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影评的物质性探颐
——基于布鲁诺·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考察

2023-03-18 08:19马楠楠
电影新作 2023年6期
关键词:行动者写作者媒介

马楠楠

近年来,学界越发关注物质性视角对理解文化技术、数字流散等“非物质形态但却具有物质特性的事物”的重要意义。1作为哲学领域“物转向”(The Material Turn)的领军人物,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曾提出“黑箱”效应,指出当一台机器高效运行时,人们往往只关注它的输入和输出,而忽视了其内部结构的复杂性。此时,这台机器便犹如一个密闭的“黑箱”,因而导致了一个吊诡的现象:一项科技越成功,它反倒越发不透明和模糊。2当前的网络影评研究也呈现出典型的“黑箱”效应,即研究者们大多以文本为中心,专注网络影评的内容、价值和意义,分析作为知识生产结果(result)的网络影评,忽视或遮蔽了网络影评赖以生成的物质媒介及其生产过程,因而无法触及网络影评的本质与内核。本文旨在跟随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简称ANT),力图打开网络影评的“黑箱”,观察其内部结构,剖析作为过程(process)的网络影评,追踪网络影评写作者、写作媒介、写作环境、影评阅读者等诸多“行动者”要素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并产生效果的,从而揭橥网络影评的内部机制和知识生产过程,把握网络影评的深层文化特质。

一、“物”作为网络影评的逻辑起点

布 鲁 诺· 拉 图 尔“ 行 动者网络”理论思想来源于“联结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associations)。“行动者网络”即由“行动者”所构成的“网络”。所谓“行动者”,“不仅指行为人(actor),还包括观念、技术、生物等许多非人的物体(object),任何通过制造差别而改变了事物状态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行动者’”。3不同于以涂尔干为代表的“社会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the social),将社会定义为一个外在于个体的、特定的实体领域,布鲁诺·拉图尔对社会的认识继承了塔尔德(Gabriel Tarde)的联系原则,认为社会是一种“循环的流动”,是“实体的联合”(an association between entities)。在传统哲学中,“物”是惰性的、被动的,其意义是被人赋予的。布鲁诺·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则打破了自然与社会、主体与客体、观念与实在的二分法,重视非人类实体(non-human entities)、“物”(things)的能动性,强调使“物”参与到行动的进程中,指出“除了‘决定’和作为‘人类行为的背景’之外,物可能授权、允许、提供、鼓励、许可、建议、影响、阻止人类行为,使之成为可能或者受到禁止”。4布鲁诺·拉图尔的理论将“物”作为阐释世界的中心,重新思考人与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在关于科学知识生产的研究中,拉图尔认为,科学技术与社会是不可分割的杂合体(hybrid),在这个“杂合的世界”中,人类不再是发号施令的主体和行动中心,人与非人、人与物的地位是相同的,并特别强调科学实践的物质操作性。“我们从未面临客体(objects)或者社会关系(social relations),我们面对的是人和非人组成的链条,没有人见过纯粹的单一的社会关系……也没有纯粹的单一的技术关系。”5需要注意的是,拉图尔提出非人行动者(actant)与人类行动者具有对称性的“能动性”,并非意味着两者具有同样的意识和行为能力,而是说在科学事实的形成过程中,被“卷入”到行动者网络之中的行动者通过自身的“特性”影响了网络的动态演变过程。6行动者网络重点强调的是人与物之间的异质联系性,强调“物”的生成性和流动性以及“物”制造差异、改变状况的功能。

在当前的网络时代,人与物之间的联结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网络影评而言,媒介/物不仅是平台或载体,也是其意义生成的逻辑起点。“媒介是我们的经验世界变革的动因,是我们互动关系变化的动因,也是我们如何使用感知的动因。”7作为数字技术和媒介融合的产物,正是“物”决定了网络影评写作主体的思维方式、写作习惯、话语风格以及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关系。如列夫·马诺维奇(Lev Manovich)所指出的:“计算机媒体革命不仅影响了传播的所有阶段,包括信息的获取、操纵、存储和分发;也影响了所有的媒体类型,包括文本、静态影像、运动影像、声音和空间建构。”8电脑/互联网并非中性的信息传送系统,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影评的存在形态、生成机制和功能模式。如短视频影评的兴起与移动网络的普及和智能手机的发展密不可分,“各种移动流量套餐和特定网络服务商针对短视频应用的免流量设置,提升了使用移动终端的用户观看短视频的可持续性”。9只有将网络影评写作者所处的物质/技术环境、所借助的物质/技术手段等因素纳入考察范围,关注人与非人之间的联结、影响和互动,才能从根本上把握网络影评的文化特质。

