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2023-03-18 08:06王晨阳
文学港 2023年3期
关键词:机器人

王晨阳

名叫白树的少年伫立在一堆蜗牛壳状的礁石上,被向岸风吹拂着衣角。正如他的名字,他像一棵熬过冬季的瘦弱树木,青涩的树叶过早脱落殆尽,在轻薄的风中摇摆不定。在他眼中,蓝色的阳光照耀着橙色的大海,弧形的海彼端是游泳能靠岸的弧形天空,天空宛若一座漂浮的岛屿。在礁石底下,一只腐烂的海鸥被潮水推到岸边,张开的狭长鸟喙仿佛正准备诉说往事。

白树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进行搜索,很快流露出失落的色彩,最终停在一座沙堆的城堡上。那大约有半米高,就在潮水几乎可以触及但又差那么一点而无法触及的所在,是有四个尖顶的城堡,顶端插着作为旗帜的褐色塑料袋残片。它伫立在那儿,似乎是在捍卫什么,周围除了凌乱的人类脚印,还隐约可见两行形状奇怪的足迹。可是连横行路过的螃蟹都对城堡不屑一顾,它太脆弱了,咸味的海风不断吹走表面的沙粒,让城堡的形状渐渐改变,用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略微凸起的沙堆。他喃喃自语:“如果当风吹走一粒沙的同时又吹来一粒沙,而且刚好填补之前留下的空缺,那城堡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不等于零,只不过无限趋近于零而已,虽然在普通人看来二者没有区别。沙粒处于动态而非静态中,城堡的轮廓在风中渐渐变形,一切朝着无可避免的方向发展。

白树没有再说什么,他抬起头来,看见两只飘飞的金属蝴蝶,它们忽高忽低地互相追随。那合金的薄翅因为锈蚀而总是停顿,所以它们每隔一会儿便下坠,接着立即上升。

困惑的白树注视着困惑的金属蝴蝶,它们的动作轻盈而又迟缓,与其说是在飞行倒不如说是在飘浮。他伸出手想要捕捉其中一只,看上去并不难,这时,远处刺耳的铃声响了。白树意识到了什么,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跳下礁石吃力地往小镇方向跑去,蓝色阳光下,那轮廓宛若不可抵达的蜃景。

在长跑过程中,白树开始感到缺氧,急促的呼吸让他忽略了周围的变化。他经过废弃的火箭发射架,它伫立在长满野草的旷野,是附近最高的人工建筑。发射架上依稀可见火箭升空留下的焚烧痕迹,整体结构有点倾斜,所以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还竖立了许多印着骷髅头标记与 “危险勿近”的牌子。

最后一次火箭发射是白树出生以前的事情了,在他看来,铁丝网后面只是一片野兽出没的废墟。为了抄近路他翻过被藤草缠绕的铁丝网,到另一头的铁丝网那里,从被剪开的三角形破口钻出,中途路过三只巨型轮胎和两个空汽油桶,钻过破口的那一刻,断裂的铁丝钩破了外衣,擦破他的胳膊,血渗了出来,但他并没有察觉。

他继续奔跑,杂草从混凝土路上的凹陷与裂缝处野蛮生长,那些指导交通的油漆标记已经被磨损得无法辨认。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地,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标语牌,比如“当心野生动物出没”“外出必须得佩戴面罩”“下雨天禁止出门”。那些标牌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去犹如一群被遗忘了的墓碑。显而易见,这里是禁止的事情很多的地方,其中有一块最为古老的标牌,上面写着 “饲养赫氏羽织虫是违法行为”。

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生物,据老人们说,它们比磷虾还要透明,形状近似于狭长的蜘蛛,学名为赫氏羽织虫,是这个星球特有的生物之一。它们在七百年的幼虫期内栖息于阳光照耀的浅海,以浮游生物为食,在第七百个年头的满月时节纷纷蜕壳飞向天空,汇聚出天文数字的庞大群体后顺着季风进行迁徙。熬过整整七百年的幼虫期后它们只有几周的成虫期,接着便会死去,为了珍惜短暂的生命,它们途中不断交配,不断啃食所有见到的东西。不管是岩石、树木、动物或金属,它们全能吞噬,除了空白的凹陷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所以它们迁徙经过的地方,许多生物会突然消失,甚至有过一座岛屿凭空消失的场景。通常它们都生活在海域周围,但偶尔有少数飞往内陆,散佚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它们喜欢栖息在阴影之中,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只猫沿着长满爬山虎的围墙蹑步前行,在转角处纵身跃下,身躯进入房屋的阴影但没有落地的声响,连骨头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猫甚至对自己的死亡毫无察觉。

当然,关于赫氏羽织虫的一切,没有得到过科学实证。相较于有形的野兽,人更害怕潜伏于无形中的威胁,对这种至今为止只在传说出现的生物,人们通过假设、猜测与臆想丰满了它的形象。它被视作这颗星球的清理程序,类似于《圣经》中天启四骑士的存在,当生命积累到一定程度,打破了平衡点,赫氏羽织虫便会像旅鼠那样超量繁殖,变得潮红的身体显现在所有目光下来清除一切。

