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名字吃饭的人

2023-04-14 00:26凡一平
山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茅台孩子

凡一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个的红包,鼓囊囊的,像一个红叶包的粽子。它一定也像粽子一样沉,因为红包被车主双手捧着,郑重地递给他。他竟然没有接,像是怕烫。粽子一样的红包仿佛又如烈火金刚,让他着迷而畏惧。红包里的钱,一定超过了他的期待,数千甚至上万,大于劳动的报酬,是他不可和不敢接受的。

车主是位美丽的少妇,姓范,名翠翠。先前车行出具的购车发票,购车人写的就是范翠翠,她也确认是她本人。购车手续办清楚后,她在自己购置的车子前,捧着车行赠送的鲜花,照相留念。用的是她的手机,帮拍照的人是他。丰腴、妩媚的她显现在手机屏上,让他心砰砰跳,手打颤。接连拍了五六张后,他把手机交还给她。她看了看手机的照片,点点头,像是满意。她对就在她身边的他说,我们也来一张吧。附近排列欢送的车行人员里的其中一人, 上来接过了她伸手递出的手机。手机里很快显现她挽着他的手臂,脸倾向他,一副倚重他的样子。他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像一个饿昏时遇见大鱼大肉的人。两个人合完影,她把车钥匙给他。然后,她转身去到车的另一边,坐到副驾驶座位上。而他,坐在驾驶座上。

白色保时捷帕拉梅拉开出车行,热络、缓慢、优雅,像一艘驶出海港的豪华游轮。进入街道后,在车水马龙中,它则像海上一头珍稀的白海豚,鲜少、醒目和傲娇。驾驶的他顿时也自觉高贵起来,仿佛自己就是车的主人,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前怕狼后怕虎,具体反映在驾驶上就是只走一条道,既不超车也不让道,缓速前进。真正的车主范翠翠看出了他的紧张,鼓励他放心开,大胆开。他依然小心谨慎地开了约六公里,进入一个加油站,停下。车子要加油,他也要把车交给她。首开六到八公里,再把车交给车主,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完成交接,他的使命或效力也就完成了,一切就万事大吉、听天由命了。此刻,两个人都下了车,走到了一起,面对面。车主范翠翠捧着已经准备好的红包,有了开头的一幕。

范翠翠见他诚惶诚恐不伸手,说:“接呀。”

他微微地摇摇头,说:“不可以,不敢。”

“为什么?”

“太大了,太多了。”

“这是我自愿给的,情愿给的。”

“还是太多了。”

她看着嫌钱多的他,生出了一些好奇,说:“平时你帮人提车,拿多少红包?”

他说:“一百六十八,二百八十八,三百

八十八,都有。最高一次是六百六十六,极限,不能再超过了。”

她将信将疑,说:“那你都提的是什么车呀?”

他翻着眼睛,边想边说:“吉瑞,宝骏,北京吉普,韩国现代,德系帕萨特,奔驰E300。就这些。”

她嘴角掠过一丢睥睨或鄙夷,说:“切,十来万二十几万的车,最高不超过六十万的车,红包自然是少呀,肯定是这么多啦。你知道我这辆车是多少钱吗?”

“不太清楚。”他摇摇头说。刚才在车行他没有注意发票上的购车金额。

“总价一百六十八万,德国原装进口。所以,红包也不一样。”她说,把下垂的红包抬上,重新递去,“给。”

他犹豫,仍然没有伸手。

“这是我自愿给的,情愿给的。”她重复说道。

“这……”

“你嫌多,那给我加箱油吧。”她说。

他伸手接了红包。

帕拉梅拉加满了一箱98号油。未等他付钱,范翠翠便挥手跟他说再见。他也急忙挥手,说:“再见,一路平安!”

