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而不失风范

2023-04-23 13:56何尤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军战士班长

何尤之

他端着枪,猫着腰,密切地注视着四周,眼睛里都是警惕。身后跟着略显瘦弱的小战士,学着他的样子,端着枪,猫着腰,四处巡视。他看了小战士一眼,继续往前。天寒地冻,积雪成冰,山上都是焦土,空气中散发着浓厚的火药味。他们前进得小心,既小心敌人,又小心滑倒。

“你不该跟我来。我这次是擅自行动。”他低声说。擅自行动,可能面临处分。可他报仇心切。他要为战友为金虹报仇。昨天,五名戰士牺牲了,金虹受了重伤。他是班长,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要找到隐蔽的敌军,亲手杀几个解心头之恨。昨天下午找了,未果。今天,他又来找。他相信敌人就藏在山的那边。他不让小战士跟来,他怕连累小战士。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

小战士说:“为那些牺牲的战士,为受伤的金虹,他们都是我的战友。”

“嗯……金虹漂亮不?”

他问得突然。金虹当然漂亮,这不用问,所有战士都这么说。金虹是卫生员,不但漂亮,还细微体贴。上次小战士发烧躺在山洞里,都是金虹照顾的。不知不觉中,金虹走进了小战士心里。

“如果我光荣了,金虹就托付给你。”不待小战士回话,他又说。

这话很突兀。在大敌当前万分警惕的时刻,他竟能开这样的玩笑,出乎小战士的意料。或许他不是玩笑,是认真的。这个班,牺牲了五人,只有他们三人活着。他若牺牲了,小战士便是唯一可以照顾金虹的人。小战士感觉班长爱上了金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小战士的心里藏了秘密,不敢和班长说。他不能和班长为爱冲突,他完全没这个自信。他长得瘦弱,且年龄小;班长长得英武健壮,生龙活虎。

班长说完这话,马上又掉头巡视。似乎刚才那话很平常,根本没往他心里去。小战士最佩服班长的这种品性,没什么可以阻止他执行任务,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天职。小战士暂且把这句话压在心底,端起枪四处观察,悄悄往山顶爬行。

山地复杂,情况复杂,敌情更复杂。班长战斗经验丰富,侦察能力强,他坚持爬在前面,保护小战士。

“我是自愿来的,我要为战友们报仇。”小战士强调着。

忽地,一阵疾速的比鸽哨声还轻的声音由远及近飞了过来。小战士正踩在岩石上,班长猛地转身,用力扑在小战士身上。小战士还没弄清咋回事,两人就滚进了山沟。山沟里都是寒雪,马上将二人裹成了雪人。班长迅速翻身,朝着鸽哨声飞来的方向打了一梭子弹。枪声过后,山坡上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像什么也没发生。班长欠着屁股,端着枪四处巡望。小战士坐了起来,端着枪,机警地望着周围。

“血——班长你受伤了?”小战士低声惊呼。

他用手摸了一把屁股,果然有血。“让老子抓着,一枪崩了你!”他想站起来,却疼得咧开了嘴。小战士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两人慢慢往回撤。小战士见他走得艰难,忍不住走到他前面,被他一把拉回。“跟在我后面。”声音很低,却掷地有声。“班长你负伤了,让我走前面。”小战士一改之前的温顺,走到了前面。

他突然又咧嘴。他的腿很痛。

2010年,我才听说了这个故事。故事发生在1952年前后。我父亲就是那个班长。故事不是父亲讲的,是故事中的小战士讲的。小战士已不是小战士,也到了耄耋之年。我在病房里听他讲述了这个故事。在他的描述中,父亲年轻时非常刚强,宁折不弯。他说得没错,父亲一直不服输,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雄心勃勃。

我没见过父亲的生龙活虎,那时还没有我。听母亲说,父亲那时很帅,浓眉大眼,宽鼻阔唇,身板硬实得像石磨。父亲年轻时的体格,现在已难以辨认。他眉毛白了,稀了,眼帘眼袋都挂了下来,阔唇没有了弹性,宽鼻也失去了挺拔。用母亲的话说,变得没个人样了。现在,这块石磨正趋于报废状态——他住进了医院。