在关于“物”的论述中,拉图尔提出了两个关键概念:“中介者”(intermediary)和“转义者”(mediator)。前者不经转化直接输出意义,从输入到输出是单一路径的;而后者则会“改变(transformation)、转译(translation)、扭曲(distort)和修改(modify)它们本应表达的意义或元素”10,其输入很难预测到输出。传统影评的载体——纸媒类似“中介者”,影评一旦付梓,其内容便不再发生改变,意义也被固定下来。而网络影评的载体——“赛博空间”,则是一个具有情动力的行动者和转义者。网络影评(文字、图像抑或视频)在其中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其他元素紧密联结在一起,处于一个没有边际、多层次的超链接网络中。当写作者的身体与电脑/手机等网络终端联系到一起的时候,身体成为一个界面。写作主体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作为肉身的人,而是将技术嵌入身体的赛博人。影评写作的高度技术化和人机一体化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影评作者进化为新型的“赛博格作者”。媒介延伸了人的身体,为知识生产和艺术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纸媒时代的影评人只能以文字表达对电影的思考、分析,而网络影评则最大限度地融合了超文本技术和多媒体技术,生产出丰富多样的“超媒体”内容和复合形态文本。如微博、微信影评综合运用文字、图像、视频等多种表意符号,赋予影评高度的交互性、动态性、共享性和赛博文本性(Cybertextness)。读者在浏览影评的时候随时可以通过点击链接了解更多与电影相关的信息,并与写作者和其他读者互动。视频类影评则基于新媒体的可编程性,通过剪辑、拆解、拼贴、重新编码等对电影文本进行二次加工和再生产。其中,“解说电影类短视频恰恰因为屏幕的‘小’而获得用户的青睐。在移动设备上,用户可以随时随地打开解说电影类短视频,不仅可以通过视窗系的操作系统随意操控屏幕,还可以实现屏幕内的内容互动”。11网络影评充分发挥了声音、影像的生动直观性,从而使电影批评重返视听艺术本体,并极大地拓展了影评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二、打开“黑箱”:网络影评的知识生产

拉图尔认为,传统哲学研究大多是从既定的知识原理、现成性的科学事实——“黑箱”出发,而忽视了知识的生成和实践过程。在万物互联的数字媒介时代,拉图尔强调“联系”的知识社会学启发我们打开网络影评的“黑箱”,考察计算机、互联网、数字媒介技术等非人行动者与影评写作者、阅读者等人类行动者如何互相作用,共同催生出新的知识生产范式。

(一)交互性与联接性

拉图尔认为,“网络”不应该作为一种描述形式,而应该是一种诠释性的工具。“网络”不只是对于一个静态事物的描述,而是一系列需要积极构建的联系。作为拉图尔的支持者,美国科学社会学教授安德鲁·皮克林(Andrew Pickering)同样坚持科学活动应该被看作参与科学实践的异质性行动者在真实时间(real time)中经过瞬间突现(temporally emergent)而实现的一种耦合,这种突现式耦合体现了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的特征,即“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以相互作用和突现的方式相互交织”。12