范翠翠嫣然一笑,“必须的!”然后钻进车里,将车开走。

他将挥举的手放下,跟另一只拿著红包的手交合在了一起。他拿捏着红包去付钱。五百元从红包里抽出来付掉,红包还是十分的厚重,像一口盛满水的缸。他禁不住去了卫生间,在隔栏里数钱。红包里还有八千三百元,加上五百元的油钱,这意味着他这次为人提车,获得的利是八千八百元。这是他兼职为人提车以来所得酬劳的最高纪录。他知道他的姓名能给他挣钱,没想到他的姓名竟能为他挣这么多。谢天谢地。卫生间里此刻充满着多种刺激的味道,但扑入鼻子的唯有钞票的味道。那钞票的味道,胜过花香。他不自禁再次谢天谢地,并感念他的名字给他带来的运气。

他叫包平安。

上岭村一百七十户人家,多是姓樊、潘、黄和韦,唯独一户姓包。包姓人家移居上岭不超过七十年,是新中国成立后迁来的。迁来的原因不详。包姓人家现今活着的最年长者五十三岁,叫包庭贵。包庭贵三十岁的时候,才生有一个儿子。他抱着小不拉几面黄肌瘦的儿子,去找道公樊光良起名。道公樊光良问了生辰八字,端详了孩子的样貌,思算了一会,说,平安。包庭贵听了,许久不语,也不见点头,像是不满意,或不理解。道公樊光良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名字不够响亮、大气?包庭贵点点头,像说中了他的心思。道公樊光良就说你的名字是够响亮、大气,庭贵,包庭贵,可是你贵了吗?庭贵,庭,停,停止富贵,明白意思吗?你们家族到你这一辈就富贵不了啦。包庭贵听了,联想自己家庭的过去和现状,点头称是。他的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国民党县长,父亲是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生,虽然后来都不得志,但身份毕竟曾经显赫。不像他包庭贵,从一出生就受苦受穷,甚至受难。经道公一提醒,可能是名字不吉带来和造成的。如今儿子取名平安,包平安,也好,也行吧,不求富贵,但求平安。这么一想,包庭贵抱着儿子包平安起立,双双给起名的道公磕头。

包平安从小到大,的确平平安安。尽管他学业不好,高考三次均不被高校录取,但身体健康,取了名字后没得过病,自然成长得像一头壮硕的公牛。他二十一岁那年来到南宁打工,在一家汽车修理店包卸装轮胎。无论多重的轮胎,在他手上都轻而易举。他装卸过的轮胎,总重量堪比业余体校的举重运动员举过的杠铃。

他兼职为人提车,纯属偶然或意外。打工一年后,他攒了些钱,便去学车考驾照。路考的时候,他乘坐的考试车发生了连环追尾,三部事故车有两部司乘人员全部不同程度受伤,唯独他乘坐的这一部所有人均毫发无损。处理完事故并完成考试之后,学员与教练在一起庆幸和庆祝,他去给教练敬酒,感谢教练的教导有方。教练喝了敬酒,看了看他,忽然一个激灵,像顿悟什么,一手勾过他的肩膀,对大伙说:这起追尾事故,你们知道我们这部车的全部人,为什么都没有受伤吗?因为他,包平安!有包平安在,平平安安!大伙儿听了,都觉得有理,纷纷给他敬酒。本来酒席主角是教练,一下转变成他包平安了。在座的学员有马上要买车的,当场请他去帮提车,图个平安,昭示吉祥。现场的其他学员表示将来买车,也要请他首开,保佑一路平安。他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这不好吧?大伙儿异口同声:我们愿意!

就这样他开始了他的兼职或第二职业,并有了一个称号,提车哥。也有叫平安哥的。

范翠翠就称他平安哥。尽管她年纪比他大。

他是谁介绍或推荐给范翠翠的,他没有问,范翠翠也没有说。总之前天有个电话打他手机,是个女的,预告他今天请他提车。然后两人加了微信。对方微信名黄脸婆,肯定是化名,现在知道了她真名实姓叫范翠翠,并且还清楚地看到,她跟黄脸婆八竿子也打不着,而是雍容华贵的美少妇。她和一百六十八万的豪车,十分般配。

他以为,他与范翠翠就此一别,再也不会再见了。

过了十个月以上,隆冬的一天,他从汽修店下班,查阅手机微信、短信,居然有一条微信是黄脸婆发来的,他记得黄脸婆就是范翠翠。范翠翠的微信是这样写的:平安哥,可否见个面?有事请求你。

他立即回:好的。在哪见面?

