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2023-03-13 14:57付桂秋
阳光 2023年3期
关键词:山子英子

英子从火车站出来,顺着铁道边一溜儿平房往南走时,忽然想起老叔曾说过,距离铁道百米之内都算铁路用地的话,看来这里住着的,当然都是铁路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了。这么一想,她便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是外人的踏实感来,心里更有底了。

五分钟后,英子终于找到了车站值班人员指给她的那棵大柳树。看见侧后方果真有一扇对开的黑漆大鐵门,她便笑了。她拽了拽偎皱的衣后襟,走上前敲了两下门,又喊了声:“有人吗?老叔!”然后趴着门缝儿往里瞧。

走亲戚串门子,心里再急也不能“当当当”连着敲门,那是不礼貌的行为,因为只有报丧时才那么急慌慌地顾不上礼节呢,所以招人忌讳。这道理,还是当年老婶讲给她们姐妹的。

少顷,就见一个中年女人推开房门,边走过来边问:“谁呀?”她后面还跟出来个戴眼镜的姑娘。英子眼睛立时就亮了,赶紧放开嗓门喊:“是我!老婶。”

被叫“老婶”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院门,看着眼前这位梳着齐耳短发,眼角细纹蛛网般辐射出去的瘦高个儿女人,一时愣住了。英子就把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往耳后一抿,嗔怨道:“看啥呀?老婶,你还认不出我了?”她又附身去拉那戴眼镜的姑娘,问道:“这是小老妹儿吧?哎呀呀,这才几年呐,小丫头片子都长成大姑娘了!”

中年女人一听她的声音才恍然道:“嗨呀,是英子呀!你那大辫子咋剪了呢?都认不出来了。”说着就拉她进门,又说:“还说她呢,这才几年,瞧瞧你的变化,这也太大了!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拉着英子往里走,又问:“你咋有空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快进屋,正好你老叔今天休息,也在家呢。”

英子的这位老叔,是她还没出五服的本家,比她大不上十岁。老叔在他们那辈人里年纪最小,也是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进了城提了干,曾经风光一时,但在一九七○至一九八○这十年间,他又被下放回了老家。那段时间,他们两家住前后院,经常走动,所以英子跟这位老叔家很亲近。

当年英子梳着两条大辫子,油光黑亮,一直垂到臀部。她一有空就来老叔家串门儿,和老婶对坐在炕沿边,手里各自忙着针线活儿,那两条大辫子就拖在身后。这个小妹那时还没上学,经常拿她的辫梢编小辫儿玩。老婶发现会阻止,英子就拦着说:“让小妹儿玩吧,没事儿。老婶你说,我若是到岁数就结婚,孩子不也该这么大了?”老婶就说:“可不是么。你呀,老大不小了,也该想想自个儿的事儿了。”这么一说,英子就开始跟老婶诉苦,说我就这命啦!我爹那人你也看见了,除了地里活儿啥都不会,家里过日子这摊子事儿,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我妈走那会儿,国庆才四岁,他和三英整天哭着喊着要妈妈,拽着我就不撒手。我就歪歪趔趔地背着国庆,领着三英,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喂猪打食,反正孩子妈该干的活儿我都干了。屯子里人都说英子懂事儿,可不懂事儿能咋整啊?最难的就是哄国庆睡觉,他找妈,使劲儿嚎哇。我就抱着他晃,学我妈把脸贴他脸上,哼哼。我把他晃悠睡了还得赶紧干家务活呢。国庆起水痘儿那些天,不落音儿地哭哇,又赶上我爹那阵子出工修河堤,啥都指望不上。我就整天不离怀地抱着,背着,怕他抠破水痘落下疤,连睡觉都坐着看他。可两天下来我也受不了了。屋里孩子哭,外面鸡飞狗跳猪饿得嗷嗷叫,我也没辙了,就跟他着哭。二英三英一害怕,就自个儿爬上炕睡着了。等国庆哭累了睡过去,我还得起来给他们做饭。坐灶坑前烧火时竟睡着了,火出来把脚烧疼了才吓醒。当时呀,我也才十三岁,还是孩子呢。哎呀,那罪遭得呀……

当年英子和老婶唠嗑,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倾诉,一个人听着。偶尔一个讲得伤心,一个就跟着落泪,还不忘了劝,说苦日子过去了,往前看吧,弟弟妹妹们都会感激你这个大姐的。

到了一九八○年初,老叔落实政策全家回了市里,两家就断了联系,这是分开后第一次见面。

英子告诉老叔老婶,自己是在他们家回城第二年结的婚,嫁给于家屯的复员军人于大奎了。这次突然跑来他家,是和丈夫打架自己跑出来的。她说自己在踩缝纫机做针线活,没来得及做饭,大奎就和她拌嘴,一生气竟给了她一撇子。这是两口子头一回动手,可把她气坏了。这么多年只有她打别人的份儿,啥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呀。可她想跟他拼命,又怕吓坏了孩子,气头上就跑了出来。正赶上进城的汽车路过,她就上了车。可到县城又没处去,索性又蹬上火车,因为知道老叔就在市里火车站工作,容易打听,就这么来这儿了。

老婶明白,英子的行为明显是想吓唬他男人,这也是乡下两口子打架时女人惯用的伎俩。她就张罗做饭,让英子先上妹妹的房间去休息一会儿。

本来就走了几里路,这又汽车火车地折腾了四五个小时,英子早就又累又乏,上床躺下就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英子,老叔叹了口气,对老婶说:“看来嫁的那个转业兵脾气够大的,英子命咋这样呢?嗨,这咋整,俩人针尖对麦芒。早知道这样,还真不如嫁给老实巴交的王山子呢。”他皱着眉,转身出去了。

英子被叫醒时,天已经擦黑,饭桌也已摆上了。看着一桌子的鱼呀肉呀,她一脸的惊讶,张嘴就说:“老叔老婶,可别怪我一来就说你们哪,啧啧啧,你们这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哪有像你们这么吃的呀?”老婶看一眼老叔,无奈地笑了。老叔却沉下脸来,低声道:“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就不明白……”老婶急忙拦住他,笑着解释说:“英子呀,你老叔是看你太瘦了,心疼你才出去买这么多好吃的回来。回来这几年,我们的日子还没缓过来呢。这不年不节的,你要不来,我们哪舍得这么吃呀。快坐下,坐下多吃点儿吧,别瞎了你老叔的一片心。他平时最不愿意逛市场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英子说啥也坐不住了。她说这是头一回离开家,孩子们不定嚎成啥样了呢。大的七岁,小的才三岁。婆婆去年没的,没有帮手了。那个“犟驴”不会做饭,也不会带孩子,隔壁妯娌连香懒塌塌儿的,连自个儿的孩子一放假都打发到姥姥家去呢,根本指望不上,家里现在还不乱套了?

英子央求老婶陪她回去一趟,说自己是跑出来的,若再自个儿回去,会让人笑话娘家没人,脸儿没处搁。

因为老婶一直很心疼英子,知道她十三岁就开始操持家务,弟妹们也都是她带大的,为了那个家硬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所以今天听她这么说,没犹豫就答应了。

要说起英子,在乡下可算个能人,当年在生产队时,还当过妇女组长呢。她大高个儿,针线活好,嘴茬子还厉害,一个女人能顶个好男人用,乡下叫“能挑起门户”。一般乡下姑娘到二十岁就开始找婆家了,可英子一直坚持给弟弟娶了媳妇再出嫁,就这么熬成了当地有名的老姑娘。不过,在她二十三岁那年,膀大腰圆的王山子曾让她一潭死水的心,泛起过一波一波的涟漪。

王山子和英子是一个生产队的,比她小两岁。也不知他从哪儿淘来个军用水壶,下地干活时总背在身上,里面装着满满一壶糖精水,隔一会儿就喝几口,方便又耐用,挺让人羡慕的。那时候乡下刚有卖糖精的,高粱粒大的一点儿,就能让一壶水变甜,很神奇,所以人们都当好东西食用呢。到了铲地施肥时,王山子总是有意挨着英子,看她已经累到满脸通红浑身是汗了,就主动把水壶递过去。然后他就站在两条垄中间,左右开弓,两垄地一起往前推。英子就借喝水的工夫直直腰儿,看看景儿。

铲地是最累的农活之一,腰和胳膊、腿都得吃力,谁都不愿意多干一把。男女要想挣一样工分,就得一人包一条垄往前推。辽北平原一望无际,田地里垄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就仿佛那绿油油的苞米苗儿,一直长到蓝瓦瓦的天上去了。到了五黄六月,太阳像个巨大的炼钢炉,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没遮没挡的,烤得人眼睛直冒金花儿。下地里无论干什么农活儿,只要一会儿工夫,汗珠子就水一样地往下流,说什么掉地下摔八瓣儿?十六瓣儿都是它!可自从有了王山子给英子幫衬,一个漫长的活计就被分成了几部分,心里头也就有了盼头儿。这时,闷热的天连同沉闷的心似乎都开了一道缝儿,仿佛有一股股小凉风儿嗖嗖地刮进来,人就感觉轻松多了,还氤氲出些许快意来,同时也产生了感激的情怀。喝完水的英子,就像那些晒蔫儿的小秧苗被一阵酣畅的雨水浇灌了一样,周身滋润,精神倍儿爽。她就又有了活力,把水壶往山子手里一塞,拎起锄头重新投入劳作当中。

