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

2023-03-13 21:36李易农
阳光 2023年3期
关键词:韭菜花桐花大嫂

那时候我们很小,小得仅仅够得着梧桐树的脚踝。

站在梧桐树下,我们仿佛是一粒瘦小的麦子:小小的个头,小小的手脚,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对梧桐花的仰慕。但梧桐树太过高大了,高得超过了我们的额头,超过了屋顶,甚至高得够得上云朵了……这让我们常常望树兴叹!

在乡村最不缺的就是花儿了。你看吧,有的花儿开在我们的脚丫间,你奔跑过去了,它们会在你的脚印里探探小脑袋;有的开在了我们的膝盖边,坐在草地上,你就可以和它们融为一体;还有的开在我们的胸口上,随便一伸手,嘿,它们就乖巧地躺在了你的怀里了……

在我的童年,有花儿陪伴的时光是美好的。因为,花儿的色彩和芬芳,会让我们忘记了生活中的艰难和酸涩,只觉得有花儿陪伴就是幸福。一朵朵花儿像一只只小精灵带着我们小小的心,飞向了远方。

我们喜爱的梧桐花,偏偏开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房前屋后,村头巷尾,它们占据着春天的天空,紫色的喇叭,一串串、一簇簇地在枝头向我们招手,我们像鸟雀一样,在树下奔跑追寻。风来了,桐花就落在了树下,一层层地堆积着,我们不忍心踩上去。随便捡起来一枚,放在鼻子前嗅一嗅,那馨香让人陶醉,恨不得一口吞下它。

桐花能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比如我们把桐花揉一揉,将它撕开成一片,然后拢起一个团,用力一挤,就会发出“嘭”的脆响,而且还有汁液溅出来飞到我们的眼睛里、脸蛋上,让人猝不及防。芬芳的气息、悦耳的声响、清凉的汁液……我们喜欢上这样的乐趣了。有时候,小伙伴们相互挤着桐花,让汁液飞溅对方,欢笑着,追逐着,好不快哉……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用新鲜的桐花做花环。把桐花用细细的柳条穿起来,挂在脖颈上,戴在头上,嘿!黑瘦的毛妮一下变成了“公主”,穿着破旧衣裳的柱子成了“王子”,还有稍大的小芹成了“待嫁的新娘”……总之,大家都用桐花来装扮着,用桐花来美化着我们的生活和梦想。我们常常因为串桐花而忘记了肚皮的干瘪,忘记了自己在桐花下摞满补丁的破旧衣裳……总之,桐花是有魔力的,因为桐花,我们都成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天使。

梧桐树长得太高了,高得需要我们仰视才可以看得到树冠。它们耸立着,光秃秃的枝丫上,缀满了桐花。有的桐花太过稠密,甚至压弯了树枝。这么高大的梧桐树,要想得到新鲜的桐花是需要花费一些心思的。比如,央求村里的会涛叔叔爬上树为我们摘桐花;再比如扛来梯子,自己爬上树摘桐花。但这些法子总会因为耽误会涛叔干农活儿或因为拿走梯子而被大人责骂,所以我们自己还要想其他的办法。

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们鬼精鬼精的,這不,大家就想到了用竹竿打。

竹竿家家都有,长的短的一应俱全。我们把竹竿聚在一起,挑选最长的,然后安排两个小伙伴抱着竹竿去敲打桐花。开始的时候,我们是野蛮的,胡乱地去敲打枝丫,原本艳丽的桐花都被我们打碎了,花瓣落一地,让人看着心疼。也有一截一截的树枝被我们打断,“哗”地坠下来,打在我们头上,可我们不觉得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后来我们挑选出力气大的强子和毛蛋儿,举高了竹竿去打,在竹竿碰到桐花时,因为有了控制力,竹竿会变得轻柔,只需轻轻一个照面,桐花就乖乖地飞下枝头。我们早已在树下摊开掌心,迎接着它们……

“举高,举高!”“那边,这边”“砰砰砰”“哈哈哈,嘿嘿”……梧桐树下,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惊到了枝头的喜鹊,扑棱棱地飞走了。

