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城市和共同体书写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研究*

2023-04-07 04:14荆兴梅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非裔族裔世纪

荆兴梅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逐渐淡化种族意识,侧重挖掘人性因素和道德情感,并非因为美国社会已进入“后种族时代”,而是由于新世纪族裔作家们更加理性和睿智,强化平等原则基础上人的伦理和人的属性。如果说上世纪美国种族冲突充斥着密集性和激进性,族裔文学屡屡传达愤怒和抵抗的主题,那么本世纪美国族裔文学沿袭上世纪的现实关怀和文学责任,始终没有脱离种族书写的主旋律,却在开放的自由探索和直接的使命书写之间找到平衡点。当今美国少数族裔人士中有些已经进入国家权力中心,不少作家开始淡化政治话语和集体创伤,代之以伦理层面的日常生活批判和权力关系审视。琼·布朗①Joan Lipman Brown,Confronting Our Canons:Spanish and Latin American Studies in the 21st Century,Lewisburg,PA:Bucknell University Press,2010.、塞西利·雷诺②Cecily Raynor,Latin American Literature at the Millennium:Local Lives,Global Spaces,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21.、吉纳·德莱昂③Gina Ponce de León,Twenty-First Century Latin American Narrative and Postmodern Feminism,Newcastle upon Tyne,UK: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14.均以著作形式对拉美或拉美裔文学文化展开研究,而利恩·桑丁等人编辑的论文集④Lyn Di Iorio Sandin & Richard Perez,Contemporary U.S.Latino/a Literature Critic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7.与李保杰⑤李保杰:《21世纪西语裔美国文学:历史与趋势》,《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5期,第2—14页。、罗良功⑥罗良功:《非裔美国文学2000-2016》,《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6期,第168—176页。、张龙海等人⑦张龙海、张武:《新世纪中国大陆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5期,第24—38页。的论文,都较为全面地阐述了美国族裔文学的某个支脉。然而,近五年来最前沿的相关文献并不多见,美国五大少数族裔文学的综合性研究更是罕见。本文试图集中探讨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主要选取诺贝尔文学奖、美国普利策文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重要奖项获得者的作品,以期从典型性作品中以一斑窥全豹,较为精准地把握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的脉络。

一、新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对传统历史叙事的重构

尽管历史素来都是文学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相对主流群体而言美国少数族裔无一例外都铭刻历史创伤,历史书写是每一代美国族裔文学绕不开的话题。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的历史叙事立足当下、钩沉史海,其宗旨是振兴目前的民族基业,并希冀融入全球治理和发展的蓝图,是一种以史为镜、开创未来的做法,与上世纪立足旧伤痕而向新生活探求解药的历史书写不同。同时,每个族裔所积淀的历史内容相差甚远,体现了各个族群旺盛的生命力和独特的文学魅力。

非裔美国历史可以追溯至奴隶贸易运动时期,大西洋中间航道、奴隶制、种族隔离制度、非裔大迁徙、民权运动等串连起整个民族史。而21世纪非裔受到的种族歧视极易让他们联想到沉重的过往,于是有的作家直接以奴隶制等事件为故事主线,有的将过去与当下重叠书写。前者以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慈悲》(A Mercy,2008)和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的《地下铁道》(The Underground Railroad,2016)等小说为代表,引导人们回到奴隶制去探求种族问题的源头。后者则几乎遍及非裔美国文学的整体创作,丽塔·达夫(Rita Dove)的诗作就能让人一窥端倪。莫里森和怀特黑德虽然将小说背景设置在美国奴隶制时期,却折射了奥巴马当政前后的种族景观和政治气候,表明21世纪所谓的“后种族”时代纯属乌托邦幻想。丽塔·达夫的诗集《美国狐步》(American Smooth,2004)借鉴即兴化的舞蹈因素,回顾非裔士兵参与世界大战所遭遇的种族偏见,而《穆拉提克奏鸣曲》(Sonata Mulattica,2009)借助混血黑人音乐家的生平事实,在新历史主义视角下重构非裔生活传奇史,两者都是从历史档案中寻找新时代非裔赖以图腾的精神力量。21世纪非裔美国文学的历史书写侧重个体视角和家庭叙事,潜沉到“历史下面”和“文本下面”⑧Stan Sanvel Rubin & Judith Kitchen,“Riding That Current as Far as It'll Take You”,Conversations with Rita Dove,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3,pp.4-5.,探询历史的书写者身份和话语权归属等重要议题,以此重构服务于当下、为当代作家正名的文学文本。