不过,无论她怎么渴,每次都不会把水喝光,总是多少给山子留下一些,这是做人的本分。

山子还经常变戏法儿似的拿出点吃的给英子,虽说无非就是今天几个家杏儿,明天一根黄瓜,后天又变成两个西红柿……这是在大地里,自家院子里产的东西就显得特别金贵了。这时候,国庆已经不念书了,也到生产队干活儿,只是挣半拉子工分儿。如果大家在一起干活,英子还会分出一半给弟弟。

渐渐的,英子喝水吃东西的时候,眼睛就跟着王山子那小牤牛似的背影,一寸寸往前移,看着看着,目光就温软了,不自觉的嘴角上翘,吊着的眼梢也弯了下来。

有一天,英子突然发现,山子还没到身边她就能感到他过来了。因为她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气味儿。真说不清那是汗味儿,土味儿,还是淡淡的烟草味儿,或者是什么别的味道,反正直往鼻孔里钻。他身上的气味儿跟别的男人有些相似,可又有本质的不同,那是他一个人独有的,晚上躺炕上都能想起来,推也推不开撵也撵不走,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

英子家是东北老式的一铺通头大炕,在中间隔开分成了里外两间。英子领两个妹妹睡偏小的里间,她爹带着国庆睡宽敞的外间。那时候,三英还在上学,二英已九年级毕业,也开始到生产队干活了。人家小姐俩没有心事,躺炕上一会儿就能听见均匀的呼呼声,可英子却守在边上翻来覆去“烙饼”,羊数了几百只也不见效果。白亮亮的月儿慢腾腾地爬上窗棂,她就和月亮对望,大眼瞪小眼。望着望着她就猛然醒悟,怪不得古诗里总提到月亮呢,什么“举头望明月”“海上生明月”“月上柳梢头”,原来月亮竟这么好看呢,水银般干净清亮,又深邃又迷离,看得她心都变柔了。她拉了拉被子,忽然又想起国庆长大后,每次给他拆洗被子时,那上面一块块难以洗净的污渍来。她就暗自琢磨,山子比国庆大七岁,还比他更壮实,他那被子上,指不定脏成啥模样了呢。

这么一想,英子就觉两腮“呼啦”一下子红了,一直延伸到脖子根儿,发烧似的,心跳得突突的。她就骂自己不害臊,没出息,强迫自个儿不要去想他。可心动起来就像撒欢儿的野马,自个儿根本控制不住,越这么想心越长草,起雾,酥了,化了,湿湿润润的了。

英子不知道的是,王山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妈在背后教他的。那精明的老王太太见时机已到,就托丁三奶做媒人,来家里提亲了。可英子既高兴又为难。她跟媒人说:“定亲可以,就是结婚还得等几年。我早就说过了,得帮我弟弟国庆娶完媳妇再出嫁。”

这话一传回来,山子妈就不乐意了,对丁三奶说:“您给传个话儿,我急着抱孙子呢,不能等。我们家山子老实,要不是看她能挑起门户儿来,哪能要她呀。俗话说‘女大二不是伴儿,我们都没嫌弃,她还提啥条件哪?再说国庆还那么小,就他们家那条件,等猴年马月是个头儿啊?”

这话传过来,再加些风言风语,英子也来了脾气,说:“不想等就拉倒,又不是我上赶着你们家。再说知道不是伴儿你还托媒人来?一个村儿住着谁不知道谁呀,她家山子有啥好的?一杠子压不出个闷屁来。”

山子妈觉着失了面子,反正亲也做不成了,说话就不再留情,逢人便讲三七话儿,说什么男人体壮如牛就是最大的本钱,女人腰圆臀肥才是生儿子的料。我们山子体格贼拉好,那是一等一的材料儿。再说破家还值万贯呢,我就一个儿子,所有家底儿还不都是山子的?就她那干瘪的身子,奶孩子家什都没长开,没俩大辫子晃着,光看身板儿都分不出男女来。

这话可把英子气炸了,感觉就像被当众扒了衣服般的羞辱,可她毕竟还是没出阁的大闺女,不能和一个老婆子对骂。她就在给鸡猪剁食时,随着“叮叮咣咣”地刀起刀落,在心里把老王太太五马分尸了,剁成肉酱了。那气势,那狠劲儿,把剁菜都烘托得血腥惨烈。她心里也在暗暗怪山子,那么大的男人了,一点儿主见没有,这事儿还你妈说啥是啥?窝囊废一个。

经历了这件事后,英子变得清心寡欲,谁都不爱搭理了,谁提亲都给顶回去。她把自己本该蓬勃茂盛的青春之树,硬生生地修剪成了树桩子,光秃秃直愣愣地示人。这样一来,也没人敢登门儿提媒了。不久,英子也察觉到了不妙。她就在村里放话儿说,我就这样了,必须等我老弟娶了媳妇再出嫁,但我们家二英、三英都不小了,有合适的人家就找,该介绍的还得给我们介绍介绍哇。

三姐妹中,三英和大姐脾气像,也是大嗓门儿,心直嘴快。二英性格有点慢,相对沉静,比她俩更憨厚,非常像他们的爹。二英对姐姐说:“你都没找对象呢,我忙啥呀,还能隔着你出嫁?那不让人笑话么。”大姐英子就说:“你跟我比啥?家有我一个就行了,啥都用不着你们。再说了,我不嫁你俩也不嫁,那还不让人说咱家姑娘都没人要了么?你俩都快找婆家吧,出去一个我就省一份儿心。”

二英从相亲到结婚很顺利,嫁到五里地外的邻村了。大姐英子像母亲似的跑前跑后,事无巨细,都是她给张罗着。

不久,王山子在他妈的娘家村子定了亲事。可当他准备打家具结婚时,却因偷砍生产队的树被抓,叛了两年劳教,亲事又黄了。人们唠嗑时就话里话外替英子庆幸,说她没和王家扯上瓜葛是好事儿,否则还不得在家“守活寡”了?

英子这次却显出少有的矜持,只是笑笑,啥都不说。那笑容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也彰显出当初的明智和事不关己的轻松。

英子三十三岁那年,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老姑娘了。这时三英早已结婚,弟弟国庆也二十四岁了。

一天,英子的亲大娘来家里,说她娘家表妹的儿子当了八年兵,刚转业回来,没媳妇呢。人是知根知底的,就是比你小了三岁,问英子这样的行不?

那还是八十年代初呢,转业兵在乡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让人高看一眼,抢手的香饽饽。英子一听人家还比自个儿小那么多,就急忙说:“大娘,这不合适吧。人家也不小了,肯定着急结婚,可我如果嫁了出去,就剩下我爹和国庆了,老光棍带着小光棍,这日子可咋过呀?你回了吧,咱别耽误了人家。”

英子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把老爹和弟弟国庆打理得干干净净。家里人的生日她个个记得清楚,尤其是国庆这棵独苗儿,生日是农历五月二十六,她把那天的日历早早就给叠上记号了。可是到了当天早上,她却给忘了,吃完早饭才想起来。她就懊悔地安慰弟弟:“看我这记性。国庆,等中午啊,中午大姐再给你擀面条儿卧鸡蛋。”

虽说过生日只吃一碗鸡蛋面,但在那个年代,不年不节的平常日子,这就是除了生大病外独有的待遇了。早起若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能带来一整天的好运气。后来英子总是琢磨,国庆出事,也许跟自己早上忘了给他过生日有关。

那天上午收工路上,队长的两个儿子大猛二猛和国庆闹僵了。国庆嘴笨,一生气就更倔,说出的话便成了“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哥俩一拥而上,把国庆踹趴下,腿和脸都戗破了,衣服袖子也扯开了口子。那天国庆也来了蛮劲,捡起一块大土坷垃砸过去,二猛一扭身,正砸脖子上。国庆起身就跑,哥俩拎起铁锹就追。跑出没多远,大猛轮铁锹照国庆后背就拍下去,三人又厮打在一起。在抢夺铁锹时,大猛的小腿被划出一拃长的大口子,肉外翻着,血流不止。队长立时红了眼,急忙让二猛带人把大猛送去医院,又叫人把国庆绑起来,说得送他蹲大狱。

那时虽说已经包产到户,但各家还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忙农活儿。那天英子也下地了,但是提早回家做饭去了。当邻居跑来告诉她国庆出了事,她一听就蒙了,埋怨这个弟弟不识好歹,惹谁也不能招惹那哥俩呀。她气得张嘴就骂:“这死小子,咋就闯下这么大的祸呀!”她刚跑出家门,就见队长领一帮人,正押着灰头土脸的国庆往队部走呢。

一见大姐,国庆就像看到了救星,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喊:“大姐,救我呀大姐!大姐呀……”也许是没妈的孩子没底气的缘故,国庆从小就蔫儿。他在外胆小怕事,没主见,有啥事儿都找大姐出面。