美丽的桐花一朵朵地从高处飞落下来,划过不安分的天空,落在掌心里。它们是吉祥的鸟儿,用温润的眼睛看着我们的小眼睛,似乎有话儿要对我们说。我们细心地将它们罗列在地面上,待数量够多了,就动手来串桐花了。

手指翻飞,手落花成。桐花一朵朵地被我们串好,戴在头顶上,挂在脖子上,或者系在腰间,更有的,脚脖上、手腕上都有桐花串。哎呀,这样的装扮,令我们这些“小可怜儿”顿时焕发光彩,成了童话里的花人、花童,或是花仙子了!我们从梧桐树下,飞奔到村子的小路上,像一只只幸福的鸟雀,飞奔着……

落地成泥

姐姐进城了。那一个上午,她穿着浅紫色的衬衫,显得十分朴素,像极了一块没有经过打扮的泥土,素净中透着厚道。姐姐在与人说话时,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

那时阳光十分毒烈,执著地扑打着街道。夏日焦躁,热风热浪,让人挥汗如雨。这样的气温,让我为姐姐要找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担忧起来。

我知道,同样焦虑的还有姐姐。姐姐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期待,挨家挨户、不厌其烦地询问着饭店老板们,是否需要服务员。受到无数次的拒绝之后,姐姐依然鼓起她的热情,充满期待地开始下一次的询问。

姐姐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水,叹口气,说:“也不知谁的饭店缺人?”

指着前方的街道,我说:“饭店多得很,总有需要人手的,咱们继续去问……”

前方,街道在夏日毒烈的阳光下繁华。绿树挺拔,楼房高耸,各种车辆,各色穿着光鲜的行人来来往往……我和姐姐一左一右,沿着街道向前挨家询问。偶尔有老板说要人了,我赶紧把姐姐的情况一一介绍。

在姐姐还没有来城里找工作之前,我已经向很多人介绍过我的姐姐了:55岁,利落,干净,有责任心,能吃苦耐劳……这些美好的词语,并不是我为姐姐搜罗的金色字眼,而是姐姐生活中的真实写照。

姐姐家在乡下,家里婆婆体弱多病,姐夫没有文化,为人老实,出苦力挣微薄的工资……再加上盖房子、大儿子娶妻生子,小儿子外出求学……落下一身债务。所以,生活如此境况的姐姐时常为挣钱焦愁。当得知同村有人进城做服务员工作,一个月能挣两千多时,姐姐便萌生了也要来城里找工作的念头。

说着容易做着难,家里一堆不起眼的小事纠缠着姐姐:田地里的土豆、玉米要施肥,要除草,要浇灌……姐姐为了早日能来城里,起五更搭黄昏累得喘不过气。但姐姐兴致很高,一天晚上,十点多了还打电话给我,说要我帮她找工作。

姐姐的情况我知道,姐姐要找工作也是铁了心的,我就答应了帮忙问问,于是在某平台上发了信息,可效果不佳。姐姐说,她要来城里寻找机会。

姐姐下了车,一股脑地提下大大小小五六个行囊,锅碗瓢勺、米面油盐、被褥等,生活的凌乱,被姐姐一一打包带了出来。

“吃苦受累的活儿咱不怕,只要能找到活干,工资高就好。”姐姐给我解释。

我把行囊寄存到一朋友处,就和姐姐一块去找活。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多年,比较熟悉,大步走在前面,姐姐刚刚进城,脚底还不熟悉城市路面的脾性,所以有点儿胆怯地跟在我的身后。这种情景,让我觉得和童年的那些时光极为相像,只不过姐姐和我互换了角色。

姐姐比我大八岁,我是在姐姐影子里长大的。

童年的记忆里,全是姐姐的影子。姐姐领着我去河滩边拽猪草,拉着我上山去挖药材,和我一起玩各种游戏,吃饭时将好吃的夹到我的碗里……不论干什么,我总是跟在姐姐身后——姐姐的身影是我的依靠。