如果说20世纪美国华裔作家不乏对创伤历史的陈述,那么21世纪华裔文学则更显母国情怀,他们一方面洞穿美国历史的不堪之处,另一方面向中国历史文化致敬,以此构筑中西文明互鉴的生存境界。伍慧明(Fae Myenne Ng)《望岩》(SteerToward Rock,2008)回顾了上世纪的“华人坦白”运动,它实际上是美国移民规划局早年排华法案的变体。当时盛行的麦卡锡主义殃及在美华人,“坦白运动”要求华裔向政府坦陈“非法入境”的行为,否则会被判入狱或驱逐出境。哈金(Ha Jin)《通天之路:李白传》(The Banished Immortal:A Life of Li Bai,2020)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历史上的伟大诗人,不仅展现了中国古代诗歌的灿烂成就,而且还呈现了天宝之乱、永王政变等重大历史事件,一个风云激荡的历史朝代跃然纸上。上世纪华裔作家笔下的中国历史常常是第一代移民的精神枷锁,为了融入美国而必须想方设法克服它,21世纪华裔文学的中国元素则是第二和第三代移民文化身份的保障,中国情节成为历史书写中浓墨重彩的正能量。“作为少数族裔的华裔美国人,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中应该以非常积极的态度看待自己的双语言、双文化传统……”①蒲若茜:《华裔美国诗歌与中国古诗之互文关系探微——以陈美玲诗作为例》,《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2期,第169页。

在美国西进运动和城市化进程中,美国当局与印第安各部落签署过诸多条约,虚与委蛇地承诺印第安人各种权利,但白人政府出尔反尔的现象屡见不鲜,致使土著人在这片本来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失去根基,被屠戮和被驱逐成为他们抹不掉的历史记忆。21世纪印第安人依然承受失根之苦,他们在回眸历史中汲取当下生存的智慧。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的《圆屋》(The Round House,2012)影射了历史上《美国联邦印第安法指南》等条款的不公,因为它们实际上以法律为名强取豪夺印第安人土地。《守夜人》(The Nightwatchman,2020)以上世纪50年代美国国会的终结法案为大背景,重现印第安保留地齐佩瓦人的抵抗历史。新冠疫情期间土著人居住空间逼仄,卫生条件不容乐观,很难具备安全社交距离,感染的风险指数较高。威曼指出:印第安人结核病的发病率是美国平均水平的5倍,感染链球菌的发病率是平均水平的10倍,脑膜炎发病率高出20倍,痢疾高出100倍②Sarah Wyman,“Telling Identities:Sherman Alexie’s War Dances”,American Indian Quarterly,38.2(Spring 2014),p.254.。土著裔作家之所以在21世纪如此关注历史话题,就是希冀以史为鉴来批判种族主义价值观,强调文化融合才能应对当今的危机年代。

在人类文明史的现当代阶段,犹太大屠杀的涉及面之广、手段之残忍恐怕都是空前的,况且它距今100年未到,很多人依然对它心有余悸。21世纪犹太裔美国作家的历史书写也常常回归大屠杀母题,当代犹太人同样挖掘出“以史为鉴”的生存力量。辛西娅·奥芝克(Cynthia Ozick)《微光世界的继承者》(Heir to the Glimmering World,2004)被认为是对英国经典《简·爱》的改写,它描述了德国犹太家庭从纳粹铁蹄下流亡到美国,原本研究犹太教的学者在异国他乡再无用武之地,其妻子饱受沧桑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孩子们也历经种族歧视和适应障碍。迈克尔·夏邦(Michael Chabon)《犹太警察工会》(The Yiddish Policemen's Union,2008)被认为是反历史侦探小说,它虚构了新建的以色列国在阿拉伯-以色列争端中战败,大批犹太人遭遇流散和屠杀。这样的历史书写与以色列、意第绪语和犹太历史背道而驰,却强化了21世纪犹太裔美国人立足当前重构历史的生存愿景。纳森·英格兰德(Nathan Englander)《当我们谈论安妮·弗兰克时我们谈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Anne Frank,2012)戏仿雷蒙德·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以大屠杀事件为切入口,将其特殊性与普世化结合起来关照美国主流话语体系,强调犹太文化对当代美国偶像崇拜的解构作用。大屠杀、反犹主义、身份异化等经典主题常与美国新时代场景有效嫁接,显示出21世纪犹太裔美国文学的全球化和后现代创作视野。