英子看国庆哭成那样,吓得魂儿都没了,就又想起小时候他满脸泪水,拖着鼻涕跑回家的样子来。她就冲上去哀求队长:“求你了队长,他还小呢,放了他吧,刘三叔,我求你了!”刘队长依旧很气愤,不耐烦地回她:“小?他都多大了还小!今天這事儿大家伙儿都看见了,确实是他伤了人,谁也不能赖我护犊子。即便大猛那腿能保住,他也得蹲大狱。他这叫重伤害,犯法了。”一听这话,英子的腿都软了。

大猛、二猛和国庆三人错着小两岁,国庆六岁那年,哥俩就合起来揍过他。那天见弟弟涕泪交加泥猴儿似地跑回来,十五岁的大姐英子就急了。当问出是那小哥俩打的,她就“嗷”一嗓子,带上大黄狗一溜烟儿杀将出去。来到村口小河边时,见小哥俩还在抓蜻蜓玩呢,她便不由分说,上去就一人给一大嘴巴,怒骂道:“小崽子!再欺负国庆试试?他是打不过你们,可别忘了,他有我这个大姐,你俩有种跟我来!”当时英子个儿已经蹿起来了,比大猛高出半头,她果断出手的凶悍和自带着威慑力的大嗓门儿,当时就把小哥俩震慑住了。欺负国庆时的英勇,立刻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红着脸,后退几步,撒开丫子就往家跑。英子还在后面叉着腰喊话:“有种别跑,告诉你爹妈我也不怕!记住了,谁敢欺负国庆,我就打谁,欺负一回打一回!”

长大后英子渐渐明白了,以前她对外硬气霸道能奏效,那是对比自己小的孩子而言,而大人们是看他们一群没妈的孩子可怜,睁眼闭眼也就算了,人家不搭理你。乡里乡亲的,人家是让着你们呢,更不想在邻里面前丢了自己的份儿,那是人家大度。很多时候,在那些长辈面前服个软,认个错,有的事儿就算做错了也不跟你计较了。乡下人淳朴,都是喜敬的。可现在她再没当年的优势了,那几个淘小子早已经长大,性子跟驴似的,人前人后跋扈着呢。

现在的英子又学会了示弱,她哭着拉队长求情:“叔哇,国庆在你面前终归是孩子呀,今天还是他生日,你就放了他吧。”刘队长生气地说:“你别求我,我这也是秉公办事,必须送官。马上送走。”英子就哇哇大哭,还不忘了埋怨国庆:“蔫了吧唧地捅大篓子,闯下这么大的祸,可咋办呐。”她哭着哭着突然想起来,国庆这生日面条还没吃呢,就求队长说:“求你了刘队长,等一等,我回去一趟马上回来。”说完转身就往家里跑。

那个年代汽车很少,从村里去公社全靠步行,要么就是赶马车。当国庆被押到村口时,英子双手捧一大碗鸡蛋面追了上来。当她跑到近前了脚底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人“啪嚓”就摔了个跟斗。只见她两腿跪地,身子前倾,双手却高高地举着呢。那一大碗鸡蛋面竟然完好地被她托在手里。

也许缘分真的就是命里注定。英子捧着饭碗摔倒的那一幕,正好被骑自行车来走亲戚的娘俩儿看在了眼里,那穿着崭新的去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的男人,就是英子大娘的娘家外甥,转业兵于大奎。

于大奎虽然年纪不小了,可他见过世面,有思想,所以找媳妇也是挑挑拣拣的。听说英子是为了弟妹们才耽误了自个儿的婚事,没见面就对她有了好感。大奎妈见表姐没动静,就让大奎骑自行车驮她主动来走亲戚了,想见面儿了解了解。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一大帮人扯扯拉拉往村外走。

那个年代讲究“四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交直流两用收音机。自行车算是“四大件”里重头货。当时于大奎骑的自行车是大“飞鸽”,名牌,更是稀罕货。他那一身行头也很抢眼,其他人早就注意到了,可当时的英子一心在国庆身上,哪管身边人谁是谁车不车的呀。

英子大娘看见了表妹娘儿俩,就指着英子示意他们,又偷偷地说:“看,这就是我们家侄女,英子。”大奎妈说:“这姑娘看着身板儿瘦了点儿,不过个头儿高,体格还行。”又对儿子说:“你看她,摔倒了还护着吃的,肯定是会过日子的人。”于大奎没说话,只是把自行车支在路边,问了表姨事情的来龙去脉。

国庆被押走了,围拢的人也渐渐散开,各回各家了。王山子低眉顺眼地走在后面,看得出,他比以前瘦弱许多,黑不溜秋的,身上的旧褂子显得肥大。这个颓废的男人,如今也三十一岁了,还光棍儿呢。他走着走着,忽然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穿军装的陌生人。

英子大爷去劝弟弟,大娘就过来拉她,说国庆这祸已经闯下了,这都是命。你怎么哭也没用。咱的日子还得过。你看,大奎和他妈来了,咱们回家合计合计你的事儿吧。”

英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哪来什么大奎二奎的,跟我有啥关系。可一抬头,看见个穿一身绿军装的男人正在看自己。他身边立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二八自行车,车身锃亮,车把中间绑着红艳艳的绸子。红和绿配在一起,煞是扎眼。她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大娘说的那个转业兵吧?咋这时候来了!这人比自己高不多少,不过身子魁梧,结实,应该是蛮有力气的人。面相也算憨厚,打眼一看人还挺实诚的。她就收敛了哭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可那双眼睛还像两汪泉眼,里面的水依旧汩汩地往外冒。她努力稳了稳情绪,转身跟大娘说:“国庆出这么大的事儿,我啥心思都没有了。”

于大奎见英子看见了自己,就走过来对她说:“你别急,等医院那边儿回来消息再说吧。如果伤的不重,就想法找个中间人调解调解。实在不行,还可以找上面人给说说。”英子一听又哭了,说:“国庆这是重伤害,犯法了,得蹲大狱。咱就一个老农,连公社书记长啥模样都不知道,哪儿找上面人去呀。”

村里人都清楚,王山子只是砍了一棵树就被劳教,闹了一身病回来,再没人给提亲了。蹲监狱的严重性就可想而知,那今后还娶啥媳妇?想到这些,英子爹也站一旁开始抹眼泪。

沉默了一会儿,于大奎说:“那就等这些人回来,听听口风吧。我有个战友好像在县武装部,如果真不放人,我就去求他给说说。”

他的话给了大家一线希望,都把目光投向他。

那次,大猛受伤的小腿缝合十二针,国庆被关了三天,真是于大奎找了在县武装部的战友才解决的。那天战友开着部长的车来公社过问了此事,他说就算是国庆伤的大猛,那也属于自卫,因为那铁锹是大猛拿来打国庆的。他那身绿军装又开着军绿色吉普车本身就带有权威性,往公社大院儿一停,不怒自威,说话当然有力度。

也巧,正赶上那些天大猛准备相亲,女方家听说他打架受重伤,就传话说我们可不能找个带伤有残疾的人。当时大猛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一听这话,马上出院,自个儿放风说,只是皮肉伤,啥事儿也没有。

最后,英子给大猛拿了医药费,还给抓去两只大公鸡补身子,大猛耽誤的工分由国庆的给赔上。英子又狠狠心,把织了两个月,为国庆结婚准备的红毛衣送给了大猛,这一场风暴才算平息下来。

由于国庆的事,英子对于大奎感激不尽,当然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她依旧坚持说这个家没她不行,等国庆找了媳妇再出嫁。大奎妈揉搓着英子的手劝道:“闺女呀,你这话说得在理,可你也得想想自个儿呀。你看看和你们一般大的,人家孩子都上学了。尤其是女人,岁数大了骨缝儿紧,再拖下去,生孩子都费劲了。等孩子大了用钱的时候,你们不是也老了么,借不上劲哪。”

英子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她何尝不想结婚呢?可她实在不忍心把爹和国庆扔下不管。看来,确实得赶紧托媒人给国庆找媳妇了。

人们听说英子和复员军人于大奎相亲成了,就很自然地拿他跟如今的王山子做对比,又想起山子妈当初的话,都说这于大奎才真是一等一的材料呢。英子好人好命,真没白等。于大奎也表现得很主动,隔几天就抽时间来看看英子。她真正体验到了恋爱的滋味,心里美美的。可看他来得太勤,英子又不好意思了,怕人说出闲言碎语,就劝他注意影响。可一旦真有十天半月没见面,她心里又会暗暗生出失落感来,患得患失胡思乱想。

那时候,正在放映彩色电影《甜蜜的事业》,在旋律优美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主题歌唱响时,大眼睛的李秀明挥舞着红纱巾在前面奔跑,郭凯敏在后面紧紧追赶的慢镜头,让所有观看者无不心跳加速。那大胆的追逐,是当时乡下人所能见到的最甜美最浪漫的一幕。那空中飘舞的红纱巾,就仿佛体内奔涌的血液,哪个年轻人不憧憬如此热烈又美好的爱情呢?无眠的夜晚,谁又不曾把自己幻想成那对幸福的人儿呢?这时,英子就恨不得大奎马上来到自己身边。

