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

2023-04-07 04:14蒲若茜
广东社会科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族裔亚裔华裔

蒲若茜

作为美国少数族裔之一脉,华裔美国人早在170年前就开始规模性移居美国,其主要动因在于1848年美国加州发现了黄金,继而引发了人们趋之若鹜的“淘金热”(“Gold Rush”)。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深重,外有“鸦片战争”,内有“太平天国”运动,加上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造成了国家贫弱、民不聊生的“晚清”颓势。身处广东、福建的农民,是这些天灾人祸的最大受害者。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以身体为抵押,远赴美洲“淘金”。从1852至1862年间,超过40000的“中国苦力”(“Chinese coolies”)抵达美国,或作金矿开采工,或作铁路建筑工,或作田间劳作的农民工。19世纪50年代开始,他乡淘金的“淘金客”就把家乡的歌谣带到了美国。在《华裔美国文学》一文中,美国亚裔美国文学学者黄秀玲(Sau-ling Cynthia Wong)将这些来自中国南粤的歌谣当作华裔美国文学的源头①Wong,Sau-ling Cynthia.“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An Interethnic Companion to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Ed.King-kok Cheung.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4.。

随着历史语境、美国族裔政治、世界局势与中美关系的变化,华裔美国文学由“淘金客”的“思乡与寻梦”之歌,到“排华法”(“Chinese Exclusion Law”,1882-1943)时期的“愤懑、抗议之作”,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土生华裔的“感性”言说,到20世纪末至今“多元异质”的文学再现②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47页。,表现出文学与历史、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重元素的复杂交织,而中华文化的厚重积淀和强大凝聚力对华裔美国文学的发生发展均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巨大影响。

本论文在共同体理论观照下,聚焦于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以华裔美国文学发生发展的历史线索为纲,梳理、剖析不同历史时期华裔美国文学中所体现出的共同体思想,探究华裔美国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共同体想象的内涵,剖析其建构要素及其特色,为打造更加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可资借鉴的视角和方法。

一、共同体理论溯源及其当下意义

在讨论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之前,我们有必要追溯共同体概念的历史渊源、内涵演变,以及对于当下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和意义。

在西方社会发展过程中,荷马时代(公元前9世纪前后)的希腊人已经拥有共同或公共的观念:荷马史诗中就论及共同的财产、共有的土地、共同的坟冢、共同的名声、共同的命运。古希腊古罗马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西塞罗比较深入地揭示了共善与共同体概念的内涵,对共同体思想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后奥古斯丁批判地吸取了柏拉图和西塞罗的思想,“以公义为纲,建构了他的理想共同体——‘上帝之城’,理想共同体以信仰为核心,以伦理为共同体成员的守则,以秩序与和谐为共同体的特色,以普爱为共同体生存与发展的动力”③李志华、王晓朝:《论共同体观念的语词生成与理论建构》,《云南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第33—34页。。而马克思则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维度,通过“挖掘希腊罗马城邦思想、黑格尔关于‘国家’的核心观念和空想社会主义者乌托邦式社会的理论精髓,逐步构建了以‘人的本质’为核心的共同体思想”。④梅景辉、骆祥慧:《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三重逻辑及当代价值》,《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第26—27页。

在1887发表的《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and Gesellschaft)一书中,德国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哲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在充分吸收黑格尔和马克思的相关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共同体”与“社会”的二分:认为共同体是一种“有机体”,是用来识别具有共同“情感忠诚”元素的人群的,道德和习俗是维持其存在的根本;其对立面则是作为“机械聚合体”的社会,需要依靠政治、法律、法庭和监狱去维持其平衡。⑤Tönnies,Ferdinand.Community and Civil Society,Ed.Jose Harri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1983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想象的共同体:对民族主义起源及其传播的反思》(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1983)一书中把共同体的有机属性寄托于想象,认为任何共同体都不可能是面对面建构的,必须依靠一定程度的想象,照此逻辑,民族共同体就成了民族主义者的想象性建构,这与20世纪后现代主义和解构主义思潮一脉相承,也跟文学家们对于共同体的想象形成了互动。1986年,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出版了他最为世人所知的著作La Communautédésœuvrée,英文译名为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即“无效的共同体”。在其论述中,南希彻底抛弃了前人对于共同体的定义,认为“共同体的内在性是不存在的,因此以内在性为基础的共同体是不真实的”①殷企平:《西方文论关键词:共同体》,《外国文学》2016年第2期,第72页。。2001年,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在《共同体》(Community:Seeking Safety in an Insecure World,2001)一书中,也揭示了共同体内部的二元对立,认为共同体在提供安全保障的同时也剥夺了个人自由,指出当下所谓共同体不过是“失乐园”的代名词。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页。