21世纪拉美裔美国文学涵盖南美洲国家独裁统治、殖民史和后殖民史、全球流散、1937年香芹大屠杀(Parsley Massacre)、美墨战争等历史事件,同时也关注美国与拉丁美洲国家的交流史。比如当代奇卡诺文学的重要代表阿里汉德罗·莫拉利斯(Alejandro Morales),在小说《天使之河》(River of Angels,2014)中用恢弘的场景来追溯洛杉矶的历史演变,以及加州墨西哥裔美国人的变迁史。借助种族因素和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莫拉利斯重构了美墨战争、民权运动等百年历史画卷中普通墨西哥裔的命运沉浮,在文化多元主义等理念中阐明民族的立身之本和未来方向。朱诺·迪亚斯(Junot Diaz)是多米尼加裔美国作家,其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The Brief Wondrous Life of Oscar Wao,2007)放眼于全球化语境下的跨国主义思潮,回溯多米尼加共和国被殖民与去殖民历史进程,展现整个20世纪美国与多米尼加的外交史,在跨国流动性中捕捉第三代移民的生存轨迹。拉美裔饱受殖民之苦和难民危机,其新世纪文学中的历史书写具有强大的借鉴和治愈功能,为他们现今身处美国的身份焦虑提供缓解之道。

历史书写素来是美国族裔文学的命脉之一,本世纪的历史叙事意在从文化记忆汲取养分来解决当下困境,逆写上世纪历史书写的固有模式,即从当下寻求力量去治愈历史记忆。美国族裔文学之所以能够在21世纪呈现厚积薄发之势,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它在上世纪的深厚积淀,这两个年代的少数族裔文学是承继和更新的关系,它们的历史书写是沿袭和拓展的关系,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缘。相较而言,21世纪族裔文学中的历史叙事策略更具时代性和挑战性,历史书写元小说和新历史主义等手法层出不穷,突破了上世纪较为单一和线性的历史书写模式。

二、新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对当代城市众生相的探讨

美国于上世纪中叶全面完成了城市化进程,少数族裔聚居区也成了抹不去的都市风景,比如旧金山和曼哈顿等地的华裔唐人街,犹太人聚集的纽约皇后区,匹兹堡小山区、纽约哈莱姆和芝加哥南岸则是著名的非裔社区。到了上世纪末,土生土长于大都市的移民后代们数量众多,他们对城市消费景观以及其中的种族风气都了然于心。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的城市书写特色更加浓郁,它结合种族议题与消费语境,一方面呼吁社会改良和种族融合的必要性,另一方面思考本族群贫富差距悬殊等问题,从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两方面探索共同体建设的可能性。

