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与国势:满臣端方崛起若干史实研究

2023-03-09 05:20张建斌
齐鲁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端方档号巡抚

张建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101)

清亡之际,高层官员以咸同之交出生,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者为多,如锡良(1853)、徐世昌(1855)、袁世凯(1859)、铁良(1863)、荣庆(1859)、岑春煊(1861)、端方(1861)等等,正值年富力强。这些崛起于慈禧太后掌权时期的官员,一直是史学界关注重点。他们经历洋务运动,见证中法、中日战争中清廷的羸弱,参与戊戌维新以图自强,义和团运动中以镇压拳民者居多,清末新政中也试图有所作为。他们与清王朝最后的命运相始终,其经历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这些最后的能臣如何发迹崛起?如何应对重大突发的历史事件?如何于国势颓废之际挽救危亡?本文试以“清末旗人三才子”之一的端方为考察对象,探讨其家世与庚子之前的入仕经历,借此观察晚清官员的政治抉择、政治运作、交际网络,以及个人前途与国家命运的关系(1)学界过往研究更多集中于庚子之后端方任职地方大员期间的各项举措,成果丰硕,兹不赘述。反观端方家世与庚子前入仕的记述,《清史稿》《碑传集》等相对简略,一些内情依然模糊,又存有明显史实错误。诸如端方的家世对其入仕的影响,与帝党、后党的关系,与各方大员的早期往来,与湘系集团的关节,以及与外人的交往等问题还有待考述澄清,这些均与端方其后作为总督的交际决策有着莫大的关联。借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存端方档案、军机处录副奏折、朱批奏折等原始档案,对上述问题可予考证梳理。相关研究参见张海林:《端方与清末新政》,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5页;尚小明:《戊戌时期的端方》,王晓秋主编:《戊戌维新与近代中国的改革:戊戌维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758-770页。。

一、后党嫡系桂清侄

端方,托忒克氏,字午桥,号匋斋,隶属满洲正白旗。端方出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伯父为内务府大臣桂清,家境殷实。得益于门荫之便,成年后的端方顺利开启宦途,时人常称其为“端浭阳”,这是古人以地名代指称谓的一种习惯。浭阳,历史上也称浭城、土垠,金朝时期改为丰润县,此后几经地名变迁,明洪武元年(1368)改名丰润,属顺天府蓟州管辖。清承明制,康熙十五年(1676),改属顺天府遵化州。乾隆八年(1743)于遵化建清东陵,丰润县大部分辖区隶属遵化直隶州。端方先世落户于丰润,具体原因是出于圈地、驻防抑或守陵已不可考,目前未见相关史料记载。端方的先祖葬于丰润是确定的,他与丰润县县令马慕遂(蘧)通信中称:“顷有人自丰润来,询悉先世坵垅左近,莠民任意侵葬,陇冈东望不觉泣然……拟请传集坟丁加以责惩,并为出示晓谕,不准他姓再有侵占等事。”(2)《端方致丰润马县令信》,系年不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下同),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158-0001。端方热衷兴学,曾在丰润办学,请马慕遂帮忙料理:“左家坞学堂得执事维持调护,感佩良深,近来屡接刘祝多君来书,以已年老事多,时虞照料不周,请函致左右加派韩董明远帮同管理,俾免竭蹶,用特据情布达,尚希俯如所请,是所至企。”(3)《端方致丰润马县令信》,某年四月廿三日,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168-0006。

端方家族命运的转折,始于迁居京城,应与其父辈做官有关(4)有记述端方的曾祖父为九门提督乌尔棍布,祖父文雅为嘉庆二十四年进士。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乌尔棍布即乌尔恭阿,为端华、肃顺生父,皇族,爱新觉罗氏,端方则为托忒克氏。。端方父桂和,字月舫,任职热河县知县,“有政声,人民皆爱戴之。凡繁剧要缺,无不莅止,后卒於官,清廉可风,然终未显达。人谓午桥(端方)之飞黄于仕途者,皆先人余荫也”(5)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1页。。桂和官县令,品秩不高。其兄长桂清则官至尚书,端方借此“余荫”入京城读书科考、入仕为官。

桂清,字莲舫,端方伯父,过往研究多认为桂清膝下无子,将端方过继。其实不然,实则过继的是端方六弟端锦,且桂清有一遗腹子,名端浚,只是未长大成人即夭折。桂清妻照顾端方,支持其求学读书,端锦在桂清妻讣告中写道:“家尚书兄读书求师,先慈恒为之资给,得以一意向学,尽识一时知名之士。戊子己丑以后,家尚书兄补官水曹,禄入稍丰,先慈从容颐养。”端方能够在京读书得益于伯父桂清。哀启中提及桂清有一女嫁给了陕甘总督升允,虽有此层关系,或许由于升允思想过于保守,端、升同为封疆大吏,政务层面有所往来,但并未建立深厚交谊(6)《端锦哀启》,光绪三十四年七月,端方档案,档号:27-03-000-000031-0153;《继妣八禹特夫人讣告》,系年不详,端方档案,档号:27-03-000-000031-0154。。