网络影评充分体现了数字媒介时代知识生产的关联性、整合性,是写作者、写作媒介、写作平台、阅读者等一系列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联结起来相互作用的结果,杂糅着网络空间的具身实践、写作者与阅读者的情感、态度、消费习惯等诸多因素,涉及身份认同的建构、特定情感的表达与人际关系的交往互动。如在豆瓣电影网页上,网站用户可以同时看到电影评论、观看者的回应、代表有用的“△”和代表无用的“△”、影评下方的电影话题、讨论区、网页右侧的广告、片单推荐以及“谁在看这部电影”。在这里,具有社交功能的话题和讨论区、具有文化引导和趣味区隔功能的片单推荐以及作为商业资本象征的广告共同组成了一个网络,从而参与、改变、重塑了影评本身的意义。影评网站打破了传统纸质媒介的封闭性和自足性,成为一个遍布分叉路径的花园,读者在阅读影评的同时,也在阅读与影评处于同一界面的其他信息,这些信息会对影评的意义产生增殖、转移、或干扰的作用,从而使阅读体验衍生出无数个发展方向。如读者在浏览影评时,可能被页面右侧的广告吸引,于是点击广告图片,进入下一个页面,阅读影评的行为因而中断;或者读者在右侧片单中看到感兴趣的电影,于是点击进入电影界面,阅读路径转移。影评的意义、走向取决于读者/用户手里的鼠标以及每个人的兴趣点和关注点。可能不同读者最初看到的是同一篇影评,但是阅读行为结束时,大家停留的页面却完全不同。如同列夫·马诺维奇对新媒体的交互性所作出的分析,“在交互的过程中,用户可以选择显示哪些元素或者用怎样的路径读取文件,从而生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品。从这种意义来看,用户成了新媒体作品的作者之一”。13因此,不同于传统影评孤立、封闭、自省的生产方式,计算机、网站、影评阅读者共同参与了网络影评意义的生成。这是一个联系、回应、互动的过程,也是人际/人机之间多重协作、不断碰撞的结果。

(二)自我繁殖与动态增补

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将社会看作一个运动、变化的过程,“行动是分散的、隐含的、被影响的、被支配的、转译的。如果行动者被称为一个行动者网络,首先就是强调它是行动的、不确定性的”。14网络(network)的要义在于流动、变化、互动,所以更准确地说应该是“worknet”。拉图尔从德勒兹的“块茎”(rhizome)理论受到启发,“块茎没有‘基础’,固定在某一特定的地点。块茎在地表蔓延,扎下临时的而非永久的根,并借此生成新的块茎,然后继续蔓延”。15“行动者网络”同样拒绝稳定的主体,它是过程性、生成性的,一个行动者可以改变另外一个行动者的“运动方向”和特性,多重行动主体之间不断地转义、流通、变化,都是行动过程中暂时性的、局部性的结果。

传统影评的写作由作者独立完成,其生产、传播和接受是一个线性、垂直的过程,写作主体居于整个链条的顶端,是影评意义的立法者。而网络影评的生产、传播和接受过程则是马赛克式的扁平结构,各个环节彼此交织,无法截然区分。网络媒介造就了影评写作者与阅读者、传播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深度融合,并产生了潜在的无尽组合。所有元素都作为行动者动态参与到网络影评的生产机制中。此时,影评的意义不再固定于写作者所发表的文字或视频,而在阅读者以及网络媒介的作用下,处于一种滑动、延异、不断增补的状态。阅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需求来“再创造”或“重新编排”媒介内容,通过关注、点赞、评论、回应、转发等行为参与协商、延伸或扩散影评意义。每一个影评写作者相当于“行动者网络”的一个“节点”,只拥有暂时的“相对核心性”。“每个节点都可以成为分支、事件或新的转译的源头。”16如在B站电影解说类视频UP主“毒舌电影”播放的解说视频中,《国产喜剧笑不出来》的播放量636.1万次、评论9427条。《自甘堕落的人,给他看看这部片》的播放量537.4万次、评论7941条。观众会结合观影经验、人生经历对电影和视频进行二次评论。一些精彩的、引发大家共鸣的评论下面又会聚集起更多的跟帖和评论,而视频创作者偶尔也会对这些评论进行回复。在回复和对话中,创作者和阅读者一起延伸并拓展了原影评的观点,从而赋予影评新的意义。同时,点击评论中的某些关键词和话题还可带领观者进入到另一个页面。如此层层叠加,永无止境。“每一个批评的观点都可以是下一个批评的起点,批评文章与对批评文章的批评一起形成了网状交织的文本结构,一个多重声部、纵横交错的对话场域。”17因此,网络影评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而非固态的结果。它产生于写作者、阅读者、媒介平台等行动者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之中”(in-between),而非定型于写作主体的写作行为完成“之后”(after)。其意义会随着“行动者网络”的不断编织而繁殖、衍变、流动、蔓延。