白树对那些禁令一点也不在乎,他穿过金属拱桥的桥洞,从河流改道后留下的干涸河床进入旁边的水泥管道内,然后从学校旁边的下水道推开井盖爬了出来,回到了名为β镇的地方。这个小镇建在山丘的边上,曾经因为捕鱼业的兴盛而兴盛,但现在已经没落了。有一条弯曲的水泥公路穿过小镇,房屋都建在两旁,形成了狭长的建筑群。这里有一艘停在山坡上的巨型军舰,对,一艘停在陆地上的军舰。军舰两边的可伸展侧翼已经断裂,底部的螺旋桨也锈迹斑斑,有人估计过这艘船的重量约为2.4万吨,现在没有哪家工厂能建造这种钢铁巨兽了。这家伙曾经在天空自由飞行,在月光下航行于飘浮不定的云海,留下一条凝固的云痕。在上一次战争中,它被炮弹击中后迫降在β镇的山丘上,现在被丛簇的树木包围着,舰炮仍高傲地对准着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谁的一声令下,就可以再度发起进攻,继续那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战争。

白树穿过空无一人的狭长街道,那些屋顶的风向标发出此起彼伏的悲鸣。他回到没有围墙的学校,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里面一排排有许多空位的座椅,那些懒散的同学没有人注意他。他说:“抱歉,我迟到了。”

讲台上年迈的生物老师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扶了一下眼镜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下次注意,回自己座位上去。”

白树低下头说:“是,老师。”

生物老师叫住他:“确切地说,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白树停了下来:“是,老师。”

生物老师继续说:“你是不是又去外面了?”

白树确定鞋子上没有粘着沙粒之后,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只是在家里睡过头了。”

生物老师并不相信他的说辞:“睡过头了?外面是很危险的地方,去年就有一个小孩失踪,我不希望哪天你也失踪。现在,给我回座位上去。”

白树低下头说:“是,老师。”

“要知道当初先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面对着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白天很热,晚上很冷,还有各种难以想象的灾害。在这种情况下,先民们依旧顽强地开拓了这里,让我们这些后代得以繁衍生息……五十年前我就在这间教室里了,不过是作为学生,那时教室里面坐满了人,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常常因为看不到黑板而只得站起来。学生都很刻苦用功,哪像现在,能够按时上学就已是好学生……”

生物老师已是垂暮之年,听力、视觉和反应能力都在退化,每次上课他都会啰里啰嗦地讲好几百年的历史,因为他活在过去,缅怀由于回忆的滤镜而显得美好的逝去时光。说到动情之处,生物老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拭湿润的眼眶,然后特意叫白树站起来,停顿几秒说:“白树,你来讲讲有哪些危险区域。”

这跟九九乘法表一样,是所有学生第一天上学就要学习的东西,白树站了起来双手在背后搭在一起,他熟练地回答:“禁止未成年人涉足的区域包括但不限于——D区、矿井、西部森林、海边、206公路、火箭发射场、352公路、北部沼泽……”

墙上有一张交通地图,凡是禁止涉足的区域都被涂为黑色,特定时间内允许涉足的区域被涂为蓝色,整张地图上只有β镇的区域是允许自由活动的白色。所以白树花了三分钟才背完,他在心里嘀咕:直接改为除了β镇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可以随意涉足不就好了?那样就不用背这么冗长的禁令。

但这样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等白树背完,生物老师让他坐下:“希望你能一直记住这些。”

教室内只有十六个学生,这也是这所学校高一年级的全部人数,而且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退学,白树相信最后会只剩自己一个学生。因为捕鱼业的没落,萧条感在人们之间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搬离这个偏僻的地方,去很远的地方谋生了。白树跟很多同学告别过,他们要跟父母一起搭大篷车离开,答应了会寄信回来,但是到目前为止白树并没有收到过。尽管镇上的邮筒一直在收信,可他怀疑压根就没有邮差,每次等信件装满就会被取出直接烧掉。

同桌用胳膊推了一下白树:“你去海边了吧?”

白树点点头。

同桌抬起手托住下巴:“又去找邮差啦?”

白树点点头。

同桌用笔在纸上画不规则的圆:“明天还会去找?”

