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而热烈的云

2023-03-18 08:06废斯人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浩子春雷

废斯人

1

那天,台风 “暹芭”抵达了湖南省,导致大别山区暴雨不断,我们几人挤在巷口的杂货铺里头,一边吃花生喝啤酒,一边观看央视播的抗洪救灾的新闻。浩子接到一个电话,说要去接他的姐姐。

外头下着大雨,无法骑摩托车了。浩子找到杂货铺老板,想借用一下皮卡车。老板说油贵。浩子爆了粗口,又说,老子整年在你这儿喝啤酒,你怕是钱没挣够。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扔在了柜台上。老板没做声,收起了钱,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浩子交了油费,就使劲地踩油门。这辆皮卡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北京组装的,已经 “老态龙钟”,而金属外壳又显得十分笨重,一路上,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哀叹,雨滴敲打在皮卡的外壳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坐在副驾驶的小栗,实在受不了这份嘈杂,喊浩子开慢点。浩子不听,一脚踩到底,在冲刺中,车身都摇晃了起来。

小栗瞪了一眼浩子。浩子的情况他都清楚。浩子是组合家庭,他有一个亲姐,嫁到了新疆,还有一个继父带来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叫春雷。这名字是继父取的,据说是生下她的时候,天空在不停地打雷,天雷烧了一个变压箱,半个小镇都停了电。

果然还是提前到了。浩子和小栗躲在车站外的雨棚里,两人沉默不语,一边抽着烟,一边瞅着街对面的发廊,大屏幕播放着篮球赛。

大概等了半个小时。一群黑车司机追逐着一辆大巴,大巴一停稳,黑车司机争先恐后地寻找拼车的乘客,这些乘客是去城区或者别的乡镇。浩子在人群中发现了春雷。他扔掉了烟,大喊了一声。只见春雷穿着一套粉色睡衣,脚上夹着人字拖,手里提着一个爱马仕的小白包,她一脸兴奋地冲向浩子,一个跨步跳到浩子的身上。“死小子,你这身高都一九零了吧。”

浩子抱住春雷,疑惑地说,“姐,你咋穿这样就来了?”

春雷从浩子身上跳了下来,笑着说:“我离家出走呗,当时我正在吃饭,吃到一半就想要离家出走,于是立马行动,什么都不要,提着包就出了门。”

浩子惊奇地说:“又离家出走?跟姐夫吵架了?”

春雷说:“那倒没有!你看我像吵架的人吗?既然回来了,那就不管他们了,我们先去搞点好吃的吧,一路上都饿死了。”

浩子说:“爸要知道你这样,非打断你的腿脚。”

春雷说:“他嘛,早就知道了结果,再说你怕他,我又不怕他!”春雷见浩子有所顾虑,便扯着他,往雨中走去。春雷突然夺过浩子手中的雨伞,把雨伞收了起来,使劲将其扔得远远的,然后扯着浩子的衣服,一同淋着雨。浩子先是愣住了,见是春雷也没了脾气,于是跟在春雷后头在雨中嬉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春雷不停地踩着水流,激起一朵朵水花,努力将水花引到对方的身上。春雷开心极了。不一会儿,从车站里走出来一批旅客,好奇地驻足围观姐弟俩落鸡汤的模样。

浩子说:“衣服都打湿了,不如回家换一套衣服,再出去吃饭。”

春雷不干。“等会儿碰到了父亲,见到我这副模样回到娘家,不得气死呀,先去吃饭吧。”

浩子说:“可是浑身湿漉漉的不舒服。”

“春雷姐,我可以把我妈的衣服偷出来。”小栗说道。春雷回过头,一个染着黄发,上身穿着大号的白色T恤衫,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生站在一旁。浩子连忙向春雷介绍了自己的兄弟。

春雷笑了笑,掐了掐小栗的脸,“以前的小屁孩,现在长这么大了。”

三人顶着雨,回到了车上。小栗又提了一遍偷衣服。春雷说,“我不穿你妈的,要不把你的给我穿。”

小栗犹豫了一下,脱下T恤衫递给了春雷。

“你真实诚,我开玩笑的,小镇上卖衣服的店多得是,买一套就是了。”

小栗 “哦”了一声,正准备抽回衣服,春雷拉住了一角,“不过你的腹肌还是挺明显的。”

浩子哈哈大笑。小栗羞得赶紧把白T恤穿了起来,结巴地说,“姐,你真坏!”