桂清病逝于光绪五年(1879),端锦年龄尚小,料理后事由年仅十八岁的端方负责。据桂清好友、时任刑部尚书翁同龢的日记记载:“归后得端午桥书,知莲舫垂危,并以遗折嘱改,为之流涕,折甚切至,盖口授其侄端方者。”经翁同龢修改的桂清遗折目前可查,古人的习惯一般将遗折托付给相当信任的朋友料理,翁氏日记记述桂清病重前数日多次前去看望,可见二人交谊非同一般。翁对于遗折内容相当满意,日记用小字标记称“内用人数语特佳,‘毋忘庚申之变,丁丑之灾’”,分别指的是英法联军侵华与光绪三年(1877)的丁丑奇荒(7)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04页。奏折原文有所修改:“宜雪庚申之耻,天心可挽,讵忘丁丑之灾,一日奋兴,万世永在。”《仓场侍郎桂清奏为自陈病危事》,光绪五年二月初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下同),录副奏折,档号:03-5135-021。。由于桂清未有传记存世,此折将其一生作了简短的概述,有助于了解端方家族,特摘录如下:

伏思奴才满洲旧仆,一介凡庸,由翰詹洊升卿贰。咸丰八年蒙文宗显皇帝特达之知,命在批本处行走,旋补盛京工部侍郎。同治六年,奉皇太后懿旨命在弘德殿行走,调理藩院侍郎。历任礼部、户部侍郎,蒙恩授总管内务府大臣,光绪元年复由盛京工部侍郎调工部侍郎,旋授仓场侍郎。仰荷三朝知遇之恩,至优至渥。(8)《仓场侍郎桂清奏为自陈病危事》,光绪五年二月初六日,录副奏折,档号:03-5135-021。

此遗折记述了三点重要信息:一是桂清是通过科举入仕,折中言“翰詹洊升卿贰”,可知其科举名次很好,得以进入翰林院,在京为官,并将端方等家人接入京城。二是桂清自称“满洲旧仆”,光绪二十五年(1899),端方护理陕西巡抚上折谢恩,亦称“满洲世仆”(9)《暂护陕西巡抚谢恩折》,《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94号,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9页。。参考端家隶属满洲正白旗(排除抬旗),笔者推测端方家族有可能出身于上三旗内务府包衣。三是桂清是历经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老臣,受到重用始于同治朝。“奉皇太后懿旨命在弘德殿行走”,指的是同治年间奉懿旨在弘德殿教同治皇帝读书事,这足以说明慈禧太后对其足够信任。此后桂清官途日益显贵,官至内务府大臣,掌管皇家府库,成为慈禧太后亲信,与此经历不无关系。

端方家境比之于普通百姓来说是殷实的。端锦在哀启说家里并不富裕,称桂清死后府中“储蓄仅万余金”,但这显然是谦辞,事实并非如此。清末军机大臣荣庆与端方为表亲,曾于光绪十三年(1887)到访端府,有所描述,“湖阔顷许,南面土山,北种柳树,湖中宜莲与稻。湖北筑室三楹,窗轩面湖,后进为土洞,有陶渊明遗风。洞上平坦,可远眺,尽观本湖境;洞后为土山,过山,西为玉泉山,东望罗绮桥;北则昆明湖并草湖、西湖环焉。一望水乡,烟波浩渺,令人有出世之想”,“端午桥之养水湖在焉”(10)谢兴尧整理:《荣庆日记》,光绪十三年四月初二日,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3页。。荣庆家境困窘,对于端家的阔绰倾慕不已。此外,端方为晚清著名收藏家,同样得益于殷实的家境。据说端方收购甲骨很下本钱,“山东潍县古董商人范维卿,为端方搜买古物,往来于河南武安、彰德间,见甲骨刻有文字,购若干片,献端方,端极喜,每字酬银二两五钱。范乃竭力购致。至今小屯村人尚能称述其事,传为美谈”(11)董作宾、胡厚宣:《甲骨年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页。,也侧面印证了端府财力雄厚。

毋庸赘言,端方的家世在人脉和财力等方面为其入仕提供了帮助。日后端方在外地为官,其五弟端绪在京为坐探与眼线,负责一切京内事宜。六弟端锦被端方安排在河南为官,多为厘局、土膏局的肥差,实为端家“钱袋子”。端方之子端继先留学美国,归国后到外务部任职,多与京中大员联系。此外,邓廷祯之曾孙邓邦述,与端家为姻亲,其妹嫁给端锦,邓邦述很受端方信任,负责管理端方府邸往来电文,端方档案中有很多密电即经邓氏之手。这些都是家族为端方带来的入仕便利。

二、与帝党中坚翁同龢的交际

桂清死后,端方以荫生报捐工部,时任工部尚书正是翁同龢,故人之后自然十分照顾。桂清弥留之际,端方曾到翁家预闻机密事:“夜端午桥来,以王、唐两方并潘方来决,答以此事关系太重,不敢知。”(12)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1402页。日记并未记述关系太重的“此事”详情,但不难看出,翁同龢对于端方这位晚生足够信任,并不避讳。光绪八年(1882),端方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据统计,清朝开国二百年来,以正途出身官居二品以上的旗人中举者不足四百人,能位列其中,可见端方学有专攻。本年参加乡试的有翁同龢同乡诸子及本家子弟,均未中,端方中举令其略感欣慰(13)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1686页。。 与端方一同参加此次乡试的同年有恽毓鼎和赵尔巽,此后两人与端方交际频繁,借助同年之谊彼此多有政务及隐秘情事合作。