白树点点头。

同桌给不规则的圆加上几笔画成乳房:“但你明天肯定还是找不到,不光是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找不到,永远都找不到。”

白树经常外出探索,他想要找到邮差,想要恢复这个镇跟其他镇的联络,但一直没找到过。此刻空旷得能激起回音的教室内,学生们各有心事,可以说没谁在认真听讲。看着寥寥无几的学生,生物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画了一棵猴面包树的轮廓,粉笔摩擦的噪声格外尖锐,他提高声音说道:“现在,大家把书翻到第十五页,这一课我们要讲人类的起源……”

断裂的船桨被潮水冲上海滩,弹涂鱼在腐殖的污泥上翻滚,刺鼻的腥臭让红树林窒息。白树穿着雨靴经过泽地,手中拎着一盏煤油灯,挎着帆布背包,像是在进行一个人的游击战争。在繁茂的红树林中,树冠挨着树冠,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能穿透层层枝叶,幽暗的四周到处是怪异的鸟叫声,不时会发现沉默的蜥蜴匍匐在树皮上注视自己。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他没有遵守禁令,又一次出现在海边进行漫无目的地探索。

听老师说,禁止去海边是因为海水被污染了的缘故,那导致一些海洋生物基因变异,变得极具攻击性,它们甚至会到陆地上掠食。这是他第两百三十二次违反禁令,私自外出探索,可他却从未遇见用腮呼吸的怪物。他早就不相信大人的话了,认为那不过是一群老顽固罢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去观察一直在变化的世界。每次外出回去之后,他都会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一份调查报告,不过到现在他也没有得出任何自己期望的结论。

穿过红树林,便看见一条沿海修筑的铁路,它处在陆地的边缘,此刻由于涨潮海水略微漫过了枕木上的铁轨,若有列车沿着铁轨自远方驶来,势必泛起层层涟漪,在车后留下一道马上消散的浪潮。在视线尽头那里,一座残破的露天站台略微高出水面,木头站牌写着“β站”,一个候车乘客也没有,一丛丛蒲公英在砖块之间的缝隙生长。列车早就停运了,白树从未见过一节节车厢相连的列车,只在书籍插画中见过照片。很小的时候,他那已经垂暮之年的祖父躺在可以摇晃的藤椅上抽烟,除了等待死亡外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于是祖父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应该是在战争刚爆发的时期,还有邮差到β镇来,一切正在变糟但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祖父在他祖父的卧室抽屉里找到一张蓝色车票,发车时间是下午四点,那天下午他逃课跑去站台,希望能搭车去距离很远的α镇看转学到那的女同学,他喜欢她。但是在站台上,无论他踮起脚眺望还是蹲下来闭上眼睛,列车始终没有出现。他等啊等,在站台的每个角落都留下惆怅的身影。当天黑以后列车仍旧没有出现,他感觉被欺骗了,将蓝色车票撕成碎片撒到倒映星空的水面上,然后沿着铁轨踏上回家的路。返回的路在感觉上比来时更加漫长,沉浸在幽暗的怀抱中,他开始恐惧,每隔一段距离便擦燃一根火柴,用手温柔地罩住微弱的火光。看着水面倒映的另一个自己,另一根燃烧的火柴,他觉得世界在水面上颠倒过来,他分不清楚哪一边是天空哪一边是海洋,也分不清楚哪一边是自己哪一边是影子。

现在,抵达空荡荡的站台之后,站在祖父出现过的位置,白树没有停留沿着铁轨往前走去,看见了远处铁轨旁露出水面的巨型水泥管构件,它一半埋在水面之下,另一半上面正燃着一堆篝火,一个穿雨衣的家伙盘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扔字典那么厚的书本。他毫不畏惧,主动走到篝火边坐下,拉长青涩的声音跟对方打招呼:“请问——你是邮差吗?”

对方举起玻璃瓶往喉咙里灌散发汽油味的液体,接着发出夹杂刺耳噪声的沙哑声音,每说出一个词之后都会有略微的停顿,连续几个词之后就会有较长的停顿:“邮差?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指将一个人的信送到——另一个人那里的职业?”

白树说:“是的。”

对方说:”我不是邮差。”

此刻白树才发现,对方是个锈迹斑斑的人形机器人,简陋的钛合金外壳已经磨损严重,身上拼凑着许多不相匹配的部件。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一个摄像头坏掉了,另一个则闪烁着红光,正在分析白树的数据,可由于系统老化而迟迟无法得出任何结论。它的胸口有一块长方形空缺,那儿本该镶嵌着出厂时配置的铭牌,说明型号、出厂时间和使用寿命。

白树的语气变得严肃:“根据机器人法典,作为人类,我要求你提供自己的全部数据。”

机器人说:“我出厂于甲虫公司,生产标号T-1765,在新纪元5910年激活,主要依靠太阳能提供能源,但也可以通过汽油补充额外能源。内置数据库的核心芯片可使用寿命预期为80年,到目前为止已经运作112年……”

白树说:“其他出厂数据呢?”

机器人说:“抱歉,无法回答,数据库搜索不到相关内容。”

白树的目光流露出失望,看着早应该报废却依旧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人,他脱下一只雨靴倒出里面的泥浆,然后说:“我真希望你是个邮差机器人,很多离开的朋友答应寄信,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机器人说:“抱歉,我的数据库无法分析——这句话是否有潜在含义,你说希望我是邮差——是确切的愿望,还是失望之后——需要安慰的暗示?如果是前者我会回答——这是超出我能力的指令,无法执行。如果是后者——我也无法安慰你说‘总会收到来信的’,因为邮差出现与否——属于不确定的事情,如果我那样说属于说谎……”

白树愣住了,他知道机器人必须服从机器人法典,强调一种精确,模棱两可的话语会让对方产生混乱,毕竟机器人只能按照话语的字面意义进行理解。他看着篝火中先泛黄再焦黑,最后化作灰烬的书页,用严肃的语气说:“那么我想知道你的主人是谁?”