21世纪美国少数族裔文学探究城市中产阶级的社会责任。美国少数族裔中的一些人已经在上世纪末或本世纪初踏进城市中产阶级行列,其中犹太裔的富豪比例最高(3%的人口却占据了70%的财富),古巴裔在所有拉美裔美国人中受教育水平最高、经济实力最强,非裔美国人中也涌现出为数不少的政治家和金融家。然而,文化学者们发现很多名流并未对贫困同胞施以援手,比如非裔体育明星老虎伍兹(Tiger Woods)和迈克尔·乔丹(Michael Jordan)都与白人资本家联手,打造名人效应和商业帝国,却对底层非裔的疾苦重视不足。这种现象激发了文人志士对民族未来的忧患意识,非裔美国戏剧家奥古斯特·威尔逊(August Wilson)的《无线电高尔夫》(Radio Golf,2005)就把批判锋芒对准了老虎伍兹等人,剧本中与他持相同价值观的中产阶级资本家也受到诟病。犹太裔作家。多克特罗(E.L.Doctorow)的《霍默与兰利》(Homer and Langley,2009)描述了城市赤贫的兄弟两人,终因得不到社会援助而相继死亡。在以“丰裕社会”自夸的美国,事实上2003年比2000年多了430万穷人,2003年的贫困率高达12.5%,比70年代的大部分年份都高①Harrel R.Rodgers,Jr.,American Poetry in a New Era of Reform,New York:M.E.Sharpe,Inc.,2006,p.27.,而非白人(少数族裔)群体所遭受的贫困总是最为强烈和集中②Michael Harrington,The Other America:Povertyin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63,p.190.。21世纪美国少数族裔文学将社会文化符号进行编码,倡导中产阶级对贫穷社区和个人助一臂之力,使整个族群走上强盛之路。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关注城市商业大潮中传统文化遗产的维护。本世纪美国少数族裔以后现代视野审视传统和重构历史,建立服务当下、面向未来的文化。美国少数族裔历来拥有文化特征鲜明的聚居区,它们早年为移民们提供了庇护所,是他们报团取暖抵制种族压迫的屏障,也是他们身处异邦而能够维护族群习俗的保障。然而商业浪潮中美国政府主张以摩天大楼和大型超市等设施来取代传统文化社区。华裔作家梁志英(Russell Leong)的短篇小说集《凤眼和其他故事》(Phoenix Eyes and Other Stories,2000)就对他从小长大的唐人街投注了深情厚意,他像一些华裔作家那样认为唐人街正面临转型,因此关切之情油然而生。奥古斯特·威尔逊的《海洋之珍》(Gem of the Ocean,2002)也指出官方的做法践踏了物质文化和人类文明,与二战中文化名城德累斯顿被炸并无二致,因而在作品中提供了两全之策,即城市中的文化区和商业圈可以并行不悖,以此缓解新时代的文化焦虑。城市拆迁工程和房地产业从20世纪后期到21世纪都是热门话题,它们引发巨大的资金链和产业链,是考察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是否平衡的重要场域。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揭示当今都市光怪陆离的道德危机,以及由此造成的严重社会问题,从而强化城市人性维度和伦理功能的重要性。马克思强调人性和道德具有唯物主义的辩证关系,人性在面临“需要”和“利益”时会显示道德之优劣,而道德品性的具体实践也是检验人性之善恶的必要环节③王正平:《人性与道德的伦理之思》,《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第55—57页。。康德与黑格尔都对道德和伦理的概念有所区分,而聂珍钊的文学伦理学总体上将两者等量齐观:“文学的主要目的就是借助教诲的功能,从而帮助人完成择善弃恶而做一个有道德的人的伦理选择过程。”④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论文学的基本功能与核心价值》,《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4期,第11页。本文沿用聂珍钊的观点,将伦理和道德界定为同义词,它们都与人性存在相辅相成的关系。

新世纪美国族裔文学中的第一类道德症结以政治家和金融家等上流阶层为代表,这一群体包括少数族裔政客和资本家,也包括主流政要和富豪们,他们同台飚戏、尔虞我诈。少数族裔名流在获得社会成功后搬离了原来的民族聚居区,迁入非富即贵的高档住宅区,进入了炫耀性消费模式。然而其物质富足并不能弥补人性污点,一些人在政坛和商场上欺世盗名,人际交往千疮百孔,秉承了美国主流社会的政治和商业逻辑。科尔森·怀特黑德的《哈莱姆洗牌》(Harlem Shuffle,2021)就展现了这样的城市景观:白人巨富为了偷税漏税,将金融街大楼写到儿子名下,致使他沦为父子伦理缺失的瘾君子和流浪者;非裔银行家对所拥有的浅肤色和显赫地位自视甚高,根本无视出身寒微和非裔女婿,以至于两者结下仇恨的种子;警察游走在金融大亨和小商小贩中间,以他们的商业机密和品行不端为要挟,私下收受贿赂以及各种名目的“保护费”。而且,很多金融家本身就操控国家或城市的政治命脉,并与其他政要结成攻守联盟,政治和经济的联姻关系一拍即合。

第二种道德症结以精英阶层与普通民众的关系为代表:当代美国精英阶层更加崇尚圈层文化,社会地位和财富势力是进入上流圈子最好的名片,种族身份不再是第一位的评判标准。圈内人士相互帮衬、强强联手,而普通民众一概被排除在外。力图向政界、商界和文化界进军的平民阶级,想方设法获得圈内显贵的青睐,而对于那些清高或贫穷的少数族裔子弟来说并非易事。帕西瓦尔·埃弗雷特(Percival Everett)的小说《抹除》(Erasure,2001)描写了华盛顿等大都市的圈子文化,向经典致敬、才华横溢的非裔作家被阻挡在“新小说协会”门外,资质平庸、哗众取宠之辈却可以获得青睐和成功。金融寡头、政治翘楚、精英律师、文化名人之流组成的圈子还会以大型俱乐部或会所的形式出现,在美国很多城市大行其道,成为他们遮蔽底层民众的人工屏障。

