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归途

2023-03-06 04:01陈念祖
飞天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姐国道姐夫

▶陈念祖

斜阳烧红漫天云霞时,我们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征程?

是的。是漫长的征程,沿途充满重重困难。我要开着三轮车,从一千公里外将一个工伤未愈的同村人带回家乡。

我们再一次回首,向草原上萍水相逢的人告别。他们是房东和邻居们,正站在草原上,在斜阳下为我们送别。我们向借宿的小村告别,向劳动过的煤矿告别,向在街道上徘徊过的新庙小镇告别,向还没有看清面目的鄂尔多斯草原告别。这一切将永远驻留在我记忆里,因为我生命如一芥小舟,曾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艰难划桨。

我们开着两辆三轮车,全成拉着半车煤和半桶柴油在前边开路。我紧随其后,三轮车上坐着刘姐夫和刘姐。刘姐夫在煤矿上受伤了,刘姐从家里赶过来陪护。包府公路上车多,那些运煤车都是大吨位,一辆紧跟着一辆,川流不息,特别拥挤,因此时时堵车。我们只能夹在运煤车队伍中亦步亦趋,走走停停。前后车辆都是庞然大物,是有形的挟迫,还有等待中无法言说的焦灼,两相交迫中,不觉间夜幕已降临。没有月亮,远方是城市,灯火璀璨,映亮天幕,让近处的大地显得更为昏黑。

公路边有加油站,我们过去熄了火加油。重新发车时,我受了点伤。刘姐夫那辆破三轮车用得时间长了,摇把与机体接合处间隙大。我使劲摇,它们之间却脱了节。摇把一头飞起来,打在我脸上。好在位置选得巧,不高不低,既没有在太阳穴上要命,又没打掉牙齿。用手摁了一会儿,也没见怎么流血。刘姐拿出一条旧毛巾,在四角绾了疙瘩,让我戴在头上,正好遮住了伤口。后来几天里,我头上戴着这顶形状怪异的帽子,一直到回家,途中引得许多人扭头观看。

我们从鄂尔多斯市区北部脱离包府公路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以后。我们之所以选择在天黑前出发,就是为了能赶在夜间顺利通过市区,因为晚上交警不上班。从城市北面绕到西面,直到上了109 国道,果然没有见到一个警察。

向西,找准了回家方向。我们加大了油门,在109 国道上飞驰,追随西天那颗渐渐坠下的大星星。在夜里,国道上几乎见不到一辆车,道路两边人烟稀少。我们没有见到村庄,甚至连岔道指示路牌也少见。依稀见过车灯晃过一个牌子,上边有“柴登”两个字,应该是一个地名。还有一个牌子,上写地名“恩格贝”。以前在相关资料上看到,那里曾经水草肥美,因为大力发展羊毛衫产业,大量养殖山羊,致使草原退化,变成了浩瀚沙漠。有一位日本专家,在日本治完了沙漠后来到中国,面对恩格贝,也是束手无策。我一直受这样的文章影响,写过一些对人类与环境进行思考的文字,甚至希望自己是一名治沙志愿者,能为恩格贝出一份力量。但是,在这夜黑天高不期经过时,一霎那间,发现在现实中,曾经有过的宏愿,与我相去遥远。我已属于另一个群体,无暇顾及这些。我们这个庞大群体,在时代大潮中,为了生存与追求四处奔波,大多一辈子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甚至从不会知道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道理。就算知道又如何?理想利众而高尚,看似遥远。生存利己且残酷,近在眼前,选择哪个已经不需要多少纠结。

天地间一片昏黑,道路两边是蒿草与沙柳,车灯光柱打过,我眼里只能看见路边一点点风貌,草原把它全部掩藏在夜幕下,幽暗深沉。凌晨两点多,我们已离开鄂尔多斯走了整一百公里路。感觉有点累,于是把车开出路基,停在草原上休息。车拖斗里铺着亚麻板,我们躺在上面,眼望苍穹,竟然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原来天是阴的。四周一片静寂,耳朵习惯了各种喧嚣,此时有点不安分,努力想听到一点声音,哪怕夜虫振翅,发出一丝轻响。想这一路行程,若一次从时光隧道中不成功的穿越,此时跌落在蒙昧无涯之中。

