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柏格森哲学背道而驰的柏格森式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的回忆与时间

2023-03-16 00:11
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柏格森普鲁斯特叙述者

杨 琪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柏格森对于时间与生命、物质与记忆的看法给予现象学、存在论和意识流文学以深刻启发,其所提出的绵延的时间观和直觉主义生命哲学对西方哲学、文艺和科学产生了巨大影响。普鲁斯特与柏格森同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法国作家,前者充满意识流动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常常被冠以柏格森式小说的标签,其与柏格森哲学的相关性是备受研究者关注的话题。本雅明曾谈到柏格森《物质与记忆》一书“在时间的绵延中说明经验的本质”,“普鲁斯特的作品《忆年华》或许被视为企图在今天的境况里综合地写出经验的尝试,这正是柏格森的想象”①[1]127。

普鲁斯特曾在巴黎大学听过柏格森的课,后来柏格森成为其表姐夫,两人有实质上的交集。普鲁斯特本人对柏格森十分崇敬,曾写道:“我对他十分尊重,他也一直对我非常关心。”[2]51然而柏格森对《追忆似水年华》的评价并不算好,“在思想上,这两个人彼此很不理解。柏格森在去世前不久对弗洛里斯·德拉特尔说,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无不激励和振奋灵魂,但他认为《寻找失去的时间》并非如此”[2]51。普鲁斯特也极力强调其作品与柏格森哲学观念的差异,“我的书也许就像‘无意识小说’系列的一种尝试:我会毫无愧色地说,这就是‘柏格森式的小说’,我对此坚信不疑,因为每个时代的文学都试图——顺理成章地——依附于流行的哲学。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我的作品主要表现不自觉的回忆与自觉的回忆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没有出现在柏格森先生的哲学之中,甚至还与他的哲学背道而驰”[3]250。因此,本文将从普鲁斯特和柏格森二人看待记忆(回忆)、文字与情感表达、时间与生命等问题的分歧入手,分析为什么普鲁斯特说其作品可以被称为柏格森式的小说,他所强调的其作品与柏格森哲学背道而驰体现在哪里?为什么柏格森认为《追忆似水年华》并不能激励和振奋灵魂?

一、柏格森式小说:无意识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之所以被认为是柏格森式的,用普鲁斯特的话来说,是因为其“也许就像‘无意识小说’系列的一种尝试”[3]250。柏格森认为无意识是“与意识生活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一起,而不是铺垫在下面的某种东西”[4]。20 世纪初,柏格森关于绵延与空间、身体与精神的理论在学术界正为流行,其绵延说对后世意识流小说影响巨大,绵延和意识流之间具有一种先定和谐的关系,意识流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在著作中多次引用柏格森的观点②。

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称为系列的无意识小说,是因为作品以七卷本的庞大体量呈现“遗忘与记忆的现象”[5]。整部作品描写了叙述者回忆自己睡觉时半梦半醒状态下所想象和追忆到的往事,往往由一段记忆(如对某个冬天我在母亲那儿尝到的蘸茶的马德莱娜蛋糕的味道的记忆)触发另一段更久远的童年记忆(如对儿时在莱奥尼姨妈家用来泡马德莱娜小蛋糕的一杯茶的记忆),从而展开童年在贡布雷的生活,由此开始以回忆的方式大致呈现了主人公成长中的所遇所感。在小说结尾,这个在回忆中成长的主人公回首过往,总结出一套个人美学经验,并终于开始动笔写他的第一部作品。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过去的事物看似被遗忘,却只是潜伏在表层意识之下,当下的感觉在不经意间唤起人们对那些看似早已遗忘的事物的记忆。叙述者从蘸茶的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跳跃到贡布雷的时光,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绊倒的一瞬间穿越回儿时的街道,由盖尔芒特亲王府里餐巾的硬度唤起对巴尔贝克海滩时光的追忆,等等。这些是由当下的感觉触发过去的相似感觉所唤醒的记忆,而无论是过去的感觉、当下的感觉,抑或两种感觉的联结,都是无意间的留痕:谈到贡布雷的两个“那边”,叙述者认为“这些景物至今仍然留恋着它们当年的无意识的或者散淡的风貌”[6]182,景物一直留在人们心中,成为精神领域的深层沉淀,回忆的过程不关涉任何智力上的努力,偶然触碰到感觉的契机,精神沉淀物便不自觉地翻涌上来。