春雷请两人在小酒馆吃烧烤,她一个人喝了三瓶啤酒。在小镇上有个规矩,女生一瓶啤酒顶得上男生喝三瓶,浩子和小栗都喝了九瓶酒。春雷和浩子没醉,但是小栗脸红彤彤的,最后一瓶喝不下去,还在逞强,一口接着一口喝。春雷让浩子出去看还下雨不。浩子趁着撒尿出去一趟,回来说,雨停了。

春雷截下了小栗的瓶子,说道:“这酒还没喝到位,但是啤酒喝得肚子太胀了,不如趁着雨停了,外头凉快,出去走走,消消酒,再回来,谁都不许逃,都彻底喝晕掉。”

小栗想要回酒瓶,春雷拿起酒瓶一口气把它吹干了。小栗无话可说,只得给春雷点了赞。春雷推开酒馆的拉缩门,抬起头,天空呈现出一片红色,几朵云披上了金光,缓缓地游走在眼前。春雷笑嘻嘻地说:“我是不是喝晕了,天空怎么变成这个样了,五颜六色的。”

浩子说:“没晕,鬼天是这个傻样。”

跟在后面的小栗说道:“这几天,只要下了暴雨,到了黄昏,雨一停,天空就出现了霞彩,挺美的哈。”小栗掏出手机,对着天空一顿拍摄。

春雷转过头问:“你有工作吗?”

小栗说:“在婚纱店当学徒,因为疫情,婚纱店开不下去了,就失业了。”

春雷说:“原来是拍婚纱的,那拍照肯定有技术含量,赶紧给我们拍一张照片。”春雷就搂着浩子,做好了姿势。小栗晃悠悠的,一连拍了几张,都觉得不满意。他坐在地上,将手机照片放大,看到了背景里的山,他突然来了灵感,急忙说道:“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儿拍照绝对好看。”

浩子问:“哪儿?”

小栗说:“塔山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小城的全景。”

浩子抱怨地说:“你怕是喝晕了,塔山也太远了,还要爬山。”

春雷制止住浩子,说道:“就去那儿,我想去!”

2

几天后,浩子打电话给小栗,约黄昏一起去塔山看云霞。浩子那家伙酒都喝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爬山看云,很明显这是春雷的意思。小栗答应了。傍晚,雨停了,他们在塔山脚下集合。浩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春雷,小栗骑着另一辆摩托车,从山底一直冲到山腰。到了山腰,摩托车就上不去了。小栗带着他们从小路绕道到山的后背,那儿有一处凸出去的小山包,下面由几棵碗口大的黄山松托举着,形成一个小平台,可以容纳三五个人,站在平台上可以俯视整个小城,不仅如此,抬起头,可仰望一望无垠的天穹。在这个地方,可以好好地欣赏天和云了。晴了的天空渐渐变红,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红幕,包裹着半边天空,金灿灿的云朵形状各异,有的像动物,有的像植物,它们缓慢地在眼前移动。

春雷指着一朵云说:“快看,那朵云像不像外星人??”

浩子说:“后面那朵云就是外星人的飞船。”

春雷说:“他们是不是来接我的?”

浩子说:“接你干啥?”

春雷说:“我其实是外星人,他们来接我回到母星去。怪不得,我跟周边的人格格不入,原来我是外星人。”春雷对着云朵疯狂招手,大声喊,“我在这儿!”

浩子也跟着招手喊:“外星人,我姐在这儿,她太坏了,把她带走吧。”

说完,春雷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小栗拿着手机对着云彩拍了几张,又从背包里翻出了饮料,递给了浩子和春雷。浩子没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罐啤酒,春雷看到了,立马抢了过去,大喝一口,然后问小栗,“你在婚纱店当过几年学徒?”

小栗说:“大概一年吧。”

春雷说:“那你应该给很多人拍过婚纱。”

小栗说:“不多,我主要是打下手,只有摄像师有事请假的时候,我才上去凑数。”

春雷说:“你有没有拍过特别好的婚纱照?”