早上五点钟突然醒来,有百灵与云雀在高空鸣叫。我感觉微微有点冷。曙光中可以看到草原了,虽然模糊但朦胧。四周没有树木,没有房屋,空旷与宽广,直抵四周天际。从里程碑上依稀认得出,我们露宿在109 国道882 千米处。今天的行程,便从这里开始。

两辆三轮车一前一后在草原上全速奔驰,路上再没有一辆行车,这条国道似乎是专为我们铺设。夜在飞快褪去黑色的外衣,若不是阴云笼罩,我们可以看到日出。草色一马平川,迎着我们来,又被我们抛在身后,绵延不绝。不是一碧万顷翠色欲流。草原在高秋下,肥美与静谧氤氲成茫茫一片,直接天际。有些地方有湖,离公路远远的,一群群牛羊和骏马在湖边休憩,或立或卧。从几处路标可以判断出,我们穿越了杭锦旗,进入了鄂托克前旗境内。又走了一百公里,八点多钟时,我们到990 公里处一个小镇,叫察汗特拉,在那里吃早饭。我后来在地图上找,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地名。相近只有一个乡镇,叫察汗淖尔,可是行车中没有遇到那个地名。出发前,我去过新庙小镇,一家小商店墙上有地图,我仔细看过,记住一些地名,若是路上遇到,会证明我们没有走错。看到草原上有一个地方叫纳林淖,一路打听,都没有人听说过。一直到草原另一头,也没有人知道有那样一个所在。我还从那张地图上看到这条路穿过草原南部,路南侧是毛乌素沙漠。本以为一路上可以看到左边是沙漠右边是草原。但是,一天行程下来,始终没有看到一个沙丘。满目尽是秋草,在渐渐萧瑟凋敝,而又丰茂成熟。

是我将大地想象成地图了,以为世界是挂在墙上那么小。我们这一天整整走了两百公里路,加上头一天夜里一百五十公里,三百五十公里远行,在内蒙大地腹部,只是一条小小的划痕。无论怎么飞奔,似乎都脱离不了鄂尔多斯盟与鄂托克前旗这两个地名。

草原上行车,说不出有多洒脱,能感觉到有多豪迈,虽然我们只是开了在矿坑里卖过苦力,已经破旧不堪的两辆三轮车。先前一路上,还能看到地势碧波起伏,小丘缓缓鼓胀,洼地慢慢下陷,构成草原的立体形状,目光能触及到远方。后来就不同了,放眼望去,四周平平展展,直接天际。那天际又不实在,转瞬即到。另一道天际,又在前方。置身于此,判断距离时就有点不自信了。散居在草原上的放牧人家,看上去似乎只有三五里间隔,其实要比三五里更远,至于多远,难以肯定。那些牧户,有些人家围起栅栏圈养牛群,有些牧人赶着羊群放牧,山羊一群,细毛羊一群。再没有看到马,骆驼倒是看到过几峰,在路边悠然吃草。猛然见之,疑为怪物。它们毛色偏白,体态臃肿,没有沙漠中跋涉的凌厉之气。

中午休息,我们把车停在草原上。那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工程机械和运输车辆往来穿梭,一片喧嚣。离我们不远,与国道并行处正在修一条高速公路。一条路基犁破草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们打开塑料桶,一边就着凉水啃干馒头,一边看着眼前这宏大的施工场面。他们与我们近在咫尺,却如同遥遥隔世。

下午走到离棋盘井不远的一个收费站前,我们被交警挡了下来。交警让我们把车开到交警支队,进到一个大院子,跟我们要行车证和驾驶证。我们如实相告,说没有这些证件。交警就说要把车扣下来,人可以回去。我们说刘姐夫在煤矿上受了伤,矿上没有给赔钱,只赔了两辆三轮车,现在连伤带残,指望这两辆车回去呢。交警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开一辆车拉伤员回去,另一辆车要扣下来。我跟全成向交警求情,他们不理会,填了个单子叫我们签字。无奈之下,我们说和伤员是同乡,一同出来打工,他受了伤,我们只是帮忙的。既然要扣一辆车,我们也不管他了,连人带车全扣下来算了。一边说,一边拎了铺盖卷儿要往外走。留下刘姐夫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刘姐也蜷腿斜坐在水泥地上,样子委实可怜。几个交警一看急了眼,忙拦下我们,说无条件放人。送我们开车上路,还一再叮咛要注意安全。