普鲁斯特关于时间与记忆的艺术观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柏格森哲学的影响。首先,二者都认为存在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两种时间,后者更接近真实。柏格森在19 世纪末出版的《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提出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纯粹的,没有杂物在内,一种偷偷引入了空间的观念”[7]67,前者是柏格森所谓的绵延,后者是运用线性等空间术语来表现的钟表时间。绵延作为“纯粹的多样性”[7]70和不可分割的过去与现在的混合物,只关乎强度而不可以数测量,“一旦我们企图测量它,则我们就不知不觉地使用空间来代替它”[7]72。心理时间成为理解绵延的最好方式,它“只是意识状态的互相融化以及自我的逐渐成长”[7]72。普鲁斯特也承认存在两种时间,并在作品中表现了线性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冲突:“我简直难以相信,在两个金色的刻度之间,那短短的蓝色弧线下,竟能容纳下整整六十分钟!”[6]92《追忆似水年华》中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在童年常常痛苦地感到自己受制于物理时间,意识到“我并非处于时间之外,而是像小说人物一样受制于时间的规律,而且正因为如此,当我坐在贡布雷的柳枝棚里阅读他们的生平时,我才感到万分忧愁”[8]47。其次,二者都强调过去与现在这两种时间维度的共存状态。柏格森认为过去的心灵状态以其无意识形态存在于我们的内部,意识的内在绵延强调过去与现在共存的状态,而这共存是相互渗透的,“各瞬间是内于彼此而又外于彼此的”[7]160,正如音乐中陆续出现的不同音调彼此渗透、融合,营造一种整体的感觉,因此“过去以其整体形式在每一个瞬间都跟随着我们”[9]5。同样,在普鲁斯特看来,时间也许并不按顺序依次排列,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交织并存,“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甚至断裂”[6]5。过去与现在并非位于直线上一前一后的不同的位置,而是处于共存的状态,“一切回忆重重叠叠,堆在一起”[6]185,“我们生活中的不同时期就是这样互相重叠的”[8]167,而叙述者将“继续出入于同时在我的意识中并存的各种情况”[6]91。

基于相似的时间观,柏格森与普鲁斯特都认为人有不同层面的自我。过去与现在共存,无数个属于往昔岁月中的自我和人格不断迭置,当前的自我便处于更加复杂的变动不拘的状态中,受到环境的影响分化为不同层面的自我,用表层有序的自我去遮盖深层无序的意识状态。柏格森区分了深层自我与表层自我,表层自我(即深层自我在空间和社会中的投射)的意识状态只能并置排列,而深层自我的意识状态“彼此渗透和互相融化,每一状态被一切其他状态的色调所渲染”[7]112。深层自我是活生生的、经常在变化的,只有通过深刻自省才能达到。而通常我们只能注意到表层自我,“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生活,而是为了外界而生活;我们不在思想而在讲话;我们不在动作而在被外界‘所动作’”[7]159。同样,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通过主人公的儿童视角发现看似抒情而诗意的勒格朗丹或许存在“另一个自我”[6]130-131,具有势利而庸俗的一面;叙述者也迷惑于斯万先生出入高层和低层圈子的不同层面所展现出来的人格;凡德伊小姐和夏吕斯男爵是隐藏的施虐狂与受虐狂;阿尔贝蒂娜在叙述者眼中捉摸不定,似乎有无数种外貌和形象。这些永远处于变化中的人物展现了不断变化的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以及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

基于《追忆似水年华》在无意识方面的表现,普鲁斯特的小说可以被称作柏格森式的小说,其不仅否定了线性时间观,还通过无意识记忆强调现在与过去的共存状态。柏格森和普鲁斯特对心理时间的真实性、时间的共存性、自我的不同层面都有类似的把握。然而当普鲁斯特表示“每个时代的文学都试图——顺理成章地——依附于流行的哲学”[3]250时,似乎透露着自己的作品被时髦玩意的光环掩蔽而不被人真正理解的无奈。显然,普鲁斯特想强调的是其作品的根本思想与柏格森哲学的分歧。

二、背道而驰:柏格森与普鲁斯特对回忆的分歧

普鲁斯特通常被归为意识流小说家,但相较于其他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更倾向于将人物当下的所做所见融入意识而构成交错混乱的意识状态,《追忆似水年华》在形式上并没有太多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复杂技法,其更强调我们该如何看待时间与记忆。《追忆似水年华》中人物的言行发生于久远的过去而并非当下,整部小说也是躺在床上的叙述者用回忆构建的大厦。记忆恰恰也是柏格森哲学关注的重点主题,但普鲁斯特本人认为其与柏格森的主要分歧就在于这一主题。普鲁斯特认为其作品主要体现不自觉回忆与自觉回忆之间的差异,这是柏格森没有谈到的,也是其作品与柏格森哲学相背离的重要证明。本雅明则似乎为普鲁斯特的说法作了一个注脚,认为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柏格森理论中的纯粹记忆变成了一种‘非意愿的记忆’。普鲁斯特随即让这个非意愿的记忆直接对立于意愿的记忆”[1]128。但柏格森当真没有注意到两种回忆之间的差异吗?