经过一段时间官场的积累与历练,端方在京城旗人中已经小有名气,京中有谚语云:“六部三司官,大荣小那端老四;九城五名妓,双凤二姐万人迷。”荣指的是荣庆,那为那桐,两人清末均入军机;端指的就是端方。端方本想在仕途上大展手脚,不料中举后三年,父亲桂和去世,翌年,母病逝,端方丁忧守孝。期间,山东巡抚张曜上折奏请调端方管理河务,朱批“工部办理”。时任工部尚书为崑冈,应是询问了端方意见,具折会奏称:“兹准该员呈称,职于光绪十一年(1885)五月丁父忧,本年四月接丁母忧,忧悴之身诸形竭蹶,在京供职已属强支,奔走河干恐多贻误,拟请据情代奏,免其发往等语。”(14)《山东巡抚张曜奏折》,光绪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录副奏折,档号:03-5214-077。《工部尚书崑冈折》,光绪十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录副奏折,档号:03-7396-026。端方遵守丁忧礼制,并未夺情复出。山东巡抚张曜办理河工保举了端方,是出于与端家有交际,还是他人向其推荐,不得而知。不过端方与张家确实常有往来,此年端致信张曜推举周采臣:“同司主稿郎中周采臣兄噪,久任司曹,才猷素裕,踵彤云主水司四股稿案,专办山东河务,与此事最有讲求。上年奏调练习河务人员,采臣即思自效”,“端方与采臣共事有素,相知最深,采臣河务而外,尤精算学,实为独出冠时之选,故敢为之汲汲上陈耳”(15)张怀恭、张铭:《清勤果公张曜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7页。。

端方丁忧结束后,继续为官。光绪十五年(1889),光绪帝大婚,端方帮办婚礼,事后叙功,加四品衔,在工部就职。此后几年,端方参与工部大小事务,管理街道厅,担任会典协修官等职务,积累资历。至光绪十七年(1891),被任命为张家口监督,这是端方第一次外放。张家口为清廷控制蒙古、经略边疆的重要关口,在经营蒙古、捍卫京师和维系清朝国家机关运转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作为清廷对外贸易的一个商业重镇,是具有军事、政治、经济、边疆治理等多种功能的关卡。在张家口监督任职半年后,端方上折汇报了半年来的税收详情,并以届满请旨派人接管,清廷批示:“这差仍著端方接管,俟扣足本任一年再行更替。”(16)《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张之万,户部尚书福锟折》,光绪十七年十月二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户科题本,档号:02-01-04-22504-040。张家口监督一职是肥缺,为京中五六品官盼得的十大优缺之一。与端方同列“清末旗人三才子”的那桐,对于此职十分关注,在日记中有过记述:“寅刻进内,引见张家口税差,桐名在第四。奉朱笔圈出宗人府理事官灵照,名在第一者也。”(17)北京市档案馆编:《那桐日记》上,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清代北京官场上有十大优差:三库、三口、二钱局、二关差。三库为户部银库、缎疋库、颜料库;三口指三个税关口:张家口、杀虎口、山海关;二钱局是清廷两个最大的铸钱局,户部宝泉局、工部宝源局;二关差为坐粮厅监督和崇文门税关。显然很关注此官缺。

端方于光绪十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到张家口接篆,至十八年(1892)四月初三日,将一概税收数额清理清楚后回京,正好一年时间(18)《张家口监督端方折》,光绪十八年四月初三日,录副奏折,档号:03-6568-035。。虽然时间短暂,端方却于此地收获了一份感情,他娶汉族女子张玉梅为妾。不料三个月后玉梅即病逝,端方悲伤异常,写诗凭吊:“半世悲愉亦渐尝,荒原凭吊意苍凉。灯前笑语犹萦耳,梦里容颜几断肠。我与寒花书葬志,卿留青冢傍斜阳。一麾江海行将去,招尔香魂返故乡。”(19)《腊日过玉梅墓诗以酬之附录墓碣》,见《端陶斋诗合钞本》,国家图书馆藏。诗中充满对逝者的怀念,读来令人动容,青年端方也是一个重情之人。多年后,端方已官至湖南巡抚,致信友人回忆此段张家口监督往事,犹不无感慨:“张家口税务向以盐厘土药为大宗,政章纷澂,收自不及前,然加意整顿,尚较别项差使为优,当此计储支绌,尤宜樽节动支,以符考覆,至为倾仰。兄前在任所,略加经理,想一切当能照旧。前尘如梦,忽忽十年,回忆及之,辄用枨触。”(20)《端方致钦差张家口监督嵩子山信》,系年不详,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114-0017。“前尘如梦”自然包括对于故人的思念及曾经往事的感慨。

回到北京的端方,继续当差,随班听鼓。光绪十八年,端方在直隶总督李鸿章麾下办理土药税厘,经上司保奏,奉旨交军机处存记。光绪十九年(1893)十一月,晋升郎中,奉旨监督节慎库。光绪二十年(1894)京察一等,奉旨准其一等加一级,记名以道府用。光绪二十一年(1895),端方受命监工菩陀峪定东陵有功,获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褒奖,加三品衔(21)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6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58页。。如果没有重大事件发生,端方与其他京官一样,在部曹混迹。借助门荫,出人头地或许只是时间而已。但个人命运往往与国家大事紧密相连,甲午中日战争清廷战败,掀起维新高潮,端方的人生发生了转折。

三、以帝党与后党双重角色参与维新

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端方新任为直隶霸昌道,四月中旬启行赴任,到了天津,据直隶总督王文韶上折附片称:“再新受霸昌道端方现已到津,应即饬赴新任以重职守。”(22)《直隶总督王文韶折》,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下同),朱批奏折,档号:04-01-12-0585-102。《直隶总督王文韶折》,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60-086。几天后,清廷发布《定国是诏》,变法维新。上谕吏部尚书孙家鼐、顺天府尹胡燏棻饬端方由霸昌道回京预备召见(23)《著为直隶霸昌道端方预备召见事谕旨》,光绪二十四年,录副奏折,档号:03-5736-120。。