这个耍无赖的办法,并不是我们情急之下才想出来的。在决定开着三轮车回家之前,就计划好演这一出了。这个主意,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而是受过高人指点。刘姐夫刚受伤住院,他的三爹就和刘姐一起到矿上来了。那老人极为精明,刘姐夫的亲友们让他来,是希望他拿主意处理赔偿问题。结果刘姐夫伤好得慢,住院时间久,他没有时间等到处理问题,就回去了。临行前,叮嘱我们要跟矿上要一万元赔偿,可能矿上不给现钱,要以两辆三轮车折价抵顶。出乎他意料的是,我们跟矿上索赔五万,四万付了现金,一万如他所言,抵了两辆三轮车。我们预料中,这一路必定会关卡重重,少不得要故伎重演。但是,整个回程中,遭遇交警只此一回,再无二次。

刚过了收费站不远,我开的三轮车前轮左右摇摆,整个车在高速路上扭起了秧歌。我知道是方向轮轴承打掉了,赶忙将车开到应急避险带上停下。全成开着车在前边飞奔,逃命似的,没有发现我们出了故障。我们大声叫他,全是徒劳。三轮车冒着黑烟轰鸣,他不可能听到。

我们在那里束手无策,只希望全成发现我们没跟上去后折转回来。可是,眼睛盼蓝了也没有等到他。万般无奈之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了,一问是甘肃临洮人,算是老乡。破车上拉着他老婆和铺盖、灶具,还有一堆破烂东西。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与我们一样落魄恓惶的人。央告了一下,他把我捎带到棋盘井去。

棋盘井是一个镇,却很繁华,抵得上一个县级市的规模。我心急火燎地走在大街上,当时也没想自己是何等尊容。脸被油烟熏黑,嘴唇干裂,目光茫然,衣服上满是尘土与油污,头上顶着一块四角绾起的旧毛巾……

打了一辆出租车,拉我去买了轴承,又送我到坏车的地方。

三轮车修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翻过高速路围栏,到路基下去,在一个水坑里洗了一下手。

我们最担心全成,他为什么没有返回来呢?是不是也出事了?三轮车一路赶下去,心急天黑,路两边有什么,也无心去看。只记得乌海南边有一个地方叫海南,工厂烟囱里黑烟弥漫,笼罩着夜空,不见星光月色,甚至连路都看不清。黑烟气味刺鼻,让人不得不屏息开车。

到石嘴山后,找公话给家里打电话。全成此前打过电话给家里,说好他在一个地方等。我们找到了他,吃完饭又在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宁夏大地上夜行。一直过了平罗县城,已经是后半夜,我们才找了一个地方睡觉。当然也是露宿。

大清早,我们被刘姐夫叫醒。晨雾暖暖,天光未开,一片昏昧。要在七点钟之前过银川,免得交警上班之后遇到他们又生出许多麻烦。头天夜里修车,手套被柴油浸透,蚀得手生痛。走了好久,路边才有小铺子开门,进去买了一双手套,同时还买了只口罩戴上。

塞上江南,清晨不同于草原。因为地处沙漠,入夜易寒,又因黄河浸润,露重霜浓,所以比草原上要潮湿阴冷许多。国道上没有什么车辆,我们可以飞快赶路。一路经过几个市镇,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因为我们总在希冀银川尽快出现在前方。

说来惭愧,我在三十岁之前,还没有到过一个省会城市。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算是第一个吧。当我开着慢吞吞的三轮车从这个扑面而来的城市里穿过时,总是把它想小了,而它又不断证明自己的大。先是车辆稀少,街道清冷而寂静。我们在这座城市里穿行到一半时,四周渐渐车水马龙。街道宽阔干净,交通秩序井然,都没有让我太注意这座城市的与众不同。当街道两边的花园与树木扑入眼帘时,我深深感受到这座城市的魅力。一座注意生态与环保而构建人文环境的城市,其竞争力与吸引力必定是强大的。

我是一个打工仔,开着破三轮车经过一座城市时,用这样的眼光来审视它,会思考一座城市的这些问题,发出与自己一毛钱关系没有的慨叹。前一天躺在草原上莫名产生的无限忧伤,竟然一扫而光。两年后,我先后有六七年时间在银川。奔走于这座城市,联系业务,采购物资,所有美好希望中,都渗透着这第一印象。