机器人说:“抱歉,无法回答,数据库搜索不到相关内容。”

白树说:“你以前从事哪种工作?是家政机器人,医疗机器人,还疏导堵车的交通机器人?”

机器人说:“抱歉,无法回答,数据库搜索不到相关内容。”

白树说:“以前有一种叫雪鹳的鸟,浑身洁白,鸟喙是鲜红色的弯钩状,两翼边缘是黑褐色的。我只在图册上见过,因为它们在战争期间灭绝了,你被制造于战争开始之前,我想问你见过那种鸟吗?”

机器人说:“抱歉,无法回答,数据库搜索不到相关内容。”

白树说:“那你究竟知道什么?”

机器人说:“我现在正在执行指令。”

白树说:“谁下达的?”

机器人说:“抱歉,无法回答,数据库搜索不到相关内容。”

白树觉得有些头晕,他说:“那么指令内容是什么?”

机器人说:“无论碰到何种情况,还能够运转的话都沿着铁轨走下去,到铁路尽头的小镇把携带的急救胶囊交给当地的医生。”

白树说:“你身上的铭牌上哪去了?”

机器人说:“被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偷走了。”

白树将手伸向篝火,等感到灼烧的疼痛再缩手,他说:“真是一条无聊的指令,让你做搬运工。”

此时此刻,风停了,但白树并没有察觉到这屏住呼吸般的寂静,远处山丘上树木的枝杈不再互相抵触,水泥管周围的海水不再起伏,平和得犹如湖泊。似乎整个世界被卡在了这个瞬间,需要他说些什么来重新启动,可是他面对着遗失了大部分数据的机器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一直被动回应的机器人的眼睛闪烁绿光,反过来问白树:“请问有吃的吗?”

白树反问:“吃的?”

机器人说:“对,含有蛋白质、脂肪或葡萄糖的食物都可以。”

白树没有问机器人为什么需要食物,干脆地拉开拉链,从挎包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给对方:“你还记得自己出发的地方吗?”

机器人伸出由于硅胶破裂而露出内部机械的手,迟钝地接过压缩饼干,它的衣领里钻出一只棕貂,它将压缩饼干掰碎之后喂它:“不记得了,搜索数据库,最早的画面上,就是我独自在铁轨上前行。”那只棕貂亲昵地依偎着机器人,像啮齿动物那样啃食饼干碎屑,深紫色的瞳孔透露出对白树这个陌生人的警惕。机器人则轻轻抚摸它的背脊安抚它,难以想象冰冷的金属可以有如此温柔的动作,机器人仅剩的眼睛闪烁的绿光转为蓝光。

看着眼前的情景,白树说:“带着这个小家伙也是因为指令吗?”

机器人说:“不是。”

白树说:“那是因为什么?”

机器人说:“孤独。”

白树无法理解:“孤独?”

机器人提高音量:“没错,因为孤独。”

白树指着棕貂说:“也就是说它是你的助手啰?”

机器人说:“确切地说,是朋友。”

“不可能!”白树打断它说,“肯定是你的内置程序错乱了,正在不断衍生乱码,让你产生错误的判断。机器人是不会感到孤独的,只会出现各种故障,产生看似悲伤、痛苦、亢奋的行为,可故障不能认为是一种情感。”白树看着快要熄灭的篝火,摇摇头作出结论,“你只是坏掉了而已。”

机器人没有反驳,反而是那只棕貂浑身的毛发竖立起来,瞳孔缩小,对白树摆出攻击的姿态,直到机器人制止它才重新钻回雨衣里去。又起风了,风吹过时卷起书籍燃烧剩下的灰烬,构成回旋的形状。在白树眼中,此刻天空、陆地与海洋的界限被打破了,它们折叠起来,将混淆了云絮与波涛的自己包裹在内,所有的色调溶解在透明之中。

半小时后机器人突然站了起来,一副随时会散架的样子,它挪动身体,结果一个零件因为螺丝松动而脱落。白树将其捡起来还给它,它将其重新组装后缓缓走下水泥管,回过头说:“现在我得继续上路了,告辞。”

白树说:“还要走多久才能到铁路尽头?”