小栗想了想说:“有吧。那是一个秋日,在一片田畈上,麦子已经被收割了,田埂上,零散木梓树摇曳着乌红乌红的树叶,那是一片黄光红影组成的世界,连阳光都变得温柔。新郎托着新娘的腰,我正准备拍的时候,新娘忍不住亲了一口新郎,然后新郎又吻了回去,两人一直吻着。我喊了一声,他们也没分开。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看着他们吻,仿佛时间都静止,而我也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春雷喝了一大口啤酒,说道:“他们吻的时候,你看到舌头了吗?是湿吻还是干吻?”

小栗哈哈大笑,说道;“伸了舌头,所以是湿吻。”

春雷说:“那你是不是很馋呀,看了那么久。”

小栗说:“馋倒是不馋,只是觉得挺好的。”

就在这时,春雷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号码,是父亲,她就把手机递给了浩子。

浩子接通手机,父亲在那边一通怒吼,让春雷立马回家。浩子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挂了,对着春雷说道:“姐,你惨了,爸真的生气了。”

春雷说:“他迟早要生气,生气就生气呗,过会儿就好了。”

浩子说:“这次可能不会那么快好。”

春雷坐下来,大口喝酒。浩子问:“姐,你为何离家出走,姐夫对你不好吗?”

春雷说:“他对我还行,没打我,没骂我,事事顺着我。”

浩子说:“那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春雷说:“那天是过半夏节,你姐夫那儿很重视这个节日,要做一桌子菜,大小碗加起来十八道,婆婆是个能干人,菜都是她做的,没让我插手。做完菜,然后就是吃饭。你姐夫知道我爱吃吓,就给我夹了一只虾,婆婆看到了,就把虾放在我面前,方便我夹,还帮我盛了一碗猪脚汤,我喝了一口味道不错,然后我突然就好难受,不是大姨妈来了,是心理的。我一直坚持着,坐在那里吃饭,强迫自己要理性,手却抖了起来,脚也抖了起来。我实在受不了,起身就走了,出了家门,买票就回来了。”说着,春雷就哭了。

浩子说:“姐夫没追出来?”

春雷说:“我躲起来了。我一跑出门,就在小区口的垃圾箱后面躲了起来,等他们都走了,我再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了客运站。”

浩子说:“你这都成惯犯了。”

小栗见春雷抹着泪水,从裤兜里翻出了一大坨卫生纸,那是他早上上厕所剩下的,递给了春雷。小栗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春雷接过卫生纸,把卫生纸摊开,整个脸塞进纸里,号啕大哭了起来。

浩子咬咬牙说:“是谁欺负你了吗?我去弄残他。”

春雷说:“没有。”

春雷想起第一次与男人见面的场景,那时她刚从护校毕业,在一家药店实习。男人来买感冒药,说有些嗓子疼,要买强效药。她觉得男人感冒症状比较轻,建议男人买中成药。男人说强效药可以打个预防针。她见男人顽固,直接说,没药。男人就多看了他一眼。

小栗说:“姐夫是你初恋?”

春雷点了点头。

浩子说:“姐,你就是从来没恋爱过。好不容易有一个人站出来,送送东西,问问冷暖,你就心软了,就以为是爱情。”

春雷站起来,捶了浩子几拳头,打在他的腰上,“你懂爱情?你懂个头!”

浩子觉得痒痒肉被搅动了,吱吱地笑了起来,“最起码我谈过的恋爱比你多,你只谈过一次。”

春雷又用力打了浩子几拳。浩子笑得更厉害了。浩子说:“姐,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懂!”

春雷说:“我也不懂。”

她望向天空,如此的红,如同她结婚的那天,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喜庆极了。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吉服,凤冠霞帔,周边好多人,到处都是人,她被团团围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她不知所措,连空气都呼吸不过来。正在她慌张的时候,手被牢牢地抓住,她一看,是丈夫。她立马张开手,与其五指相扣,顿时有了安全感。她抬头,看见夫家的门楣,上面书写着 “光宗耀祖”。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一个家庭。

电话又响了,春雷看都没看递给了浩子。浩子一看,是姐夫打来的,刚接通。春雷像是一头母狮,从地上一跃而起,抢过电话,然后挂断。

3

“你再跟我说一下,他们是怎么接吻的?”

“这个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一说吧,我想听。”

春雷和小栗在小城的街道上晃悠,正值黄昏,大多数人都在吃晚饭,街上没有什么人。淡淡的余晖铺在路上,看似软软的一层棉纱,与周边街景的倒影相交错,每走一步,光在动,影子在动,世界万物都在动。

小栗问:“你婆婆来了,你不回去吃饭好吗?”