而现在,姐姐从乡下来到城里,成了这个城市的新成员,懵懂、好奇、局促又忐忑。她见到行人远远地避让,遇到车辆,就站在路边行注目礼……我熟悉这座城市,熟悉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棵草木,熟悉它繁华的表面下那难以掩藏的苦涩气息。

姐姐说,根据我先前帮她发出的求职信息,有几个人打来电话,她总结了一下:管吃管住的工资低,不管住只管一顿饭的,工资相对较高。所以,姐姐提前准备了生活用品,决定自己租房、自己做饭吃。

姐姐还给我罗列了自己租房、做饭开支的项目:一包盐一块五,一两个月吃不完;一壶油五六十元,能吃一年呢!还有一把挂面两块钱,够吃三四顿……再加上电费、水费、房租等,一个月开支顶多三百块。这样,就能多省出一百多块钱!

姐姐的话,让我很吃惊。姐姐没上过几天学,竟然将生活的这道加减乘除题做得如此细致准确。在姐姐的数学题里,她完全忘记了她付出的艰辛也是要算作成本计算进去的。

我有点儿累了,脚步不禁慢下来。姐姐要我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说自己去旁边的饭店问一问。

我凝望着姐姐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怜的姐姐,从小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勤劳又节俭,是村里有名的“好姑娘”。可造化弄人,姐姐的生活充满了诸多的苦。小时候上学,姐姐要照顾我和弟弟,还要帮忙做家务,所以学习就中断了。长大后,姐姐找了邻乡的庄户人家嫁了过去。虽然姐夫对姐姐的好无可挑剔,但没有文化、没有技术的庄稼人面临的生活之苦,姐姐也一一尝遍。姐姐悉心呵护每一株庄稼,农闲时上山采药,去给人做短工,忍饥挨饿……哪怕一天能挣上三四十块钱,对姐姐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姐姐用这些血汗钱为生活开支做了铺垫,零零星星地若能存上一些,就拿去偿还债务、供小儿子上学……我的姐姐,她感冒了也不舍得买一粒药。一年到头,一双一块钱的袜子也不舍得买……

姐姐的节省对自己到了苛刻的地步,可她心甘情愿。因为姐姐渴望家里的光景,能过到“人前面去”。姐姐小时候想当老师、当科学家的梦,终究没有实现。她成了一位地道的乡下妇女,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躬耕田地,出苦力的庄稼人。

姐姐转身向前面走,她廉价的鞋子,踩过烦乱的生活空隙,踩着城市的水泥地面,去寻找适合自己生活的方向。她的鞋底,还有乡下带来的泥土和草屑,填充着鞋子底部的齿痕。因为鞋子稍微大了一点儿,所以姐姐走路时,脚后跟就露了出来——姐姐的袜子烂了!

姐姐的身影被人流淹没,她成了人流中形形色色的某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姐姐飞快地走来,面露喜色,说:“我找到了一个饭店,需要服务员。”

姐姐说的饭店是街道边一家卖羊汤的店铺。尽管姐姐不吃羊肉也不喜欢闻羊膻味,但姐姐说:“不想闻也得闻。人家管两顿饭哦。工资相对其他家还高五十元呢!我就在那里干了!走,咱去租房子。”

姐姐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指着对面的一处民房说:“老板跟我说,那里有人家出租房屋,房租一个月一百五十元。也不贵,我们去问……”我又一次跟着姐姐往前走。此时,姐姐仿佛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名坚实的劳动者。她这块泥土,因为注入了新的工作而光芒四射。

这个出租房屋我是相不中的:五楼顶层,房子狭小,墙皮脱落,空荡荡的啥也没有,更重要的是热。

姐姐赶紧说:“晚上回来都十一点多了,天也凉快了,热不是问题。房东帮咱找张床就可以了。我刚才看了,他家院子里,扔了两张旧方桌,用块木板一搭,就可以放东西……”

我所有的顾虑,被姐姐一番轻松的话给化解了。我无奈,只好帮着将一楼房东要扔掉的方桌搬到五楼,苦笑着说:“这桌子摇摇晃晃的,要塌了呢!”