父亲脾气火爆。当兵的人多如此。上过战场的人,脾气更甚,点火就着,吼得惊天动地。父亲现在吼不动天地了,只能吼动小小的病房。

这是两人间的病房。父亲住140床,139床住着另一位老人。就是这个老人,点燃了父亲的脾气。之后,父亲连正眼都不看他。偏偏那是个我行我素的老人,理也好,不理也好,瞪他也好,吼他也好,他都无动于衷。他只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更加惹怒了父亲。

140床在外面,靠着门。139床在里面。老人叫于援,名字写在他床头。这名字怪怪的。于援比我父亲早住进来个把月。父亲刚住进来时,于援的发问如子弹般密集:“老同志啊,今年高寿?在哪儿退的休?退休前是干部吧?这是您孩子吧?您几个孩子?”然后,等着父亲回话。

不想我父亲是个哑弹,竟一声没吭,眼皮都没抬。或许是他这一连串的问题,父亲不知道先回答哪条。或许是问得太多,父亲根本记不住。又或者是父亲讨厌这种查户口式的问话,即便是友好的,父亲也不接招。父亲就这么个犟脾气。父亲的视线越过139床那双期待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

窗外只有蓝天,瓦蓝瓦蓝的天。父亲喜欢蓝天。每次去了郊外,他都会驻足仰望,深情地看着蔚蓝的天和天上的白云。他说没有硝烟的天空,才会这么蓝。硝烟消散半个多世纪了,蓝天上白云朵朵,晴空万里。

于援还在等着,直直地望着父亲。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接了招。“不是干部,普通退休人员。”

得到我的回应,于援来了兴趣。也许他并不尴尬。他和我聊起医院的伙食卫生、医生的态度和手艺。他是在提醒我,他以先到者的感受,告知我这些,让我心里有数。他是善意的。即使父亲对他冷漠,他依然能有这份热情,我心存感激。医院是别样的战场,不止有生与死,还有雷区误区,有许多坑儿,等着你往里填钞票。于援的住院经历,是父亲的前车之鉴。他提醒了,父亲便能轻松越过。

而父亲依然不搭理于援。第一印象,仿若一道看不见的屏风,哦不,已是一堵厚实的墙,横在了两床之间。偶尔139床撂个话题,抛个橄榄枝过来。140床坚决地竖起那堵墙,挡住来自139床的任何糖衣炮弹。

父亲这么做,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一个月之后,他才感到后悔。他竖起的这堵墙,险些酿成他人生尽头的一大憾事。幸好后来,这道墙及时拆了。

于援每要出病房,或去洗手间,必经父亲床头。一次,他在无意中看了140床一眼,瞄到了140床的卡片。“刘军?”这是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卡片上。于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触电般地怔在了那儿。“你叫刘军?”他仔细端详父亲,目光满是疑惑,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綻来,证明我父亲不是刘军,或此刘军非彼刘军。

父亲正在看杂志,眼睛上卡了副老花镜。父亲老了,一头稀疏的银发,胖胖的体态,满脸老人斑,眼皮和眼袋都松弛下来。见于援在瞅他,父亲转过身去。

父亲自然不会心虚。这名字他用了八十五年,从落地那天起,他就叫刘军。所以任于援瞅来瞅去,父亲仍是泰然自若地翻着杂志,仿佛书上有精彩的段子正吸引着他,目光没法挪开。

接下来,于援做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伸出手,想掀开父亲的被子看父亲的腿。未免太无礼了,这是父亲所不能容忍的。父亲很生气,猛地缩回腿,又把被子掖好。

陪于援住院的,是他的老伴骆姨。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言语温软。自父亲住进来,就见骆姨里里外外地忙着,搀着扶着,洗衣送饭。这会儿她也拉下脸,生气地对于援说:“你咋没个规矩呢?”之后她又向我父亲表示歉意。父亲一如雕塑,任何风吹草动都改变不了他的姿势,书不离手,眼不离书。

