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珊瑚澹月,春在人归

2023-04-14 21:34文珍
山花 2023年4期
关键词:绿萼雕花梅花

文珍

江南一带园林,名气最大且各擅胜场者,自是苏州园林。如拙政园长于苍古,狮子林假山妙绝,留园工不伤雅,环秀山庄小而殊胜,西园独沽禅味,沧浪亭不设院墙,早都成了中国人的常识。但此行要去的园子虽在苏州,却不叫园,而是“东山雕花楼”。

二十日傍晚才到苏州北站。待同行诸君被集体接至东山镇,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商务车从大门直驶进去,穿庭过户,很快在一处青石路面停下,下车即可用餐。我不由诧异车还能进园林,一路又听来接站的小叶情辞并茂地介绍了雕花楼的由来,才知道这楼旧名春在楼,取清大学问家俞樾“花落春犹在”之意,民国时由本地纺织大亨金锡之回乡侍母而建——也就是说,非但不是宋明名园,甚至年代还晚于清,但当地如此慎重其事邀来远客,必有其殊胜处。饭毕,才发现这里就叫东山雕花楼宾馆,虽然没有住在真正的雕花楼上,我们却就住在楼所在的园子里。

少顷,几个朋友放下行李出来,大家便相约一同游园消食。

夜入园林,看到一角雕梁挑着南方温润的蛾眉月,想起早上还在气温零上几度的北京,不由得心神恍惚,只觉一步就踏入了旧梦,怕是随时会有个挑灯笼的丫鬟引着慕春成狂的小姐过来。据说网师园就有夜游项目,还可以点《游园惊梦》,我没有试过,想来倡议者大概就有意利用这种夜色朦胧和传统建筑轮廓交相作用于人心的迷离惝恍。有一年有幸夜游颐和园,还在昆明湖上坐了画舫,却没有这种体会,大概是当晚人太多了,晚上又吃的是所谓“慈禧御膳”,只觉得涮羊肉顶得慌;以及纵请遍香山名匠,北地总没有真正莺莺娇软燕燕轻盈的江南空气。再多走一会,也就明白了何以称“楼”而不叫“园”,实在是稍微走快几步就又绕回了原地,比见过的大多数园林都袖珍。

路虽然识了,那种奇异的梦游感却一直还在。直到突然在院墙尽头闻到一股异香,仰头见一树繁花盛放,在路灯下看上去是一种如梦的烟水淡绿,才知这一晚寻寻觅觅,等的原来是它。

我说“不会是梅花罢”,有科技爱好者立刻就打开“形色”APP意图验明正身。但花树太高,夜晚也无法对焦花朵,最终只能作罢。我猜是梅花的理由,除了知道有一种梅就叫“绿萼梅”,还因为某年12月专门去无锡鼋头渚看梅,到了才知道远未到季节,公园里偶遇的阿姨一边投喂十数只痴肥的流浪猫,一边闲闲告诉我,要看梅花,最早也得一月底二月初,但还只是零星,二月中下旬花事才最盛。一算时间,正是现在。

因为无法确认,大家又荡了一会,虽然是江南春,也多少有料峭的寒意,便各自回房安睡。回去才发现原来每个房间里的客厅也都插着花枝,第一次进来竟然没有发现。

到第二天逛园子,白天多看了许多细节,也不觉得这园子太小了。除了雕花楼主体,假山也有,池塘也有,而且天色晴好,才二月初,许多花已经开了,比如最常见的迎春和红梅。想起在童隽的《江南园林志》里曾读到明代治边名臣徐日久写给好友吴柏霖的信,说,“园中初起手时,若花木之无长进,若欲人奉承,若高自鼎贵者,皆不蓄。故庭中惟桃李红白,间错垂柳风流,其下则有兰惠夹竹,红蓼紫葵。堤外夹道长杨,更翼以芦苇,外周茱离。前有三道菊畦,杂置蓖麻玉膏粱,长如青黛。”大意就是,园林花木只求情致天然,并不需要故意种名花惹人艳羡。雕花楼正承其趣。粗看了一下路边灌木,约莫还有南天竹和冬青,正是现代的“兰蕙夹竹,红蓼紫葵”。突然想起来问小叶园里那棵开绿色花的树是不是绿萼梅,她说大概是,现在确实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少顷,见到了我一直喜欢的前辈叶弥老师。一晃离上次在太湖边见她,时间倏忽已过十二年,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又笑问她当时带我和前同事来东山,究竟有没有来过这里。她想了想说,应该没有,“因为我就不喜欢这些园林”。这时候导游正在介绍雕花楼的砖雕、木雕各色精湛工艺。据说当时文士造园风气已渐式微,难得财主有钱又肯出钱,不独士为知己者死,匠人同样学成文武艺,售与识货人,是以金家虽不算仕官贵胄,雕花楼却是举国闻名的苏州香山帮心血结晶之作,历时数年細细造来。听了一会,仿佛是为了解释刚才自己的话,叶弥老师又说:“你听这些导游介绍,全部都关于物质细节,我就想知道,当时在这里生活的人呢,他们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呢?”我不禁大笑,这实在是很像叶弥老师能问的、也只有她会问的问题,“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看似无理,背后却又有对人世的如斯深情。其实导游词里也是有“人”的,比如当时太湖湖匪成灾,因此外面看不出来楼有三层,进来却有可藏宝的夹层,等等——但这恐怕不能够满足一个小说家的胃口。