机器人没有回头:“不知道。”

白树说:“留下吧,我可以帮你修复那些错误的乱码。”

机器人回过头来:“谢谢,可是啊——有的时候错误比正确更加迷人,既然如此,那就将错就错吧。”

也就是在这一刻风吹起了机器人身上的雨衣,让白树看到它头部断裂的天线,手臂侧面的凹槽,以及肩部已经非常模糊的鹰形标识。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几度眨眼之后确认那个鹰形战斗机器人的标识,而凹槽则是填装弹夹的地方。在教科书的描述中,在大人们的谈论中,在传唱的童谣中,有鹰形标识的机器人简直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它们被称为 “除草师”,是最完美的杀戮机器。老师们教授的危险事物中,除草师排在第一位,是遇见之后没有生还可能的恐怖存在。在上次战争中,这批机器人被装上机翼如秃鹫飞过天空,通过热感应器探索出直径一公里内的生命,然后全部杀掉。执行冷酷命令的它们沾满鲜血,毁灭了许多城市,让妻子成为寡妇,让孩子成为孤儿,让死亡之花开遍大地。它们同样遵守《机器人法典》,不过是经过修改的法典,毕竟任何法律都是人类根据需求制定的,有正义的需求,自然也有邪恶的需要。

看着眼前这个残破迟钝的家伙,这让白树感到难以置信,无法将其和自己儿时噩梦中的形象联系起来。在他的印象中,那本该是重型机铠的巨人模样,而非与人无异的瘦弱模样。他双腿的肌肉紧绷起来,目光搜索着附近可以当做掩体的东西,犹豫要不要逃跑。经过无比漫长的一分钟后,当他看见棕貂从机器人雨衣内钻出绕到肩部,犹如依恋母亲的孩子,他选择停在原地目送像是在水面漂浮的颓唐背影。机器人犹如上了发条后沿惯性运作的玩具,每走一段距离那个松脱的零件就会掉落,它就得停下捡起再装回去,金属零件落在水面的回声以鸟的形态飞到白树耳畔。时间无比残酷,杀人机器在岁月流逝中执行着一条指令,其间不断遗失数据,沦为了与棕貂相依为命的流浪者。白树注视沿着铁轨走在海面上的机器人,那快成为海天相接处的虚点,他想要对它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曾经,白树年幼时,在群星闪烁的夏夜,炎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入睡。他的母亲为了哄他入睡,坐在床边给他扇扇子,同时哼唱安眠曲。

白树睁着灵动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星空问妈妈:“妈妈,旧地球是什么样子的,那里有邮差吗?”

妈妈说:“旧地球呀,那里有邮差,他们骑自行车到处送信。”

白树说:“那里有大海吗?”

妈妈说:“有,不过那里的大海是蓝色的,阳光是橙色的。”

白树说:“那里的人们是什么样的?”

妈妈说:“那里的人追求自然,自己耕种粮食,自己挤牛奶,禁止使用机器人替代人类的工作,所以他们没有遭受高科技的祸害。”

白树说:“不对呀,那样的话,那我们的祖先又怎么离开旧地球的呢?”

妈妈说:“当时地球人也拥有科技,但是会以正确的方式使用科技。而我们的祖先是罪人,背弃崇尚自然的法则,私底下研究各种被禁止的科技,最终被判处有罪流放到这里,我们都背负着原罪,所以现在的环境才这么差。”

白树说:“妈妈,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妈妈说:“我妈妈告诉我的,就是你外婆。”

白树说:“那是谁告诉外婆的呢?”

妈妈说:“外婆的妈妈呀。”

白树说:“那外婆的妈妈,肯定是从她妈妈那听来的。”

妈妈说:“小树真聪明。”

……

到了今日,白树已经遗忘那个炎热的夜晚,忘了妈妈哼唱的歌谣,可是对旧地球的憧憬根植在他心中,对他来说那里是没有忧虑、没有污染、没有战争的故乡,是只有在梦中才能抵达的所在。

凄厉的广播如不祥的乌鸦飞速钻进大多数人的耳朵,是一级警报,声音在抵达某种边际后回荡。这无异于突然的空袭,还没有谁做好心理准备,要知道连台风来袭也只不过是二级警报,上次一级警报要追溯到几十年前的战争爆发。因为如此,所以很多人不知道警报意味着什么,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仰视无比清澈的天空,上面空旷得让人感到无尽的虚无,连一只蜻蜓也找不到。

随后播报的语音说:“全体人员请注意,全体人员请注意,一群赫氏羽织虫正沿西北季风从γ镇方向往本镇方向而来,请立即进入室内躲避,紧闭所有的门窗,无论信仰为何都跪下祈祷吧……”

在山丘上,几个工人砍伐掉一整片树木清理出搭脚手架的空间,试图修复那艘军舰。他们不甘心就这样承认文明的倒退,像是古代建造奇观来宣示一种雄心的行为,他们想要修复这头为战争而创造的巨兽。为了这个梦想,他们熔化一些包括锅碗瓢盆在内的铁器,想要先修补军舰身上众多的窟窿。当警报声传来,惊起一群潜伏于林中的飞鸟,它们飞向天空后不久又折返,似乎根本寻觅不到安全的所在。那几个工人来不及回到镇上,他们看着那群鸟,最终从窟窿处躲进军舰长满灌木丛的内部。

对叛逆的白树而言,他不相信大人们强调的各种禁止事项,自然也不会相信大人们认为赫氏羽织虫会带来末日的传说。当别人插上门栓,融化热蜡液浇灌孔隙,撕下透明胶布封堵裂缝,构筑起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上不堪一击的防线,准备作战一般严阵以待。完全不设防的白树站在散发蘑菇味的阁楼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峻的目光通过洞开的长方形窗框等待从远方而来的客人。