红日高升时,我们穿越了银川。国道上车辆多了起来,我有点手忙脚乱。前一天在草原上开车很洒脱,至此才发现我开车的技术不是一般的差劲。草原上走了三百公里,宁夏境内走了两百公里夜路,都是车辆稀少,很少超车与会车。此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前边时不时堵一辆慢腾腾的车,对面总有飞驰而来的车辆。

过永宁县城时,我为了不跟全成走丢,注意和他保持距离。前边有一辆中巴车停下来拉乘客,我超过了它。看见迎面一辆客货两用车过来了,就赶忙把方向打到右边。立刻听到刘姐夫和刘姐齐声惊呼,然后是刘姐夫斥责我。我尚不知道哪方面出错了,但是觉得一定是有惊无险,于是放慢车速前行。中巴车从后边超了过来,停在我们前面挡了道,我只好停下。车上下来两个小伙子,手指点着我鼻子一顿臭骂,问我会不会开车。我知道要是顶一句嘴,必定要遭一顿暴打。只好装孙子,说我真不会开车。看我们车上拉个伤员,他们自知不能多惹事,就骂骂咧咧上车走了。可是,我还不明白究竟怎么开错车了。刘姐夫告诉我,刚才超车时,车还没有完全超过中巴车呢,我就打了方向。把他们的倒车镜带了一下。幸好那东西是活动的,没有弄坏,只是带偏了位置。

吃一堑却没有长一智。走了一程,前边有一辆小四轮,拖着自行改装的大车排在弯道上。我超车时,前边又来一辆小汽车,吓得我又急忙打方向。车尾差点扫到小四轮车头。那人吓得快要把车开到路基下边去了。他非常生气,赶着我们大声叫骂。刘姐夫抱怨了我一句后,让我快跑。我踩下油门,逃之夭夭。多年后我学驾照,才明白那次犯的错误更严重,叫弯道超车。

开车出现两次险情,心情有点灰暗。

宁夏大地上,秋日风光恬淡静美。道路两边,洋槐与泡桐整齐排列着,树干上刷着白涂料。田里稻子黄了,人们在热火朝天地收割。枸杞长得很茂密,果实早就采摘完了,枸杞子风至半干,晾晒在农家门前,一片艳红。黄河水静静流淌,浇灌着这片丰饶土地。

这一天是2005 年10 月1 日,国庆节。

我看到远处有山。贺兰山?六盘山?这些我早先知道的宁夏山名,都从脑子里闪过,却不知道眼前看到的究竟是哪一座。我是一个过客,不是游客。我匆匆而过,是为生活忙碌,无暇多顾。

我双臂开始发痛,只能咬牙坚持。

在一个叫白马湖的村子,我们停车休息。我走进一个枣园,才知道中宁和中卫除了盛产枸杞,还有红枣。我与刘姐夫各买了一袋枣子,拿回家给孩子们吃。全成没有买,可能舍不得花钱。

收拾起来要出发时,全成的车却坏了。那车是矿上作价五千元赔给刘姐夫的,刘姐夫四千元转让给了全成。车很难修,拆卸开之后,据他们说是致命毛病,弄不好要报废柴油机。我心中一下子难受起来,百感交集。这些年全成拼死拼活谋大事,结果弄得负债累累。妻儿老小在家里受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图个什么呢?

他们开着刘姐夫的车去买配件,我留下来守着。坐在那破车座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塑料袋抱在怀里,梦中撒手,半青将红的枣子滚得满地都是。

在修车的漫长过程中,晴朗的天,渐渐阴暗下来。直到下午五点多时,我们才重新上路。在阴云遮罩下,天色早已晦暗不堪。一路的记忆,几乎在脑子里不复存在。我已没有什么心情,全然麻木了。开车行路,只是一种机械的行动,如矿井中挖煤到最为困乏时一样。

中宁是什么样子,不记得了。暮色中,看见所有城市和村镇,全部黯然失色,一副灰黑面孔。路上遇到最多的车辆,是早晨那种差点与我们发生车祸的平板四轮车。此时一个个全都满载,俨然许多巨大的移动草垛,充塞在道路前方。在经过一个造纸厂前,要不断地超越它们。过了造纸厂之后,又要不断地和它们会车。我集中精力开车,怕出事,走得非常慢。