麻烦从这时候开始了。于援讨个没趣,回到床上开始念诵。不是默念,是念出声来,念出节奏来。

“刘军,刘军——刘军,刘军——”如是反复。

越没人搭理他,越念叨得紧。

“话痨。”父亲从此叫于援话痨,并以此代称。他懒得问话痨叫什么。话痨的话像苍蝇一样,在他周边嗡嗡地叫。“住院是来休养治病的,遇上了话唠,耳朵没法清静了。”父亲是个搂不住脾气的人,他的脸是心灵的显示器,内心的任何活动都显示在脸上。他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拒绝与话痨对话。作为病友,如此相待,何止不友好,分明残酷了。我很无奈,冲骆姨挤点笑容:“都是病人,脾气都大。”

父亲不说话了,装模作样地捧着杂志。他是粗人,打仗行,看书不行。他小时候就没上过几天学,后来当兵才学了点文化。我在书摊上买了几本军事杂志来,总算对了他的胃口,现在那些杂志已成了他对付139床的绝好武器。他旁若无人地看杂志,拿于援当空气。看个十来分钟,呼噜就起来了。我暗笑。他看书其实也难受,比听于援说话好不了多少。

见父亲睡了,我找骆姨聊聊,表示一下友好。我问骆姨:“于叔住进来多久了?”

骆姨说:“不到俩月。”

“做手术了吗?”

“做了,情况不太好。”

尴尬打破了,气氛却沉重了。骆姨叹息。

“我父亲本来早该来了,一直等着住139床。”我换了话题,“一直没等到,只好住140床了。”

我是和骆姨说话的,于援插上话来:“139床他没资格住,139床非我莫属。”这老头,就是不会说话,说出的话总也不中听。他不知道,我父亲一床难求,苦苦等着,都是因为被他先占了床铺。他说的这风凉话,幸好父亲没听着。再说了,不过一张病床,普通的病床,何来什么资格?骆姨也笑,说:“住个病床还争呢,真是越老越小了。”

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煎熬。于援的诵念如蚊子,时不时在父亲耳际盘旋。骆姨阻止了几回,于援向她挥挥手。看得出来,骆姨在于援心里,并没有多少分量。于援继续诵念,唐僧似的,在父亲头上上了紧箍咒。父亲说:“去找医生,调个病房吧。遇上了话痨,作孽啊。”

任父亲怎么说,于援都不恼,还笑着说:“老同志啊,现在言论自由。”

父亲拒绝搭腔,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操起杂志,把杂志翻得哗哗响。

病房当初是父亲选的。现在看来,是个错误。可之前,他非139床不住。我说139又不是什么吉利数,父亲梗着脖子说:“139能打胜仗,怎么不吉利了!”他让我去找医生,定了139床再住院。

我找住院部主任了。主任是个40来岁的女人,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我问主任:“139床有人住吗?”我是明知故问。先前我去看了,139床住了人,就是于援,当时我不认识他。主任歪着头盯着我看,似乎我这样的咨询让她很费解。我换个句式问她:“139床的病人啥时能走?”不想这话更不中听了,像捅了蜂窝,令主任不快。我愣愣地看着主任,没觉得这话不妥。我现在只想让父亲早点住院。主任反问我:“如果里面住着你的家人,你会问他啥时走吗?”我一脸蒙,咀嚼着主任的话,却不知其味。“小伙子,住我这儿的,都是癌症患者。你这么问,不是赶着催人家奔上黄泉路吗?”我顿悟,忙解释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给父亲弄到139号床位。至于别人去哪,真没想过。我绝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可以严肃到生死攸关。我说了原委,主任波澜不惊地说:“这是病房,不是宾馆,住哪张床都一样治病。该走还是走,与床无关。”医生对生老病死习以为常,死亡对病人是生命的终结,对医生不过是翻一张日历。

为什么非住139床,我始终闹不明白。父亲不多解释,仿佛是鸡黍之约丹青之约前世之约那么慎重,又或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不去追问,我不是对什么都好奇的人。事实上139床毫无独特之处,和其他病床一样。这间病房也是两张病床,一个卫生间。甚至还差了些,卫生间的门锁坏了。

主任说:“想住好点的也有,VIP病房。外面是接待室,里面是休息室,应有俱有。我们医生也会特殊照顾。”