她像是在等,秒回:来我这吧。凤景湾墅十栋。

她紧接着把定位发了过来。

他骑着他的电驴,来到凤景湾墅十栋。别墅豪华、精妙,像金山银山。他摁了门铃后,门自动地打开。他走进去,经过花园,房子的门是开的,他直接进去,来到厅堂里。厅堂宽敞,金碧辉煌。他独自站在厅堂里,眼花缭乱,像一棵山里的树木移到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很不适应。迷离中,一个少妇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腆着肚子。他定睛一看,尽管她大肚子,他还是认出她是十个月不见的范翠翠。

范翠翠一边走一边露着笑脸,来到他的跟前。她从上往下看他,看到他脚的时候,脸忽然一紧,笑容没有了。原来他进来的时候没有换鞋,他穿着的鞋还特别脏,满是油渍。他从她的神态发觉自己的冒失,急忙把鞋脱了,然后拎鞋,光脚走动,把鞋扔在了门外边。回身的时候,看见范翠翠在鞋柜里找鞋。她找出一双棉拖鞋,递给他。他接过鞋,却没有穿,像生怕把鞋弄臭了。范翠翠一再要求他穿,他这才把鞋穿上。她接着引领他去往厅堂的茶室,请他坐下,开始煮茶,斟茶。一系列的细节和动作,让他觉得很暖。

喝了一杯茶后,她直截了当说明请他来的用意。意思是她怀孕六个月了,行动已经不便,尤其是开车。因此,想请他做她的司机。工资一个月一万,包吃包住。

想想她之前的馈赠,看看她眼前的窘迫,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请求。我去把汽修厂的工作辞了,他说。

辞工后,他搬到了凤景湾墅十栋,当了范翠翠的司机。保时捷帕拉梅拉再次掌握在他手中。香车美女不离左右,吃穿不愁,当今上岭村人还有谁能享受这等福运?他认为除了他,没别人了。

范翠翠拥有一所私立学校,是学校董事会的董事长。包平安的任务便是接送她上下班、开会、美容和应酬。这个富贵和美丽的女人,总是马不停蹄,一般上午九点出发,到晚上十点之后才回到别墅。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做母亲了,还在不停地操心和操劳。或许正因为还有四个月就做母亲了,她才会没完没了地做事情,仿佛要把当母亲后的事情提前做完。包平安发现,她真是够勤奋的。

包平安还有个发现,就是范翠翠没有丈夫,或者说没有法定的丈夫。别墅里没摆挂有结婚照,婚纱照也没有,一个月了也不见有自己以外的男人住进别墅里,就算丈夫出差也该回来了。而她出门会见的人里也没有一个像她丈夫的,做丈夫的人怎么可能让怀孕的妻子东奔西跑、独挡一面?但是她肯定是有关系亲密的男人的,不然她怎么可能怀孕呢?别墅里有零星男人使用的东西,超大的拖鞋,大半玻璃缸鹿鞭、蛤蚧、枸杞等混合泡的药酒。这些都是范翠翠能怀孕的证据。这是包平安个人的发现和判断,范翠翠不说,他当然也不会问、不敢问。他的职责是安全地给她开车,把车保持得干干净净。

包平安喜欢把车开到他原来打工的汽修店去洗,本意是为了给汽修店增加收入,表达对原来雇主的感谢。但一来二去,演化为了炫耀。他开的车太名贵了,還是原装进口,而且洗车的时候不让别人洗,他亲自洗,钱照给,这就让原来的同事和老板另眼相看了。还有他的穿戴也和以前不同了,西装革履,戴金灿灿的手表(都是范翠翠买和送的),看上去像个阔少。无论他怎么谦卑和低调,原来的同事和老板都不再把他当自己人了。

他决定请原来的同事和老板吃一餐饭。领第一个月工资后,范翠翠终于休息的一天,他把请原来同事和老板吃饭的想法跟范翠翠说。范翠翠听了,表示支持,嘱咐他去地下室拎一件茅台,开车去,但回来一定记得找代驾。