姐姐并不说话,在楼顶转了一圈,拿过来半截砖头和几枚钉子,“咣咣咣……”钉起凳子来。

姐姐一手举着砖头,一手捏著钉子,使劲地敲打着。那生了锈的钉子,依旧锋利,依旧坚强,在砖头的敲打下,一点点渗入几乎要腐朽了的木头之内。姐姐目光坚韧,表情凝重,每一次敲打都充满了希望。敲打钉子时,姐姐威风凛凛,像极了一名生活疆场上敢于拼杀、无所畏惧的女将。砖头和铁钉相碰,竟有火花飞溅。火花落入地面,转瞬消逝,成了地面上的另一粒灰尘。

庄稼人的光景

午后,小雨微停。母亲说:“趁着地里的玉米还嫩,掰点儿,你回城里带上。”递给我一把伞后,母亲披了塑料布,挎着篮子走出家门。

母亲在前我在后,雨水滴滴答答地又扯起了线。恍惚间,童年里跟着母亲去田地里劳动的情景再现,那么久远的时光,仿佛近在眼前,只不过当事人,有的长大了,有的苍老了。

“小心脚下!”母亲回过头叮嘱我。

脚下的路,本就不宽,经两边的野草一拢,仅容下两只脚了。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去城里定居的,在外地打工的,现在守着村庄的,掰着指头都能算过来。脚步踩踏减少了,野草自然就茂盛起来。

母亲用木棍敲打着路边的草,让垂挂着的水珠落下,我们没走一会儿,所穿的鞋子都被雨水浸湿得透透的,裤腿也湿了半截。母亲裸露的脚踝已经被泥水沾满了,可并不妨碍她有力量地迈步前行。

本该安度晚年的母亲,总是对自己的田地充满了热情,整天喜欢往地里跑,种点菜,种点庄稼,种点汗水和希望。母亲说:“地空着可惜了……”这句话像是诺言,母亲和父亲热忱地守着属于他们的土地,一年又一年地播种着、收获着。角角落落的空地,只要能播种,他们都不会放弃。他们说:“这就是庄稼人的光景……”

在通往田地的路上,突然出现一条宽约一米的泥土路,翻新的泥土,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草。我问母亲是谁把草锄了?母亲乐呵呵地说:“我用了两天时间,才锄了一半儿,天晴了我继续来!”

从小路拐往玉米地的这一段路,本来就是蒿草丛生,可母亲竟然为了收玉米时方便,费心费力地去把草儿锄干净了!我劝母亲不必这样辛苦,母亲说:“过日子,也是等于种庄稼。你不干点啥活儿,它就空了起来。”我品着母亲的话,心里感慨不已:我虽然是名作家,还不如不识字的母亲,能懂得这些生活的哲学。

我们来到玉米地边,母亲毫不顾忌布满雨水的玉米林,就一头钻了进去。时令到了中秋,玉米都基本硬了籽粒,用指甲试探去掐,都难以掐出汁液了。母亲叹息着,挨个儿将玉米棒子摸了遍,才找到几个嫩的。母亲欢天喜地地说:“不赖,还有几个。”

我趔趄着身子,把母亲投过来的玉米棒子捡拾到篮子里。这些玉米棒子实在瘦小,仅仅有一拃多长。这块地土质单薄,四周的山和树,挡着阳光,旱时又不能水浇,无论父母在这块地里花费多少心血,这玉米棒子都是可怜巴巴的样子。

但父母亲总认为这些玉米长得还不错,母亲说:“这总比空白地强多了吧……”母亲自有她劳动的理由,你难以去说服她。

在玉米地的另一边,我突然看到,地沿上有一大片白色的韭菜花。这花儿浩浩荡荡地铺过去,就像用白色丝线给地沿镶了边儿。那韭菜花儿高高挺立,素净淡雅,惹人喜爱。这么多韭菜花儿,让我萌生了做韭花酱的心思,遂走上去。