(一)对回忆的不同划分:柏格森从性质出发,普鲁斯特关注唤醒回忆的方法

从对回忆的划分而言,普鲁斯特和柏格森关注的是回忆的不同层面,如果说柏格森对记忆的两种划分是从性质出发,那么普鲁斯特则是从唤醒记忆的角度对回忆进行分类。

普鲁斯特所说的自觉回忆是指有意地、努力地去回想,这并不能真正地保存过往,而只是些僵死的印象。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叙述者半夜每每忆及贡布雷,便只能看到一小块孤零零的光明,好像贡布雷只是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的楼上楼下、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时辰似的。贡布雷一定还有其他事物和别的时辰,但叙述者需要动脑筋才能想到一鳞半爪,他将这称为有意追忆,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绝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心中其实早已死了”[6]46。叙述者尝到泡过马德莱娜小蛋糕的茶水的滋味,心中顿时升起一些模模糊糊的令人激动的印象,为了努力回想,他接连重复饮茶的动作,然而第二口和第三口饮茶的效果却越来越薄弱,于是他停止了这种无谓的努力,明白了“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6]48。小说详细展现了回忆的显现过程:久远的印象以一团模糊的状态颤抖着、上升着,慢慢形成形象/视觉的回忆,同味觉联系在一起,而后又变为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如此反反复复令他绝望,终于在他放弃努力的时候,回忆却突然出现。不自觉回忆正是这种突然的、毫不费力的灵感般的闪现,正如童年的叙述者由胡同拐角处的一面粗糙高墙而想到贡布雷的教堂,由犬吠便想到车站大街一般。在普鲁斯特看来,只有不自觉回忆是美的风格所在,“不自觉的回忆让我们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中体验同样的感受,将这种感受从一切偶然性中释放出来,赋予我们以超越现时的本质”[3]252。

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提出记忆的两种类型,分别是“形象—记忆”和“习惯—记忆”[10]80。前者是大脑对日常生活中各个事件细致的、出于自然本性的储存,以形象表现过去;后者是倾向于行动的记忆,如背诵课文所得到的记忆。“习惯—记忆”通过反复运动延续和组织“形象—记忆”,建立一种回忆的机制、创造身体的习惯。

(二)回忆的意义的分歧:柏格森导向行动,普鲁斯特强调静观

柏格森谈到了有意记忆和无意记忆的区分,其站在记忆形成机制的角度,认为回忆和“感觉—行动”的组织结合的程度导致了有意记忆和无意记忆的差别,柏格森还举例说明这一点,认为儿童的感觉和记忆的组织关联较松,因此总将无用的印象照单全收,形成无意记忆,所以人们常常觉得小时候记忆力更好[10]153-154。这种区分与普鲁斯特关于回忆的划分在乍看之下是类似的:有意记忆对应自觉回忆,无意记忆对应不自觉回忆。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意记忆并不等同于自觉回忆,“‘有意记忆’是由所有那些与过去某个精确时刻没有直接联系的事情(如学会走路或骑自行车等)组成的,而普鲁斯特的自觉回忆是那种有意呼唤过去的精确时刻的记忆,由于它被贸然截取,甚至是‘死亡’的,所以只能给人一种贫乏的记忆图景”[11]。无意记忆也不等同于不自觉回忆,前者更接近于挣脱大脑控制机制而带来的无意识,而后者则以敏锐感受力和分析力下不断积累的生活经验为基础。普鲁斯特站在唤醒回忆的方式的角度进行考虑,所说的不自觉回忆的前提是现在和过去之间的联结点,即受到视觉、味觉、嗅觉等感觉的刺激,让人恍然想起曾经也感受过相似的感觉,于是一些在过去和当下都没有刻意去追忆的场景便突然以清晰的印象涌上心头,往事在眼前一一展开。从小说主人公马塞尔的叙述中看到,不自觉回忆本身具有深刻的意义,启发人们用静观和领悟的方式、用更丰富的观察视角、调动更丰富的感官去感受生活。《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是一位观察家、想象家,正是他儿时坐在马车上观察远方三座塔楼的变换启发了他的第一次写作,也正是他对于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等人的观察和想象驱动着他不断接近她们的生活圈子。