春雷说:“她来又不是找我的。”

小栗说:“怎么会?那么远来,就来找你回去的。”

春雷说:“她是来给我爸施压的,当初父亲问我嫁不嫁,我答应嫁,他让我要考虑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歹亲家的家庭条件还不错,经营连锁药店。我跟他保证,嫁得好不好我都认了,而且我又不是图他一分一毫的钱,我自有底气。”

小栗说:“那你后悔吗?”

春雷没回答。她沿着黄色的光影往前走,光影一闪一动,人越走越晃,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那时她和男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男人约她出来吃饭,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去老地方。当她走到广场的时候,突然音乐响起,一道道喷泉从广场中央飞喷而出。男人从喷泉中钻了出来,抱着999朵玫瑰。她惊呆了,广场上那么多人看着她。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掏出花束向她求婚。周边看热闹的人一起起哄。她顺势自然地接过戒指。两人相拥在一起,她感觉到了男人的体温,滚烫得像熔岩。想必,那也是自己的体温。

小栗说:“姐,你在想什么。”

春雷说:“想什么,不知道想什么,总觉得心里有根刺。”

小栗说:“什么刺?”

春雷摇摇头。那是被温柔包裹的一根刺。婚礼的前几天,她曾询问男人何时去办结婚证。男人支支吾吾的,没个准信,她也没多想,婚礼都办了,能出什么问题。可是婚后半年,对方始终不愿意办结婚证。她问男人,男人一次次沉默。最后是婆婆出来跟她解释的。婆婆说,你也看到了,门楣上都写着,光宗耀祖。当地的习俗是,女人生了男孩之后,再领结婚证。她当时为之一震,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她跑去质问男人,男人说了一句,一方水土,一方习俗。这边的习俗就是这样的。春雷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家只想要个生孩子的女人。可是,男人是个老实人,对她的好又是那样的真切,她无论如何都不信,男人会骗他。她又问男人,领了结婚证就是夫妻,我们没领证就不是夫妻。男人说,可是我们办过婚礼,拜过祖宗,我们就是夫妻了。婆婆也发誓,过了堂,就是我家的媳妇,你放心,我家不会亏待你,而且不是不让你们办,我们这儿是这样的。别人家要求是男孩,我们家不管生男生女,生了之后立马给你办。

春雷躲在房间几天,为这事茶饭不思。她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太纠结了,结婚证就是一张纸,这张纸证明不了爱情,何况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可是……无论春雷怎么说服自己,这个包裹的刺,始终消不了。

小栗说:“你要吃冰棍吗?”

春雷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杂货店门口摆放着一台冰柜。“可以呀,我想吃小布丁。”

“我请你吃。”

春雷蹲在杂货店门口,认真舔着冰棍,像是吃着自己的不甘心,每一口都冰冷。而小栗吃冰棍就直接咬,咬下一边,嚼两三下就吞入肚中,没多久,一根冰棍就吃完了。他把冰棍的木棍当作飞镖,狠狠地扔向远方,木棍飞到了对面街铺的屋顶上。小栗发现,停在店门口的皮卡车钥匙没拔。他突然想去兜风,向春雷使了个眼神,春雷秒懂。两人偷偷溜上了车,将车开了出去。

“不知道杂货店老板是啥表情,肯定很惊讶。”小栗说。

“他跟在后面骂你。”春雷透过反光镜,看到了杂货店老板在后面追了几步。

“让他骂吧,反正他也挣了不少我们的钱。”

小栗狂踩油门,皮卡车使出最大的劲往前冲,发出轰隆的声音,过往车辆纷纷避让。他们又来到了塔山的山腰,准备看云,然而今天没有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天气也闷热。

“今天不知道看不看得到云彩。”

“要等一场雨吧。”

“天气预报说有雨。”

“那就等等吧。”

他们坐在了一棵松树下。

“姐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小栗问。

春雷没有立马回答,她想了想,男人的确是个好人,家务他基本都做,而且做得好,从不让人费心。这些都是装不了的。春雷说:“他很老实。快别说这些了,问你那么多遍,你到底说呀,他们是怎么接吻的。”

小栗没办法,望着远方的小城说道:“他把她推到墙上,然后相拥在一起,轻轻地吻着嘴唇,慢慢地,双方热烈了起来,更加疯狂地亲吻,都吻出了呻吟声。”

春雷说:“真好!”