纵观西方思想史上对于共同体概念的建构和诠释,可以看到其由共善、普爱、有序、和谐的理想“有机体”到20世纪后半叶以来对于其真确性的种种质疑。其根本原因不仅仅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私有制经济和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基础,更在于20世纪末期以来世界国际政治、经济、文化语境之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冷战”的结束到苏联的解体,从经济“全球化”到中国的崛起,从“全球化”语境中各国经济与科技的合作共赢到大国博弈,从多边主义到单边主义,从新冠疫情以来国与国之间的边境关闭,到公民、居民、移民、难民的身份所获得的区别性待遇……这一切,无时不刻不在颠覆着人们已有的认知,使人对各种层级的共同体建构和想象产生怀疑。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共产党秉持马克思唯物史观,直面当今世界所遭遇的挑战,勇担大国责任,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倡导民族与民族之间相互尊重,国与国之间携手共进。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的国际论坛和国内重要讲话中,不断推进、深化对于党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阐释,提出以“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为发展目标,呼吁建设“公正合理、互商互谅、同舟共济、互利共赢”的命运共同体,号召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努力、协同发展、互利共赢。③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433页。在具体实施层面,我国提出了“一带一路”合作倡议(The Belt and Road)。截至2022年5月,我国已与世界上150多个国家签署了200多份共建“一带一路”的合作协议,诸多实实在在的国际合作项目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这些互利共赢的国际合作,将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构想落到了实处。

建设“互利共赢”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中华民族“和合”思想与世界的交流交融中形成的,是“和合共生,和谐万邦”“和而不同”“美美与共”千年文化思想结出的硕果,为当代世界共同发展提供了中国思想、贡献了中国智慧。

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作为人文学者和文学研究者,理应深入挖掘中国文化思想中关于共同体的理论阐释和具体实践,更应该对处于文化碰撞、交流最前沿的族裔文学进行深入研究,一方面彰显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也能洞悉中华文化与异质文化交流过程中的碰撞与融合。

那么,共同体书写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其对华裔族群的建构和身份认同作用如何?身处祖居国中国和居住国美国两种文化传统之中的华裔美国人,其共同体想象体现出何种特色,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如何殊异的表现?其共同体意识与中西文化传统有着怎样的关联?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必将对我们“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层次话语建构及实践提供可资对比、参照的阐释框架和理论呼应。

二、共同体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差异化再现

华裔美国文学的共同体书写,是在美国华裔与美国主流社会及其他族裔相互交流的过程中,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结果。华裔美国共同体的建构受到美国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历史、物质及精神生活等多重因素影响,经历了早期、中期和当下等发展阶段,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差异性的文学再现。

华裔美国文学的“华族基因”,是建构华裔美国文学中共同体思想的重要元素,具体表现为早期华人移民以“亲亲仁爱”的孝悌之道维系的亲缘社会,华人知识精英以“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建构的华裔族群,儒家以“万物一体”的仁者情怀主张的“仁道与生命”的和谐共生①苏冰:《个体与共同体的辩证统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哲学基础解读》,《中北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第111页。。这些“华族”基因,不仅仅显性地体现在早期华人作家李恩富(Yan Phou Lee)、容闳(Yung Wing)、林语堂(Lin Yutang)、黎锦杨(C.Y.Lee)的作品中,也在欧华裔混血作家“水仙花”(“Sui Sin Far”,Edith Maude Eaton)以及华裔作家雷霆超(Louis Chu)、刘裔昌(Pardee Lowe)、黄玉雪(Jade Snow Wong)赵建秀(Frank Chin)、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谭恩美(Amy Tan)、伍慧明(Fae Myenne Ng)等的作品中隐性地体现出来。