对于回忆的研究,普鲁斯特导向静观,而柏格森导向行动。柏格森用科学严肃的方法和诗意的语言阐述绵延、记忆和直觉,探讨时间和空间、身体与精神的关系,最终强调生命创造与自由意志,“生命犹如意识,每一刻都在创造着某种东西”[9]27,“我们持续下去,所以是自由的”[7]142。创造与自由和我们的行动紧密相关,因此,柏格森在谈论记忆时强调行动,即记忆通过身体感觉得以表现自身,他欣赏那些能调动有用的记忆建立习惯并作出积极反应和行动的人,那些让过去与现在、梦想的灵魂和行动的灵魂[10]167互相渗透的人,他们才能体现生命的创造力和自由意志。

由此似乎可以理解为何柏格森晚年阅读了《追忆似水年华》之后认为其并不是一部振奋人心的伟大作品了。或许在柏格森看来,《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不自觉回忆并不鼓舞人行动,因为它只是表现了回望过去的伤感和怀旧。柏格森认为“一个人,如果梦想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它付出行动,那么他的眼前无疑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他过去所经历的无数细节……(这类人)永远不会超越个别,甚至不能超越个体”[10]155。而普鲁斯特的小说主人公不正是儿时便立志成为作家,却在社交和幻想中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动笔吗?正因为柏格森强调行动的记忆,所以唤醒记忆的过程需要付出努力,需要“感觉—行动”状态和记忆本身相向而行的双重努力。我们需要不断抽出和定位那些有用的记忆,正如在昏暗的星云中定位亮点[10]170-172。而普鲁斯特在作品中强调不自觉回忆的偶然性,它更像是诗性的灵感,需要敏锐的感官和灵动的心灵才能把握这种偶然契机。《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是多么相信古代凯尔特人物寓灵魂的信仰,认为那些记忆中的往事“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6]47,而恰恰是这种偶然性的不自觉回忆更生动地重现逝去的时光。柏格森或许没有看到,《追忆似水年华》中充满偶然性的不自觉回忆所重现的过去的时光不是一种简单复现,而是一种创造。

三、《追忆似水年华》:激励和振奋灵魂的伟大作品

《追忆似水年华》是否真如柏格森所说的那样,是一部不能振奋人心的作品?普鲁斯特仅仅谈到自己与柏格森在回忆问题上背道而驰,实际上二人思想上的差别绝不仅于此。普鲁斯特在思想上与柏格森的分歧并不比他对柏格森的继承少,在对小说语言的态度和对时间问题的认识上更是存在诸多差异。

(一)柏格森对小说的态度:用文字分析与描述情感会歪曲情感

有研究指出普鲁斯特美学思想与柏格森哲学观念之间的差异之一在于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是完全的非理性,而普鲁斯特的艺术直觉在非理性之中还带有理性色彩[12],这种观点并不准确。柏格森在《生命进化论》中阐发了直觉意识,认为智力运动是对生命静止、片面的观察,要表现进化运动的真正实质需要直觉的参与。普鲁斯特对于智力的认知非常接近柏格森的观点,他认为艺术是一种本能,他在《驳圣伯夫》的开篇写道:“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13],认为“对生活的过分推理让人失去了反映生活的禀赋,一部过分推敲的作品难免有失生动,分析愈有深度就愈是缺乏色彩”[3]36。

普鲁斯特和柏格森都强调反智力的阶段性。柏格森是一位科学哲学家,他并不完全否定智力和理性分析,相反科学知识和理性分析是形成反智力的直觉的前提条件,就像明亮的核心是因为朦胧昏暗的边缘的存在。柏格森认为“‘理性知识’(科学知识)和‘非理性知识’(直觉知识)实际上是不可分的”[14],智力是进化过程中“具有起伏及深度的真实的某个层次所必需的投射”[9]49,只有经历了运用智力积累科学知识的阶段,才能达到运用反智力的直觉来获得艺术和生命本质的阶段。