图1.电影《人生路不熟》剧照

(三)具身化与场景化

拉图尔对实验室的观察强调了实验室环境在科学知识实践中的重要性,认为这些环境、设备和科学家发挥着同样的能动性。具身认知科学(embodied cognitive sciences)强调“环境是认知系统的组成部分”,人的心智不是局限在头脑中。它具身于整个有机体中,而有机体根植于环境中。“认知不是孤立发生于头脑中的事件,而是动态发展着的身(脑)、心理、环境多因素耦合的非线性关系和系统事件。”18这些不同变量之间会互相作用、彼此塑造,最终影响知识生产。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和移动设备的普及,这种局限于物理环境行为的“情境”进一步扩展为“语境”/“场景”(context),具体包括地域语境/场景(placecontexts)和媒介语境/场景(media-contexts)。马歇尔·麦克卢汉的经典宣言“媒介即讯息”的核心要义便是一种全新的环境被创造出来了。“任何技术都逐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的环境,环境并非消极的包装用品,而是积极的作用机制。”19传播学者梅罗维茨继承了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观点,指出“媒介并不单纯是两个或多个环境之间传递信息的渠道,而且也是一种环境”。20在《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Age of Context)中,罗伯特·斯考伯(Robert Scoble)和谢尔·伊斯雷尔(Shel Israel)分析了构成场景的五种技术力量(原力):移动设备、社交媒体、大数据、传感器、定位系统。其中,移动设备聚集了其他四种原力,“移动传播的本质是基于场景的服务,即对场景(情境)的感知及信息(服务)适配”。21

数字技术将用户从物理时空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实现了“任何事情——任何地点——任何时间”的梦想,并通过“再媒介化”融入工作、家庭等各种场所。就观看电影的场景和方式而言,除了传统的影院银幕,电视屏幕、电脑端、移动智能终端(如手机和平板电脑)、互联网电视以及可穿戴设备(如VR眼镜)等,都成为数字时代人们观赏和体验电影的媒介。媒介塑造了新的日常生活环境,构筑了新的信息传播模式,整合了虚拟和物理空间,并对人们的行为方式和思维习惯产生了重要影响。“媒介问题至少与两个社会层面有关:微观的个人情境层面和宏观的文化层面。前者是指所选择的特定媒介如何影响特定的情况或互动。后者是指新媒介可能改变社会互动和社会结构。”22现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终端设备、交互界面打破了公共与私人,以及生活、工作、学习、娱乐、旅行之间的界限,扩大了电影的媒介空间,为人们带来了“分散(Decentred)和分裂的(Fissiparous)”(罗伯特·C.艾伦语)的观影体验。网络影评的写作也随之处于数字化、移动化、智能化的媒介环境中。人们可以随时随地书写、发表影评,如写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地理位置对写作时的情绪状态、话语风格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如果说纸媒时代的影评是写作主体沉思默想、深思熟虑的产物,是抽象的意识、概念层面的认知活动,那么网络影评的写作则是一种情境化的、具身化的行为,是写作主体与周遭环境互动的结果,是从自我-他者的主体间的、动态的共同作用中涌现出来的具身认知。比如,人们在乘坐高铁、公交或地铁时,为打发闲暇时光观看一部电影。观影过程中,他们会打开弹幕即兴点评,甚至在弹幕中打卡自己的观影时间、地理位置和坐标,以此刷存在感,寻找交流与共鸣。由此,弹幕之间形成一种对话和交流。这种交流甚至取代了关于电影本身的评论。如瓦雷拉(Varela)在《具身心智:认知科学和人类经验》中所指出的,“知识不是存储在心智中,而是在世界的交往活动中发展的,认知者处身于世界中,认知者和其实践的世界彼此蕴含在相互生成的过程中。”23移动场景下的影评产生于用户的碎片化时间,以口语化的短句子和宣泄性的词汇为主,追求一种快适感和幽默感,在印刷时代被克制的身体欲望和情绪得以随时随地被释放,具身化、场景化、即时性成为网络影评的主要特质。

