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湾的春天

夏家湾的春天，应该是从每年的正月初四开始的。其实老早以前，那些勤劳的农民不等三天年过完，就下地开始春耕备种了。他们就像大自然里黑色的音符，率先奏响了春天的序曲。

夏家湾人的勤劳能干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夏家湾因位于九龙山余脉二台坡脚的小山弯里而得名。夏家湾似乎很谦虚，他们家园后面连绵的群山，比位于昭鲁坝子中央的凤凰山高大得多，他们不叫山，却一概叫坡。比如大陡坡，二台坡等。因依山而居，故被位于“坝子”里的邻村人称之为“山边”。夏家湾拥有的山地较其他村多，物产也较其他村丰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种植过名贵药材“三七”，之后又相继种植了较大面积的苹果树和水蜜桃树，成为比较富裕的村队之一。因而，夏家湾一度成为邻村人艳羡的地方。也正因为土地较多，夏家湾人因此很辛苦。据传，欧家营的姑娘们就曾放言，嫁人不嫁山边人。因为如果嫁给“山边人”，就会有干不完的农活，辛苦不到尽头的人生。

夏家湾的春天是非常美丽的。夏家湾周围山坡上遍地都种满了果树，迈过立春，浩荡的春风“呼呼”地一刮，夏家湾的春天就来了。古人用词炼句非常精当，十分讲究。春风用“刮”而不用“吹”，说明春风如同用刀刮一般强劲和猛烈，大有刮地三尺，不把春天刮出来决不罢休之感。对于夏家湾的春风，我是有着切身感受的，来时如一群舞枪弄棒的劫匪，裹挟着破碎的苞谷叶片、纸片、破塑料袋和各种灰尘在村巷里奔突冲撞，洗劫搜刮。看到谁家的柴门最破，冲上去一脚跺开，涌进黑屋内肆意妄为，将那些破锑盆、烂瓦罐等掀翻在地，再踢上几脚，一时间锑盆被踢的吭哐声，瓦罐的破裂声和主人家的惊呼声、孩子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看到谁家的瓦房摇摇欲坠，狂风便群起而攻之，刹那间瓦片从屋檐纷纷跌落摔碎，满地瓦砾的场景让人胆战心惊。大风来时，我们小孩子得赶紧躲进屋里顶牢屋门，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卷走。那时，我对春风十分畏惧，风一来，我就双手捂住双眼哭喊“风来了，雨来了！”其狼狈和可怜状一时成为村人们的笑谈。

春风不光在村子里撒野，也在田野里肆意横行。春风比我们这群野孩子疯了何止百倍千倍，有人无人指挥的千军万马拖着各种“武器”在田野里四处厮杀掳掠。小一点的树苗被它们冲上去一脚踩弯，甚至几脚跺断，高大的树木它们干脆爬上树梢使劲摇晃，意志不坚定的被其三下两下就折断了，因此大风过后，大沟边常常有断头的白杨树，伤口白生生地立着，比其他同类矮了许多，其长势从此定型。

我恨春风，但父亲说，春天就是大南风刮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说法是对的。狂躁的火南风刮上十天半个月，大地就苏醒过来，活起来了，各种花草树木都被大风从睡梦中唤醒过来了。那时，大沟边还保持着原生态的样貌，大沟两侧是宽广的水稻田，大沟埂上栽植着高大粗壮的白杨树，婀娜多姿的柳树，当然还有蒲公英、甜草根、翻白叶、夏枯草、灯盏草、铁线草、面蒿草等等各种野草或草药，它们也在春风的呼喊和搜刮中不得不从酣睡中醒来。原本在严冬的摧残中荒凉枯燥的大沟埂于是有了“春风又绿江南岸”“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诗意。曾经常听父亲说：“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大沟边最早醒来的就是柳树，它是春天的排头兵，是最早来向乡亲们报春的使者。只要看到柳梢头拱出几粒米粒大的嫩芽儿，不懂历法的我也知道春天真的来了。于是我们带上弟弟妹妹们折来几枝头年生的细长无节的柳条儿做“响响”。做“响响”难度不大，用剪刀剪下寸许长的一截柳条，用手左右扭动，上了水的翠绿柳皮与柔嫩的木质部分脱离，抽出木质部分，用牙或指甲在一端剔掉表皮部分，捏扁，放到嘴上一吹，便会发出或“唧唧唧”或“嚯嚯嚯”的叫声。那是农村娃儿最原始的自制玩具，常常可以一玩就是一天，常常吹得口水满襟，嘴酸脸胀也乐此不疲。柳叶稍长，我们又用柳条编柳条帽戴在头上模仿解放军和敌人打仗，从这坵田冲到那坵田，从田里冲到坡上，冲进果园里，滚得浑身上下像个泥猴，回家免不了挨一顿臭骂，甚至吃一顿“跳脚米线”，次日依然旧态复萌，故伎重演。