华裔美国文学中对亲缘社会和华裔族群的书写从诸多代表性华裔作家的题材选择可见一斑。从其源头开始,大多数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都具有自传性质,大多聚焦于自己的家庭、自己所生活的社区和社群:如最早的华裔美国作家李恩富的《我在中国的孩童时代》(When I was a Child in China,1887)和容闳的《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1909)都是以纪实的笔法,以回忆录的方式介绍自己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开启了华裔美国文学以“自传”的形式书写自我身份和族裔文化的传统;之后不同时期的华裔美国文学代表作如刘裔昌的《父亲与光荣的后代》(Father and the Glorious Descendant,1943)、黄玉雪的《华女阿五》(The Fifth Daughter,1945)、汤亭亭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1976)《中国佬》、谭恩美的《喜福会》(The Joy-luck Club,1989),以及“新生代”作家如伍慧明的《骨》(Bone,1993)、张岚(Lan Samantha Chang)的《饥饿》(Hunger,1998)、伍美琴(Mei Ng)的《裸体吃中餐》(Eating Chinese Food Naked,1998)、伍绮诗的《无声告白》等均具有“自传”或者“半自传”色彩。在这些作品中,华裔美国作家对于异质文化语境中华人父子、母女之间既相互依持又相互冲突的复杂关系及情感纠葛进行了非常真切的再现,彰显了“家庭”这一以血缘为根基的“亲缘共同体”对于华裔美国人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这些华人家庭所赖以生存的更大的社会空间,就是“唐人街”。在《吃一碗茶》中,雷霆超为我们真确展现了20世纪40年代美国“唐人街”的生活图景:“唐人街是一个紧密结合的社区,人人都对周围的人和事了如指掌……”②Chu,Louis.Eat a Bowl of Tea,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9,p.113.。这样的唐人街,是早期华裔非常依赖的“家”之所在,是他们“心中最接近家乡的地方”。①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第122—123页。所以,无论是在刘裔昌的自传体小说《父亲与光荣的后代》,还是在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中,作者都通过书写唐人街,展示了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父亲与光荣的后代》不厌其烦地描述华人社区的年节习俗、人们的穿着打扮,以及中国饮食、中国语言和中国传统思想之于华人社区的重要性;《华女阿五》也不惜长篇累牍地介绍中国陶艺和中国烹饪、华人婚宴和丧葬礼仪,以及传统华人家庭温良恭俭的优良品德……毋庸置疑,这些华族文化元素的显性表达,正是华裔美国作家对其族裔与文化共同体的具象化再现。

但“唐人街”带给华裔第二代的情感体验却非常复杂。在汤亭亭的《女勇士》中,“唐人街”成了“群鬼环绕的世界”,是华裔第二代拼命想逃离的地方;故事中的华裔女孩明确告诉母亲:“离开家,我就不会生病。”②汤亭亭:《女勇士》,李剑波、陆承毅译,广西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99页。在新生代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中,二女儿翁娜选择自杀,三女儿妮娜选择做空中小姐来逃离“唐人街”生活不可承受之重,当大女儿莱娜最终也搬离唐人街的老屋时,她一方面感到解脱,同时也有深深的不舍:“我听到了从老巷发出的所有声音……这些熟悉的声音像蚕茧一样把我包裹住,使我有了安全感,让我感到像是待在温暖的家里,时间也静止了。我想起了我们三个人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一起嬉笑,哭喊,打闹,然后又和好的情景。周围四面薄薄的墙围起来的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③Ng,Fae Myenne.Bone,New York:Harper Perennial,1994,p.129.由此可见,族裔共同体不仅与责任、义务、忠诚等“生命之重”紧密相连,同时也给人安全感,给人以关爱、保护与温情。这,就是华裔美国之族裔共同体与族裔个体之间的纠结与矛盾。

美国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Civil Rights Movement)和“泛亚运动”(Pan-Asian Movement)以来,美国华裔文学及其批评话语中关于“文化民族主义”与“多元文化主义”的讨论愈来愈热:赵健秀(Frank Chin)、陈耀光(Jeffrey Paul Chan)、徐忠雄(ShawnWong)等倡扬“亚裔美国感”和“美国本土性”的“文化民族主义”,汤亭亭、谭恩美等则专注于“多元文化主义”诉求及其文本实践。与此同时,华裔批评家对华裔文化共同体建构的贡献也不容忽视:如黄秀玲对亚裔美国文学内部整体性的建构、金惠经(Elaine Kim)、海格冬(Jessica Hagedorn)对亚/华裔文学共同体版图的扩展、林英敏(Amy Ling)、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为建立华裔女性共同体的努力……这些多层次、多维度的共同体建构,与华裔美国人的“身份政治”有着相互依存的关系,也与华裔美国人的历史、政治、经济及社会生存语境紧密相连。

