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自由

2023-04-20 00:41郑丛洲
书屋 2023年4期
关键词:秋兰凸凹共生

郑丛洲

读了几十年中国当代小说,数十种一线的期刊曾经滋养着我迷茫的青春岁月,也曾激动澎湃,还会悲从心来,直至成瘾成癖,口味也是越来越挑剔。

沈从文写苦难、写人性、写美,他的小说是唯美的、忧伤的、清纯的,有水的悠长湿润和灵秀,苦难中有让人唏嘘的恬淡,文字中流淌出的情态韵致让人能在不堪中喘口气儿。

汪曾祺的小说极少在苦难处下笔,他更多关照的是人心向善,是苦中有乐,享受生活中蕴含希望的暖,总有希望在前方招手。

曾被山西作家李锐的《厚土》系列震撼过,他笔下的乡村有着沉郁的压抑,是惜墨如金式的写作,他将苦难表现得越压越紧,幻化为一块块“眼石”垫在车轮下,用粗粝的存在扛住岁月之车不下滑,而能艰难前行,常有悲凉的气氛弥漫通篇。

浩然和刘绍棠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浩然晚年变法,他的短篇小说《新婚》也曾锐气逼人。

近来读新时期乡土文学代表作家凸凹的长篇小说《美狐》,爱不释手。他的小说有融入大地深处的朴素,讲山民在人间伦理中活着,讲人和狐、猪獾、狗獾、野鸡、羊等生物之间的缠绕揪扯,是丰沛的乡村物语,也是静寂中自由地舞蹈,是近几年不可多得的长篇力作。

《美狐》仿佛是给京西人也是“北京人”立传,是呈现北京猿人渐次走来,从愚顽、开萌逐渐明澈的过程,是对人性自由恣肆的多维探究。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部好小说不是为乡土致意的,就像种地,有自有的规矩和不为人知的热忱。

凸凹的《美狐》,好读而多义,像被人拿起放下的蒲松龄、汪曾祺,话本、拟话本、章回,彰显民族自信,具有一种被忽视的美。很多时候,简练简洁不是偷懒,动物生灵之存在有一种最原始的法则,像是有一条红线,多好的伪装只能蒙蔽人类自己。为无言者代言,唯有汉语有最丰沛的表达,当下作家心口不一、为稻粱谋者众,用心倾力忘乎所以地关照生命者寡。好在,我们能欣喜地看到凸凹的作品中貌似轻松却沉重的哭泣,凄冷之美体现在他所塑造的每一个或对或错的人物、动物之中。

古典的表述方式融入了跳脱的现代汉语。这才是当代乡土文学应有的样子。

《美狐》讲述了京西大山里一个叫“巴掌峁”的小山村所发生的故事。顾名思义,《美狐》这个故事一定与狐狸有关。民间有关狐狸的神秘传说比比皆是,狐狸是魅惑的,也是风骚的。狐狸是狡猾的,也是智慧的。但凸凹要告诉读者的仿佛不是这些,他另辟蹊径,向我们描摹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对抗和轮回。玄秘美艳的狐狸,似乎没能逃过贪婪诡诈的猎手。

雪狐被猎人天双捉住,天双的父亲甫银哀求儿子把狐狸放走,而儿子用剥皮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存在。“当刀锋刺进她那条美丽绝伦的前腿时,她终于使出所有的力气,仰天长啸。那嘶声凄惨而嘹戾,枝头的积雪簌然颤落着。”

这是怎样的冷漠残忍,作家愈是冷静勾画如此冷酷场景,愈是衬托出天双自卑软弱、狭隘逼仄的内心。

郑秋兰和史双兰之间的感情有着复杂成因。优雅的史双兰和粗鄙的史天双共同吃掉了狐狸肉,之后情迷淫荡,乱了辈分和纲常,郑秋兰因此而具有了道德上的优越感。这似乎是作家给出的最为表层的伦理指引,随着故事的行进,我们会猛然发现凸凹正握笔如刀,一点点向精神内核深入剖解。男人的粗鄙与丑陋、欲望的消弭、肉體的沉寂、封闭而无望的生活,使郑秋兰和史双兰走到了一起,始于好奇和怨怼,逐渐发展为精神上的契合。壁垒消除,肉体被唤醒,欲望的洪流一泻千里,完成二人之间的彼此救赎。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狐狸附体,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在贫穷闭塞压抑的环境中,从人的隐秘深处迸发出的爱的呼喊?

凸凹不仅是一个著作等身的作家,他的阅读量也是广泛而惊人的。他根植于乡土又博采众长,从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到弗兰克·诺里斯的“小麦三部曲”,他均有涉猎研究。同样是根植于大地,梭罗自然主义写作中以恬淡简约而凸显出思想卓越,诺里斯则以批判现实为底层人立言,揭露剖析制度丑陋根源。凸凹有别于以上两位大师的书写角度,他的小说更多的是关注人性,他正在努力找寻人与自然之间相依相偎轮回共生的一条通道。

他的语言自由,幽默之中不失魔幻色彩。和年龄心智共生的土语,在《美狐》中随处可见,使他的人物在书本中立起来。讲到男女之事,看似粗糙的语言处处显露智慧和幽默,让读者会心相通。

《美狐》结构看似随意,其实是信手拈来的自信,凸凹小说中的章节题目,让读者一目了然。这是脱胎于中国古典小说当中的话本、拟话本、章回小说中的精华,这是直达本意的提纲挈领,好读中的智趣。作家凸凹有着熟稔的乡村经历,他具有下笔成真的手段,栩栩如生、烂熟于心的生活情态使读者似在其中。他的小说颠覆了传统,同时,告诉人们苦尽并非全是甘来,只有信仰植入骨血,完成伦理与精神的飞扬,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里有人性的归真以及万物生灵共生共长的坚定。这里惨烈而决绝的善良,全部都化为日出月落,这是飞翔在阳光下夜色里寂静的自由。

无论如何优秀的小说,都会有优秀的读者等在那里,作者无论如何掩饰,都隐藏不了你在小说中是故作姿态地俯视,还是饱含深情地呈现。无论怎样的艺术和技巧,都掩盖不了作家藏在字里行间的悲悯之心,总有聪慧的读者在百里之外等待与你相遇。

看凸凹的作品,常让人想起京西的大山,山里会有洞,有洞也是石花洞,这是厚重中的异彩纷呈。很难给他的作品定义,只能说《美狐》是作家凸凹的悲悯之作,作品所涵盖的主题宽泛而肆意,雪狐隐秘吊诡的双眼像草蛇灰线般时隐时现,使他的小说有了化不开的神秘。

让我们静下心来一起去探究月光下的美狐,或媚惑隐忍,或快意恩仇,终至成谶成警,与人类平等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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