此外，我们还挖甜草根吃。甜草根的叶片剑戟一般锋芒毕露，其粗壮的肉状根却是甜的。就像有的人外表粗糙内心却柔软可亲。我们用镰刀或板锄把甜草根的根挖出来，抹掉泥土，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一丝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回味无穷，为我们苦涩无趣的童年带来了几分意外的甜蜜。我们还把节状的锁眼草扯来夹在眼睫毛上，朦朦胧胧地看对面的伙伴，看远处的世界。大家轮流着锁眼，轮流着把陌生的世界拒之眼外，以此获得乐趣，欢乐的笑声在田野里回荡。我们把蒲公英的白伞扯下来，对着嘴猛吹，胸腔里骤起的狂风，将蒲公英的子孙们吹得满世界乱飞，我们童年的梦想和快乐也随之四散而去。我们还藏在紫云英田里晒太阳，用紫色的穗状花编草帽戴，在紫云英田里摔跤、打闹，柔软蓬勃的紫云英毫不抗拒，任由无知的孩童们践踏、嬉戏，夜里露水一扯，它们纤细柔软的身躯又顽强地站立起来了。

夏家湾的春天其实是乡亲们勤劳的汗水浇灌出来的。迅猛的春风不断地刮啊刮，把乡亲们全都刮到了自家承包地里，忙着把没打完的地打完，把没修剪完的果树修剪完，把粪草用牛车或用箩筐搬运到田地里。在夏家湾，春天最繁重的农活是给果树施肥灌水，点洋芋点苞谷，繁育稻谷秧苗。老家有句谚语说：哪条蛇都是咬手的。意思是哪种农活都不好干，都艰苦。无论哪种农活，都得踏着时令的节拍按时完成，否则迎来的就是一个欠收的秋天和挨饿的肚皮。

给果树施肥灌水是异常艰辛的活计。夏家湾的苹果好吃，但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冬季要翻地，为苹果树的根松绑、透气，以便更好地生长；还要冒着严寒修剪树枝，整理树形，让苹果结得更大、更均匀，果形更好。当然这些活虽然辛苦，但不急，可以慢慢做。最辛苦的是给果树施肥、灌水。春风劲吹，万物复苏，苹果树也开始萌芽，需要大量水分和养料，因此就得及时给果树施肥、灌水。之所以说灌水而不是浇水，是因为需要的水量非常大，要彻底浇透果树才能萌发得更好，花苞才能更饱满，坐果率更高，将来苹果的品质才更好。因此，果农们都特别重视在果树萌发前给果树灌水施肥。灌水前要在果树四周挖好长条形的深坑，在坑里放上足够多的农家肥和化肥，然后从大堰塘或大沟里挑水来浇灌。我们家的苹果树以前主要分布在石包包、小松林坡顶部和坡脚等几处，离水源很远，都必须到大堰塘和大沟里挑水。小松林坡坡脚的果树离水源最近，来回一趟也得十多分钟，像小松林坡坡顶和石包包上面的苹果树不但路程远，且全是陡峭曲折的爬坡路，挑一担水来回至少要半个小时，累得半死，腰酸背痛腿发软，肩膀痛得如剥皮，但是不论怎样艰辛也得咬牙干完，否则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和我们的学费、书本费就没有着落。这种劳作的艰辛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了柴油、汽油抽水机，我们才终于从这种繁重的农活中解脱出来。

点洋芋是个比较粗放的活。洋芋生命力特强，不论你如何打整，它们壮实的嫩芽都会拱破土层，钻出好奇而倔强的头颅。点洋芋的头天晚上，父母把洋芋种搬下楼来倒在地上，用一块小木板垫着，开始切洋芋种。切洋芋种简单，但也有些讲究，即每一块洋芋种上面都要有两个以上的有效芽，确保点种后能够成功萌芽。切好后用冷却的草木灰涂抹一下伤口，以免感染细菌腐烂。但很多时候为了图方便，省去了这个环节，种下去的洋芋种也没有腐烂。

次日把切好的洋芋种挑到地里，人们根据各自的特长简单分一下工，有的挖塘，有的丢种（通常是几岁到十来岁的小孩干），有的丢化肥，有的丢粪，有的盖塘。勤劳的人家在盖塘前要浇水，图省事的懒人家把这个环节也省略了。此后，能否顺利萌芽、生长，全靠洋芋的造化了。若雨水来得早，洋芋种就能及时萌芽，钻出土层后快速抽枝长叶，用它们蓬勃的绿将大地覆盖。若是遇到持续数月的春旱，洋芋种就得经历种种磨难，导致大面积佘塘，甚至造成减产。不下雨，洋芋种会以惊人的忍耐力潜伏在土里等待时机，一旦雨季来临，它们就一齐发起冲锋，完成生命的蜕变。最揪心的情况是，老天下了一场雨，诱使洋芋苗钻出地面，随之就是长时间干旱，导致洋芋苗大面积枯死，这才是最残忍的。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乡亲们便心如火烧，焦虑不已，但又不能搬石头打天，只能认命。