普鲁斯特与柏格森真正的分歧并不在于是否反智力,而在于理性分析手法的应用对象上。《追忆似水年华》作为无意识小说,分析的目的在于展现人的情感:小说主人公在即将亲吻久别的阿尔贝蒂娜时,随着脸颊的凑近仿佛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15],通过“我”移动的眼光,对多头少女阿尔贝蒂娜移动的每一瞬间进行摄影机般的精细解剖。普鲁斯特必须借助“情感的经典分解”[16]。这种看起来精确冷漠的理性分析恰恰表达了一种极其强调主观性的感情哲学,难怪《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在得知阿尔贝蒂娜去世后感到:“我该忘却的不只是一个阿尔贝蒂娜,而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17]作为哲学家的柏格森则指出了分析与描述是如何歪曲情感的,他认为生命是持续的变化,活的情感是不断变化发展、互相渗透的,而文字却要求固定的形式。个人意识寻求表达必须使用语言文字,但悖谬在于表达一旦形成便反而损害流动不停的感觉,掩盖了个人意识中真正脆嫩而私人的印象,“创造这些字眼本来是为了证明感觉没有固定性,但在被创造之后,这些字眼却会把自己的固定性强制加在感觉身上”[7]83。因此柏格森赞赏那些揭示用语言分析与描述情感的荒谬性的小说家,同时批判那些将情感散布在纯一时间内、用大量语言表达情感的小说,“仅仅这个事实就可证明,他自己所献给我们的也不过是情感的阴影而已”[7]90。《追忆似水年华》恰恰就是这类小说。

(二)普鲁斯特在时间问题上的独特建构:大回望包含小回望

柏格森与普鲁斯特都强调心理时间的真实性,并认为过去与现在共存。但柏格森的共存是在绵延的意义上,总体是反对时间空间化,他曾自问:“时间能被空间充分地表示出来吗?”[7]151其回答是过去的时间能,而正在发生的时间则不能。的确,当下蕴藏着自由的动作和创造力怎能被静固的空间所充分代表呢?记忆失去了扩展性正是因为“把记忆放在物质中,你不会得到任何东西”[10]193。但普鲁斯特则使时间与空间以一种新的方式和谐地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普鲁斯特强调时间与空间、物质结合才能更好地领会并丰富时间这一无形之物。激发回忆的身体感觉本质上来自空间,无论是作者还是小说主人公,其对当下的思考和感知、富有创造力的写作的行动都与空间密切相关。在创作生活中,作家从一个个孤立的封闭容器中收集完整的过去,保存真实,常借助过去在现实的某种标示之物寻找灵感,“他在自己的卧室里收藏着大量照片,他拿给朋友们看,他自己也仔细观察,就像观察山楂花和玫瑰花那样,以便把连贯的灵魂倾注其中,并从中索取无声的倾诉”[2]108。在普鲁斯特看来,小说是时间和空间的心理学,是立体几何般的存在,他在随笔中写到:“您知道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那就好,对我来说,小说不仅是平面心理学,而且还是时间心理学。我试图孤立地对待时间这种无形的物质,因此就需要能够持久的体验。”[3]249普鲁斯特的时间和立体几何的美学观念决定了我们难以将其作品中的空间清爽地与时间剥离开:既然普鲁斯特将时间寓于物中,那么时间就要获得质量并占有一个空间,孤立对待则意味着这一空间的相对封闭性,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作为时间的隐喻容器,“一个小时并不只是一个小时,它是只玉瓶金尊,装满芳香、声音、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雨雪阴晴,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东西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间的某种关系”[18]。容器越封闭则香气越持久,散在的、独立的容器凸显了非连续性,这些相互独立而又封闭的时刻和地点本质上恰恰是要存在于自身中,不与其他时刻和地点相连。小说中的各个地点具有拓扑结构,“它们互相位于遥远的地方,就像海洋中心的岛屿,身处这些地点之一中,就会导致不可能同时身处另一个地点中”[19]116。而既然所追忆的是不具有连续性的时刻和地点,还能追寻到逝去的时光吗?《追忆似水年华》以对失去的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再征服开篇,反而似乎并未找回连续的时间,从那些犹如封闭的花瓶的私密空间中只能显示封闭地点和封闭时刻的形象。那么,普鲁斯特的小说本身不就是对其标题的解构?既然所寻找的结果在开头就已经得到,为什么还要继续追寻?在笔者看来,这些疑问忽视了《追忆似水年华》的文本结构。从故事本身来看,普鲁斯特的追忆无疑含有主体用一种抽离自我的眼光观察过去的自己的意味,这种眼光的融入使得回忆有了回望的感觉:躺在床上的叙述者回想自己的童年可称为大回望,叙述者不仅是观看童年的自己遭遇各种人事物、分析自己心灵的观众;同时也是随儿时的自己散步、观察、思考的演员。儿时的自己生性敏感,常陷入当下的猜疑和对过去的回忆之中,可称之为小回望,因此叙述者也常常在回忆中回忆儿时的自己的回忆,也就是说,大回望中充满了小回望。