到了20世纪末期,随着跨时空的全球性交流与互动加剧,“迁徙”“越界”等思潮影响日盛:人们试图打破民族与国家的边界,积极拥抱倡扬文化多样性的“世界主义”。这就形成了一种对于族裔共同体进行“解构”的倾向:骆里山(Lisa Lowe)从对族裔、阶级、性和性别的共同考量出发,积极肯定华裔美国人“多重性、异质性和杂糅性”的身份认同,王爱华(Aihwa Ong)则用“弹性公民”(flexible citizenship)指称“全球化”进程中自由迁徙的跨国主体。这种消解国家和民族边界的身份观,在华裔批评家苏珊·科西(Susan Koshy)的论述中达到极致:其论文题目就是“亚裔美国文学的虚构”(“The Fiction of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1996)。在该文中,苏珊·科西分析了族裔身份与获取政治权力的关系,认为是亚裔美国人为了获取政治权力而“虚构”了亚裔美国文学。①Koshy,Susan.“The Fiction of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The Yale Journal of Criticism,Vol.9,1996,p.15.这种解构族裔共同体的呼声,在21世纪初依然存在:如新生代华裔美国学者马克·蒋(Mark Chiang)在就在其专著《文学姿态:亚裔美国写作中的美学》(Literary Gesture:The Aesthetic in Asian American Writing,2006)中提出“亚裔美国文化政治的危机”,认为讨论亚裔美国文学的族裔文化认同已经不合时宜,似乎“预示着一个‘非族裔身份’或者‘泛族裔身份’时代的到来”。②蒲若茜等:《亚裔美国文学批评范式与理论关键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56页。而这种质疑、解构之声,在华裔作家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任璧莲(Gish Jen)、李立杨(Li-young Lee)、凯文·关(Kevin Kwan)的创作中也有着非常显性的表达。

在此,我们看到了华裔美国文学的共同体书写与西方思想史上共同体建构与解构历程的相似性:华裔美国文学及批评话语对族裔与文化共同体的解构,与让-吕克·南希所提的“无效的共同体”和齐格蒙特·鲍曼所论的共同体的“二元对立”具有一致性和对话性;这也与20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解构主义思潮一脉相承。

2001年发生的“9·11”事件,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美国人的世界想象,也间接推进了华裔美国文学中对暴恐、战争以及环境破坏的揭示,以及由此生发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理想:如华裔诗人梁志英(Russell Leong)、陈美玲(Marilyn Chin)、林永得(Wing Tek Lum)、蒂娜·张(Tina Chang)的诗作中对“9·11”暴恐、对洛杉矶骚乱、对隔代记忆中的南京大屠杀的创伤书写和记忆疗伤叙事中所蕴含的对人类和平的渴盼;作家汤亭亭在《第五和平书》(Fifth Book of Peace,2005)和《战争的老兵,和平的老兵》(Veterans of War,Veterans of Peace,2006)中对人类和平相处、共创美好世界的吁求;只有八分之一华人血统,却认定自己为华裔的邝丽莎(Lisa See,1955-)在《蜂鸟巷的茶女》(The Tea Girl of Hummingbird Lane,2017)和《海女之岛》(The Island of Sea Women,2019)中分别从虚构想象和历史真实两个不同的维度,书写女性与自然之间的亲密关系,致力于人类-自然和谐共存的努力。在其创作中,华裔美国作家自然地融入了东方的生命哲学理念,将中国“天人合一”的生命共同体意识灌注进作品中,寻求人与人的和平共处,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同时,新世纪以来,一批新生代华裔作家在科幻或奇幻小说中对于共同体的想象有着更大胆、更创新性的尝试,他们的笔触已达无垠宇宙。其中的领军人物当属姜峯楠(Ted Chiang),其次还有刘宇昆(Ken Liu)、李园(Shelly Li)、余丽莉(E.Lily Yu)、伍家球(William F.Wu)、毕家怡(Tony Pi)、麦家玮(Derwin Mak)、蔡文信(Eric Choi),以及斩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的游朝凯(Charles Yu)等。这些华裔科幻作家们,把眼界和想象力投向了更加广阔无垠的宇宙。他们的创作,打破了科幻小说中的星际冲突传统,不再把未知宇宙中其他星球的生物描述为入侵者、破坏者,而是可以与地球人一起平等交流、相互学习和共同进步的“朋友”,给我们展示了非常美好的“宇宙大同”世界。研究这些新生代作家创造的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的共同体想象,有助于人类检视自己的局限和不足,以更加包容的态度、更加广阔的胸怀面对未来的世界。

