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人生态的一个侧影

2023-04-03 22:10罗韬
书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熙宁先王曾巩

罗韬

张洲博士历年致力于宋元文化史的研究,二○二一年出版的《曾巩新传》,对曾巩这位久被忽视的文化巨匠作了一番发覆钩沉的工作;笔蘸温情,对其一生学行作了精细而广泛的描述,其孝悌之情可感,弦诵之声可闻;师友之交,具见进退之度;政争之直,如见岸然之身;施政之道,足征仁厚之情。时间上由宋天禧年间至于元丰年间,履历从江西南丰走向汴京,又由汴京外放越州、齐州、洪州、福州等,直到老还京国,终至病逝金陵。曾巩一生行藏出处,固然了然一卷;而其间文运之质文递变,政途之波澜翻覆,亦具体而微。将此书作为一部北宋知识分子生态的侧影来看,也未尝不可。

陈寅恪先生将魏晋隋唐史研究称为“不今不古之学”,而治宋代之史,或就可称“亦今亦古之学”了。此时材料纷繁,既有文献丰赡之利,亦有真讹杂出之病,这是“亦今亦古之学”的特点。本书作者在庞杂的材料中细加甄选,平正温厚,不炫奇、不尚僻,足可称“慎”;传主及其家族深陷北宋党争旋涡,千年以来争议未断,作者不循旧说,不徇时论,可谓得其“平”;述评一位古文大家一生的道德文章,正文与引文之间,古语今言相协调,以一种深具文言韵味的文体,生动委婉地复原当时情景,古贤之謦欬在耳,须眉可睹,文章至此,则可称“雅”。我阅读此书,时有所感,留下一些笔录札记,兹理出数则,以就教于作者与同读此书的读者。

闽楚新士族之兴

如称治宋代之史为“亦今亦古之学”,不独因其材料丰富于唐以前,更因其社会特质之新变。北宋正是中国经济文化中心由北转南之关捩。经中晚唐的战乱和五代的蹂躏,北方地区延续历朝不衰的旧式世族,如太原王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闻喜裴氏、弘农杨氏、荥阳郑氏、京兆韦氏等都纷纷扫荡净尽。北方旧式世族彻底衰败,与北方作为经济文化中心之衰落相表里。

经过宋初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用日本汉学家宫崎市定的话来说,迎来了新的“景气”(《亚洲史论考杂纂》),而这一“景气”,在我看来,主要是江南的进一步发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江西、福建这些地方的经济、人文的昌盛。宋代较低门槛的科举制度也为这些新区的学人士子提供了条件,这些地方原本就不是世族发达的地方,如今通过科举制度,以中下阶层出身而释褐入仕的人群迅猛增加,逐步走上政治文化舞台的中央,并形成一定规模的家族传统。

本书作者对两宋江西的教育作了细致的描述,“全国334所书院中,江西就占了112所”(见本书14页,以下凡引本书者仅注页码),寒门苦读,在江西随处可见。这也是新式士族崛起的社会基础。书中“秋雨名家”一节,描述传主所属的南丰曾氏家族,因祖父曾致尧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其“家世为儒,故不业他”的家族传统就更为鲜明了,从太平兴国八年(983)到宝祐元年(1253)这二百多年中,“曾氏子孙进士及第者共有五十五人,解试四十一人,荐辟十九人,在朝为官者超过百人,可谓硕臣云集、文星灿烂”(11页)。仅曾巩的父辈,就有进士四人;到曾巩及其侄辈,更创造了“一门六进士”的佳话(116页)。可以说,“秋雨名家”正是宋代以来新士族的绝佳代表。

除了南丰曾氏之外,作者还胪列了临川之晏(殊)氏家族、王(安石)氏家族、蔡氏家族、乐氏家族、陈氏家族、危氏家族(120页),足见临川人才之盛;庐陵欧阳修,其父其子,三代人均屡中进士;至于临江之李觏,以及孔平仲、文仲、武仲兄弟,刘敞、刘攽兄弟,亦可谓“文星燦烂”。