第三种道德症结以乱象丛生的生存环境为代表:后现代时期的美国都市看似不胜繁华和太平,实则充斥偷盗、抢劫和暴力等不法现象,犯罪分子昼伏夜出,惊天大案时有发生,道德危机随处可见。比如印第安作家谢尔曼·阿莱克西(Sherman Alexie)的小说《飞逸》(Flight,2007)中的都市青少年从性虐待或情感虐待的寄养家庭搬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直到他终于崩溃并通过在银行里随机开枪射击来消除愤怒。他在银行杀人时脑后中弹,随即进入五次奇幻时空之旅,面临种族化战争、情感暴行以及与暴力本身有关的道德问题。威斯特朗认为阿莱克西笔下的人物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印第安人,其淡化种族书写的情状一目了然①Loree Westron,“War Dances(review)”,Western American Literature,45.1(Spring 2010),pp.82-83.。犹太裔作家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以书写都市生活而著称,他的《日落公园》(2010)描摹了金钱万能意识形态下纽约市的生存乱象:中产阶级人士恰逢2008年金融危机而沦落为社会畸零人,他们在布鲁克林废弃的公寓里疗伤,却遭到市政官员与警察合力驱赶,在挣扎中还被扣以袭警的罪名,不得不逃到旁边的公墓中苟延残喘。奥斯特在当时写给库切的信中,抨击了资本对城市暴力的助推作用,认为财富是衡量文化素质高低的标尺②Paul Auster&J.M.Coetzee,Here and Now:Letters 2008-2011,New York:Viking,2013,p.22.,这种观念也在他的城市书写系列中刻画得入木三分。此类乱象背后的动因不一而足,而种族问题产生的道德症结无疑是其中一种。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热衷于城市书写,从时间上和空间上解释都有其合理性。美国上世纪初进入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推动了少数族裔移居美国各大城市,而移民的大规模迁徙反过来进一步助力城市化发展。从时间上讲,美国城市化迄今为止已经具有百年历史,有些少数族裔也从先辈的市中心贫民窟聚居区跨入中产阶级行列,城市生活经验处于最丰富和最成熟的阶段,这使得族裔作家们能够对城市印象和变迁信手拈来。从空间上讲,城市是科技人文和全球化发展最前沿的场域,是跨地域、跨国界、跨文化交流最频繁的地区,往往能体现一个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总体走向。在21世纪美国族裔作家笔端,纽约和华盛顿等都市在世界主义进程中屹立潮头,一来与少数族裔奉献的智慧和贡献密不可分,二来见证了种族意识淡化、人性交锋密集的最新思潮。

三、新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对流动性共同体的呼唤

就文化研究中的共同体而言,其概念往往适用于缓解危机年代的文化焦虑。共同体和社会截然不同,前者代表有机和美好的一面,后者却充斥着机械性。比如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1975)中认为共同体比社会更具亲近感,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在《共同体与社会》(Community and Society,1957)中强调共同体比社会更加生机勃勃,马克思(Karl Marx)在《德意志意识形态》(The German Ideology,1845)中运用“全人共同体”(the community of complete individuals)理念来阐明:共同体能培育出完整和自由的人,而社会则不一定①殷企平:《“朋友”意象与共同体形塑——〈我们共同的朋友〉的文化蕴涵》,《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4期,第41—49页。。共同体尽管具有想象的性质,但激励有识之士不断改良社会,推动人类摆脱焦虑、趋向完美之境。在《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1983)中,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论断共同体具有乌托邦色彩。然而,一代又一代马克思主义者前赴后继、锲而不舍,希冀远离阶级对立的资本主义制度、走向自由大同的世界主义。美国少数族裔历来与他者化处境有难解之缘,他们对共同体的呼唤由来已久,在全球化背景下期许流动性的精神共同体到来,超越了血缘共同体和地缘共同体的局限。但由于各个族裔具有特定的历史演进背景和当代生活风貌,他们的共同体诉求也会呈现出独特性。