点苞谷比点洋芋要讲究一些，比如土要敲打得更细，农家肥也要腐熟得最好，整理得更细，盖土要薄而平，否则娇嫩的苞谷芽儿就会潜黄，而且必须要浇水，否则苞谷种拒绝萌芽。除此而外，其余程序和点洋芋差不多。等到大部分苞谷苗都钻出地面，还得挑着水桶，提着苞谷种去巡检，发现缺塘的要及时补种，不然会造成减产。

繁育稻谷秧苗应该是所有农活中最精心的活儿。首先要严格把握节令，不误农时。稻谷播种育秧时间大约在阳历三月底四月初，也就是在阴历春分和清明节期间。播种前要把精选好的谷种用温水浸泡，然后装进团箩，覆盖上保温物品，放置在火塘边等温暖的地方催醒，太阳好的时候要抬到室外晒晒太阳。谷种有了温水的滋润，在火塘里炭粑粑火或阳光温暖的催促下，从漫长的冬眠中慢慢苏醒过来，打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个懒腰，开始了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和生理活动。几天之后，谷种顶端冒出针尖儿大的白白嫩嫩的细芽儿。此时有经验的老农就抓紧去平整秧苗着床进一步繁育的温床——秧田。秧田要整理得十分平整，做到田泥柔软细腻，没有其他杂物，否则拔秧时就会拖泥带水，费劲儿。老早以前有多大的秧田就捋多大的墒，十分考验种田人的技术和能耐。田面宽了很难整理平整，一些地方有凹陷，不利于晒田，积水的地方秧苗会被淹死，高的地方会被晒得发硬，拔不动秧，甚至拔断秧苗。遇上倒春寒，还得在田边四处生火驱寒、避霜。有了塑料薄膜以后，就将一整块田捋成一米左右宽的墒，用竹片或细竹子搭好架，蒙上塑料皮。这种秧田既容易弄平整，好管理，也避免了霜冻的危害。待谷芽儿长到两、三毫米长，便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播种。播种时得非常细心，撒下去的谷种要十分均匀，即单位面积内撒的谷种数量要大体差不多，否则疏密不均，秧苗发育不良。

育秧期间最痛苦的是赤脚下田。此时冬天余威尚在，春温未起，稀烂的田泥深处非常寒冷，原本热乎乎的双脚一踏入田里，寒冷之痛仿佛千针万刃刺向脚底和小腿，那种难受的感觉没法言说。受寒冷刺激、长期站立劳作的腿总是发生各种病变，比如风湿病、静脉曲张等。我母亲的双腿至今仍然布满一堆堆蚯蚓似的青筋，令她行走都困难，得经常服用舒筋活血的药片。我的双腿也有静脉曲张，只不过没有母亲的严重。

经过几个月的艰辛劳作，夏家湾的春天开始发生巨变。原本荒凉苍黄的山山岭岭爆米花似的绽放出各种各样的花朵。桃花似霞、梨花如雪、苹果花则介于桃花和梨花之间，粉红与雪白相间，再点缀上脆嫩的绿叶，甚是好看。李子花开得最夸张，雪白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一堆堆白山丘似的，小蜜蜂钻进去就找不到踪影。此时如果登上高处放眼而望，整个夏家湾都淹没在花的海洋之中，到处花香扑鼻，蜂飞蝶舞，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近年来，在政府的大力推动下，原来种植苞谷洋芋和稻谷的旱地水田全都被改造成了苹果园，苹果种植规模成倍增长，每逢春暖花开，夏家湾的花海更是让人震撼。

果农钱袋子的鼓胀与苹果种植规模的快速增长密不可分。每亩土地种植苹果的收入是种植苞谷洋芋和稻谷的数倍，特别是水稻种植程序繁琐，费时费力，收益最低，按照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逐渐被淘汰了。今年回家过年，听家人们讲起村里的发展情况让人振奋，不少果农学会了网络营销，将自家种植的优质苹果从网络上销往全国各地，且价格骄人。如今走在村子里，目之所及全是高大漂亮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楼房，曾经遍布全村、极不安全的土坯墙瓦房已不多见，村间道路全部硬化成了平整宽敞的水泥路，行路难的记忆一去不复返。曾经脏乱差的村庄摇身一变，化了妆似的干净整洁，与漫山遍野的花海门当户对。相信经过脱贫攻坚的洗礼，如今又沐浴在乡村振兴战略春风里的夏家湾的春天将会越来越美，越来越有活力。

心无挂碍，待到春天，到夏家湾走一走，逛一逛，心情肯定会格外得好！

夏文成：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于《诗刊》《中国艺术报》《北京文学》《上海诗人》等刊物，入选《2014—2015中国年度诗人作品精选》等诗歌选本，获“魅力乌镇”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2013年）及“孫犁文学奖”第一届散文大赛优秀奖，出版诗集《秋风不会将大地搬空》《我是我唯一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