那顿饭一共是六个人吃。茅台一件六瓶,人均一瓶。六个人都知道茅台是好酒,但只有汽修店老板喝过一次。老板喝了包平安带来的茅台,感觉味道很不一样,惊呼真茅台就是真茅台。他的一个员工就说意思是你上次喝的是假茅台?老板笑笑不语。另一个员工说也许这次喝的才是假的呢?老板继续笑笑,说我三百块买的茅台,难道不知道真假吗?茅台哪有三百块的呀?我买回老家糊弄乡亲的,装阔。有员工就问包平安,那真茅台多少钱一瓶呀?包平安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酒是我现在的老板让我拿来请大家的。这时一个员工用手机从网上查出了价格。所有人听了瞠目结舌,心知肚明一瓶茅台是大多数人一个月的工资。羡慕嫉妒恨顿时在多数人胸中激荡翻滚,表现在言行上就是争先恐后地喝,边喝边骂,边骂边喝。

“包平安,你现在的老板怎么这么有钱呀?”

“包平安,干,你现在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都是人,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对于在座人的疑问和谩骂,包平安没有回答和反击,只是默默地敬酒和喝酒,仿佛他人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他人的嫉恨也是他的嫉恨。的确,他至今也想不通范翠翠怎么那么有钱,还有,她的命怎么那么好。富有而又漂亮,人生美好的东西她都具有。她活该人们对她羡慕嫉妒恨。就连他包平安,都成为人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何况范翠翠呢?但是他清楚和清醒,他之所以被人羡慕嫉妒恨,纯属是因为有个吉祥的姓名,依赖有的人对趋吉避凶的迷信。他现在凭借他的姓名,吃上了饭,或者说有了一个值得珍惜的饭碗。这个饭碗无疑是范翠翠给他的,别人怎么妒忌她可以,但他不能做端碗骂娘的事。

好在一件茅台最终平复了在座愤慨的情绪,六瓶酒喝完,六个人尽欢而散。名贵的酒渗透、融入六个底层人物的血液里,让他们欣慰,产生幻觉,飘飘然。

包平安找代驾回到凤景湾墅十栋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范翠翠还没睡,她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七个多月的孕肚比六个月的时候又大了一圈,像气越来越足的皮球。这不是普通女人的肚子,它富贵流油或贵气逼人,正在肚子里孕育的孩子非龙即凤,毫无疑问将含着金子出生。他包平安一个多月以来,每天看着肚子变大,其实就是看着孩子成长,像看瓜变熟。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范翠翠请他当司机,保驾护航,实际上也是借他吉祥的姓名,祝福和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出生,乃至成长。为此他当然乐意。仗着酒高胆大和亢奋状态,他显得从容随便,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朝着沉静的范翠翠走去,亲切地叫唤:

“大姐!”

她狠狠地吓了一跳,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身体突然动弹和抽搐,手机甩落在地。

看到她受惊,包平安也吓坏了,他噗通下跪,跪在地板上,双手伸张,预防她从沙发滑下。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看着他的机敏和忠厚,范翠翠破怒为笑,她轻轻地踢开他伸张的手,娇嗔地说:“我同意你做我弟弟了吗?”

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喝多了。”

“我看起来很老吗?”

他使劲摇头,“不,你非常非常漂亮年青!”

“我觉得我又老又丑。”她一手摸脸一手摸着肚子说,想哭的样子,“我都不敢照镜子。”

“等孩子出生后,你一定变得跟原来一样美。”他说,双手合十,两眼紧闭,用心祈愿和祷告。

她被他的甜言、虔心和诚意打动,“还不快起来。”说完,她撑着沙发先起,包平安起身扶她。两人走到楼梯口,“我自己上去。”她说。

他看着她扶着楼梯的护栏上楼,笨重、迟缓,像是一艘船被拖着上岸。他不是不想跟上去,护着她,助她一臂之力。但是他不能上去。楼上是禁区,他不被允许或没资格上楼。他活动和生活的范围只是在楼下,不能冒失和僭越。

她终于到了楼上,在楼道口停下歇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楼下叫道:

“包平安,把我手机拿上来。”

包平安赶紧去捡起遗落在地板上的手机,然后上楼去。他低着头,眼睛不敢朝上望,在离楼道口还有两级台阶时,便把手机举上去,直到被范翠翠接走。他转身下楼,听到她说:

“明天上午学校有会,九点出发。”

第二天,包平安早早在楼下等着,九点还不见范翠翠下来。他给她手机发短信,不见回,然后打手机,关机。他感觉到了不妙,冲上楼去。楼上有两间房,他每个门都敲了两下。其中一个门似乎传出动静,他拧动有动静房间的门把,一推,开了。

范翠翠躬身在床上,一边扭动一边呻吟,看上去是疼痛的表现。包平安不由分说箭步上前,来到床边,一手抚摸范翠翠的背,一手探她的额头。他发觉范翠翠的额头没有发烫,却全是汗。他想用枕巾给她擦汗,发现枕巾也是湿的。然后他去了卫生间,拿来了一卷纸。他一边给她擦汗一边摸她的背,温柔而体贴。渐渐地,她的呻吟减弱了。包平安帮助她翻身,斜躺过来。她终于平复、安静下来。

包平安说:“身体不舒服,你给我打电话呀。”

她说:“我想给你打电话的,要杯水喝,手机没电了,昨晚忘了充电。”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吧。”

“不用。”

“你疼得这么厉害,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我看了书,一般怀孕中后期会出现假性宫缩,产生腹部疼痛、腹部下坠感等症状,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必治疗。现在好了。”

“我去给你要水。”

“现在不渴了,”她说,从床上摸过手机,递给他,“拿去充电。”

在给手机充电的时候,他听到她說:“你去楼下等着,我换好衣服就来。”

他惊诧地望着她,说:“还开会呀?不去了好吗?”

“你管不着。”她说,冷冰冰地。

保时捷帕拉梅拉一如既往载着范翠翠出发。她依旧坐在后座,按照往常她应该在看手机或打电话,但今天没有。她一上车就眯眼睡觉,但不一会,就开始呻吟了。包平安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她变形的脸和扭曲的身体。他当机立断,将车变向改道,驶往最近的医院。

被包平安强行送入院的范翠翠,经过检查,诊断为宫缩,是先兆早产,需要保胎治疗。医生对范翠翠说,再晚来一天,甚至半天,早产无疑。

本来还责备包平安大惊小怪的范翠翠,听了医生的话后,态度转变了。治愈后的一天,她摸着恢复正常的肚子,看着连日悉心照料她的包平安,说:

“来,摸一摸。”

包平安愣怔,摇摇头。

“摸呀。”

“不摸。”

“摸嘛。”她说,恳求的口吻,也有些发嗲。

“不该我摸。”他说,言外之意,他没摸肚子的资格和权利,孩子的父亲才有。

她不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装笨说:“摸了我给你红包,像提车一样。”

他脸色突然变得铁青,像是受了羞辱,或伤了自尊,说:“给红包我也不摸。不该摸的不能摸。”

她发觉他不高兴,换了个说法或路数说:“就该你摸,你叫包平安,你摸了,孩子就平平安安地出生,将来还会平平安安地成长。”

他心动了,或者说信了。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肚子,轻轻地,温柔地,肤浅而含有深意。

怀胎十月,范翠翠顺利地生产,母子平安。出生的儿子白白胖胖,净重八斤四两。孩子像熊猫一样备受珍视、宠爱,被四万月薪的月嫂精心照料,吸吮母亲充足的乳汁。出院前后,前来探望母子的人络绎不绝,花果遍地,红包成堆。

包平安发现,孩子出生后,三个多月时,曾经有一个中年男人偷偷来访,两次或三次。说是偷偷,是因为他总是避开外人或别人走动的时间,趁虚而入。显然包平安现今已不是外人或别人,也没法把他当外人,他才得以瞅见。中年男人高大肥胖,像个北方大汉。他戴墨镜和口罩,至少进入别墅后上楼前仍戴着,下楼和离开别墅时也是,显然是防着包平安和月嫂、保姆。看不见脸,也就不知道是谁。他上楼后,与范翠翠和孩子待的时间都不长,总是来去匆匆。这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孩子的生父,却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而要偷偷摸摸?包平安再笨、涉世再浅,也能猜出一二。