21世纪非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种类繁多,其中之一就是呼吁人们在天灾人祸来临时同命运共患难,批判政府不作为和社会援助不到位的现状。美国南方的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制度见证了数量庞大的非裔群体,尽管后来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吸引大批非裔北上,但南方至今是非裔人口最密集的地区。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Katrina)席卷墨西哥湾和美国南方,非裔和穷人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尤其引起非裔美国作家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考。该事件中政府和媒体都未发挥应有作用,致使社会骚乱和无政府状态肆虐,而非裔美国文学展现政府无能和种族关系失衡,邀请公众对奴隶制和种族隔离产生联想。以此次灾难为主题的美国文学呈井喷之势,非裔美国文学尤甚:洁丝敏·沃德(Jesmyn Ward)的小说《抢救骸骨》(Salvage the Bones,2011)、娜塔莎·特雷瑟维(Natasha Trethewey)的散文作品《超越卡特里娜:关于密西西比湾区的沉思》(Beyond Katrina:A Meditation on the Mississippi Gulf Coast,2010)、小杰瑞·沃德(Jerry Ward,Jr.)的《卡特里娜札记》(The Katrina Papers,2008),都试图通过文学叙事携手民众走出集体创伤。其中特雷瑟维的非虚构作品设置众多空白页表示对受难者的哀悼,用整页的波浪线表明对风平浪静美好生活的希冀,这些独特风格与感性内容一起构成召唤共同体的风景线,从而“广泛思考了肤色与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态与人类命运等诸多重要问题。”②罗良功:《非裔美国文学2000-2016》,《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5期,第171页。

中国大陆经济发展日新月异,对外开放政策越来越引人注目,使美国华裔的共同体理想建立在母国和美国的双重基础上。比如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小说《第五和平书》(The Fifth Book of Peace,2004)和诗集《我爱生命中有宽广余地》(I Love Broad Margin to My Life,2011),就是新世纪呼吁共同体情怀的力作,凝结了作家关于中美融合的新思考。她邀请美国越战老兵集体加入《第五和平书》的创作讨论,在书中力陈反战和反独裁的主题,同时将中国佛教思想视作共同体形塑的有效途径,真正体现了她本人所宣扬的写作意图:“这是一个和平主义者给世界的礼物。”《我爱生命中有宽广余地》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中国元素,汤亭亭跟随她早年小说《孙行者》中的惠特曼·阿新,回到中国及其父母的故乡,强调中国根基是美国华裔对共同体构想必不可少的成分。张龙海指出:“近年来,随着中国日益强大,包括美国华裔作家在内的全体海外华人对于中华民族(包括文化)的认同感越来越强,是时候通过文化的桥梁把世界华人紧紧凝聚在一起,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共同努力。”①张龙海、张武:《新世纪中国大陆美国华裔文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5期,第37页。

基于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实施过种族屠杀和集体驱逐,土著人曾在被迫迁徙中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很多人目前的生存环境也差强人意,所以他们对环境正义的呼吁由来已久,对共同体的渴望格外强烈。经典作家路易斯·厄德里克、杰拉尔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琳达·霍根(Linda Hogan)、乔伊·哈约(Joy Harjo)等都对生态环境症结、共同体构想着墨甚多。比如霍根《靠鲸生活的人》(People of the Whale,2008)强调人类应该尊重环境伦理、弘扬生态文明,以平等友爱的姿态看待人和大海、人和鲸鱼的关系,从而促进地球上一切人类生命与非人类生命和谐共生。在哈约的《美国日出》(An American Sunrise,2019)等诗集中,土著人的典仪习俗和当代风尚相互交织,美国西南部的自然风景和精神世界融为一体,令印第安人得以摆脱现实生活带来的异化之感。维兹诺《广岛舞妓:原爆五十七年》(Hiroshima Bugi:Atomu 57,2003)倡导远离核辐射和核污染的生态圈:主人公是美国印第安人和日本舞妓所生的混血儿,在美国被视作低人一等的贱民,其父当年在核测试基地工作时被广岛原子弹轰炸所戕害,致使他病痛一生并最终死于癌症,而其他受害者也深受白血病和白内障等疾病的困扰;小说提倡用写作和相互倾诉来缔结人际网络,用彼此信任和彼此援助来构建命运共同体,从而消除人类中心主义造成的精神创伤,构筑可持续发展的美好未来。21世纪美国印第安文学不仅书写民族层面的共同体,还构筑世界主义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基于生态环境的共同体理想就是它着力超越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体现。