阁楼四周的木架上摆放着形形色色的玻璃罐,用于保存各种昆虫标本,大部分是他父亲外出时收集的,小部分是他外出时收集的。里面有两个脑袋的绿鞘角虫,有六边形的草覆虫,有长满绒毛的工蜂……在陈旧的右侧木架上,玻璃罐堆砌出一堵琳琅的水晶墙,其中有个玻璃罐看上去是空的,目光透过弧形的玻璃表面,只能看见另一个瓶子内扭曲的蓝色蝴蝶。

然而那并非是贮存氧气的空瓶,里面装着赫氏羽织虫的标本,肉眼看不见其外貌,但伸手可以把握其形状。这是白树父亲某次外出带回来的,那天晚上在电灯泡昏暗的光线下,他父亲让他触摸标本。由于心理作用,怯懦的他像是在对火焰伸出颤抖的手,神经线在触及之前就有了过激反应,迅速缩回。如此几次之后他终于触及那隐形生物的外壳,他说:“像一只蝴蝶!”

多年之后的此刻,浅蓝的阳光越过窗台上一丛枯萎的葵花,照在他父亲当初坐的椅子上,依旧是这个潮湿得散发蘑菇味的阁楼,白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过去与现在重叠于眼前,他既无悔恨也无伤感,岁月的尘埃没能在他内心留下略微的悸动。

他来到阁楼上,是想从堆积的杂物中找一件东西。突然的警报声打断了他的行动,他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看着地平线的树木像是在等下雨。

虫群真的出现了,这个群体的直径大约几公里,从远处看是一群密密麻麻的点,它们体内泛着一种红色掠过上空,汇聚在一起形成席卷整片天际的赤潮。在传说中以恶魔的形象出现,它们第一次显形,隔着玻璃窗观望的人们却无法将这种动人的生物与末日联系起来。它们不是丑陋的蜘蛛状,而是漂亮的蝴蝶状,若是在黑夜,它们迟钝的飞行会被误认为群星的舞蹈。

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打响了,羽织虫不需要特意进攻哪里,它们如同流淌的河水渗透到所过之处的一切空隙。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对抗入侵者,一开始张开网捕捉,接着用锅盖扣住,随后举起凉鞋到处扑杀,可依然节节败退。从走廊退到客厅,从客厅退到楼梯口,从楼梯口退到卧室,最后退无可退被淹没在羽织虫的浪潮之中,接受非自愿的洗澡。按照传说,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彻底的屠杀,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会被啃食得连一根骨头也不剩,给未来的新生命腾出空间。当许多人闭上眼睛,在胸口画宗教符号,准备接受不幸的宿命时,那预言中的图景并没有成真。

从窗户、从门口、从管道涌入白树所在的阁楼后,它们像参加一场聚会,在玻璃罐之间穿梭增殖出无数的倒影,让人眼花缭乱的翅影互相重叠。或许对羽织虫而言不光建筑物遍布着漏洞,脆弱的人体也遍布着漏洞,白树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们如深海中觅食的鱼群穿过海藻丛一般穿过自己。他感觉被无数双异性的手抚慰,所有的感官正在缓慢融化,丧失掉自我的外壳,如同破裂的空玻璃瓶被四周的海水渗透。

如果这是一种死亡,那这是最温柔最甜蜜最难舍的死亡,白树感觉回到子宫当中,被温暖的液体包裹,分解成无数不可再分解的颗粒,这些颗粒被打乱重新构成崭新的自己。他呆滞地注视摊开的双手,想要从指隙间看到宿命落下的帷幕再度拉开,可只能看到一滴液体沿着眼眶下坠穿过指隙落在尘埃表面,往四周溅射出看不见的碎片。

跟台风过境后一样,在这场袭击过后,人们的脑袋如下过雨的菌类纷纷从角落里冒出来,祝贺别人还活着。他们到处检查,看看有什么需要修复的。没有一个人、一台锅炉或一栋房子消失,一切都维持旧貌看上去安然无恙。可没有谁注意到的是,遗忘这一无法痊愈的传染病席卷了所有人,大家都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实际上忘记也没关系的往事,或许是对初恋女友的承诺,或许是对病故母亲的忏悔,或许是遗忘掉曾经发生的一次遗忘。

难道那些羽织虫以记忆为食吗?