父亲并没有住VIP的要求,他只想住139床。说实话,我也没那个经济实力让他住VIP病房。

“服从医院安排吧。”主任低头看电脑。

我没有离开。我想和主任再商量。“能不能这样,等139床空出来,您马上给我个电话,我就送父亲住进来?”我想留个电话号码给主任。

我以为这是个小小的要求,没想到再次惊到了主任。主任抬起头,看着我良久,说:“小伙子,我是医疗专家,不是门卫不是接线生,我分分秒秒都在与生命抗争。”无论是谁,一旦与高尚挂上钩,免不了让人肃然起敬。主任拔高了自己,我不能无动于衷。我不住地点头。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病人要都像你们这样,我这主任还能治病救人吗?干脆做护工去了。”

我明白了。人家是专家,每分每秒不是用钱能衡量的。不过从主任的话里,我得到了重要启发。我快步走向走廊尽头,在茶水间找到一个护工。这项低级任务对护工来说,是个好差事。他之前一定没遇到过。我留了电话号码,付了100元小费。护工乐坏了。

后来护工隔三岔五来电话,说139床那人一直没走。我又想起主任的话,再这么等着,便有催人命赴黄泉的意思了。父亲的身体也实在等不起了,我和父亲商量好几回,虽然不是139床,但挨着139床,父亲勉强答应住140床。

父亲多少年都保持着军人本色,不喜欢折腾,喜欢干脆利索。唯有病床这事,他不惜代价。他让我无论如何找主任,坚决调换病房。139床每每念经,他便跟孙猴子似的,头痛欲裂。

“小伙子,医院是啥地方啊,哪有挑病房的。”主任说话还算亲切,但口气没有商量余地。她说挑病房换病房这情况,她做了几十年医生,若非特殊情况,还没遇到过。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我尴尬地赔着笑,说:“对不起主任,换病房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亲的意思。他是病人,病人的心情您是懂的。”我尽量把话说得婉转,“这可能是一名癌症患者这一生最后的请求。”

主任依然不为所动,说:“我这儿面对的都是癌症患者,他们的任何请求都可能是最后的请求,我都能答应吗?”主任走到我面前,说,“住普通病房是看病,住VIP也是看病。住哪不一样是看病?”

她说得没错,句句是理儿。如果不是父亲的请求,我几乎就放弃了。可一想到痛苦的父亲,我就揪心疼痛。我力图说服医生,让父亲安静地走过最后的日子。我说:“主任,我父亲上过战场,对国家也是有贡献的人。看在这份儿上,能不能调换个病房?”

主任笑了,说:“小老弟啊,在这个城市里,身份显赫的,对国家有贡献的,不计其数。你父亲这样的人,能排一个团,信吗?但来了这里,他们只有一个身份:病人!”她拿起一个文件夹,要出办公室。

我跟在她后面。我說:“139床那病人,我父亲实在受不了。”我本不想搭上于援,换房是自己的事,不能把责任推给别人。“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叫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没办法和他住一起。”

“139床的病人话很多?他不是挺正常的吗?”主任说,“他住进来几个月了,没听过反映嘛。病人之间要相互理解。”

骆姨也说过,于援只是健谈,没这么神神道道的。就是我父亲来了后,于援才变了个人。

我唯有叹息。

那天,母亲来医院。母亲和父亲是在抗美援朝中缔结的爱情。后来结婚,生下了我。现在做奶奶了,忙着照顾两个孙女,偶尔来医院。做奶奶不容易,本该享清福,可到了晚年,依然是家务活的顶梁柱。母亲要做饭,还要接送两个孙女上学。我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更不会洗衣服。母亲让我在医院陪父亲,家里的事全交给她。

上午九点,母亲送完孙女,直接来医院。父亲那会儿正在睡觉,母亲站在床边和我小声说话。母亲问我:“啥时候做手术?”我说:“还没定。”

从我母亲进门起,于援就一直在打量母亲。他本是个好客的人,见有人进来,免不了心生好奇。我们并不介意。父亲正在睡觉,睡得沉,有了鼾声。母亲在父亲床前站着,小声和我说话。于援突然在背后叫道:“金虹,你是金虹?”