中秋节的前三天,于大奎又骑着大“飞鸽”高高兴兴地来看英子了,借口是他妈想英子了,让她去家里住几天。其实他明知道英子是不会提前这么多天去的,那他也想来,无非是找个借口多见一面儿么。恋爱中的男女,当然都想和对方多待一会儿了。路上他就暗自盘算,即便接不来英子,也晚点儿回去,如果她能留自己住一宿,那就更好了,晚上两人可以出去转转,也体验一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感觉。他们虽然见了几次面,可总是白天,而且有其他人在场,只有在临别时,才有机会单独走一段路。

上次走的时候,英子送于大奎到村口。小路的右边是一条小河,属于辽河的二级分支,那河水白亮亮的,岸边的水草绿莹莹的,垂柳像杂技演员似的斜着身子,把手都伸到水面上了。那是个很有情调的地界儿。于大奎见四下没人,就鼓足勇气,上去拉英子的手。开始时,英子还往外挣,但见于大奎态度坚决,也就默许了。可当他搂住她往路边苞米地里推时,她就“嗷”的一嗓子,虎着一张脸拼力挣开。他被吓出一身汗。当时他既尴尬又生气,就埋怨她说:“你咋这样呢?这大白天的我还能把你咋地呀?我们都处对象了,你还怕啥呀?本来我想马上结婚的,可你非让再等等。我依你了,你也得替我想想呀!”英子看着他不语,但警戒还是没有消除。他就又说:“我只是想摸摸你,抱抱你,这还不行吗?两人在一起还这么干熬着,不是折磨人么?你也太不理解我了。”

一听这话,英子双手抱在胸前,又往后躲了两步,既无奈又生气地说:“那你也得理解我呀,我都是远近出名的老姑娘了,这么多年没让人说出一丁点儿不是来。我可得保住好名声,清清白白地嫁人。”于大奎解释说:“我就是想跟你亲热亲热,真没想把你怎么样。”英子坚决地说:“反正不管你咋说,没结婚我就不能把身子给你。你今天就算说出龙叫唤,也不好使。”

这一插曲搞得两人都很不愉快,最后悻悻而散。

今天,于大奎又来了。他推自行车进了院子,见英子爹寡着一张脸,坐在门口石头上抽烟呢,身边收音机音量调得很小,正播放二人转《猪八戒拱地》。他便点头哈腰,轻轻问了声:“叔,在呢。”老头儿瞭他一眼,微微点头,但没搭话儿。于大奎就觉出来有些不对头。当时房子门窗开着,能清楚地看见英子坐在外屋炕沿边上,身子靠着东墙,一耸一耸地织毛衣呢。以前见他进了院子,她肯定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迎出门。可今天,英子分明看见他进来了,却只是瞭他一眼没挪窝儿。于大奎以为她还在为上次的不欢而散生气,就默默支起自行车,从后座上卸下半面袋土豆,拎进去,贴着厨房墙旮旯放下。当他走进里屋时,发现国庆头朝里挨着隔板趴在炕上,头埋在两臂之间默不作声。

这三口人都在家,他一个大活人进来却都没一点反应,大奎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看着国庆,又看看英子,小声问:“咋了?”英子瞟他一眼,欠欠身子,示意他坐。她又瞥一眼国庆,冷着脸说:“那不是么,昨天下晚回来告诉我,说他跟前村康大萝卜家的二丫头好上了,让我找媒人去提亲。”

大奎一听就笑了,扭头看看国庆,兴奋地说:“国庆行啊!真想不到,还能自己找媳妇呢。”他又往英子这边探探身子,笑着说:“自由恋爱,这不是好事儿吗?看你们,这都啥模样啊?再说了,你不一直盼着国庆能早点结婚么,人家有了相中的姑娘,你这咋还不高兴呢?”

英子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具体情况,好什么好哇!我就問你,谁家找媳妇还不看看老丈人和丈母娘是啥样人啊?那丫头我倒不了解,可她爹,康大萝卜,前后村谁不认识啊?个儿不高,一天天跩儿跩儿地,窝窝囊囊。她妈更提不起来,这前后屯子十里八村邋遢得出名儿。人都说,他们家饭盆和猪食盆子分不开。你说就那样的妈,能带出啥好样的姑娘来呀?”她又冲国庆道:“咱不讲究门当户对,可也不能离大谱儿啊?我就担心,那丫头要是像她妈似的,这以后你们的日子可咋过?”她看一眼大奎,又说:“国庆这孩子也是我给惯的,家里活儿啥都不会做。你说这以后俩人过上日子,生了孩子还不得吃屎呀?”

国庆猛地一转头,气呼呼地瞅着大姐,狠狠地剜她一眼,又把脸埋下去了。英子也瞪着他说:“国庆你还别不识好歹。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反正你找她家闺女我就不同意,这个媒人我肯定不会给你找。我已经给你二姐、三姐捎信儿了,让她们都回来,你也听听她们啥态度吧。”

一听这话,于大奎暗自庆幸今天来对了。看来两个未来小姨子今天都能见面。

不一会儿,二英三英相继到了家,这是近几年除了正月初二回娘家日子外,一家人少有的团聚场面。

要说这姐俩过的日子,比较来说二英还算安稳,他们两口子人都比较憨厚,虽然不爱与人交往,但肯干,也不招灾惹祸,英子不用替他们担忧。三英现在还凑合,可刚结婚时和婆婆一起过,当大姐的没少跟着操心。有一回,因家常琐事,三英又和婆婆吵起来,她婆婆就用烧火棍打了她。三英虽然嘴茬子不饶人,但她读过高中,也是明事理有分寸的人,再怎么委屈也不会和婆婆对打。她憋气带窝火,就哭着跑回娘家。这可把大姐英子气炸了。当三英男人来接她回家时,英子上去就抽他两嘴巴,说我家三英长这么大我都没舍得打一下,你妈是供她吃了供她穿了还是伺候她小了?我妹妹没给你戴绿帽子吧?她也给你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了吧?你妈身为老婆婆,她凭什么打这个儿媳妇?欺负我们娘家没人吗?她是没妈,但是她有我这个大姐呢!你妈为老不尊,我就打你,谁让你是她儿子了。三英一看事态严重了,丈夫的脾气也不小,这要闹大了,今后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呀?她二话不说,急忙拉起丈夫就往婆家跑。由于英子出面干涉,三英两口子和婆婆早早分了家单独过日子,但三妹夫记了大姨子的仇,一直不和英子说话。所以有时英子也后悔,说人家两口子没反正,打完闹完又和好过日子了,自个儿却落得个仇人,我这是图的啥呀。可等弟妹们谁一有事儿,她仍旧“嗷”一嗓子,打了鸡血似的冲在最前面。她说自个儿就是见不得弟妹们受委屈,她是大姐,得给他们撑腰。

今天,三姐妹难得又坐在了一起,小姐俩和于大奎礼节性认识下,话就拉到了正题。二英三英都说不了解康家二丫头,也没见过长啥样,但对她爹妈印象一致。这期间,于大奎一直溜边儿坐着,看来姐仨都不赞成这桩亲事,他也就没再参言。

国庆却一直趴在那儿怄气,两个姐姐回来他都没抬头招呼一声。二英三英都表了态,坐一会儿就要回去,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呢,还都有孩子,实在离不开。一直沉默的国庆这才突然坐起来,气哼哼地说:“你们一个个的,竟是事儿!哪来那么多说道?我就要她了!”

快言快语的三英走近国庆问:“你蔫了吧唧的,这咋还认准一门儿了?那你就说说,她哪儿好了?你咋和她搞一块儿的?”

国庆梗着脖子,怨气十足地说:“我就认准她了能咋的?你们光知道说人家,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看人家背后都咋说你们呢?”三英上去就拽了把国庆,追问道:“说我们啥了?啊?我们有啥可说的?”国庆气哼哼地说:“说啥?人家都说大姑姐多婆婆就多呗。哼,看来这话真没错儿!你们一个个的,比老婆婆还凶。人家还怕嫁过门儿受气呢。”

一听这话,英子“腾”一下就站了起来,怒视着弟弟:“大姑姐多咋了?我们又没亏待过你。”三英也怒道:“就是,我们几个简直把你当祖宗供着了。再说了,我们啥时候不讲理过?”

国庆脸涨得通红,一直瞪着大姐,道:“说啥呀?就属你厉害!整天喳喳喳的,啥都得你说了算。有你在这儿横着,谁敢嫁给我呀?人家能看上我就已经不错了。”

国庆一直是寡言少语的人,今天情绪却轰然爆发,又说出这番话,简直就是给英子一个贯耳炸雷。她先是惊惧,紧接着就是茫然、委屈,继而浑身抽搐,呜呜呜哭了起来。她委屈地指着国庆骂:“你这个混小子,你呀!不知好歹狼心狗肺!这么多年,我都为的是谁呀?我不图你感恩戴德,可你也不能太让我伤心了呀。”

二英瞪一眼国庆,拉着大姐不知说啥好。三英指着弟弟就开骂:“你这个没良心的混犊子,你咋说话呢这是?真是把你惯坏了,竟能说出这话,你良心让狗吃了呀?”