确切地说,它们以一切存在为食,但是它们吃掉一部分后会溶解自己的细胞转化为吃掉的物质,填补上那一部分空缺,就像拆掉一块积木又填补上一块相等的积木,让一切维持原状。人在不知不知觉间被全部替换掉,毫无感觉,唯一的后遗症便是,想要回忆起某些事情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

这种卑微的生物或许便是如此,它们是自然中的一种零,减少一部分的同时增加一部分,让生与死在局部互相抵消。和人类的传说相反,它们是一种无比温柔的生物,对世界没有任何恶意。或许,它们短暂的生命只是为了成为别的生命的一部分,作为一种胶水,黏合那些生命内部难以察觉的裂痕。

白树也忘记了什么,不过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记刚才要找的东西,知道在找什么但不知道在找何物,这种沮丧感如沸腾的泡沫蔓延全身。他继续在阁楼里翻找,粗鲁的动作简直是在拆房子,让所有的木板和砖块颤抖。他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那些蒙着灰尘的玻璃瓶开始摇晃起来,连墙上挂画像的钉子也逐渐松脱。他觉得抽屉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宝箱,比外面看上去要大的里面堆积着超出想象的东西,只不过没有珍宝,他找到过期的电影票,干瘪的昆虫尸体,报废的机器部件……诸多被过往岁月淘汰掉的垃圾呈现在面前,像是山崖边断裂的岩石切面,由深到浅展现出不同的年代。

随着当啷的声响,一块金属牌掉落到地板上,近似棱形的落地声在他圆形的感觉上戳开一个伤口。他将其捡起来随手扔回抽屉内,接着在片刻犹豫后重新翻出,上面写着——

T-1765号战斗机器人,甲虫公司,新纪元5910。

以此为触发点,分散于不同时间的记忆得到黏连,拼凑出一种早已存在但未被发现的事实。白树回想起铁路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那个在旅程中不断丢失数据——也就是不断丢失记忆的机器人,它的胸口丢失了一块铭牌。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手中的牌子正是它丢失的,上面记录了它的出厂时间,记录了它的各项数据,记录了它是一部杀人机器。

这是白树父亲的东西,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个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他少年时代在海边收集的。这意味着他父亲以前遇到过那个机器人,也意味着那个机器人以前就来过这里,也许来过几次,也许祖父还是少年的时候就见过它。想到这里白树摊开一张破地图,由于不再有列车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去,铁路不再被标识在地图上。但是,在战争爆发前铁路线环绕着整片大陆,作为不规则的圆形并没有明确的起点与终点。也就是说,机器人像是被诅咒的西西弗斯一般,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铁路上,正在执行错误的无法完成的指令。

还是没有想起忘掉何事,白树看着一排排玻璃罐,自己也落入情绪上的密封玻璃罐当中。想要回忆起重要的事情却回忆不起来的时候,很可能羽织虫已经将其吃掉,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可即便遗忘,也会留下记忆的凹陷,人通过这种空洞,会知道一件事发生过只是想不起来而已。而真正的遗忘,是认为一件曾经发生的事情不曾发生,遗憾的是人无法确定这点。

羽织虫离去之后天空再度变得清澈,在外面的路上,几个孩子完全没有末日警报刚刚解除的样子,他们拉长线放起了自己做的风筝。鲤鱼形的风筝升空,画成椭圆形的眼睛仿佛在寻找并不存在的同伴。学校的生物老师拿着仪器,检测原本重金属超标的水沟,发现赫氏羽织虫经过后水质更干净了,它们净化了一部分被污染的存在。

生物老师惊讶地想,或许它们不是这个星球的删除系统,而是这个星球的修复系统。

经历这一切的白树感到疲倦,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许历史并非一条从衰败走向消亡的单线,尽管周围的一切很糟,但没有糟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也许被战争破坏的环境正在缓慢复苏。而普通人能做的,不是祈祷神明拯救或者干脆毁灭这一切,而是从身边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修复这个星球。万物既然有其伊始就会有其终结,但对渺小的人类来说,那是千百万年后的事,因为过于遥远而对当下不具任何意义。

毕竟有些东西无法通过寻找得到,只能通过创造来得到,打定主意的白树写了一张 “代寄书信”的牌子挂到门口,准备自己当邮差,明天开始骑旧自行车到处给人送信。现在,他又躺在弹簧床上,注视着长霉菌的天花板,想象那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星空。

M-542号行星距离地球大约42光年,是一颗自西向东自转,同时围绕T-95号恒星公转的类地行星,现有65亿-70亿岁,有两颗天然卫星,分别是地狱星和天堂星。自转周期为25小时12分,公转周期为391.3544天。表面积6.4亿平方公里,其中85%为海洋,15%为陆地,南北两极为永久冻结的冰层。

毫无疑问,M-542号行星与地球极其相似,是距离地球最近的适合碳基生命生存的星球。正因为如此,经过数次无人飞船的勘探后,它被确定为人类向太空殖民的第一个落脚点。六千年前,人口日益膨胀,资源日益匮乏,环境日益恶化的地球发射了法厄同号飞船,上面配置了四百个护育机器人,三十五位休眠船员,十万只冷冻的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动物受精卵,以及其他各种殖民所需的物资。一旦抵达目的地,休眠船员就会苏醒,指挥机器人会将各种受精卵移植到人造子宫中培育,这样便能以最短的时间复制出一个人类社会。