韭菜种在地沿上,不占地,地沿上也不再长草,可谓一举两得。耐干旱的品性,让它们总是长得很好,根本不必为它们多操心。此时,韭菜叶子摇曳着水珠,透亮透亮,绿生生的,高高举着的花儿,在空中轻轻摇动,似在映衬着秋日风景。那花儿细小,洁白,一朵朵簇拥在一起,像极了花的雨伞,弥漫着丝丝的芬芳。一些尚打着骨朵的花蕾,尖尖的花苞,指尖样并拢,细嫩细嫩的,让人十分怜爱。

采着采着,我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这些灿然的花儿,采下来实在可惜了,就愣在那里不动。母亲走过来,说:“韭菜有根,明春就又发出苗了,这么多韭菜,不必留种子哦!再说,咱这里多得很,你看那山坡上,白花花的,都是野生韭菜花儿。”

经母亲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虽是中秋,但山坡上依旧是葱茏一片,绿意盎然,无数白色的韭菜花,从绿的底色上活跃起来,星星点点地散落着:草丛里,石缝间,绝壁上……让我叹为观止。

我越过一条废弃的水渠,来到近处的一些韭菜花旁。这些韭菜花,显然开得早,花儿间,有很多已经结籽了。青绿色的籽儿圆鼓鼓的,有无限的期望。还有的籽儿已经熟透,剥开了,黑色的籽粒结实得很,捏起来硬硬的,像是每一粒籽儿里填充着石头。我掌心里捏着几粒韭菜籽,回望身后的玉米地,母亲小小的身影,披着白色塑料布,在玉米地里穿梭,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稻草人,一个会走动的稻草人。

我随手采下一朵韭菜花,举在眼前,它随风轻摇,将天空顶得高高的,而远处田地上的庄稼和果树,也几近成熟,它们饱满安详的姿态,都成了一朵朵韭菜花的底色。

在泥土里生长

那天,我回到老家,看到大哥家门关着,便问娘,大哥大嫂这是去了哪里?娘说,他们在村边堰弯的地里刨药。我看天色不早,便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远远地,看到了大哥大嫂在地里忙碌的身影。此时,太阳西斜,仅有的光亮,留在了那山脚下的田地里。田地明晃晃的,像是一地金子在发光。

大哥浑身是灰尘,头发凌乱,在昏暗的光线下,让人以为坐在那里的,是一截风干的树疙瘩。大哥抬头看看我,打招呼时,手上的工夫也不闲着,用一截钢筋剔除苍术上的泥块。泥土很犟,大哥剔除了半天,才把一块苍术疙瘩基本弄干净。嫂子挥动着镢头刨苍术。苍术有碗口那么大的块头,再加上土地瓷实,刨起来费劲不小。嫂子满头大汗,刨几下都要停下来喘口粗气,像头劳累过度的牛。

我调侃道:“大哥这是偷懒呢,让大嫂干重活儿……”

大哥连声叹气:“你嫂子不刨药,不中啊,我干不了,腰疼……”

原来,大哥前几天因为干活,摔了一跤腰受伤了,骨头有裂纹,医生说得住院,得歇息养病……可大哥牵挂着种在地里的苍术,只是简单吃了药,陷入了忙碌中。

大哥摔伤腰的事,听得我唏嘘不已。空氣中流动着的药材气息,钻入我的鼻孔。这种味道腥味很重,几乎让我喘不过来气了。

大哥大嫂快六十岁了,他们养育了两个姑娘,都已出嫁。大嫂耳朵有点背,性情木讷,从来没出过远门,只是在家里干农活、做家务,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大哥没上过几天学,没知识、没文化,但能吃苦能受累,一年到头,除了下雨下雪天,基本上都是四处打短工。后来由于在矿山上干活受了伤,所以干不了重活儿了。平日里,大哥上山去采药材。常常是天不明就骑着车,到数十里外的大山上去采药,中午也不回来。渴了喝口水,饿了啃口馍,回来时,天都黑得看不见路了。可这样的生活,大哥从来没有任何抱怨,哪天能卖个七八十块钱,那种满足兴奋劲头,绝不亚于一个小孩得到了一枚糖果。

大哥大嫂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穿的是最廉价的衣服,而且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破了烂了,缝缝补补继续穿。