隔着敞开的窗子,屋里的一切都被他们的爹听得真真切切。这边一乱,他就把嘴里的半截卷烟往地下一吐,哼哧哼哧地站起身喊:“行了!都给我住嘴!瞎呛呛个啥?一个个的,也真是不识好歹。我就问你们,康家那丫头,她是个姑娘吧?她能生孩子吧?这就够了!咱是啥人家啊?能说上媳妇就不错了,还有啥可挑的?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该娶就娶,该嫁就嫁,都别耗着了!这整天家里靠着,呛呛来呛呛去,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哪?”

听了老爹的话,英子只觉得被人照面门“啪嚓”砸了一闷棍,心一下子就凉了,空了。她身子虚浮,清冷肃穆地站在炕边,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期间,于大奎一直静坐在角落里,手里的香烟头儿明明灭灭,烟雾丝丝缕缕。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半截烟头儿往地上一摔,用穿解放鞋的脚踩上去,狠劲一拧,烟头儿碎了一地。他起身去扶住英子,又在她右肩膀拍了拍。

英子转过身,迎住了于大奎心疼的目光。那里有银河般深邃的东西在流淌,仿佛有一股温热的力量随着那目光缓缓注入她体内。他又把她安抚在炕边,坐下,自己站在身边扶着她。她那没了底儿的心,好像被填进了些东西,不那么空了,软下去的身子也有了支撑。一股暖暖的,又夹杂着酸酸的东西从英子的心头涌出。她闭上眼睛,依在了他的身上。真是怪了,眼前这个刚刚认识两个月的男人,此刻咋就比这些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人都亲了呢?英子抱住于大奎的胳膊,失声痛哭。

過完中秋节,英子就和于大奎结婚了。

这次英子和于大奎吵架跑到老叔家,真是老婶给送回去的。当时,农村分产到户也已经第八个年头了。

在路上,英子告诉老婶,其实她和大奎的日子过得不错,只因家里有俩小子,将来用钱地方多,所以才节俭了些。大奎肯干,知道挣钱,他们已经攒够钱,准备买台手扶拖拉机了。如今姐儿仨的日子都挺好的,只有国庆不让人省心,除了种地他啥都不干,这几年冬闲时还学会了打扑克玩麻将,没事干就跟着耍小钱儿。他媳妇不拿事,人又太懒,饭也不爱做,家不像个家样。

老婶就说:“这可不是好兆头,十赌九输,你当大姐的可得拦着国庆。”英子神色就忧郁了,唉声叹气地说:“老婶你是不知道哇,我呀,见面儿就说,可他看见我就烦,总躲着。现在连他姐夫都不搭理了,仇人似的,你说我可咋整。”

英子家院子挺大,对开的两扇木栅栏门敞着,中间过道铺着红砖,扫得挺干净,两边却残留着积雪。过道右手边是大大的柴火垛,整齐地码着苞米秸秆。有两只母鸡在柴火垛根儿觅食。一阵小风儿刮起,雪沫子和细碎的苞米叶子就活了,贴着地皮打旋儿。看见人,两只鸡咕咕叫着跑向一边。大门左面有个猪圈,一大一小两头黑猪正在草堆里酣睡。正房三间,七成新,红砖灰瓦,西房山有个偏厦,应该是仓房,和西院隔着一道稀疏的矮栅栏,彼此看得清清楚楚。英子介绍说:“老婶,我家里还有一挂马车,牲口圈在后院呢。西院住的是大奎堂弟,于大海。”

正说着,一个矮个儿女人从西屋走出来,水煮白菜样寡淡的一张脸,无精打采的,一副慵懒状。她吐出嘴里残留的瓜子皮,慢腾腾地说:“我听动静就是你么。昨儿大奎去你娘家屯子了,没找到,今儿咋自个儿回来了?嫂子,这两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老婶心说,这是啥话,咋好像英子回来让她失望了呢。英子回道:“我去市里了,这是我娘家老婶。”女人就随英子叫一声老婶,又上下打量来人,突然醒悟过来似地问:“哦,就是……你说的那个下放户吧?哎呦,城里人就是显年轻,这哪像婶子辈分的人呐。”她说着转身回屋,关门的瞬间又探出头问:“你们吃黏豆包不?我从娘家拿的,黄米面的,昨天给大哥和孩子们拿过去几个了。”英子晃着头说:“不要了。”开门把老婶让进屋。

老婶进门,发现屋里可比院子凌乱多了。大小鞋东一只西一只,有用的没用的一片狼藉。炕上坐个小男孩儿,穿着深蓝底色的花棉袄,厚厚的,把俩小胳膊架了起来,像只胖乎乎的小企鹅。他正在啃手里的一个青绿色苹果。眼睛潮湿,挂着鼻涕,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见英子一进屋,男孩儿突然满脸委屈,“哇”一声就开哭,撇了苹果,“妈妈妈”叫着爬向炕边。他这一哭,从炕尾被堆里又拱出个大点儿的男孩儿。他先是一愣神儿,接着也咧嘴抹眼泪,渐渐忍不住,也开始“呜呜呜”,继而又“哇哇哇”,盖过了小的。

英子奔向孩子,也忍不住哭上了,嘴里还数落着:“我滴妈呀,你俩咋造成这样了呀!你爸呢?啊?”她抱起小的,伸手拉过大的,娘儿仨一副大难不死久别重逢的模样。

英子家屋子宽敞,完全可以间隔出里外两间来。半新的组合柜占了大半面墙,边上是缝纫机。炕上有两个没洗的饭碗,一只碗里面还有半个黄米面黏豆包,已经干巴了。小孩子的衣裤袜子皱巴巴乱扔着,炕柜上的几床被子叠得倒还整齐。

在老婶帮英子收拾房间时,从后院儿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相继是胶皮轮子压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英子就问孩子:“你爸说干啥去了吗?”老大看着妈妈,茫然地指着窗外,说:“我爸修车呢。”他又爬上炕,往布着薄薄一层霜花的玻璃上哈气,然后用小手使劲擦拭,渐渐露出一大块透明的玻璃来。就见一个身穿破旧军大衣的男人,赶着一匹大黑马拉的马车进了后院,他把车停下来,就急忙奔屋子来了。人看上去很壮实,古铜色的脸庞,胡茬上挂着淡淡的霜,走路微低着头,显得忧郁沉闷。英子对老婶说句“大奎回来了”,就迎到门口。两人一照面儿,男人先是一愣,接着就拉下脸瓮声瓮气地问:“你还知道回来呀?真能耐了,家说扔就扔下。”

英子也拉下脸,回敬道:“我自个儿家咋不知道回来呢。以为我能给你腾地儿呢?别想美事儿了,我可不能让我儿子有后妈。”于大奎刚想再说什么,可抬头看见了陌生人,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火气也弱了下去。他回头看英子,眼神也由凌厉变成了询问。英子得意地说:“瞅啥?这就是市里我老婶,才送我回来的。”

一听是老婶,于大奎刚才的气焰当时就消退了,那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拽拽大衣兜盖儿,又直接把手伸进衣兜里。他面露局促,咕噜半天才叫声:“老婶”。不知他是觉着眼前的老婶长得像同龄人,不好意思叫,还是家里的凌乱让他感到了窘迫。因为他在部队里待了那么多年,应该比普通农民更讲究礼数。

老婶抱起他们的小儿子二明,笑着说:“英子到我那儿住两天,她惦记家,我就陪她回来了。看你们小日子过得真挺好的,让人羡慕哇。”她看看英子,又冲大奎说:“英子从小没妈,在娘家没少吃苦,现在你是她最亲的人了,多疼疼她。军人有胸怀,她性子急,你就多担待点儿。”男人嗫嚅着,嘴里“嗯啊”地应着,接过孩子让老婶坐。想了想他又起身出去了。英子就翻找东西,嘴里念叨着:“布料咋没了呢?就放缝纫机这儿了。”

老婶就问:“这都啥年代了,你咋还自个儿做衣服呢?市场上卖的多便宜呀。再说,你做的款式也跟不上潮流了,又累又浪费时间,大奎还不高兴。你们这里没有大集吗?”英子说:“大集俩礼拜就有一次。可集上那些衣裳也穿不住哇,尤其是裤子,穿几天就开裆。这些年,我就买几件上衣,裤子还扯布料自个儿做呢,结实。”因为当天无法返回,英子就告诉老婶,说晚上让大奎去他爹那儿住。老婶说:“你老叔给你爹带酒了,我这就去看你爹,晚上住国庆那儿吧。不管怎么说,那是本家,你们两口子刚见面,哪能让你们分开住呀,咱不能让人说娘家人不通情达理。”

一听这话,英子立刻就皱了眉,果断地说:“今儿就住这儿了!离我爹家十来里地呢,又不通车。我呀,每星期都能过去一趟,把酒带过去就行了呗。你去啥呀,国庆媳妇那才邋遢呢,跟她妈一样,那屋子一股子味儿,你根本没法住。我十三岁就给全家人做饭了,那么点儿孩子都不指望我爹。现在可好,我爹眼睛都不好使了,鸡崽子飞锅里都没看见,你说,他做的饭一般人能吃得下吗?人家可就吃了。”她又叹着气说:“你说国庆这是啥命呢?虽说早早就没了妈,可我一点儿没让他受过委屈啊,吃的穿的全都紧着他,霜前冷,雪后寒,到啥时候都应时打点地给他准备好了,我在家那些年,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现在,反倒伺候上人家了。开始实在看不下去他们那样,我就说说,去了就帮着收拾收拾屋子。可那媳妇还不乐意了,国庆也埋怨,说我们爱咋过咋过,你闲的老回来管啥呀?老婶你评评理,你说我这么做图的是啥呀?嗨,一说到国庆我就心寒。可话又说回来,我爹那人根本指望不上,我这当大姐的再不拿事,还不让人笑话吗?不管咋说,关上门一家人,我还得操他的心!”