这太突然。金虹是我母亲的名字。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一起回头看于援,不明白他怎么会认识我母亲。

母亲走过去,疑惑不解地说:“是我,金虹。您老是?”

于援的举动总是出人意料。他“啊”地大叫一声,掀起被子下了床,把衣角拽了拽,一个立正,一个敬礼。动作利索,完全不像个病人。“报告金虹,我是139师战士于东!”

“于东?”母亲不由分说,猛地抱住于援,一时无语凝噎。母亲完全不顾忌别人的存在,紧紧抱着于援,眼睛都湿润了。其实我倒没什么,我是担心他们这样亲密,会不会招来父亲的醋意。不过都快九十岁的人了,想必父亲也能坦然。

骆姨很坦然。一个陌生老太去拥抱她的老伴,其中必有故事。我是这么猜想的,想必她也想到了。而且,于援自报家门时,竟说自己是战士!

“老刘,老刘!”

等他们松开,才发现父亲正在盯着他们。没等母亲解释,于援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行了一个军礼:“报告班长,我是139师战士于东!”

父亲吃了一惊。他从床上坐起,迅速站在地上,连鞋子都没顾上穿。父亲用手指着于援,说:“你,是于东?”说完他突然抱住于援,比母亲刚才的拥抱还紧。“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父亲很动容。母亲在一边揉着眼睛。于援说:“我又何尝不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你。苍天有眼啊,让我在人生最后关头,竟真的找到了班长。”

父亲松开于援,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会儿,说:“好你个于东,竟然潜伏在我身边个把月。唉,我这个侦察兵真是老了,彻底废了。”

我基本弄清楚了。这个于援,是父母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而且父亲还救过于援的命,并因此负了伤。朝鲜战争过去五十多年了,于援和我父母就失散了五十多年。这些年,他们像银河系里的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着。大半辈子运转累了,才偏离了正常轨道,偏到医院来,竟然撞上了。

老友重逢,已是暮年,光景不免惨淡。于援看着我母亲,说:“曾经的军花,如今也满头白发了。”我母亲说:“80岁的人了,能不满头白发?”于援和父亲也都满头白发。岁月的风霜,留在他们身上,须发尽染。于援说:“当年的老班长既英勇又英俊,如今也是英雄迟暮啊。”父亲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人生就这么个过程。”

骆姨和我一直僵立在一旁,连思维都僵硬了。于援转身拉过骆姨,说:“这是我老伴。我们没有孩子。”又对骆姨说:“他就是——”

“他就是为你挡过子弹的老班长吧。”骆姨接过话,对父亲说,“他常和我提起您,说您为他挡了颗子弹,否则他早就光荣了。”

我父亲笑了,说:“别听他的,战场上挡颗子弹,就像平时挡个风,算个啥!再说了,他要真的中了那颗子弹,也算不得光荣。还记得不,当年咱俩擅自行动,结果双双受了处分,都是我连累了你。”忆起当年,三位老人都笑了。

“总算找到你们了,他的心愿终于了了。”骆姨说话时面含微笑。

于援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们。写信问了几个战友,都没有你们的消息。”

母亲说:“我们也在打听你,也没有结果。”

父亲说:“那时没有手机,只能写信。当兵时都留家庭地址,早过时了,根本联系不上。”

于援说:“这是我的错,不怪你们。”

于援退伍后,被安排在液化气站工作。液化气站是国营的,后来冒出了许多民营液化气站,国营的就被挤倒了,于援只好另谋出路。岁数一年年大了,先做门卫,后做保安。“回想这些年,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當兵那年月了。四十岁那年,我突发奇想,将名字改成了于援,以纪念人生中的辉煌。”

父亲说:“你要是不改名,我早就认出你了,也不至于和你横眉冷对。”

于援说:“我怀疑过你。可你这名字,同名的太多。我这些年遇到过四五个叫刘军的,他们长得都不像你。但一听到他们的名字,总会勾起我对你们的回忆。”

母亲指着父亲说:“他也这样,总是忘不了年轻时的事。闲来无事,总要拉上我回忆回忆。”

父亲说:“那可是陈年老酿,越品越有味。”

母亲轻轻地抹着眼角。

聊了半天,父亲才想起我,说:“快过来,见过你于叔。”

我恭恭敬敬地给于援鞠了个躬:“于叔好!”