端方回京后于六月十四日被召见。是何人保举了端方呢?军机处保举册中提及:“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刚毅保直隶霸昌道端方,学优才广,力果心精,明千有力,通变适用,实有理繁治剧之才。”(24)《军机处簿册》第58号第1盒。由于该项上未注日期。有学者判断:从前后所记的时间为六月初二日至七月初五日之间。该保册封面已损,按照当时军机章京的拟名,当为各项保举文职人员档,见《保举各项底簿档等》,查六月初二日至十四日之间的军机处《早事档》《随手档》皆无刚毅上折的记录,刚毅保端方,很可能是军机面见时刚毅面保或当面递折。参见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611页。康有为在《康南海自编年谱》称:“端方者,刚毅之私人也。”(25)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867 页。由此看来,后党刚毅保举端方的可能性比较大。对此学界有不同认识。有学人据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初五翁同龢日记“见起四刻,极陈宜破格用人,保毛庆蕃、那桐、端方”,认为综合各种记述,翁氏所记当最为直接可信(26)参见张海林:《端方与清末新政》,第6页。有学人考证认为端方为“帝党成员”,参见尚小明:《戊戌时期的端方》,王晓秋主编:《戊戌维新与近代中国的改革:戊戌维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第758 -761页。。显然端方受惠于刚毅与翁同龢,具有帝党和后党的双重色彩。

七月初二日,端方再次受到光绪帝召见,应答内容已不可考。三日后,清廷发布上谕,设立农工商局,任命端方等督理该局事务:“著即于京师设立农工商总局,派直隶霸昌道端方,直隶候补道徐建寅、吴懋鼎为督理。端方著开去霸昌道缺,同徐建寅、吴懋鼎赏给三品卿衔,一切事件,准其随时具奏。”(2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308页。端、徐、吴三人督办农工商总局事务,三人品级骤然擢升,袁世凯称此事引致“津上哗然,他处亦可想见”(28)《袁世凯致徐世昌函》,《近代史资料》,总第37号,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12 -13页。。端、袁此时并无太多交际,在品级上也不对等,双方走向同盟是庚子之后政局演变的结果(29)端、袁交际参见张建斌:《丁未袁世凯致端方密信笺释》,《中华文史论丛》2021年第2期,第285 -301页。。

京内对设立农工商局道议纷纷,代呈康有为奏折的奕劻等人态度令人寻味,称“窃臣衙门据工部主事康有为具折一件,恳请代奏。臣公同阅看,折内所陈尚无违碍字名,不敢壅于上闻。谨将原折一件进呈御览,伏乞皇上圣鉴”(30)《总理外国事务大臣奕劻等折》,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五日,录副奏折,档号:03-9448-044。。文词中多少有些无奈,显然不愿承担此事的相关责任,预示着戊戌政变后农工商总局的命运多舛。

农工商总局于七月初五日设立,徐建寅自福建赶往京城尚须时日,实际事务由端方与吴懋鼎负责。十日后,端方将筹办情形具折做一简要的汇报,称西方各国农、工、商皆分统以部,目前则统而划一,事务繁多,将租赁民房作为暂时办公之地,经费等户部预算出来再行上奏(31)《督理农工商总局大臣端方、吴懋鼎折》,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五日,录副奏折,档号:03-9448-061。。折上当日,光绪帝即口谕军机处传达,一切要求均尽力满足,谕旨称“开办伊始,务宜规模宽敞足敷展布,其经费亦须宽为筹备”(32)《著为端方等认真筹办农工商事务总局随时奏闻并依议铸造关防等事谕旨》,光绪二十四年,录副奏折,档号:03-9448-064。,可见光绪帝对于农工商局相当看重。再过十日,选玉河桥东岸詹事府旧署一所,作为办公地,清廷先期拨付一万两用于购买办公用品,雇佣办事人员,另外每月支付一千两用于日常开销。当然,这些都是端方筹办的。端方热衷兴学,上奏“立农学、开农会、刊农报、购农器”(33)《督理农工商总局大臣端方、吴懋鼎折》,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九日,录副奏折,档号:03-9449-016,03-9449-017,03-9449-018。,均一一得到应允。

农工商总局设立后,重点关注农业。端方为此还专门请教学人罗振玉,据罗氏回忆:“方戊戌新政举行,浭阳端忠敏公任农工商大臣,锐意兴农,移书问下手方法。予谓欲兴全国农业,当自畿辅始,昔怡贤亲王议兴畿辅水利,竟不果行。公若成之,不朽业也。因寄畿辅水利书,附以长函。公阅之欣然。”(34)罗振玉:《贞松老人遗稿·集蓼编》,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4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0页。此后,农工商局推广农学、开办农报、兴修水利、推广农作物种植办法等依次举行。农工商局举办伊始,局内人才缺乏,端方代递关于本局事务的奏折,有些很快得到了光绪帝的朱批。如主事汪赞纶条陈畿辅水利,中书王景沂条陈农工商,主事程式谷条陈推广农会农报,均得到清廷最高当局的回应。合而观之,光绪帝对于农工商局相当重视,端方得以三品卿衔近于内廷。