于大奎从外屋进来,气呼呼地说:“你就是没脸,猫洞来狗洞去地倒腾,人家还不念你的好儿。一天天事儿妈似的,不管闲事儿闹心。”英子就呛白他:“我愿意!我们娘家的事儿不用你管。我那布料哪儿去了?”于大奎脸色当时就涨红了,恨恨地说:“扔了!做什么裤子做裤子,该做不该做的谁都给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英子立刻站起身,气势夺人地亮开了大嗓门:“你胡咧咧啥?!”

于大奎也瞪了眼,回敬道:“我看你再做一个?再做我全给你烧了!”说完,摔门就出去了。英子冲着于大奎背影喊:“我就做了,不用你管!”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刚五点钟天就全黑了。于大海在医院护理他爹,两个女儿放寒假去了姥姥家,家里只剩连香一人。英子抱着一套新被褥,把老婶送到西院连香家过夜。

要说英子和连香这妯娌俩,性格和外貌都相差特别悬殊。英子与人相处时声高,势强,给人一种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架势,看着就替她累;连香却挺随和,总是处于一种放松状态,甚至有懒散懈怠感。她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子挺丰满,横有岭侧有峰的,看着更有女人味儿,不像英子的细长条身板儿,跟个瘦男人差不多。连香家就俩闺女,不像英子家俩儿子压力大。

英子刚回自家一会儿,屋里又传出吵架声。老婶就问连香:“他们两口子到底为啥吵哇?是不是总这样啊?”连香眼神有些躲閃,解释说:“以前也不这样,就这阵子老唧唧歪歪的。嫂子这人怎么说呢,有时做事儿也真挺那啥的,嘴还不让份儿。嗨,哪家都有难念的经,其实大奎哥够好的了。”

英子从连香家回去,帮两个孩子脱衣进被窝后,就问于大奎缝纫机上的布料哪儿去了。于大奎一听,虎着脸说:“烧了。”英子就骂他:“你个败家玩意儿,那都是钱买来的,你怎么能给烧了呢?”于大奎就怼回来:“你才真是要败家呢。给野男人做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狼虎之年,嫌我伺候不过来你了咋的?又想起老相好儿了?”英子一听这话就翻脸了,怒骂于大奎:“你放屁!我他妈一天家里外头忙,洗衣做饭伺候你爷仨就够累了,你不来烦我就求之不得,哪还有那个闲心。你别表现不如昨儿了就胡思乱想,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张嘴野男人闭嘴野男人的,就算你愿意戴绿帽子,我还不愿意让人戳脊梁骨呢。”

在英子激烈反驳大奎的同时,也彻底明白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了。难怪最近他总耍猴儿脾气,竟然还动手给自己一撇子。搞清了缘由英子心就有了底,自己没越雷池嘴上就硬气,声音就一直尖锐凛冽着。

说起来那还是在刚立秋的时候呢。那天正好有大集,趁大奎在家,英子就摘了一大筐豆角和黄瓜,准备和连香一起拿集上卖。到了那里,英子没找到背阴处,就靠道边随意蹲下了。天晌晴晌晴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就脱下外衣顶在头上。自己热就羡慕树荫下的人,不自觉往树下多看几眼,竟看到了蹲在斜对面阴凉处的王山子。他面前摆着一堆青苞米。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筛下来,落在他脸上,如同长了大钱儿癣,深一块儿浅一块儿的。他的样子像刚睡醒似的,头发压得支棱着,脚穿一双挂着泥印的旧黄胶鞋,人看上去又老又瘦,胡子拉碴。他挽着裤腿,前开门缺了扣子,蹲地上正好支棱开,露出了里面分不清颜色的裤衩,整个人弥漫着一股酸腐气息。山子也看到了英子。两人目光一对上,他就站了起来,还故意转了转身子假装没看见,却更暴露出裤子前开口处尿液累积的污渍。英子的心就“咯噔”一下子,暗说这人咋造成这样了。

连香娘家和山子是亲戚,她看出了山子的窘态,就走过去和他说话。

大集上熙熙攘攘,买的人少,逛的人多,所以总有人在说笑斗嘴,打情骂俏,甚至扯黄泛荤。说荤话分场合,一堆人里只有一个人说,或者只对一个人说,你就会觉得那是下流。可如果多人一起凑热闹,似乎就很自然了,还能拉近彼此的距离。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那不光是指身体欲望上,还指这时候的女人啥虎嗑儿都敢咧咧,而且还不会被人耻笑,顶多说你“彪”罢了。英子这时候已经满四十岁,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她本来就大嗓门儿,带有江湖老辣派头儿,所以每次有她一掺和,那就更热闹了。可今天,她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侵蚀了她,那些逗闷子的“荤素搭配”根本就没入她的耳。

自从这次赶集回来,英子就有了心事。王山子的影子出现在她所有空闲下来的时间之内,像伏天里的空气一样黏黏稠稠的。那些过往时光,就从岁月的河流里影影绰绰地浮上来,似乎伸手一捞,就能跃出水面一样。那梦境真实而遥远,伤感又温暖,在英子心里涌动着,铺展着。英子就想,山子也真挺可怜的,前几年娶个傻媳妇,还生下对双胞胎儿子,日子实在艰难。如果当初他能等自己几年,就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嗨,老王太太呀,你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看看你儿子这是啥命啊!

思想开了小差儿,人就难以入眠了。睡梦中的大奎翻个身,咂咂嘴,又发出均匀的鼾声。英子回过神来,看看丈夫,替他把蹬下去的被单往上拽拽,也闭上了眼睛。可她就是翻来覆去得睡不着。

和山子的这次见面,让英子清冷淡漠的心像雨天迷雾一样潮湿起来,那些被沧海桑田封存起来的记忆,又慢慢淌出了水,把日渐麻木的她悄悄滋润了。一些缤纷的画面,又在英子脑海里浮现开来。还记得有天收工时,她到河沟低洼处小解,刚提起裤子,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把她吓个屁股墩儿。当时正赶上来身子,这一惊吓,心就突突突狂跳不止。她费了半天劲儿才走出沟壑,人却虚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到了人她便忽然困得要命,接二连三地打起哈欠来,眼睛也睁不开了。可她能听到身边人们的吵吵嚷嚷声,二英在身边拽她,“大姐大姐”地叫个不停,她都听得见。可她就是感觉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止不住放声大哭。孙家婶子忽然大声道:“别叫了,明摆着是撞着冤鬼了。还记得不?刘二赖媳妇十年前就在那嘎达跳的河,这是馋了。赶紧弄回去吧,送丁三奶那儿给叫叫魂儿吧,我看那,这回保准得烧个替身了。”

英子清楚地记得,那天西边的火烧云映红了半边天,村子上空已经燃起了炊烟,映衬得袅袅娜娜,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绚烂夺目的田园画儿。迎着夺人眼目的夕阳,王山子呼哧带喘地把她背到了丁三奶家。丁三奶忙活了半天嘱咐她爹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定是个响晴天,你得赶正晌午时候烧替身,那时影子清晰。”每次想起这些,那天趴在王山子背上的情形就又在英子脑海里复燃。那是她长大后初次和男人有了身体接触,虽说当时处于不自主状态,但那种强烈的感受还是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当时,她整个身躯附着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后背上,他身上那独有的气味儿,不容躲避地钻入了她的鼻孔,粗重的喘息声也清晰入耳,她被他身体发出的热浪裹挟着,恋恋不舍又昏昏欲睡。

那曾是令她辗转反侧挥之不去的记忆呀,也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怨恨王山子的诱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婚后生活环境的改变,她已经把那次的别样感受埋葬了。可想不到的是,王山子却用他的落魄,无意中撬开了英子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让她那颗已经麻木的心又溢出了酸酸甜甜的东西,柔肠百转了。