小栗问:“不可能吧,你没试过?”

春雷说:“你猜。”

小栗没猜。

春雷看到了一个背影,坐在院子中,一旁的小桌上摆放着瓜果,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吃着西瓜。那个背影春雷很熟悉,就是她的男人。那是日夜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画面,她想静静地坐在男人的身边,就那样安静地陪着他。春雷发现,这是多么低的要求,而且早已经达到了,只是发现自己不是冲动,而是真的喜欢男人,喜欢到想占有他,所以必须拿到那个证,她才能完全安心。

小栗说:“姐,我跟你说个事。我舅舅给我找了工作,是油漆工,我不想干,舅舅跟我说,人不能就这么耗着,试一试,说不定跟想的不一样。”

小栗能说出这样的话,春雷有些惊讶,“你不想当摄像师?”

小栗说:“会做摄影的,我挣钱了,就回小镇开个婚庆公司。一条龙服务。”

春雷说:“那还不错,栗老板。”

小栗笑着说:“不知道是哪年哪月。”

就在这时,小栗的手机响了。“我姐的手机打不通,你们在哪儿?”浩子在电话里焦急地问。

“你管我们在哪儿!”小栗说。

“快把电话给她,有重要的事情。”

小栗没有办法,开了免提。浩子急促地说道:“姐夫带了一堆礼物过来,说是赔罪。姐的婆婆也来了,也说是赔罪。现在爸很生气,下了死命令,要她立马回家,让我务必把她找到。”

小栗看了一眼春雷。雷阵雨一下子就下了,雨水像是倒开水一样,淋在他们的身上,不到五秒,全身都湿透了。两人都站在原处,接受雨水的冲洗。

春雷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

小栗说:“你说什么?大点声。”

春雷大声地说:“回家去吧,有些事总归是要面对的。”

4

在送春雷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漫天橘红色的光线将整个世界包裹。一朵巨大的云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线,它缓缓的,从南往北移动。

小栗见春雷一直低着头,于是提醒她看一眼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鸭梨?”

“哪儿像鸭梨了。”她仔细地打量,喃喃地说:“我看倒像一个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酣睡,你看那是他的小鼻子、小手。”

春雷摇下车窗,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云朵,一把抓空,她又举起了手,再去抓。小栗看到了,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抓云朵吧。小栗使劲地把油门踩到底。皮卡发出哐哐的声音,车身都振动了起来。小栗抹了抹仪表盘,说道:“老家伙,最后一把,冲出去。”皮卡似乎也感应到了,响声越来越大,积蓄了动力之后,嗖地冲了出去,拼了老命往前冲。春雷感觉不可思议。

小栗说:“姐,快去抓云彩吧。”

春雷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外,够着天边的云彩。一次两次三次,都没有够到。皮卡的速度渐渐地降下来了。

小栗大声喊:“姐,再来一次。”

春雷伸手一抓,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手掌紧握,欣喜地钻回车里,将那东西放在心口。

小栗又看了看天空。他停下了车,把手机伸出窗外,左挪右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为那朵逃走的云拍了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大,很是满意。春雷也够着头过来看。

“真漂亮!”

“送给你吧,当礼物!”

“无缘无故的,为啥要送礼?”

“姐,你要回去了,再见不知道是明年,还是后年。”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

“你婆婆都来了,你肯定拗不过她的,何况你丈夫对你挺好的。”

春雷没作声,小栗见状,只好踩油门,在街巷中穿梭。不一会,就到了春雷家的楼下,浩子已经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着,他见着春雷,两眼放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笑嘻嘻地抱着春雷。

“姐,你连我都瞒着!”

“你不是说父亲火冒三丈,要拿我是问吗?”

“姐,那是父亲逼我说的,我不那么说,你也不会这么早回来。”

“你小子,连我都糊弄?”