孩子长到四五个月,中年男人来都不来了,再也没有见他肥胖的身躯和畏缩的脚步、蒙蔽的脸。他要么是出事了,要么是放弃了范翠翠母子俩,从范翠翠日常的悲愤和焦躁可以看出端倪。她性情越来越不好,动辄发脾气、摔东西,先把月嫂辞了,再把保姆换了。新来的保姆才干不到十天,已被范翠翠训斥了五次,能不能忍得下去是未知数。她时常哭泣,要么是失眠,因为每天见到她,眼睛都是红肿的,要么是黑眼圈。学校那边的事情,她也不积极打理了,有事就请人到家里来,或直接电话处理。

而她对包平安的态度还是好的,谨言慎行,不愠不怒。她正常给包平安发工资,额外还给些奖励,因为家里内务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由包平安来干了。他是名副其实的管家。

孩子六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范翠翠把孩子交给了坚持留下来的保姆,把包平安带上楼。在混杂着乳臭味、香水味、烟味和酒味的房间里,她襟怀坦白、柔肠百转,向包平安提出了一个深思熟虑的请求——

请包平安做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范翠翠请求的理由是:孩子要上户口,父亲那一栏需要有父亲的姓名。而孩子现在没有父亲,生理和血缘的父亲把孩子抛弃了,就当他死了。趁着孩子年幼無知,她想及时给他找个父亲。为什么包平安是合适或理想的人选呢?首先因为他的姓名叫包平安,寓意就不说了。其次是他包平安这个人忠厚善良,细心勤勉,任劳任怨,近一年的表现和考察均证明了这一点。还有就是他包平安体格健壮,相貌清奇,跟孩子相似,孩子长大了不至于节外生枝。总之孩子的父亲非他包平安莫属。只要他包平安同意,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她范翠翠全部答应。

包平安听后,惊愣和呆傻,像一头初次在发情的母牛面前惊慌失措的小公牛。这个来自上岭村的未满二十四岁的童男子,连女人的嘴都没亲过,却莫名其妙地要当“父亲”,而且只要他愿意当这个“父亲”,他的任何条件和要求都可以满足。这真是太诱人了,谁没有梦寐以求而无法实现的目标和欲望呢?他包平安就有很多,比如他想攒一笔钱,二十万就够了,拿回上岭村,把旧房子拆了,建起一栋三层的楼,让父亲住进去,体验一下每当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候不用担惊受怕是什么感觉。又比如他包平安一直想遇上一个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共度良宵,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成熟的或不再被人耻笑的男人。这样的女人过去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她此刻与他靠得特别近,触手可及,甚至唾手可得。他只要张口,甚至不用张口,只要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把她揽入怀里,然后把自己交给她,任由她摆布和调教就行。如果他实在胆怯伸不出这个手,她也会主动。

她果然是主动投怀送抱了,把身体挪移过来,骑到了他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嘴唇一嘟,朝他的脸吹气,朝他的耳朵眼吹气,像扇风拱火一样。她如此的热情和撩拨,说他没感觉到舒爽没人相信,他把持得住那就是奇迹。

真的出现了奇迹。就在她把嘴快要亲上他的嘴的刹那,他猛力地推开了她,没被亲上的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被推开的她滚到一边,彻底地蒙圈了。

只见他把别在腰间的车钥匙拔出来,轻轻地往她前面一放,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那把无人理会的车钥匙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像一坨遗弃的金子。

包平安回到曾经打工的汽车修理店,再度打工。重新当上包平安老板的老板,看着把二百斤的含轮毂的轮胎抱上抱下的包平安,像小地主看着一个只图有饭吃而又卖力干活的长工,既满意又惋惜。他亲手递给包平安一瓶矿泉水,说:

“你明明可以靠名字吃饭的。”

包平安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瓶水,说:

“我还会的。只是……我得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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