其实这些年来,英子回娘家也是远远近近见过山子的。起初,她还带有一种优越感,为引起他的注意,她曾故意按响车铃,或者和别人大声说话。可王山子总是远远地躲着她,这炫耀就变成了没有对象的示威,当然就不会带来成就感。渐渐的,她自己也觉着没趣儿了。

等到有了孩子,她每次回娘家都是骑着自行车匆匆来去,即便和山子打个照面,也就一晃而过了。可如今,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见他超乎寻常的潦倒,英子忽然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心疼,似乎自个儿也跟着没了光彩似的。

這时英子才意识到,王山子在她的情感深处,和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他对自己旁于别人的好是无法抹去的。她觉着必须得为他做点儿什么,帮帮他,不做点儿什么就于心不忍,就忘恩负义。

想来想去,英子便抽空给山子做了两条裤子。可她怕单独接触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就委托连香给转交了。她那一直揪着的心这才得以舒缓些。不过,做这事她是背着于大奎的,她清楚这种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言可畏,她可不想被人说三道四,更不想解释什么。尤其是男女之事,越描越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么。可现在看来,这事还是让于大奎知道了。

英子就暗自琢磨,王山子自个儿是不会说出去的,那就只能是连香泄露了隐情。可一个是她有血缘的表亲,一个是她大伯子哥,英子就不明白了,连香咋分不出远近来了呢?更不知道连香是怎么跟于大奎说的。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看着不讨人嫌,想不到咬人的狗不露齿。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英子就在心里暗骂连香这个小蹄子,不是块好饼。莫不是看我这边日子过得比你强,也学会背后使坏了?你生那二丫头的时候我没少帮忙,对你也够意思呀。

这时的英子就后悔了,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怪不得大奎近来犯驴脾气呢。这事儿可得说开了,不然误会下去日子没法过。可一想起于大奎说野男人她就来气,那是泼脏水,性质的问题。这个傻玩意儿,听风就是雨,自己媳妇啥样人,你还没个谱儿吗?

不过说实话,英子扪心自问,也真说不清对王山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但她没做出对不起大奎的事儿,这就让她底气十足。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于大奎心情不好,又嘬了两口酒,话就更多了。说着说着感觉浑身发热,衣服就穿不住了,坐在炕边儿脱衣服时嘴里还骂骂咧咧。当他又说出“野男人”三个字时,坐炕里哄孩子的英子上去就一脚。于大奎没提防,“咣当”一声就杵在了地上。英子吓得“妈呀”一声大叫,伸手去抓却扑了空。

于大奎身子软绵绵的,咋叫都没反应,英子吓得放声大哭。当时二明已经睡了,迷迷糊糊的大明趴在被窝里受了惊吓,也瘪嘴跟着哭起来。

英子把于大奎揽在怀里,揉搓前胸拍打后背,见他额头上渐渐隆起來一个鸽子蛋大的包来,吓得声带颤抖哭喊道:“大奎,你可别吓我呀!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寒酸样儿。我十五岁下地干农活儿,十七岁就跟男人挣一样工分了,那些年只有他实实在在帮过我呀。没别的,我就是给他做了两条裤子。真的,我那就是想报恩哪。他都那样了,你咋还吃他的醋哇……”

于大奎慢慢动了动身子,手捂额头,皱着眉慢腾腾地说:“败家娘儿们,总藏着掖着的。”他坐起来瞪一眼英子,又咧着嘴说:“凡事当面锣对面鼓,说开了不就得了?真想帮他还不简单,这类事儿由老爷们儿出面办,咋还不比你老娘儿们强!”

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初期,一些思想活泛有能力的人抓住了机遇,收入比集体经济时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生活水平大大提升,涌出了很多万元户。而那些平时就听人摆布没有主见的人,一旦脱离生产队这样的基层组织管束,就变得迷茫,除了春种秋收,其余时间便白白浪费了。为了熬过漫长的农闲期,这些人就凑一起打扑克、玩麻将消磨时光。

可时间一长,又觉得白玩无趣,性质便由开始的纯粹娱乐,一点儿点儿演变成赌博了。国庆就是这其中的一员。本来日子就过得不宽裕,再陷身赌博不能自拔,国庆便身不由己跟着赌友合伙去外村偷牛卖钱,正赶上严打,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看唯一的儿子入了大狱,英子爹急火攻心,出门抱柴时一口气儿没上来,栽倒在柴火垛旁。邻居发现时人已经硬了。

家里相继发生两件大事,国庆媳妇什么都指望不上,除了哭,连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就又得大姐英子出面了。她带着两个妹妹,打理了国庆留下的烂摊子,又操办了老爹的后事。

送走老爹后,英子更惦记那个没了男人的娘家了,每天都抽空往娘家跑。娘家发生这么大变故,她得帮着弟媳守住这个家。

这时的大奎已经买了手扶拖拉机,承包了砖厂拉砖坯的活儿,吃完早饭就出去,到晚上才回家。每天大奎出门后,英子也推出自行车,两条长腿往大梁上一叉,哈腰抱起二明放车横梁上,回头让大明自己爬上车后座。俩孩子一坐稳,她就往前一躬身,右脚使劲一蹬,车子“嗖”一下子就蹿出去,一车三人,飞奔在通往娘家的村路上。

这天,于大奎到家了英子还没回来。见家里冰锅冷灶的,大奎就来气了,心说这人光顾着娘家,自个儿日子不过了?他双手交叉在脑后,倒炕上生闷气。可冷静下来他又开始担心,怕娘儿仨半道儿出了啥事儿,于是就急忙借台自行车找了过去。等他到了国庆家才明白,原来是国庆媳妇下午出去就没回来。七岁的侄女不敢一人在家,英子一直在等弟媳妇呢。于大奎看孩子们已经困了,只好让他们娘儿仨住下,自己带着一肚子气回家了。

英子也不怪于大奎生气,甚至打心里感到愧疚。男人在外辛苦一天,回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饿着肚子跑这么远的路,凡是有点儿脾气的人都一样。嗨,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表面看只是个人行为,其实结果关乎整个家族的命运啊。国庆一人做出糊涂事,不但自己蹲了大狱,更要了老爹的命,还拖累自己这一家子。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隔一天的傍晚,当太阳收敛了一天的狂热,涨红着一张圆脸准备西沉时,家家户户房顶也飘起炊烟。一群家雀呼啦啦落在房后的老榆树上,叽叽喳喳又叫了一阵子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时的于大奎正在院子里修理拖拉机呢。他一抬头,见英子推着自行车,一身疲惫地顶开大门。自行车横梁上坐着国庆女儿小名叫丫头,大明搂着二明,小哥俩挤在车后座上。他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活儿。

英子把孩子一个个抱下车,看他们跑进了屋子,人瞬间就软了,似乎体内的阳气已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具躯壳了。她把这副散了架的身子慢腾腾转向一直沉着脸的于大奎,缓缓地说:“国庆媳妇跑了,不会回来了。”

于大奎一直沉默着。看他没接话儿,英子又瞥他一眼,无精打采地说:“我去她娘家问过了,她爹妈说没回去,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丫头带了回来。”

此刻院子里静极了,那两只整天在柴火垛边刨食的母鸡已没了踪影,就连圈里正在吃食的猪,也停止了咀嚼。英子内心忐忑,又瞥一眼于大奎,低声说:“我想好了,一个羊是养,俩羊是放,丫头和大明同岁,过几天也该上学了,他俩在一起还是个伴儿。”说完她就垂下头,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样等丈夫表态。

一只白蝴蝶飞过来,落在拖拉机左前轴上,似乎它也在聚精会神听着结果,连翅膀都停止了扇动。

自打英子进门,于大奎就猜出个大概了,所以一直冷着脸,可话说到这份儿上也不能不表态了。他稳了稳情绪,但语调还是充满怨气道:“一个大活人不是小猫儿小狗儿,你说带回来就带回来,和谁商量了?”他看一眼房子里正打闹的几个孩子,又低声说:“她亲妈都不要,我凭啥给他们养着?”

英子一听这话,几天来一直强忍的泪水立刻就决了堤。她也回头看一眼屋里,压着嗓子反驳道:“那你说,我不带回来还能咋整啊?她妈不是东西,姥姥姥爷更是王八蛋,孩子咋样连问都没问一句。咱还能跟那缺德人家一样吗?”她委屈又坚定地说:“反正我想好了,有我吃的住的,就得有这孩子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儿在,今后就得管她!”