嘉祐年间所撰《余干县学记》:“古者江南不能与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随后更指出江西饶州又甲于江南。(转引自《容斋四笔》)此段值得注意的是,江西、福建与较早发达的两浙一起并称“甲天下”,江西个别地方更称“甲江南”,这真是宋代的“新景气”。闽赣并起,人才相埒。与曾巩大致同时期的闽籍当朝高官就有:晋江曾公亮,一门四相,有“曾半朝”之说;至于建州陈升之,浦城章惇、章楶兄弟,晋江吕惠卿,仙游蔡襄、蔡京、蔡卞等,指不胜屈,尽管各人事业之优劣隆污,评价迥异,然均通过科举一途,而荣登天子之堂。

而北宋初叶,对于南士的崛起,北人是很不适应的。太祖、太宗两朝宰相是绝不用南方人的。至真宗时期,南士更盛,北方重臣寇准努力阻遏其势,当他成功阻止江西人萧贯点状元,逢人就说“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而到神宗起用陈升之、王安石为相之后,征求司马光意见,司马光启奏:“闽人狡险,楚(宋人称江西为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之士,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厚?”(《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七》)可见闽赣新士族之兴所引起的猜妒;醇儒如欧阳修、曾巩,也一度深受谣言中伤(61页)。从中亦可以看出,“熙宁变法”时期的冲突与“庆历新政”时期的不同,它不仅是改革与保守之争,更是尊儒与用法之争,亦不无南人与北人的意气之争。

新士族之“新”

司马光自己当然不属于旧世族,但可以说是残存着北方旧世族式的偏见。新士族不同于旧世族,他们是没有旧式庄园经济为基础的,其晋升之道,舍科举而几无他途,门族的政治影响力已远远不如晋唐以前之旧世族。欧阳修父亲欧阳观于咸平三年考中进士,出任州判官,但未几病逝,欧阳修四岁而孤,家庭顿时重陷贫寒,他母亲只能“荻秆在沙地写字教他读书,这个故事一直为世人传为美谈”(40页)。可见曾巩自述的“家世为儒,故不业他”,在这些新士族中,是比较普遍的。

另外,新士族在仕宦过程中,较少门户之限,独立于朝,各伸己见,虽在父师,不足移其子弟。在熙宁变法之际,这种师生兄弟异见的现象尤其突出。

曾巩与其弟曾布政见就很不相同。据本书所述,早在皇祐五年(1053),曾巩与回乡奔丧的王安石谈及军事边防,已开始有政见的歧异,至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拜相之初,曾巩在临出任越州通判前夕,上疏申明了与王安石完全不同的观点,随即就失意离京。正是此时,弟弟曾布则以王安石的重要支持者身份,而走上了朝廷的中心舞台,作者引《扪虱新话》的话:“荆公尝曰:吾行吾新法,终始以为不可者,司马光也;终始以为可行者,曾布也。”“王安石的构思很多新法条例均通过曾布的斟酌、损益,才得以推行。”(156页)

王安石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志,以其雄辩之词,鼓吹厉行变法,由来已久。到神宗登位,君臣相得,终于坐言起行,一申其志。熙宁变法涉及面之广,推行力之巨,影响之大,都可说是空前的。对此,王安石的长弟王安国没有完全苟同,当神宗皇帝问及对于其兄掌政的评价时,王安国答道:“但恨聚敛太急,知人不明耳。”认为兄长急于敛财而施新法手段粗粝,又不善择才而用,以至执法不当,政策在实施中变形而影响了改革效果。

另一对兄弟异志的,则数韩亿之子韩绛、韩维兄弟。韩绛是熙宁变法的主要推行者之一,尤其是将“差役法”变更为“免役法”的主要操刀者。其弟韩维则是变法的反对者,因此亦自请外放。尽管他在神宗皇帝还是淮阳王之时,已作为记室,侍读潜邸。但他既不认同其兄的变法之议,连神宗说出“卿是东宫旧人,当留以辅政”这样充满温情的话,也不为所动,韩维铿然作答:如让臣的主张得到施行,则胜于富贵加身。如果只是因有旧恩而攀附得到任用,则非我所愿。(282页)最终还是拂袖而去。读着作者这一段的文字叙述,千载之下,回声如在。