《追忆似水年华》正是一部由大回望和包含其中的无数个小回望所构成的作品,犹如一座大教堂包含许多立柱和彩绘玻璃③,彩绘玻璃和浮雕立柱有自己的内容,共同构成、融入大教堂。小说中每个小回望可以独立存在,但众多的小回望非连续性地、乱序地涌现和隐匿,构成一个真正完整的混合体,即大回望。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的每一个当下都与空间相关、在回忆中跳跃,通过许多散落的、非连续性的时刻和地点串联成时间和空间的连续体验。起初,主人公抓住的只是散落的地点和时刻,“每个地点还固执地存在于各自的‘那边’,位于远处,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19]69。后来他认识到将“间歇和相反的片段裱装起来,以便有一个全景和连续的画面”[19]78。小说结尾,主人公决心开始撰写长篇作品,这既是结尾,也是开始。整部小说可以看作一段构思史或启动过程,在最后,时间和空间的确都没有被真正或完全找回,但时间和空间已经开始被真正找回了。小说的主人公曾对写作犹犹豫豫,在对其成长过程中散落的画面进行漫长的拾捡与追忆后,他终于定下了写作的决心。《追忆似水年华》在结尾开启了自己。

如果仅仅将《追忆似水年华》视为成长小说的变体或是普通的意识流小说,那么交错的小回望便足以构成作品。然而《追忆似水年华》却是建立于一个大回望的背景之上,要探讨《追忆似水年华》的独特思想内涵,需要思考大回望存在的意义。童年的叙述者是一个颇具随笔主义倾向的孩子,儿时的小回望太过微观,认为现在具有无限可能,因而常常陷入猜疑和幻象,又将过去永恒化,便不时感到焦虑和绝望。而在大回望的背景下,过去站得足够远,无形中便构成了童年和现在的对比,对于那些幼稚敏感的儿时回忆建基于当下叙述者幽深成熟的思想。基于大回望的追忆实际上完成了对过去的创造性重现,当下的叙述者认识到在回忆中他是在永远向未来入侵的当下重构着过去,于是过去便同未来一样具有开放性和多重的可能性。随着回望的时间跨度增大,重现的时光体现出更多可能性和创造力,也更能反映“我”在当下的状态和格局,呈现深刻的反思性,这是大回望存在的意义。《追忆似水年华》以精妙的结构,以大回望下隐含的对比,展现了叙述者对于时间(过去、现在和未来)和生命(创造、想象和行动力)的认识的深化——我们永远无法抵达过去,过去同未来一样开放,甚至取决于当下和未来,因此回忆并非对逝去的时光哀悼和感伤怀旧。在这个意义上,《追忆似水年华》是积极的,足以启迪和振奋心灵。

四、结语

通过分析普鲁斯特关于《追忆似水年华》和柏格森哲学的关系的自白,会发现普鲁斯特所强调的背道而驰有些言过其实:二者之间的差异并没有大到背道而驰的程度,而是探讨了回忆的不同层面。二者关注了相似的问题,存在思想上的分歧,但正如哲学上所说的,最小差异仍然是很大的,那些基于相似性之上的差异性反映出不同的生命观念。普鲁斯特夸大彼此之间的分歧,或许是由于在20 世纪上半叶的巴黎和柏格森哲学太过时髦的时代环境下不得已的做法。伟大的杰作应当受到时间的考量,正如《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凡德伊奏鸣曲最初并不让人惊艳一样,《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常被误解却值得耐心咀嚼和反复回味的作品,其独特而新颖的思想价值、美学价值以及深刻的反思性足以启迪和振奋人心,不应被简单地贴上柏格森式小说的标签。

注释:

①《忆年华》,以及下文所提到的《寻找失去的时间》,都是指《追忆似水年华》。

② 参见《柏格森书信选》中《致威廉·詹姆斯:关于无意识的领域和实证的形而上学》《关于“时延”与“意识流”的关系》等文。

③ 在普鲁斯特晚年写给友人盖涅龙的一封信中,他曾以大教堂比喻过《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评价其作品具有精密的结构(参见译林出版社2010 年出版的徐和瑾译本《追忆似水年华 第1 卷》导言部分,第10—11 页)。然而很多读者因作品中各种交叉的回忆与幻象、作品的篇幅而认为《追忆似水年华》缺乏结构、散漫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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