纵观华裔美国文学发展,华裔美国文学的共同体书写走过了从家庭到族群,从关怀自我到关怀自然及宇宙的逐渐开放的历程,其文化主张也经过了从“文化民族主义”到“多元文化主义”到“世界主义”的变化。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拥抱“世界主义”的“大同世界”里,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是否依然具有自身的意义?其共同体建构的要素是什么,具有怎样的特色?这些建构要素表达了华裔美国人怎样的诉求和关切?这又与华裔美国社群所面临的历史与社会语境有着怎样的关联和互动呢?以下,我们进行详细剖析。

三、华裔美国文学中共同体建构的要素及其特色

刘登翰在《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一书中,曾论及华文/华人文学“跨域的建构”的特质:“华文文学的跨域建构,就是在共同语言、文化的背景上肯定差异和变化的建构,多元的建构。每个国家和地区的华文创造,既是‘他自己’,也是‘我们大家’。这就是我们所指认的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①刘登翰:《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年,第9页。

刘登翰认为这种跨地域的、既有共同性又有差异性的华文文学创造,就是“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以当下的话语体系为参照,我们可以理解为华文文学的“共同体”建构。华文文学如此,华裔文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由于海外移民的生生不息,华人后裔一代代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散播撒,在海外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所以其首要的特征就是跨地域;而华裔美国文学的共同体建构不仅仅是跨越了地域,跨越了空间,而且跨越了时间的局限,是中国与美国、现在与过去的纠葛、对话与交流。以华裔美国文学中对南京大屠杀的书写为例:“二战”中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暴行,是根植于每一位华族儿女内心深处的创伤记忆:美国新泽西州的第二代华裔作家张纯如(Iris Shun-Ru Chang)亲赴南京调查大量史料,于1997年出版了《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The Rape of Nanking);居住在夏威夷的第三代华裔诗人林永得(Wing Tek Lum)阅读该书后,激愤之际,于2012年创作出版了《南京大屠杀:诗集》(The Nanjing Massacre:Poem,2012)。由此,华裔美国不同时空、不同代际的作家,通过写作,回顾华裔族群共同的历史创伤,展现华裔美国共同体的集体悲愤与哀悼。

这也正如刘登翰所论,“每个移居到世界任何地方的华人……都生活在、或被视为生活在某个族裔的网络之中。他的肤色、他的语言,以及他的文化……将他们‘归纳’在一起。”②刘登翰:《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第8页。由此可见,只要华裔移民生生不息,华裔美国这个“大同世界”就依然存在,而链接这个共同体的核心要素就是共同的族裔经验、共同的语言和文化传统。

首先,华裔美国文学的命名本身就内涵了族裔性在华裔文学共同体书写中的决定性地位。回望“亚裔”或“华裔”这一族裔标签产生的历史语境,我们不难发现其命名与族裔政治之间的关系。

20世纪50—60年代,美国一场以争取黑人平等权利为目标的政治运动——“民权运动”(Civil Rights Movement,1954-1968)绵延爆发,在这场运动中,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John F.Kennedy)、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肯尼迪总统的弟弟、美国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F.Kennedy)先后遇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民权运动迫使美国政府通过了《1964年民权法》(The Civil Rights Act of 1964)和《1965年选举权法》(Voting Right Act of 1965)。《1964年民权法》明令禁止基于人种、肤色、宗教、性别和移民来源国的任何歧视,确定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为非法行为;而《1965年选举权法》则以立法的方式保证了非洲裔美国人的选举权。民权运动的另一个副产品,就是推动了移民法的改革:《1965移民与国际法》(The 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 of 1965)废除了按照原国籍和民族血统来分配移民配额的方法,改用家庭团聚和美国国家需要作为移民的标准,使得众多的亚裔美国家庭得以团聚,更多的亚裔美国人得以成为美国公民。正是在民权运动的带动和鼓舞下,亚裔美国人第一次团结起来,加入了民权运动的洪流,发起了争取亚裔平等权利的“泛亚运动(Pan-Asian Movement)”并大大促进了移民法的改革。