三、重组网络影评

(一)知识生产观念革新:从“知识”(knowledge)到“识知”(knowing)

在拉图尔看来,科学是一系列的活动,是形成中的科学(science in the making),而不是已经形成的科学(ready-made science)或既成科学(all-made science)。科学事实的形成是一个动态的过程(process),是一系列行动者不断博弈和行动形成的结果。如其追随者皮克林所言,“知识是嵌入实践之流的”24,它“其实是在旅途中的,随着行动者的转译而展开着远距离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的知识,与其被称为‘知识(knowledge)’,还不如叫做‘识知(knowing)’”。25

网络影评可以说是赛博空间的“识知”实践,打破了传统影评的凝固性和均质性,以过程性、异质性和鲜活性为主要特征。影评者与网络媒介之间,影评者与影评者之间都处于一种不断开放的动态交互的过程中,不断闪烁的弹幕、碎片化的微影评,为人们抒发瞬间感悟和即时交流提供了便捷的渠道,也更加符合当下人们所处的媒介生存现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简短微小的网络影评呈现给我们更多的是信息流,而非知识。“知识由事实(描述真实)和揭示事物如何运作以及我们如何使用的因果关系组成。”它要求冥想、创造和反思。信息则是快速变动的集合。“它的生产很廉价、易于交换、快速消费并被抛弃”,特征是“流动、脱嵌性(disembedded-ness)、空间压缩、时间压缩、实时关系”。26(信息与知识的关系参见下图2)如当下流行的以抖音、快手、微视等为平台的短视频影评通过拆解、拼贴、重组等对原电影进行二次加工,使得原本一个半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以上的电影被浓缩在十几分钟之内,从而满足人们在碎片化时间消遣娱乐、获取信息的需求。这种解说大多以剧情介绍为主,具有鲜明的实用性和导向性。为了在短时间内牢牢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解说词更加偏重趣味性和悬念感。如此一来,原电影中一些精心营造的铺垫、过渡和某些意味深长的细节,可能会因其“拖沓冗长”而被粗暴删去。同时,传统意义上观看电影的沉浸感、仪式感丧失,电影视听语言中所蕴藏的多义性和暧昧性也被磨平,电影沦为加速时代廉价的情感消费品。影评也成为快产快销的“电子榨菜”。

图2.简·梵·迪克的信息处理金字塔

短、平、快的微影评尽管时有佳句闪现,如豆瓣网友戏称喜剧片《人生路不熟》为“日抛型喜剧”。但是当过多的碎片化信息充斥我们的眼前时,这些“认知负荷”会超出大脑存储、处理信息的能力,即大脑根本来不及将这些新信息转变为“图式”。久而久之,评论者丧失了深度剖析的能力,而阅读者丧失了调动大脑建构知识的能力,成为“心不在焉的数据消费者”。著名批评家雷内·韦勒克((René Wellek)曾提出,“批评就是识别、判断,因此就要使用并且涉及标准、原则、概念,从而也蕴含着一种理论和美学,归根结底包含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27因此,对于网络影评的写作者而言,不能仅仅停留于描述的层面,而应提高自己的深度反思和理性批判的能力,通过周密的分析和严谨的论证,对电影文本或电影现象进行独到观察和归纳总结,将感性、瞬时、零散的信息转化为理性、恒久、系统的知识。