经过两百七十年的漫长旅程后,法厄同号终于抵达M-542号行星,在一处毗邻蜗牛壳状礁石的海湾着陆,升起一面旗帜,向地球发送了成功的讯息。这让当时的人类以为历史即将进入新的纪元,向太空开拓的大航海时代来临了。可遗憾的是,法厄同号的成功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奇迹而已。之后发射的第二艘移民飞船由于故障而在太阳系边缘解体,第三艘移民飞船偏离航向最终坠入黑洞,第四艘移民飞船遭遇陨石撞击而自爆,第五艘移民飞船在准备阶段就因为资金链断裂而中途叫停……经过超级计算机的评估,每发射一百二十艘飞船才可能有一艘平安抵达目的地,而人类社会正在倒退,已经没有经济与物资的基础支持这种行动。

简而言之,法厄同号不过是人类赌博中罕见的幸运儿罢了。

人类在M-542号行星开始了新的生活,按照大航海时代的习惯,他们将这个星球称为新地球,建设了一批被称为新伦敦、新新奥尔良、新莫斯科或新巴黎的城镇。在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似乎都正往好的方向发展,殖民者们认为在人间建造出伊甸园也是可能的。

而在M-542号行星繁衍开来的人类度过一段和平岁月后,发生在旧地球的一切不可避免地在新地球重演。第一场婚礼,第一次节日舞会,第一批收获的小麦……这片被开垦的处女地,正如很久以前的地球一样,有着充满无限可能的勃勃生机。当然,除了美好的事物,肮脏的事物也在不断衍生,第一桩犯罪,第一次环境污染,第一场传染病……毕竟人类既善良也邪恶,既美丽也丑陋,既诚实也虚伪,这个总是自相矛盾的物种就是种种问题的根源。

与此同时,地球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科技的倒退导致殖民地的人们和母星逐渐失联,彼此知道在遥不可及的太空彼端有自己的同类,只是相距了不可弥合的距离。正如一条河改道后分隔在两岸的田鼠会逐渐往两个方向演化,分隔在两颗星球上的人类也是如此,在不同环境中产生不同的变化。随着时间流逝,历史记录在口口相传中渐渐变形为传说,真与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寄托了不同时期人们的不同想法。在特定的一段时间内,当夜幕降临,两边都会有母亲在哄孩子入睡时,指着窗外的星空,讲述在极其遥远的星球生活的同类。毫不意外,两边的故事都充满浪漫遐想,一边说地球是没有烦恼的故土,一边说新地球是遍布福音的新家园,都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一方,毕竟人对不可知的远方必然怀有不切实际的憧憬。

就像在九点把时钟指针拨回零点,即便如此指针还是会走到九点,只是被推迟了而已。在旧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新地球上,只不过晚了一些而已。种族与种族的纷争,宗教与宗教的纷争,阶级与阶级的纷争,这一切犹如蜘蛛网互相交织成茧,最终孕育出战争这头怪物。这些斗争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在纷争中因为认知不同,双方都会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这是正义与正义的较量,最终由众生来承担恶果。

白树生长在战争结束后的新地球上,对他而言新地球已经是旧地球了,出生之后就必须面对这个残破的世界。面对这样的世界,即便不为他人所理解他也一直在寻找邮差,他寻找的并非什么具体的人物,只是想为自己的困惑寻找到合理的答案。

在地球上,在群星闪烁的夏夜,炎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入睡。一个男孩躺在靠窗的床上,他的母亲为了哄他入睡,坐在床边给他扇扇子,同时哼唱安眠曲。

男孩睁着灵动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星空问妈妈:“妈妈,新地球是什么样子的,那里有纳米机器人吗?”

妈妈说:“新地球呀,那里有纳米机器人,他们能进人身体里,消灭各种器官上的癌细胞并修复,是最厉害的医生。”

男孩说:“那里有大海吗?”

妈妈说:“有,不过那里的大海是橙色的,阳光是蓝色的。”

男孩说:“那里的人们是什么样的?”

妈妈说:“那里的人追求进步,有着大胆的创新思维,不断升级革新,开发出许许多多造福人类的科学技术,不像我们因为因循守旧而落后。”

男孩说:“我们的祖先为什么留在地球呢?”

妈妈说:“因为我们的祖先愚昧无知,因为害怕风险,不敢尝试,还阻挠他们的计划,因此被他们抛弃在地球上。因为走的都是聪明的掌握科技的人,留下来的人逐渐堕落,不但没能发展出更高级的文明,还倒退成现在这个样子。小智一定要努力学习,以后改变这一切。”

男孩说:“妈妈,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妈妈说:“我妈妈告诉我的,就是你外婆。”

男孩说:“那是谁告诉外婆的呢?”

妈妈说:“外婆的妈妈呀。”

男孩说:“那外婆的妈妈,肯定是从她妈妈那听来的。”

妈妈说:“小智真聪明。”

……

后来,小智遗忘了那个炎热的夜晚,忘了妈妈哼唱的歌谣,可是对新地球的憧憬根植在他心中。对他来说,那里是繁荣发达、科技先进、生活富足的新天地,是只有在梦中才能抵达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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