。

[24]同上。

[25]吕温:《吐蕃别馆和周十一郎中杨七录事望白水山作》,《全唐诗》卷三七〇页四一五八。

[26]杜甫:《对雨》,《全唐诗》卷二二七页二四六五。

[27]陆贽:《赐吐蕃将书》,《全唐文》卷四六四页三上。

[28]《送崔夷甫员外和蕃》,《全唐诗》卷二〇六页二一五三。

[29]《前出塞九首(其一)》,《全唐诗》卷二一八页二二九二。

[30]《前出塞九首(其九)》,《全唐诗》卷二一八页二二九二。

[31]吐蕃占据敦煌62 年,而统治整个河西、陇右更长达一个世纪。

[32]两残卷涉蕃诗的作者人数,据笔者推断,实为六人,其诗作总数在八十二首以上。

[33]舍人,落蕃任用者的诗作中称之为“破落官”。

[34]详见拙作《敦煌唐人诗集残卷涉蕃唐诗综论》,《西藏研究》2014年第3期。

[35]诗题中的受降城,历来注家说法不一,本文采灵州(今宁夏宁武县)治所回乐县一说。这里是唐后期防御吐蕃的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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