于大奎怒道:“行!你有能耐你就管吧。”他把手里的一块油布往地上一摔,進屋拿起两件衣服,发动拖拉机就出去了。

为了俩儿子,于大奎整天起早贪黑地干活,自个儿一点钱都不舍得花,日子过得很仔细。英子心里明镜似的,把丫头带回来他肯定不愿意,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他说什么也得受着,只要能留下丫头就行。以前,英子做了好吃的给老爹送去,看国庆手里实在紧巴时,也会给他塞俩钱儿,那都是背着大奎的。在外给娘家买了东西,也是直接送去的。可这回把丫头带回来,却没法瞒着了。家里多出个半大孩子,不只是生活支出上,麻烦事儿也肯定少不了,可有啥法子呀。

小孩子心智简单,也总是容易忘记烦恼的。丫头在大姑家住两天就不再有陌生感了。三个孩子在一起就没消停的时候,闹起来翻天覆地,喊起来风生水起。英子趴了两天才打起精神,人依旧愁肠百转,孩子们疯起来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时间如流水,日子总是要一天天往下过的。一晃,于大奎已经离开家半个月了,这是他和英子结婚后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开始那些天,每当摆上饭桌盛饭时,英子还是会首先盛上满满一碗,可一想到大奎不在家,她就只好拨回去一些,把碗递给丫头了。午夜梦回时,空气中也缺少了成串儿的鼾声。这一静下来,她心里反倒感觉空落落的,生出一种寒窗独守的孤独感来,煎熬又无助。她经常望着窗外那一小块朦胧的月光,黯然神伤。

更让英子意想不到的是,来月事的前两天,她的身体还有了异样反应,竟然期盼他那粗糙的大手在身子上游走时的感觉了。那曾经半推半就的亲热,或者一直认为是在迎合他而进行的交合,都令她产生了渴望,内心骚动不安。看着孩子们在身边很快就进入深睡状态,自己却很难入眠,她就越发感到丈夫的不可或缺,甚至会想起两人在黑暗中缠绵时的那些细节来,那种两人之间的秘密,不光是一种身心的释放,更能给她带来一种极致的安全感。压在身上的他能让她感到生活的踏实,让她那颗一直处于奔忙状态的心安稳着陆。

英子现在才明白,这个家有大奎罩着才是个完整的家,自己的那颗心才能上有屋脊下接地气,周围空气既不稀薄也不压抑。以前她咋都没意识到呢。

又过了几天,英子的内心已由开始的烦躁空落,逐渐变得紧张,甚至发毛了。她躺在炕上,孤零零地守着漫漫长夜,不知不觉竟有泪水滑落枕巾。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可两只眼睛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直往下漏水。她平生第一次如此想念一个人,更担心今后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英子知道,大奎就住在他爹那呢,可她也打定了主意,不能去找他。自个儿没理,就不能主动去招惹他。那天走的时候,她看得出他目光里有一丝留恋,但更多的是决绝。所以她无论内心怎么忐忑、烦躁,就是不敢和他说话,深怕话不投机再吵起来,那样自己整个人就会“爆炸”。眼下,也只能这么耗着了,反正他又不能有啥闪失。对,就这么捱着,走一步算一步,看谁能捱过谁。

很快到了九月一号,新的学年开始了。

本来,大明可以在村小学就读的,可因为丫头不是本村人,人家不收,为俩孩子相互有个照应,英子只好把他俩都送到乡中心小学上学。刚开始,她接送了几天,等俩孩子熟悉路况后,就让他们自个儿走了。

头伏萝卜二伏菜,秧科得按着时令播种,英子也带三个孩子按部就班地过着小日子。她在房前屋后的园子里种了好几种小菜儿,又赶上今年雨水勤,小白菜儿小萝卜都长得齐整整的,院子里一片生机。

这天下午,英子在院子里给白菜间苗,二明在旁边玩。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机在播放二人转《杨八姐游春》,佘老太君正在向圣上要彩礼——我要你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

也不知二明在哪儿折来一支苕帚梅,蹦蹦跳跳地回来,蹲地上隔着栅栏逗连香家的小花猫儿玩。玫粉色的五瓣花朵在猫咪眼前抖动,猫咪侧着身子,用右爪子一下一下抓挠。乡下人养小动物也有讲究,一般有男孩子的家庭都不养猫,怕猫把穿开裆裤的孩子的“小鸡鸡”当鸟儿给抓了,所以英子家猫狗都没养。可小孩子天性就喜欢小动物,什么猫呀狗呀的,见面就跟老相识似的。

连香也出来收拾园子,她隔着矮栅栏往这边幽幽地看了会儿,见英子没反应,她就逗二明,大声道:“二明,今天没穿开裆裤吗?不怕猫咪挠你‘鸡鸡了?”二明没说话,笑嘻嘻地继续逗猫。连香又说:“快过来,让二婶儿看看,我得找找‘小鸡鸡,看是不是让猫咪叼走了。”

二明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不给看。”他躲着连香,还不忘了和猫玩。连香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英子闲唠起来。

自从怀疑连香把给山子做裤子的事泄露出去后,英子对连香就冷淡了。大奎离开家后,她更是整天板着脸,谁都不爱搭理。看到邻居们交头接耳,明知道在说她家的事,她也懒得呛白他们几句。今天连香主动跟她说话,她也只嗯啊地应付着。虽说她吃不准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可她就是对她提不起兴致了。

连香也没在意英子的态度,目光一直停留在二明身上。他小小的身子紧贴着栅栏,专注地逗着猫玩,鼻涕流到唇边时,又吸回去,再流下来,就用衣服袖子抹上一把。

连香抬头看一眼英子,往这边走几步,沉着脸,迟疑着说:“嫂子,你说这个死大海,也不知道那儿听来的,说女人来身子时同房对男人大补。这两年,把我折腾毁了,经血哩哩啦啦总也不断。”英子斜睨她道:“啧啧啧,怪不得整天提不起精神,原来是让他给鼓捣的呀。”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英子的心就软了,但还是责怪道:“那怎么行?人就那点儿血,老走哪受得了。”说着又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了。连香说:“大海这个犊子玩意儿,谁给出损主意都信。”英子说:“你也是,还能啥都依着他?他要补你就给他弄?命不要了?”连香说:“不给咋整,昨天他又在外喝点“猫尿”,回来不管不顾上来就干。我一烦他就骂骂唧唧,说我养不出儿子让他绝户了,现在就剩“被窝骑马”这点事儿。喝上酒还能跟他讲啥理,简直烦死我了。”

英子狠狠地骂了句:“这个混犊子!”

两人正唠着,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乌云翻滚着,浩浩荡荡压过来,雷声也轰隆隆由远及近。见雨势来得急,英子急忙收了身边的筐和铲子。她把二明抱起来,隔栅栏递给连香,让她帮着照看一下,自己得接那俩孩子去。

英子回屋洗把手,跑到仓房推自行车,忽见后轱辘瘪了。她气得推倒车子,翻出几块塑料布,一路小跑出了大门。刚走一半路,雨就下起来了。豆大的雨点儿砸在土路上,先是变成一粒粒小土珠儿,继而快速连成片,地面全湿了。

还没到学校,英子远远看见两个小身影在雨里奔跑,一前一后。她迎上去,接过俩孩子的书包,把两块大的塑料布给孩子披身上当雨衣。她用一小块塑料布包起俩书包,顶在自个儿头上,带着俩孩子大步流星往家赶。

风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抽在皮肤上生疼,像巨人甩下來的鞭子。这时候,土路已经变成了泥路,一不小心,布鞋就陷进泥里,使劲拔脚时,塑料布就掉了,弄得娘儿仨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风雨交加,闪电惊雷一个接着一个,丫头就像风中颤抖的树叶,吓得嗷嗷大叫,拽住大姑就不撒手。英子看看四周,也没个躲雨的地方,就蹲下身,一只手在前面抱着书包,一手托住丫头屁股把她背起来。

这时英子又想起了小时候背国庆的情形,她就在心里暗骂,国庆啊国庆,你个不争气的死小子呀!我这个当大姐的,难道是上辈子欠你的吗?小时候就这么背着你,现在又轮到背你闺女了。

天黑沉沉的,风雨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大明虽说比丫头强壮些,可弱小的身子在风雨里还是东摇西摆,塑料布已经拽不住了。英子索性让儿子把塑料布扔了,大声说:“大儿子,快躲妈身后来。拉着我衣服走,拽住了!”

雷声翻滚,英子带俩孩子艰难跋涉在昏暗的旷野中,周身被不可名状的悲凉与恐惧包裹着。她浑身颤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过。她在心里质问苍天,我没做过违心的事呀,这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让我这么不省心呐……她真想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放下一切,啥都不管了。

一道夺目的闪电后,巨大的滚雷在头顶上方炸裂开来。大明身子一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丫头也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使劲搂住大姑的脖子,把小脸紧紧埋在她脊背上。英子咬着牙,把涌到喉咙口的悲泣咽下去,腾出托着丫头屁股的手,去拉泥地上的儿子。

娘儿仨踉跄着刚要往前走,大明忽然又停下来。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使劲拽一把英子,大声喊:“妈!妈!你听,好像有拖拉机声。是我爸来接咱们了吧?”

英子也停住脚步,用力甩了甩头上的雨水,隔着雨幕向前方张望着。

片刻,只见她两腿一软,身子不自觉就弯了下去,她使出全身力气高喊:“大奎,我们在这儿呢……”

风雨雷电中,又夹杂进了女人锥心的哭喊声和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

付桂秋: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林》《小说选刊》《四川文学》《北方文学》《满族文学》《鸭绿江》等刊物,曾获《小说选刊》杂志社举办小说大赛二等奖、中国小说学会举办的全国小说大赛三等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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