当今犹太人被认为扼住了美国的经济咽喉,其富豪之多、财产之雄厚都令人叹为观止,而如何在物质富有的前提下避免精神迷失,成为21世纪美国犹太裔文学考量的重中之重。比如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是第二代美国犹太移民,其新时期小说善于描绘犹太人挣扎于种族偏见和物欲横流的社会风尚中,沦为美国权威机构和大众传媒的牺牲品,进而指出命运共同体的建构之道。《人性的污点》(The Human Stain,2000)偏重犹太知识分子的异化经历,提出纵情山野读书学习、回归民族文化家园是良方,能够帮助人们在心智培育和民族自信中走向共同体。《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2004)则在新世纪美国总统大选在即的氛围中强化家园层面的共同体概念,指明它是避免犹太性全盘被美国性所取代的最后一道屏障,凸显犹太人的集体身份和民族意识。《鬼退场》(Exit Ghost,2007)呈现了新世纪的都市景观:老年人洞察到文化焦虑和道德危机无处不在,遂决意撤退到居室美化、物品收藏和创意写作中,通过文化艺术达成精神共同体的形塑。除了罗斯之外,欧茨(Joyce Carol Oates)和夏邦等犹太裔美国作家的21世纪作品也不忘畅想共同体,他们既回到历史创伤中借鉴智慧,又驻足当今聆听时代强音,爱与信仰始终是他们构想共同体的基石。

后殖民和跨国主义视野是21世纪拉美裔美国文学中共同体书写的重要特征。加勒比海等地经历了长久的被殖民和后殖民历史,作为集体无意识刻写在民众血脉中,即使流散和移居异国他乡也会传承给后代。同时,当代拉美裔与故乡接触频繁,跨国旅行等是他们文学书写的常见议题。牙买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是来自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的美国移民后裔,其故乡被殖民的历史和后殖民的历史都深化了她的创作根基,使她的自传体作品贯穿于家族移民史和加勒比历史之间,以此构想当代美国语境与后殖民文化融合下的共同体模式。她的小说《波特先生》(Mr.Potter,2002)中的“波特”就是他亲生父亲的名字,《忆今昔》(See Now Then,2013)则以自身加勒比移民妻子和美国白人丈夫的跨国婚姻为基石,从个体叙事折射出波澜壮阔的民族历史洪流。这表明拉美裔美国文学中单纯的政治诉求明显弱化,现实关照更加明显①李保杰:《21世纪西语裔美国文学:历史与趋势》,《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5期,第13页。。类似金凯德的拉美裔美国人通过奋斗已获得经济和文化地位,他们需要弥合故国记忆和美国现实间的张力,才能抵达跨国主义视域下的流动性共同体。

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试图构想共同体来弥合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不均等的普遍现象。20世纪美国少数族裔为了提升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而苦心经营,21世纪前后有些人已跻身中产阶级行列或进入国家权力体系,衣食无忧者大有人在。然而美国社会种族矛盾和消费浪潮相互交织,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渐行渐远,都令族裔作家们深陷文化焦虑。新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常将笔触伸向美国大都市,探析民族文化遗产如何抗衡消费异化倾向,人际情感纽带如何抵制不良种族语境;它不但批判“现金联结”等物质泛滥现象,还提倡民族融合、技术伦理、生态文明等共同体理念,同时强调少数民族内部的文化建设也是社会和谐的必经之途。

结语

文学是艺术虚构和历史事实的结合体,本文厘清文学和现实的关系,揭开其神秘而诗意的层层面纱,还原文学书写中的文化政治语境,从文学想象走向历史真实。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纵横驰骋于无数场景和人物之间,纵向上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横向上贯穿纷繁的空间地理,但文学审美背后的种族政治呼之欲出,美国社会现实是它无法规避的主线。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一方面批驳“后种族时代”观念,强调美国的种族问题依然不容乐观,另一方面刻意淡化政治性和族裔性,加重人性和伦理层面的探索,表明种族界限不断消散的新世纪文学愿景。它在延续上世纪美国族裔文学历史书写的基础上,解构“当下生活疗愈历史创伤”的传统叙事模式,而代之以“历史记忆为当下提供借鉴和治愈功能”的逆向手法。它将诸多笔墨倾注于美国都市景观,探讨城市中产阶级如何力所能及帮扶贫困同胞,缔结同舟共济的社会援助体系。它指出当今美国唯有超越种族主义、霸权主义和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才能汇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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