“民权运动”运动以及“泛亚运动”催生了汤亭亭、赵健秀、陈耀光、徐忠雄等华裔美国作家;他们纷纷以文学为武器,用手中之笔,书写美国社会的族裔不平等,抗议美国社会的种种不公正。正如“哎—咦集团”(Aiiieeeee Group,学界对赵健秀、陈耀光、劳森·稻田、徐宗雄等四位亚裔美国文学学科开拓者的总称)在《大哎—咦!——华裔与日裔文学选集》(The Big 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1991)的前言中所言,“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维护正义而战,所有的艺术都是尚武的艺术,写作就是战斗……生活就是战斗,就是斗争。”①Chan,Jeffery Paul,“Introduction”,in The Big 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New York:Meridian,1991,p.35.由此可见,从其诞生之日开始,华裔美国文学就有着共同的族裔追求和特定的社群想象——族裔性是其最核心的内涵。

其次,语言对华裔美国文学之共同体书写至关重要。对于华裔美国作家而言,语言的选择以及语言特色成为一个表达其族裔立场、塑造其族裔身份的重要指标。

在“哎—咦集团”看来,一个少数族裔作家如果极力“使用漂亮、正确、断句很好的英语写作”,就是一种“白人至上主义”,是“把语言变成了文化帝国主义的工具。”②Chin Frank,et al.,“Introduction:Fifty Years of Our Whole Voices”,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American Writers,Washington D.C:Howard UP,1974,p.xxxi.基于这样的理念和标准,他们将华裔作家雷霆超(Louis Chu)的《吃碗茶》(Eat a Bowl of Tea,1961)作为最具“亚裔美国感”(Asian American Sensibility)的优秀作品,对其文本中夹杂着的广东方言、字对字直接翻译的中国谚语、俚语和唐人街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赞不绝口,认为这才是“道地的”华裔美国文化呈现。而在《种族主义之爱》(“Racist Love”,1972)一文中,赵健秀和陈耀光犀利地指出,“白色文化通过语言的暴力压制华裔美国和日裔美国文化,把亚裔美国感排斥在美国主流意识之外。”③Chin,Frank and Jeffery Paul Chan,“Racist Love”,Seeing Through Shuck,Eds.Richard Kostalanztz,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72,p.77.

为了抵抗“白色文化”的“语言暴力”,华裔美国文学文本中不乏跨越英汉两种语言的“文字嬉戏”,具体表现为汉字符码的嵌入式书写,或者拼音与英语的并置:如陈美玲在诗集《凤去台空》(The Phonix Gone,The Terrace Empty,1994)的题名诗“凤去台空”的下方就嵌入了汉字“川流不息”,在《纯黄狂想曲》(Rhapsody in Plain Yellow,2002)中,其题名诗“Say:言”将汉语语码直接嵌入诗行中;又如刘玉珍将整部诗集用拼音起名为WO DE SHUO FA(My Way of Speak-ing,《我的说法》,1988)等。①蒲若茜、宋阳:《跨文化的语言嬉戏与离散身份书写——论华裔美国英语诗歌中的汉语语码嵌入》,《学术研究》2011年第9期,第149—150页。这种混杂(hybridized)的语言,“是以英语‘民族’权威作为熟悉象征到以殖民挪用作为差异性符号的变置,从而引起主导话语沿其权利主轴分裂,不再具有代表性和权威。”②Bhabha,Homi K..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p.162.由此可见,华裔美国作家刻意而为的语言混杂,其目的是为了解构英语的权威,形成华裔美国作家自己的话语体系,彰显自己独特的族裔与文化主体性。

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华裔美国作家为何如此执着于创作语言的混杂?此举除了解构英语的权威,彰显华裔作家的族裔主体性,对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建构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问题的回答,就涉及华裔美国文学之共同体建构的第三个要素——华裔美国文化身份认同。

其实,自1970年代开始,众多华裔美国作家和批评家一直对华裔美国的文化身份认同孜孜以求:“哎—咦集团”坚持“既不是……也不是……”的双重消解策略,强调华裔美国文化既不是美国文化,也不是中国文化,而是具有杂糅特征、具有新质的文化共同体。为了表明自己的文化立场,“哎—咦集团”不惜从出生地、“亚裔美国感”、“真确的”族裔经验与历史钩沉等方面去甄别、论证华裔美国文化身份认同,既要把自己与“美国化的中国作家”如黎锦扬、林语堂等区别开来,③Chin,Frank.“preface”,Aiiieee!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Eds.Frank Chin,Jeffery Chan,etc.Washington D.C.:Howard UP,1974,p.2.也绝不与黄玉雪、汤亭亭、谭恩美、黄哲伦等“白化”的华裔美国作家为伍,坚称他们为“假的”(the fake)亚裔美国作家。④Chin,Frank.“Come All Ye Asian American Writers of the Real and the Fake”,in The Big 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Eds.Chan Jeffrey Paul,et al.New York:Meridian,1991,p.35.