于援打量我一会儿,对我父亲说:“眼睛像金虹,个子比你高,没你年轻时粗壮。”

父亲说:“他们这代人生活优越,没吃过苦。”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健实似塔,粗壮,彪悍。打仗时更是骁勇无比,一两个敌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父亲胆大心细,经常一个人摸到阵地执行侦察任务,遇上几个敌人,先斩后奏,直接行动,干了再说。为这事,他没少挨批评。现在父亲消瘦多了,已不复当年的硬汉形象。日子是一个圈套,每个人都要钻进这圈套,被日子折磨成另一番模样。

这时我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对骆姨说:“这下好了,不用换病房了。”

父亲摆摆手:“给总统套间我也不换。”

“换,一定要换。”于援却坚持说。

我和骆姨都愕然。父亲没有惊愕,他笑着说:“我不同意,谁都休想换房。”他又找回了当班长时一言九鼎的威风。

骆姨说:“咋了老于,脑子缺氧了?找恩人找了多少年,现在找到了,咋还要换房呢?”

于援说:“我不换房,我要和老班长换床。老班长在此,我就没资格住139床。老班长,你住139床,我住140床。”

这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床,可现在他却推辞了。他不能夺人所爱。于援当初住院,也是冲着139床来的。朝鲜战场上,他们所在的,便是139师。从此,139这个数,对他和于援有了别样的意义。139这个数,也成就了他们一生的缘分。139让他们成了战友,139又让他们老友重逢。

两人为这事争让着,我只好把主任找来。我问主任:“改下床号可以吗?我爸住139-1床,于叔住139-2床,不就皆大欢喜了?”

主任啼笑皆非,既为他们的重逢感动,又为他们的病情惋惜。主任没再为难,破例答应了。

这个困扰了我好些日子的难题,终于尘埃落定。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失散了几十年的战友在这个场合相逢,所有不快一扫而空,唯剩重逢的喜悦。父母和于援说了许多话。先叙年轻时的事,再叙别后的事,一直叙到眼前。

于援说:“金虹啊,嫁给了老班长,这辈子肯定很幸福吧。”

母亲开玩笑地说:“凑合过呗。当初就冲着他这个性来的,错照错来吧。”

三人都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母亲又拉过骆姨,说:“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小于。你辛苦了。”

于援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前面那个老伴卧床八九年,都是她服侍的。我60岁那年才遇见她,以为能让她过得轻松点,不想我又卧床了。唉!”

骆姨说:“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呢。咱俩顺风顺雨也过了二十几年,有啥不知足的。”

我母亲给骆姨点赞:“大妹子说得对,谁老了不体弱多病呢?老了就得相互照顾嘛。”

于援问我父亲:“你说,她俩像不像?”

父亲瞅了瞅:“都是女的。”

母亲和骆姨大笑,于援说:“你看她俩的嘴唇、人中、唇线,是不是一模一样?”

父亲没有看,我仔细看了。老实说,简直就是两个模样。

母亲问于援:“在遇到小骆之前,你一直没结婚?”

于援风趣地道:“没有。我一个搬液化气的,哪个丈母娘舍得把闺女许给我啊?”

骆姨笑着说:“别听他的,他和我说过,年轻时追他的女孩够一个排。”

说笑过后,父亲问起于援的身体来:“啥病啊,小于?胃溃疡还是结石?”

于援说:“住这儿的能有好的吗?胃癌。”又道,“这层楼住的都是胃癌。”如此耸听的字眼,于援轻松地说着,仿佛是一个伤疤,很快就能愈合。

父亲一下被定了身,半晌不能动弹。

于援的话像一粒子弹,呼啸而至。父亲被击中了。

对于病情,父亲是不知情的。我和母亲一直瞒着他。母亲说他是硬汉,是一块钢。跟他说了实话,怕他承受不了。所以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胃结石,不想今日于援揭了盖儿,令人猝不及防。母亲连做个手势都来不及,于援的话已喷薄而出。

后来我问骆姨:“你咋把病情告诉于叔了?”骆姨说:“住这儿来的,谁都明白。”

父亲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曾经的硬汉,刹那间变得手足无措。他用手指着于援:“你再说一遍!”