尊其所闻,行其所知;不恤门第之亲,勇破门户之见,这当然是可敬的。但这种争相以其所学以陈政见、动主听,也激起了士人在政见争辩时那种策士之风。苏洵、苏轼、苏辙固然已有纵横家之目,而王安石之论政,何尝无辩士之雄?对于文彦博、欧阳修、富弼、司马光等人,尽管他们或于己有师生之谊,或有推荐之恩,但都以凌厉无敌的词锋,辟其议、去其位。祖宗尚不足法,当仁何让于师?

士有以学易天下之志,君有用“异论相搅”之心,共同促成“新士族”的策士之风。此前宋真宗就曾明确说“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转引自邓广铭《王安石传》第六章)。所谓“异论相搅”,或有益于纳言兼听之明,创造一个与士人共天下的宽松言论环境。但亦鼓励士人间各鼓其张仪、苏秦之舌,高论危言,极陈利弊。作者张洲在另一处指出,宋代谏院的设立,位同三省,谏官不受宰相所辖,而直接由皇帝亲擢,明显提高了谏官地位,宰相亦在受讽议之列。这就让“异论相搅”更加制度化,亦助长了士人间的言辩之风。

“谏议大夫制词”就是曾巩起草的,其理想本是“能通上下之情,而使朕立于无蔽之地”。然而,言既可解蔽,亦足以成蔽。曾巩内心对当时那种“策士”之风是自有看法的。本书作者在“馆阁校勘”一节中,饶有深意地点评了曾氏为《战国策》所作的序言,“驳斥刘向‘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的论点,指出刘向的错误为‘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并且进一步提出了‘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的观点。”(138页)曾巩批评“战国谋士”之风,其实是很有现实针对性的。后来事实证明,各人据一偏之见,往往将一时的问题,说成百年之患;将一地的问题,视为寰中之危。以同道为朋,以异端相攻。新党如是,旧党何尝不如是?蜀党如是,洛党、朔党何尝不如是?借用王夫之的话:“尚口纷呶之朝廷,摇四海于三寸之管”(《宋论》卷四),于是政坛左右摇摆,党争不已。

朝廷无共识,家庭有对立,师生反目,正邪翻覆。金朝诗人马定国感慨:“三十年来无定论,到头奸党是谁人?”

曾王异同

作者在论述曾巩的史才史识时,非常重视他的《唐论》一文,认为它有“入于史,出于今”的行文特征。其中“出于今”三字,尤见卓识。此文深埋着曾巩王安石二人政见异同之情结,以至直接影响了王安石“熙宁入对”的话语取向。

王安石最著名的高论,莫过于熙宁元年(1068)那次越次入对,这是新皇帝准备大用王安石的一次关键对话。宋神宗问他:“唐太宗如何?”答:“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这一对话被王夫之批评为“以大言震神宗”(《宋论》卷六)。这一大言,可称为“贬唐说”,这与他本人以前“尚唐”观点有很大转变。

这一转变引起过钱锺书先生的注意(见《宋诗选注》“王安石诗”一节)。早年王安石写《河北民》诗是“尚唐”的:“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表露了他对贞观之治的向往。更重要的是,嘉祐三年(1058)《上仁宗皇帝万言书》(以下简称《万言书》)也是赞许唐太宗、魏徵之政的:“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郑公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合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提出了一个贞观之治大略合于先王之政的观点。而十年后的熙宁入对,王安石由“尚唐”转为“贬唐”,这在很大程度上,应是受曾巩影响,故曾氏《唐论》一文,尤其值得注意。