任职农工商局期间,端方重点关注农业。但从日后端方为政来看,他在农业领域并未有所建树,在数万件的端方档案中,与兴农的举措有关者寥寥,反而是在工商业方面用力颇多,这也应是受戊戌时期筹办工商的一些举措影响。如光绪三十年(1904)前后,铜币短缺,端方建议广铸铜币,这些铸币知识早在戊戌就有相当的积累,端方曾上奏铸造铜钱银元以维圜法,光绪帝批示总理事务大臣条陈议奏(35)《著为总署王大臣议奏事》,录副奏折,档号:03-9449-072,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督理农工商总局大臣端方、吴懋鼎折》,录副奏折,档号:03-9534-064,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自七月初五日上谕兴办农工商总局,至七月十五日启动局务,再到二十天后八月初六日戊戌政变发生,期间该局虽然条陈多项举措,但并未来得及铺开实践即戛然而止。八月十一日谕旨停止上书言事,戊戌政变发生后几日,维新新政渐被取缔。八月二十日,军机处传慈禧太后口谕给端方,“农工商事宜何者有利,何者有弊,办理有无把握,著端方条举以闻”,农工商总局命运危在旦夕。三天后,端方上奏条陈,此折应是颇费了心思的。端方一方面称农工总局于国计民生大有关系,“若使经理得人,款目给用,不难日起有功”;另一方面指出京师“仅能考察不能承办,居中遥制未必有补事机”。这是即不反对光绪帝开办总局,又不冒犯慈禧太后扼杀新政的折中说法(36)《督理农工商总局大臣端方折》,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录副奏折,档号:03-9457-076。。端方上折次日,农工商总局裁撤。如端方上陈,各地农工商局予以保留(37)七月中旬,直隶总督荣禄在得知京师设立农工商总局的消息后,即在天津开办分局。此后吉林将军延茂、陕西巡抚魏光焘分别设立了地方分局。。

戊戌政变发生后,参与维新的官员人人自危。与端方同为督理大臣的吴懋鼎,在农工商总局尚未撤销之前,即遭掌江西道监察御史王鹏运弹劾,称其“出身微贱”,“竟敢捐纳实官,营援保举,得以滥厕九列,兼当要差,不独使西人齿冷,亦为朝廷之玷”,并请将农工商局“简派大员管摄”(38)《江西道监察御史王鹏运奏折》,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录副奏折,档号:03-9457-075。。显然,农工商局因康有为上折促成,政变后受到冲击。比之于吴懋鼎,端方比较幸运,未有御史弹劾,免被罢黜。农工商局撤销后,端方以该局裁撤为由,上奏自请开去三品卿衔,向朝廷表明不贪恋权位,与维新派划清关系。同时,表示原“系实缺道员,兼领卿衔”(39)《督理农工商总局事务大臣端方折》,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64-141。,希望归复位或给予其他职务。九月十九日,端方奉旨调陕西按察使。

戊戌政变发生,诸多参与维新的官员均被处罚,保留原职已是万幸,如端方不降反而升职者更是寥寥。异常的人事调动,引发外界猜测。时人费行简记述:“直隶霸昌道端方,亦以保国会员附有为,获三品卿衔,总管农工商务局,后将重惩之,方托骨董商投荣禄门下,具贿李莲英乞助。”在费氏看来,戊戌政变后,端方得荣禄与李莲英庇护,得以免罚,但随后行文又提到刚毅对端方的成见:“农工商皆百姓执业,何必官为越俎,设局代谋。此皆有为为洋人汉奸,欲假此局以攘民业,卖之外夷,端方为承其乏,其不端可知。”(40)费行简:《慈禧传信录》,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1册,第469 -470页。刚毅此见令人殊不解——前文已提及是刚毅保荐了端方。

苏继祖《戊戌朝变纪闻》记载,八月二十三日,撤农工商局,派办三员皆撤去卿衔,惟端方为刚毅所保,“八月以前与康甚密,政变后求刚庇护,刚乃代奏,系奉所命入康党探其消息者”(41)苏继祖:《戊戌朝变纪闻》,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1册,第349页。。在苏继祖看来,恰恰是刚毅庇护了端方。

费、苏记述出入之处,正反映了当时政局波云诡谲,内情难探。苏继祖提到了政变之后,端方上呈“颂后圣德”的《劝善歌》,得以打动慈禧太后保命:“自训政后,人心大定”,又进《劝善歌》,太后大悦,命天下张贴,京中呼之为“升官保命歌”(42)苏继祖:《戊戌朝变纪闻》,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1册,第349页。。端方这首《劝善歌》通俗易懂,更接近于打油诗和快板书,从诗歌的文学水平来看,着实不能代表清末的文人水准,但这恰恰是端方的过人之处。以存世端方所著《端陶斋诗合钞本》来看,其诗文水平不算差,但如果进呈一首引经据典的旧体诗,既不容易向普通民众宣传圣德,也不容易引起慈禧太后的关注共鸣,不能收到奇效。反观这首全篇通俗、涉及各行业的《劝善歌》,舆论宣传效果就不同了,在朝局动荡之际,更易于稳定政情。事实也是如此,端方上呈《劝善歌》后,八月十五日军机处字寄,令各府州县张贴,“于人心风俗不无裨益”。据福州将军增祺报告,一次即印刷了十万份,分发到福州各城镇乡村,大力宣传(43)《福州将军增祺折》,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65-163。。京城亦是如此,由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各行刊印张贴京城内外,俾民周知(44)《著为端方呈进劝善歌俾民周知事谕旨》,光绪二十四年,录副奏折,档号:03-5736-145。。看来,《劝善歌》确实得到了当政者的肯定,为端方免受处罚起到了作用,理应称之为“保命歌”,由此亦可见端方性格机敏的一面。端方死于新军哗变,谥号“忠敏”,“忠”主要表彰其为清殉难,“敏”则是为官处事的外在体现。