“谁叫你先骗我。”

跟小栗打完招呼之后,浩子带着春雷上了楼,一进门,屋子里挤满了亲戚,齐刷刷地看着她。还没等她回过神,亲戚们就围拢了过来,问她反应强烈不,是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甜的。

父亲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笑,他笑起来,皱纹一动一动的。父亲佯装不满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通个风,我在家啥都不知道,还骂了你一顿。”

春雷看着周边一张张嘴,都不知道听谁讲,她仿佛又回到了结婚的那天,整个人被团团围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她的脖子不停地上抬,上抬,她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要是长触角就好了,可以一下子跳上天花板,不用下来。

就在这时,婆婆从人群中钻了进来,拉着春雷的手,将她从人群中带到了沙发上。“你怀孕的事我晓得了,你看的医生跟我们关系铁得很,你要早跟我说,想回来住一住,我就派车送你回来。”

春雷打量四周,没有看到丈夫。婆婆发觉了,连忙说:“我让儿子在家准备鸡鸭鱼肉,还有你爱吃的菜,搞几桌酒席,热闹热闹,再为你补补身子。”

原来如此。春雷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回去。”

婆婆说:“不回去也行,这我也想到了,毕竟在娘家养胎自在,我跟亲家公商量,我隔三岔五带吃的过来。”

周围的亲戚连忙附和,夸赞春雷有福气,婆婆想得周到。

春雷摇摇头,哆嗦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婆婆连忙起身,从包里拿出了户口本,塞到春雷的手上,“我知道你想要结婚证,那都是小事,户口本给你,随时都可以办的。”

大家都攒着喜气,有人劝说她,莫生气,对孩子不好;有人说,孕期的女人是这样的,脾气忽大忽小。只有春雷低下头,端着户口本,她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全身都在颤抖,再仰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她抖得更厉害了,所有的气升到嗓子里,到了爆发的极限,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我要离婚!”说完,就扔下户口本,推开了众人,跑进房间,拴上了门。

整整一晚,春雷躺在床上,她一直想着离婚两个字,可笑,自己从来没结婚,哪有离婚一说。和丈夫两个人,只要一人离开了,另一人就成了陌生人,在法律上完全没有关系。办了婚礼,却像没结婚一样。她所有的委屈无人知晓,她搞不懂婚姻,搞不懂爱情了,就那样似有似无,还把自己紧紧捆绑住,动弹不得。

她伸手摸了摸肚子,她要当母亲了,按道理,为了孩子,她得隐忍,她不能熬夜,得马上入睡,心情变好,这才能好好保胎。她想着孩子一步步长大,她得做好多的事,像她的父亲那般,忙碌的,操劳的,围着孩子转。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本没想要这个孩子。她忽然感觉肚子动了一下,这肯定是幻觉,才一两个月孩子都没成形,怎么可能动?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反复地抚摸,心里说不清楚,像是冥冥之中,都有定数。

春雷从床上起来,打开窗户,天已经黑乎乎的一片。她拿起手机,翻到小栗拍的那片云朵,她将照片放大,一点点地移动,对着外面的天空,高高地举起来,仿佛自己置身于火红的云层之上。她坐在云朵上,缓慢地向前移动,底下是静谧的小镇,横七竖八的街道上行人无几。云彩带着她前进,远离了那些熟悉的地方,她也不去张望。天穹发出红色的光线,她感觉浑身自在,伸开双手,大风扑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衣服吹了起来,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不禁感叹地喊出,好温柔呀,这风好温柔呀!

5

小栗从省城回来了。浩子开皮卡车去车站接他。几年不见,小栗已经开始蓄胡须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天下了雨,两人站在车站前的车棚里躲雨,对面的发廊关闭了,门口堆满了垃圾。

浩子给小栗递了根烟,“兄弟,混得怎么样?”

小栗说:“还行吧,反正干摄影这行,就是民工的命。我打算攒几年钱,回来开一个婚纱店。”

浩子说:“那混得不错呀。”

雨停了,天空出现云霞,红色的光芒正照在两人的脸上。

小栗吐了一口烟说:“看到这云霞,想到了那年和你姐一起去追云霞。”

浩子笑着说:“是呀,好几年没有抬头看天空了。”

小栗说:“你姐呢,有消息吗?”

浩子说:“前几天往家里寄了照片,她和孩子在泳池里玩耍,看样子过得还行吧。”

小栗说:“听说她离家出走了,一直没怎么和家里联系。”

浩子说:“是的,她走了之后,我父亲也气坏了,到处找,没找到。婆家也找了,也没找到。他们是想把孩子抱回去,我父亲和亲家大吵了一架,双方就一刀两断,也就那样算了,没有了来往,反正他们又没领证。”

小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在手机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那是他送给春雷的照片,一朵自由而热烈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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