下起雨来了。迎面的车灯炫亮纷乱的雨丝,迷离一片。我看不清路,只怕开出路基或者撞上黑暗中的行人或车辆。

车进中卫,衣服湿透。但是,雨停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刘姐说我看上去真累了,走路都不成样子,全没有我在学校教书时的那种精神。我没有觉得累,只是由内到外有一种虚脱感。苦笑了一下。

利用饭馆的公话给家里打电话,报一声平安。从启程的那一刻起,家里人都提心吊胆,时刻关心着我们的安危。听说我们到中卫,都松了一口气:“你们终于回来了。”比中卫更远的地方,他们没去过,甚至没听过,不知道有多远。

真的离家近了。

穿过灯火辉煌的中卫城,一路明灯送我们沿黄河而上。过了沙坡头,就进入群山之中。夜很黑,如在虚境里前进,在洪荒中摸索。唯有两边的路牌可以告诉我们所处的位置:沙坡头、一碗泉、翠柳沟、十里沟……这些小小的地名,用反光漆印在蓝色的牌子上,能在擦肩而过的一瞬看清,并产生一种熟识的亲切。

这样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先前的疲惫与困乏竟消失殆尽。在夜色中,迎面吹来的风里,我似乎感受到家乡的气息。高原的气息,旷古、寥廓、干爽、凛冽。阔别远行,而今归来,我仍然闻得出来。

自启程之后,两天多的时间走的尽是平坦的路。在这里,路变得崎岖蜿蜒,起伏不平。走这样的路,反而觉得提精神,让人不知疲倦。

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到了甘塘。在一个加油站的风雨棚下边,我们拿出铺盖卷打开来睡觉。加油站没有多少生意,值班的人早已睡去,没有发现我们。

天色大明之后,我们才睡醒,看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

雨还在下。西北深秋清冷的雨!四周群山都罩在这样的雨幕下。

我们冒雨出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家。柏油路面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雨水,随着车轮的运转,搅起的泥浆溅到脸上和衣服上。只有慢慢走,才可以防止兜头盖脸的泥水迷蒙了双眼。因此,我们在宽阔的国道上不能向着家乡尽情飞驰,只有小心翼翼地前行,赶不出路来。

慢慢走,走过了白墩子。脱离国道,拐上省道。雨歇了,几团乏云歇息在昌灵山腰上。我们开车爬上山下那漫长的红水坡道,在中午过后,终于到了一个叫上沙窝的镇子上。我们人困马乏,狼狈不堪,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

刘姐夫兴致很高,要了一斤羊肉片和四碗面后,就坐下来喋喋不休地说话。其实这一路上,他的精神一直很足。在草原上行车的时候,有几次三轮车不听我的控制,自动加大油门往前冲。我感觉蹊跷,回头看时,竟是刘姐夫坐起身来,趴在车栏杆上,用他拄着走路的拐子抵住三轮车的油门让车加速。他嫌我开车速度慢呐!

我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高兴。因为他是村上又一个因事故获得巨额赔偿的人。先前驼背被烟草公司的车撞死,赔了六万元,他弟弟拿着这笔钱,在村上风光了好一阵子。如今刘姐夫的命还在,连钱带车赔了五万元,真觉得是捞到好处了。出发前一天,我带他去小镇上的银行汇款,他双手颤抖着说,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一再问我,这钱从这里打到我朋友的银行卡上,回到老家后,能不能确保取得上。

吃完饭,他抹着嘴对我说:“你看你,这一路多好啊!不但省下了坐火车的花费,我还给你管吃管喝的。要是坐车回去,你还不得多花一两百块钱?”

我离席而起,对他说:“多亏你这么照顾我。真心感谢你啊!”

那年我三十岁,第一次出门打工。如今过去已经十八年了,回头再看,这次远行经历,让我进一步看见国家和社会在发展,充满艰难与阵痛,也充满机会与希望。四万块钱,现在看着不多,在当时算笔巨款。刘姐夫拿出其中一部分,买了辆拖拉机,给别人家犁地,告别了打工生涯。这些年先后翻新了房屋,买了小汽车,给儿子娶了媳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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