不过和叶弥老师相反,我却恰好是非常喜欢逛旧池台的人。一边走,一边便幻想这些间壁楼梯,曾经承载过怎样的衣香鬓影,散乱脚步。又疑心天色向晚,会有旧精魂从不知名处出来,在故居盘桓不去,抑或是花魂鸟魄也未可知。比如那棵硕大的绿梅,总有上百年了,几乎和楼同年。还有一个惊喜发现,因为保存完好,此地还当过很多影视作品的取景地,比如《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以及许鞍华导演张爱玲原著的《半生缘》。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因为剧照里有黎明,猜想是世均回南京家中的部分。苏州人本来嫌南京“苏北”,以香山帮力作充寻常皮货店人家,仿佛是委屈了雕花楼;但这一分江南商贾之家的殷实气派,大约又是像的,反正看电影的人也不关心,一门心思全放在男女主角的情天恨海上。

这一行走马观花,第二日下午又去了香雪海。这个亦舒用来做过书名的名字居然是现实中的地名,简直浪漫得让人难以置信,原来同样取自一句旧诗,清代宋荦的《雨中元墓探梅》:“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极言梅开时漫山遍野的盛大,我也的确被半山梅花震撼。但据导游小姑娘说,现在梅树比以前已经少得多了,她小时候本地还有很多制梅子蜜饯的工厂,以及制香的作坊,现在都没有了。看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说的竟像是半世纪前的事,同样地让人不敢相信,又可惜得说不出话来。慢慢向山上走去,没有摘花,却一路捡了好几枝路人折断的带苞梅花,瓜田李下,擎在手上虽然时时有向路人解释“不是我摘的”的尴尬必要,却也舍不得扔。

此地最出名也最矜贵的,正是绿萼梅,数量极少,间或才有一两棵夹杂在众多的宫粉梅花中,连“骨里红”的朱砂梅仿佛都比它多。

从香雪海出来,又来到公园门口马路上的集市上。说是集市,其实就是路口短短的一段,多售各种梅花盆景,也有卖桂花梅子酱的。这两种香气想来仿佛相冲,所以即便摊主声称自家才是最早独创,其他淘宝店都是山寨的,也毫不动心地往尽头走去。在最后一个摊位才站住:找到了。

那是一个专门卖绿萼梅盆景的摊主。面前放着大大小小十几盆绿梅老桩,都装在塑料八角盆里,看着朴实无华,但老桩看上去非常粗。前面其实也有间杂着卖一两盆绿萼梅的,但都没有这个看着像样。一眼相中了最外面的一盆,十几个深绿的枝条向上直挺出来,上面满满的都是花骨朵和已盛放的绿萼白花,遂弯腰询价:“这盆多少钱?”

“一百二。”

比我想象中要低,又问:“这个多少年了?”其实是问几年老桩,但摊主以为我盘他来历,傲然答:“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了,每年二月都卖梅花。”

我一说要买,这一路一起采风的其他朋友都吓了一跳,纷纷过来阻止,唯有东君知不可劝,端着手在一旁笑谓“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呢。”晚饭时叶弥老师知道了,也笑说:“买得好。本来这次采风大家很快就忘记了,因为你辛辛苦苦搬了一盆绿梅花回去,我们一定会记得久一点。”

但他们怎么知道,虽然搬了连泥带桩足有三十斤的绿梅盆景回家,上火车后手还酸痛了好久,心里念念的,却是第一天晚上见到的那棵几乎和春在楼同龄的绿梅。若它成了花精,也一定是一个穿绿裙的美人,无事就摸摸楼里砖雕,玩赏一下门楣木雕,再兴高采烈踏过门槛游荡在满园春色中。这个导游其实说过的,“以前大户人家小姐不让下楼,只能倚在美人靠上看春天。”其实这些百年前的女子故事,真要细细说给我们听,多半也是不忍听闻的。还好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现在的女人,倘若真的动心起念,也是可以咬牙把花抱回家的,就像亦舒写当年的香港女子手臂总是比上辈人要粗一点,因为“我们这一代胳膊上可以走马”。那情形就好比二十年后的大陆女人。曹七巧心惊腕上镯子越推越高的时代,总算是不复来了。

后来,那盆绿梅终于一日日在我家落尽了。我还学着网上教的方法,给它修剪了枝条,剪下来的枝子舍不得扔,也都插在了土中。最终还是老桩独活,绿叶成荫;新枝们虽日日喷水,终究一点点枯萎。我买的那日,已经想到了南橘北枳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连原本的土都舍不得扔,再沉也要千方百计带回北京的原因。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整个江南的春天都帶回家,但最终也只能对着绽绿的老梅桩,遥想初见时一树珊瑚澹月,数友夜游。

“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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