这几年,大哥种药材,从选药材种子,到播种,到管理,大哥大嫂为此倾注了很多心血。今年收获药材时,大哥大嫂空前紧张兴奋,仿佛有谁在搅动着他们的心,让他们甘心情愿早出晚归。从家到地,从地到家,来回穿梭,这成了他们苦累和幸福并存的模样。

“你哥,腰疼刨不了,我啊,没力气,刨不动……”大嫂拿着一双幽怨的眼神看着我。

突然,大哥疼痛地叫起来。他在弯腰取东西时,腰部扭了一下,疼痛难忍。大哥不得不停下来,僵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我上前想帮他揉揉,可大哥制止了,哎呀呀地说:“停一会儿就好了……”一两分钟后,疼痛减轻了,大哥继续摆弄他的苍术,翻来覆去认认真真的样子,那泥疙瘩像是他用心构思雕刻的艺术品。

太阳已经毫不犹豫地落下山,整个山坳里,立马暗下来。天空中隐隐约约的星星探出头来,它们打量着人间发生的一个又一个故事。我们在星光的照拂下,将所有刨出来的苍术装在口袋里,放到了小推车上往家回。路不够宽展,又坑坑洼洼不平,虽然我走过无数次,唯有今天,走得十分沉重和艰难。从车子上散发出来的苍术药味,包围着我。我向前走,它们也向前移动。我走得快了,那药味也紧跟着跑上来,让我难以摆脱。

“估计地里还能再刨个十几袋呢!”

大哥反复打量后,喜滋滋地说。他的声音很大,一个字一个字,穿过淡淡的夜色,不仅我听得清楚,还有这个田野里隐隐约约的树木和石头,还有我们脚下的路,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然,也包括天上的星星。

星星的微光,落满了我们的肩膀和额头,落满了我们推着的小车上。仿佛我们推着的不是药材,是推着一车星光往家赶。

回到家,大哥说自己胳膊疼,手指头疼。大嫂也是坐在凳子上,浑身如同散了架,一点儿也不想动。吃了饭,却又不歇息,依旧坐在院子里,收拾他们的药材。昏暗的灯光下,大哥大嫂在泥土里捡拾脱落的小苍术块和带出来的白附子。每捡出一个,他们都会兴奋,手上的动作就会加快,期待能捡出更多。他们伸开手指,来回地移动着刨挖泥土,让我想到了在泥土里草窝里刨食的鸡……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黑咕隆咚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颇为活跃。那星光,一缕又一缕,有着透人心扉的暖和柔。

大哥大嫂又起床收拾药材了!真不知道,大哥大嫂哪来的精力,哪来的力气,竟然可以这样拼命。

大约半个月后,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给娘打电话,问起大哥在干什么時,娘说:“你哥手疼,正一只手在捡白附子呢!”

我赶忙催问,娘说,你大哥的食指在抠苍术泥土时,受伤了,前几天指甲变黑了,疼得很,去卫生院让医生看,医生把他的指甲拔了。

我赶忙给大哥打电话,询问情况。大哥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了经过。我说这得输液,得吃药,得休养……可大哥一句话:没事,没事,歇几天就好了。

大哥一边跟我说话,他还在用一只手整理晾晒的白附子。电话中可以清楚地听到,白附子的碰撞声,呼呼啦啦的,异常刺耳。

放下电话,我心里酸涩不已。为了生活,为了过上“好生活”,大哥大嫂这一对山村夫妇,把汗水洒在泥土里,把生活的依靠和期盼播种在泥土里。那些苍术、白附子是他们日子里重要的幸福元素。药材长得好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就会灿烂一些。药材卖了钱了,不论多少,他们心头总是满足的。他们是这片乡村舞台上最平凡、最朴实的生活记录者。他们的坚韧,吃苦耐劳,就像是另一味药材,在山村的泥土里生长。

李易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检察日报》《诗刊》《延河》等刊物,出版“梦想”系列作品集:散文集《月上高岗》《月暖高岗》《月爱高岗》;诗集《月明高岗》《月圆高岗》;长篇童话故事《白耳猫流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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