戊戌政变是帝后党争剧烈冲突的呈现,如果仅凭一首《劝善歌》就能豁免一位三品卿衔的官员,显然低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因此费行简与苏继祖在文内提及了刚毅、荣禄,以及权阉李莲英的作用,不过二人围绕刚毅的记述却出现了矛盾。前文业已表明,戊戌期间保举端方之人正是刚毅,其出言倾陷的说法恐不可信。至于荣禄,其对端方有庇护作用也是大有可能的。《荣禄存札》存有多封端方信函,内容亲昵,曾请求为其调动职务,不难看出端方受庇于荣禄(45)杜春和等编:《荣禄存札》,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249页。。笔者认为,端方叔父桂清为慈禧太后亲信,这一点也不容忽视,故人之后应该影响了最高执政者的决策。

戊戌年是中国近代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对于端方来说也是非常重要,是其人生仕途的转折处,由直隶霸昌道回京参与变法维新,之后自请开去三品卿衔。在剧烈的政局动荡中,端方纵横捭阖,于帝后党争最为激烈的环节,能够全身而退,并很快升任按察使。这与其家世受慈禧太后信赖有关,也受益于当朝权臣的保护,更是本人政治敏锐运作的结果。端方经历了戊戌历练,积累了政治经验与办事能力,并在同时期保举了梁鼎芬等人,日后成为他的有力臂助。

四、为官陕西期间的人际网络

戊戌政变一个月后,端方奉旨补陕西按察使,实职三品官,正式开始十年之久的外官生涯(46)《陕西按察使端方折》,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68-133。。按察使为臬台,掌刑名,与巡抚、藩台、学台构成一省的最高领导机构。端方调任的陕西,臬台衙署驻扎地——省城西安,为西北重镇,是通往西部的交通要道,满洲八旗亦驻扎于此。时任陕西巡抚魏光焘,字午庄,湖南邵阳人,湘系大员,办理对外交涉,颇有政声。在湘系日益衰落之际,魏光焘成为湘军仅有的几位文武兼备的将才。文官出身的满人端方,与征战多年的武将魏光焘成为同僚,日后交谊笃厚。

自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二赴任,至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不到一年的时间,端方职务又有变动。巡抚魏光焘任职已满三年,循例入京陛见,奏请藩司李有棻署理巡抚(47)《陕西巡抚魏光焘折》,光绪二十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79-032。。李有棻所留空缺,魏光焘奏称,端方“才识宏远,体用兼赅,堪以署理”(48)《陕西巡抚魏光焘折》,光绪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80-016;《护理陕西布政使端方折》,光绪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二日,录副奏折,档号:03-5380-027。,此为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底事。一个月后,李有棻接到家信,得知生母于七月底病逝,按例应丁忧。九月初一日,端方接军机处电,陕西巡抚由端方暂时护理。这样端方署理布政使不足一月,即以臬司护理巡抚,这在清代并不多见。至九月底,端方接到谕旨,补授陕西布政使,同时继续护理陕西巡抚职务。经此升转,端方实际成为了陕西的最高长官。

至光绪二十五年十月,魏光焘奉旨署理陕甘总督,于十二月抵达甘肃兰州总督府。端方继续以陕西布政使护理巡抚。此间最为棘手事为筹还洋债,需要定时筹解英德洋款以及俄法借款。而陕西于光绪二十五年通省旱灾,使得本就入不敷出的财政更为拮据,不过端方却积累了赈灾经验。光绪三十二年(1906)端方外放两江总督,在江南地区遭受大水灾之时能够从容应对,与此经历不无关系。

与天灾相比,光绪二十六年(1900)农历庚子年的人祸更甚。八国联军侵华,使得本来就国势日蹙的清王朝雪上加霜。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帝于七月二十一日仓惶出逃,一路西行,一个月后至山西太原。慈禧太后有意巡幸陕西,李鸿章、张之洞等重臣以及多位外国使臣则建议返京。端方作为陕西地方官吁恳圣驾继续西行,早在八月初即上奏“未奉诏旨以前,会同署督臣魏光焘恭折吁请乘舆西巡,以远寇氛”(49)《遵旨筹备西巡及吁请迎驾折》,《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第91页。,这是作为地方官忠心的表态,也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事实上,慈禧太后本有赴陕的打算,未至太原,即发电护理陕西巡抚端方,预备接驾。军机大臣荣禄早已“密遣幕僚来陕,令臣(端方)未雨绸缪”。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军机处字寄端方称:“巡幸太原本非久计……著端方审度形势,于西安府城酌驻跸之所,沿途跸路所经并饬地方官豫为筹备。”(50)《寄谕端方著于西安府城酌备驻跸之所事》,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下同),电报档,档号:1-01-12-026-0057。话虽隐约,实际是向端方表明行在将继续西行,令其早做准备。八月二十一日军机处字寄上谕,称两宫“于十七日安抵太原,何日西巡,尚未定期,惟该省应行预备一切,固不可过事铺张,亦不可误听讹言,稍存观望,致一旦乘舆西幸,诸事转形仓促”(51)《寄谕端方著应行预备不可过事铺张误听讹言事》,光绪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电报档,档号:1-01-12-026-0116。。