(二)知识生产体系重塑:从单一线性到多元互动

拉图尔的科学技术研究摆脱了传统的主客二分、主客对立的形而上学预设,其认知方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后人类主义定位的。在这种后人类主义的认识框架中,知识不再是单一线性的发展结果,是一个由多重因素相互作用而生成的系统结构,是人类与非人类的行动者彼此协商,共同参与社会活动和认知活动。因此,在知识生产的过程中,人类应当学会“处理人的力量与物质的力量之间的阻抗与适应的辩证”。28所谓阻抗就是对物质力量捕获的失败,适应就是重组物质力量去发现穿越阻抗的途径和方法。以电影解说类短视频为例,短视频平台为电影爱好者提供了转译、解读电影的平台,在普及迷影文化,激发观众观影兴趣,促进电影产业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短视频天然的媒介属性要求内容生产的强刺激性,因而很容易被娱乐消费的资本逻辑操控。一些短视频创作者为博人眼球吸引流量,一味恶搞、玩梗,甚至曲解、篡改原电影的主题,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在这种娱乐化、浅表化、狂欢化的媒介消费语境中,网络影评的写作者也陷入媒介表演的误区,沉溺于自我指涉的语言快感当中”。29另有一些短视频出于植入广告的需求,对影片情节进行拆解、捆绑,使影评沦为广告的附庸。如B站“毒舌电影”中关于国产爱情电影的解说视频《曾经的国产顶流,终于割不动了》,视频总长12分08秒,在第5分10秒处,影评从日本爱情电影《花束般的恋爱》中男女主人公的耳机缠到一起的情节,瞬间切换到一款耳机广告,广告持续时长90秒,快速密集的广告读条和商品画面粗暴地中断了观众的影评观赏活动,以至不少弹幕吐槽“我都忘了他之前在讲什么了”。这种无处不在、见缝插针的商业行为显然有损影评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和价值判断的基本伦理。因此,如何在发挥短视频等媒介平台积极性的同时,尽量减少、规避其“阻抗性”,警惕资本对创作的侵蚀,值得影评者深入思考。

柯林斯(Collins)和耶尔莱(Yearly)敏锐地指出,我们在强调“物”的能动性同时,也应意识到人与非人行动者之间的差异,对“物”的研究必须要以人作为中介才可以实现。因此,网络影评的重组也应在一个更大的技术社会语境中,将数字技术、平台、政策等因素综合纳入,在重视物的能动性的同时,积极发挥人对物的利用、改造或重组的力量。影评写作者应当有意识地提升自己的媒介素养,增强、优化人机关系,建立起良性协作的生产模式,从而确保影评的科学性、精准性和专业性,实现知识生产和传播的高效。如欧美国家最具影响力的电影评价网站IMDb通过“算法把关”和“人工把关”相结合的双重把关机制,力图实现“大众评价的专业化”,培养大众以客观、冷静、专业的态度发表观点的习惯与素养。30国内影评网站也可以利用算法机制,搜集影评写作者和阅读者的相关数据,根据用户的趣味、偏好、浏览时间、浏览频率、浏览类型,做好用户画像,改善用户界面,为网络用户提供更加专业的写作平台,同时也为影评阅读者提供更加优质的影评资源。

结语

随着数字技术、人工智能、虚拟技术的不断发展,主体与客体、人与机器、物质与精神之间的界限变得日益模糊,网络影评的写作和阅读也随之处于一个不断失去边界、物我共生的空间。从物质性角度对网络影评进行考察,提醒我们关于媒介影响的研究应当从媒介自身的研究出发。除了关注影评文本的话语风格、形态,更重要的是思考网络影评的生产与创作、传播与流通、阅读与接受背后的物质技术因素和媒介逻辑。只有将网络影评置于具体的社会媒介语境和文化生态中进行分析,才能够从根本上缓解数字时代的“认知焦虑”,找到“批评的危机”的根源所在,并建构出一套相对客观公正、科学严谨的电影评价体系,从而促进数字时代中国电影批评的良性发展。

【注释】

1 曹小杰.媒介物的隐身:理解互联网文化及其治理的物质性[J].新闻记者,2022(03):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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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3.

11 何国威.从“银幕”到“屏幕”:解说电影类短视频对电影的拆解与重构[J].当代电影,2023(04):91-98.

12[美]安德鲁·皮克林.实践的冲撞——时间、力量与科学[M].邢冬梅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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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同14.

16Bruno Latour.Reassembling the Social: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65.

17马楠楠.新媒体时代中国电影批评的转型与重建[J].中州学刊,2018(09):154-160.

18李城、欧阳宏生.认知交互视域下网络知识的生产与传播[J].中州学刊,2022(01):159-165.

19同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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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美]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M].张金言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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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刘睿.数字时代电影评论的属性变异与秩序重建[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3(06):199-207.

30常江.流动的经验与下沉的话语:数字时代的电影评价体系[J].当代电影,2021(08):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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