由于这种极具排他性的族裔文化身份观,“哎—咦集团”被后来者称为“文化民族主义者”,受到作家汤亭亭、任璧莲和批评家黄秀玲、张敬珏、林玉玲等的反对和批驳,认为他们的主张完全背离了“泛亚运动”广泛团结亚裔、共同争取族裔权利的宗旨,是狭隘的、应该被摒弃的文化身份观。但我们也应该清楚地认识到,正是由于“哎—咦集团”率先定义、讨论华裔的族裔感和文化身份,华裔美国文学的共同体建构才有其雏形,为后来的论争以及共同体内涵的拓展奠定了基础。

20世纪末期,华裔美国文化理论批评家骆里山在《异质性、杂糅性、多重性:标示亚裔美国差异》的专章论述中,认为“亚裔美国”是“与同质性对抗的、断裂的、多重身份的异质性的结合体”。⑤Lowe,Lisa.Immigration Acts:On Asian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9,p.67.同理,由于处于中国与美国文化碰撞、文化冲突和多元文化融合的最前沿,华裔美国作家的文学作品呈现出一种多元异质的文化共生状态,体现出文化差异、认同差异以及文化融合的特征;华裔美国文化身份,也具有异质性、杂糅性和多重性。

实际上,华裔美国文化之异质性、杂糅性与多重性,在华裔美国作家的早期文学创作中已经得到了浓墨重彩的表现:如汤亭亭笔下的女勇士“花木兰”不仅糅合了勇敢孝顺的“木兰”形象和精忠报国的岳飞形象,而且被赋予了西方女性主义“双性同体”的内涵,既能在战场上厮杀,还能在战争的间隙分娩;而她笔下的“孙行者”则从中国文学经典《西游记》中不畏强权、大闹天宫的“美猴王”化身为美国现实中平凡的华裔剧作家惠特曼·阿新,干着售货员、售票员和奶油炼制工人等“草根”阶层的工作;在赵健秀的作品中,关公和李逵被塑造成了好战、嗜血的“战争英雄”,充满了西方文化所崇尚的“阳刚之气(masculinity)”。

由此可见,华裔美国文学之文化共同体最典型的特色就在于中西文化的杂糅共生,在于异质文化之间的相互尊重与相互包容。其最大的艺术张力也体现于此:汤亭亭能在1976年以《女勇士》的出版一举成名,关键在于其对中西文化元素的挪用与杂糅,并能以创新的艺术手法进行变形与再现。

至此,我们看到了华裔美国族裔性、杂糅的语言与文化之于华裔美国文学之共同体构建的重要性,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为平等而抗争,对语言和文化霸权的反抗,对不同族裔背景的人类与人类文化杂糅共生、和合共存的文本实践。

结语

通过对华裔美国文学中共同体书写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在其发轫之时,华裔美国之文化共同体想象是相对狭隘的,但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随着中美关系和移民政策的改善,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和作为东方大国的崛起,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内涵越来越丰富、开放、包容,越来越驳杂多元,人们甚至一度忽视了所有的差异,沉醉于“世界主义”和“全球化”的美好憧憬之中。

然而,历史发展从来不以人们的美好想象为指南:从2016年英国全民公投“脱欧”开始,到2017年美国极端保守主义者特朗普总统上台,再到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的国与国之间的边境封锁,以及持续至今的俄乌战争……这一切,无不召唤着我们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共同关注,需要我们齐心协力打造人类逃离困境和灾难的“诺亚方舟”。作为人文学者,通过研究文学作品中的共同体思想及其艺术表达,能为我们建构更加宏大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可资借鉴的视角和方法。

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为异质文化杂糅共存和不同族裔群体和合共生提供了重要参考:只有彼此包容、彼此吸纳才能彼此成就。所以,在人类当下所面临的巨大危机面前,一切单边主义、保守主义的做法必将是死路一条;唯有坚持以马克思所提出的以“人的本质”为核心的共同体思想,坚持习近平总书记所倡导的“坚持开放包容、合作共赢,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思想①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四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478页。,我们才能携手走出困境,缔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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