端方接到电报后立即上奏,称专门设立“支应局一处,专办迎銮事宜,业已粗具条目,固不敢奢靡以贡,亦不敢轻率以将事”,迎接两宫的意愿非常明显。军机处提及的不可铺张,当然是表面说辞,实为希望借古都暂作休整,毕竟自七月出京奔波,早已疲惫不堪,而山西闹教严重,难得清静休息。端方奏陈提请迎接圣驾,请示称“应办要紧事宜部署就绪,其巡抚印信可否暂交署藩司冯光遹护理”,以便东行恭迎圣驾(52)《遵旨筹备西巡及吁请迎驾折》,《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第90 -92页。。这里端方是有所指向的,两宫西狩,甘肃布政使岑春煊千里勤王,深得两宫荣宠,此年八月任命为陕西巡抚,未到任之前端方继续护理。显然端方提及交卸印信迎驾是提醒清廷他护理巡抚多时,就此让位心有不甘。

两宫来到西安,端方护理陕西巡抚,如同“顺天府尹”,但更接近于权力中枢,一切地方大小事由,多有参与。此一时段有三点值得关注。

首先,端方于陕西期间结识了诸多重臣,有的成为终生师友,有的则演变为政敌,影响到日后政治走向,与魏光焘和岑春煊的交际就是两个不同的例子。端方在陕任职,其上司一直为魏光焘,军人出身的湘系大员对端方格外信任,这从端方由按察使署理藩司、由署理藩司到护理巡抚任职经历来看,魏氏应对端方仕途给予了极大的帮助。此后,两人几乎同时调离陕西,魏光焘任云贵总督、端方调湖北巡抚,辗转各地,各为一方封疆大吏,端方始终执弟子礼。端方档案存有端方担任湖北巡抚时给魏光焘的一封私信,信中夸赞魏光焘剿匪战术有方,老成持重,属于溢美之词。剿匪需购买湖北枪械,湖北为云贵的协饷之地,魏光焘担心枪械费用自协饷内划扣,果然如其所料。端方解释这是张之洞之意,并不代表他的想法,由于“香帅(张之洞)先行发电,径列敝衔,受业良深愧悚”,表示无奈,从中也可反映张的强势。此函中,端方还与魏光焘谈及其弟端锦的学业与仕途,可见端、魏二人时相过从,交谊笃厚(53)《端方致魏光焘信》,系年不详,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016-0023。。此外,魏光焘子、侄也得端方多方照顾(54)《端方致魏光焘信》,系年不详,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189-0069;27-02-000-000001-0004;27-02-000-000008-0003。。端、魏之间的交流从未停止,遇有大事相互商讨,端方调任各省均会向魏光焘通报各地政情,听取意见。端方后任湖南巡抚,与湘地士绅交际密切,这与湘系势力的推荐不无关系。

端方与岑春煊则呈现另外一种案例。端方护理陕西巡抚期间正值庚子事变,秦中之地遭遇大旱,本就入不敷出的财政接待两宫及京城逃亡的官员更加困难,端方多方筹措,苦于应付。不想护理巡抚的苦差当了,好处却被岑春煊占了。岑以投机的行为千里勤王,博得慈禧太后好感,被任命为陕西巡抚,已经护理了十个月陕抚的端方被迫让出职位,内心不免不甘。岑于陕任职三个月即调任山西巡抚,临行之前,上奏称前路粮台事务殷繁,“可否移交护理陕西巡抚臣端方接管,抑或简派大员专司之处,恭候圣裁”(55)《陕西巡抚岑春煊折》,光绪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四日,朱批奏折,档号:04-01-12-0600-069。,可以看出岑与端无深交,护理巡抚此时掌管行在的粮饷供应,理应接管前路粮台,岑本人即任此职务,移交抚篆时反而建议另选大员,这种提议耐人寻味。不仅如此,岑在陕西曾向清廷申请三十万两经费用于行在支出,军机大臣请其造册具报。岑称统计繁杂,尤其包括王公大臣开销,造册甚繁,已经告知相关人员逐一核查。当时西安权贵接踵而至,地方不免接待应酬,显然是一笔无法计算的糊涂账。由于岑已经蒙恩授山西巡抚,将陕西奏销的烂账留给了护理巡抚端方(56)《陕西巡抚岑春煊折》,光绪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朱批奏折,档号:04-01-35-1056-029。。岑赴任后,端对于岑氏在陕三个月的举措多有微词。

自义和团起事后,秦陇诸军赴援北上,征调纷繁,端方建议设立官车局。为了说明车辆征用浩繁,端方举了岑春煊赴山西的例子,称岑率诚信军赴晋,需用差车数在三百辆上下,均未付价,“以有限之财力应无穷之供支,值此饥馑荐臻,闾阎重困,流离琐尾”,“民情困苦,殊为可怜”(57)《请设官车局折》,《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第122页。。端方明显是借筹备官车局,告岑春煊扰民的御状。

时值动乱之际,多有逃兵,端方上《请惩官弁以肃军纪片》,其中点名指出岑春煊部属“吴景琦一军淫掠不法,人所共愤”,应请岑春煊“从严审办,其尤为不法者,审明确情”(58)《请惩官弁以肃军纪片》,《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第134 -135页。,而岑上奏称所属营官不法为其管理不善,同时辩称因纵容者吴景琦被地方村民殴毙,故无从起解。端方借惩治逃兵,实是揭发岑春煊治军不严,致使逃兵侵害地方。清廷下旨令端方调查,经端方访查,上奏中有“岑春煊谓不予以严惩”(59)《查明盂县文武各官捏报军情各节恭折》,《端忠敏公奏稿》第1册,第161页。之语,显然又是借机表达对岑的不满。端、岑在陕西期间有所隔阂,日后端方对好友梁鼎芬谈及时称岑“与鄙人貌合情离”(60)《端方致梁鼎芬电》,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初三,端方档案,档号:27-01-001-000103-0010。。此后端方在丁未政潮中设计陷岑,亦是发泄陕西时期的不满(61)参见张建斌:《端方与“丁未政潮”》,《近代史研究》2021第3期,第92 -106页。。