王安石的《万言书》,曾巩必是熟悉的。但是按照曾巩崇儒的一贯之见,他一不会同意其中“生财”“尚武”“重边疆、宿卫”这些义近申、商的观点;二不会同意“贞观之治合于先王之政”的观点,这见诸他的三篇唐史论:《唐令目录序》《唐论》《书魏郑公传》。

在王安石上《万言书》之后,嘉祐七年(1062)至治平四年(1067)之间,曾巩任职史馆,写下《唐令目录序》,而更为重要的就是《唐论》,这是比较深入全面的“贬唐论”。(有人疑此文作于未第时,不对。按其语脉,与立言之旨,与在史馆深研《唐令》等唐代政制有关,也与王安石《万言书》有关,还与随后曾巩所上《熙宁转对疏》相呼应。)

《唐令目录序》最主要的观点就是唐太宗所以不称先王之政,在有制度而不行—“使能推其类,尽其道,则唐之治,岂难至于三代之盛哉?读其书,嘉其制度有庶几于古者,而惜其不复行也。”而行才是关键。《唐论》则是对这一观点的深入延伸。《唐论》批评太宗有四方面不如“先王”,首先就落在“法度之行”上。其次是对尚武、重边疆宿卫的反对:太宗“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天下之效,然而不得与先王并者,法度之行,拟之先王未备也;礼乐之具,田畴之制,庠序之教,拟之先王未备也;躬亲行阵之间,战必胜,攻必克,天下莫不以为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夷万里,古所未及以为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而非先王之所务也。”并且进一步批评说:“虽孔子之圣、孟子之贤而不遇,虽太宗之为君而未可以必得其志于其时也。”用词是越来越严厉的。其中包含了对王安石《万言书》观点的批评,这是二人从皇祐五年(1053)谈及军事边防时政见分歧的发展,也是他随后上《熙宁转对疏》叹“孔孟不遇”之先声。

从“熙宁廷对”中王安石的那一番“大言”来看,他是吸收了曾巩《唐论》对唐太宗批评的观点,转持“贬唐”之论,提高其论政标准,以杜保守者悠悠之口,更提振新皇帝之雄心;而他一向所持的急行变法、广财强兵的观点,这是他与神宗最契合的地方,则未加稍变,且马上将大权在握。至此,曾巩之《熙宁转对疏》就不能不作了,意味最深长的是这一段:唐太宗“由其学不能远而所知者陋,故足以贤于近世之庸主矣,若夫议唐虞三代之盛德,则彼乌足以云乎?由其如此,故自周衰以来,千有余年,天下之言理者,亦皆卑近浅陋,以趋世主之所便,而言先王之道者,皆绌而不省。故以孔子之圣、孟子之贤,而犹不遇也”。将“贬唐”与尊孔孟、反申商连为一气。所谓“卑近浅陋,以趋世主之所便”,王安石在所难免。曾王二人,在贬唐上“貌合”,而变法上“神离”。二人就此分道:一个深伤孔孟之不遇,一个暗效申商以大行。于是,曾巩自此翩然远引矣。

从时间顺序与逻辑顺序来看:先有王安石《万言书》持“唐太宗近于先王之政”的觀点,然后曾巩《唐论》说“太宗之政与先王之政有四不合”,到王安石熙宁入对,改称“法尧舜,不尚唐太宗”。其间表面话语的趋同,实埋藏着一条相反的政策路径。

总而言之,王安石是政治家,讲的是政治学,虽自命稷契而实效商鞅,面对现实而切于世务,未免四面出击,难偕老成,易使小人,失之在急。曾巩是理学家,讲的是政治理想,志在致君尧舜而景行孔孟,崇尚教化以毓养世道人心,然亦论高难行,失之在缓。曾王二人观点异同,是当时诸种分歧的缩影。治国如弈,勇则失算,慎则失时,北宋的元气也就在新旧、左右的缠斗中渐耗渐尽了。

《曾巩新传》一书,如一个多棱镜,北宋士人之攻守异同、依违进退,亦可概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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