其次,端方在陕期间保护教民,赢得外国的赞誉。庚子义和团运动,直隶、山东、山西练拳民众最多,山西巡抚毓贤对拳民纵容支持,致使教案严重,传教士与教民受到迫害。而临近山西的陕西则教案较少,这与护理陕西巡抚端方保护传教士与教民的政策有关。

端方颁布劝戒秦民告示,称义和拳大不可信,告诫陕省民众义和团“万不可凭;恍怫之术,万不可恃;官长之诫,万不可违”,对于执意练拳者,严惩不贷,“如有驰心谬说,听信讹言,聚徒拜师,藉端启衅,则国法具在,宽典难邀”。显见端方与毓贤相比,对待教民的态度截然相反。 端方张贴告示对传教士予以保护,称“教士重洋万里,远道而来,与尔百姓□□□□从无变生意外之事”,指出山西闹教即是前车之鉴,“山西本太平世界,皆因百姓骚然不靖,自兴乱端,遂使阖境生灵,惨遭荼毒”。告诫民众,“须知保护教堂……恪遵功令,期于民教相安”,“如有妄听浮言,无端寻衅,定即治以背违诏令之罪”(62)《端中丞劝戒秦民告示》,《西巡回銮始末记》卷四,《民国丛书》第5编第68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47年,第220 -226页。。

端方接到了慈禧太后清剿传教士的谕旨,并没有遵照执行,而是在与各国驻华公使馆联系后,暗中把陕甘两地的英、美、法等地传教士及其随行人员聚集在西安城,然后秘密护送到汉口租界,拯救了百余名外人的性命,受到西方媒体的大加赞誉,被视为“救星”(63)史红帅编著:《西方人眼中的辛亥革命》,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204页。。据在华传教士李提摩太回忆,义和团运动期间,“在陕西省没有遭受生命损失”,“陕西省巡抚端方……派出护卫队,送传教士离开陕西,逃往汉口”(64)[英]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李宪堂,侯林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第279页。。瑞典传教士入陕,端方令营务守备保护,称传教士为“友人”(65)《端方致文明山信函》,光绪二十七年,端方档案,档号:27-02-000-000014-0023。。通过保护教民与传教士,端方得到了外人的肯定,提高了声誉。为其日后任职地方官及处理对外事务时提供了方便(66)《端方致北京端宅电报》,系年不详,端方档案,档号:27-01-001-000186-0131。。

再者,端方参与了东南互保,积累了声望。西安远离京城,与政治中心京师与经济重心江南不同,属于落后省份。八国联军侵华迫使两宫西逃,政治中心随之转移。清廷最高统治者来到陕西,作为护理巡抚的端方职能不限于“顺天府尹”。其实两宫早在太原时期,端方即已负责信息传递。当时团民破坏电线,信息阻滞,京城的电文借助驿站六百里加急送到保定,再传递到济南发电至陕西,由端方送到晋、陕行在。南方的电报则直达西安,由端方送达。

两宫到西安后,端方作为护理陕西巡抚对外界信息的掌握更加灵便。一些重要电文均借用陕电报局发出,比如军机处廷寄李鸿章等人议和电文即明确标注,“此旨仍着端方转电李鸿章等知之”(67)《八月十五日军机处廷寄》,《西巡回銮始末记》卷一,《民国丛书》第5编第68册,第82页。。两宫在陕期间,端方与南部督抚的联系频繁,参与筹议东南互保。东南互保由于地缘、政治取向等因素,各地督抚分成几个层级圈,陕西就成了东南督抚在西北的重要应援,端方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护理陕西巡抚让端方有机会频繁接触到清廷的最高层,同时借助行在在陕的机遇,密切联系了地方督抚,终在庚子之后的清末政局中崛起。

结语

清末官场中有“总督三个半”之语,其中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为“三”,“半”即指端方,这是对其为官政绩的肯定,家世与庚子之前的机遇与抉择无疑起到了关键作用。晚清有“卧龙”之誉的郑孝胥评价地方督抚,称“岑春煊不学无术,张之洞有学无术,袁世凯不学有术,端方有学有术”(68)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8页。,对端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能与张、袁、岑等名督的声望相比较,端方于晚清政坛中确实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这在既往的研究中已经得到证实。

促使端方发迹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与出身家世有着莫大的关联。即便内轻外重格局下的满洲权势于变局与危局中日渐颓废,但既有的选官任职等特权犹在,仍然能够惠及到部分满人。端方的成长与其个人才能有一定关联,但显然甫一入仕时其门荫更为重要。其后端方极力倡导满汉平权,显示出超出种族之上的对于满汉畛域与清廷国运的认知,但满人特性与满汉关系的认识应就事论事、因人而异。依托门楣,端方与帝党和后党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脉颇为广泛,作用也极复杂,这在戊戌维新中端方跌宕起伏的经历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由此而言,晚清人物往往具有多重身份,并不能以“贴标签”“定于一”的方式一概而论。

端方能够迅速崛起,与国势转移紧密相关。庚子事变发生后,两宫逃往西安,作为护理陕西巡抚的端方得以近距离接触到权力中心,并由此建立了关系网络,提升并超越了家族带给他的权力福利,跻身督抚行列。层层积累构建的关系就像贯通肢体骨骼的经络,渗透于端方日后新政与政争的诸层面,所掌握的权力正是在关系中运行,可以说关系网络与国势决定了其权力分配、政治运作与政治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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