他的反应令于援也手足无措,于援没料到他不知情。

“不可能!”没等于援说话,他的那股倔强又回到了身上。“我怎么可能是胃癌?”他用力一挥手,又转脸看我母亲,希望能得到认可。母亲颤悠着说:“还没确诊。来住院就是做进一步检查。”

“不可能!”他再次挥手,驱赶苍蝇似的,仿佛要把癌症驱赶。他自信他的身体是铁打的,百毒不侵。

然后,他躺到床上,不说话。连续两天,一言不发。这个包袱太重,母亲担心他承受不了。我也有点怕,父亲一直黑着脸。母亲接替了我,留在医院照顾父亲。也是因为见到了老战友,母亲珍惜这段来之不易且来日不多的時光。母亲给父亲弄来好吃的。父亲抿紧嘴唇,连筷子都不碰。母亲说:“不是还没确诊吗?”父亲眼睛红红的,说:“老金啊,你不用安慰我。我需要一点时间。”于援大声吼道:“我一个战士都挺过来了,他凭什么挺不过来?想当年,一个班都牺牲了,就剩咱仨,我们都快疯了,他先扛住了。就这点事,他垮了,不配当班长!”

白雪皑皑的战场上,一个班的志愿军战士埋伏在山顶上。忽然,敌机飞来,一阵狂轰滥炸,战场上只剩下刘军、于东和金虹。金虹受了重伤。不过是顷刻之间,那些战友们就成了烈士。

刘军和于东跑过去。刘军抱起金虹,跑到一块岩石后面。于东急忙帮金虹检查伤口。

刘军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要为战友们报仇,要为金虹报仇。他背起金虹,于东背起金虹的卫生包,迅速撤离。

于援说起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岁月可以带走许多事,但永远带不走这件事。父亲记得,母亲也记得。于援说起这段事来,母亲又落泪了。父亲的眼睛也红红的。他们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这份经历了战火淬炼的感情,不同于普通友情。那种生死与共的战斗经历,只有在战火中才能真正体验到。父亲紧紧捏着拳头,说:“五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于援说:“一转眼,他们牺牲快60年了,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样子。”母亲抹着眼角,惆怅地说:“我这条命,算是捡来的。”父亲无比感慨地说:“军人的生命说轻很轻,一粒子弹的重量。说重很重,能扛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他们一生的长度,只有二十来年,却活得精彩,活得了不起。”母亲说。

于援说:“比起他们,我们活到了今天,该知足了。”我突然明白,于援讲这个故事,是在开导父亲。

“知足了。”父亲已接受了事实,并未如我和母亲所担心的那样。“只是可惜了你。”父亲站起来,走到于援面前,抓着于援的手。

于援问:“可惜什么?”

“你还年轻。”父亲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比我小四岁。”

于援说:“我也知足了。能和老班长并肩去另一个世界作战,是我求之不得的福分。”

父亲慨叹:“小于啊,生死不过一扇门,一步之遥。这扇门既然为我们打开了,就从容走进去。寿尽而死,福尽而死,意外而死,自如而死,早晚都是死。我想开了。我们没能像战友们那样战死沙场,但也曾为国杀敌,做过贡献,死而无憾了。”

于援抓着我父亲的手,说:“老班长,我就知道,你能挺住。”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宽慰,说:“别总说死啊,一纸诊断书,未必能置你们于死地,好好地活着。”

父亲说:“对。不就是癌症吗?你怕了它,它就猖狂。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父亲的豪情如潮水袭来,覆盖了前两天的消沉。母亲竖起拇指,为他点赞。于援也叫好,跟着鼓掌。于援说:“我也挺过来了,无所谓。”

父亲捶了捶胸,说:“我感觉自己还硬朗着呢。只要咱哥俩意志不垮,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父亲又倔上了,决不认输。

于援说:“老班长啊,这可不是战场杀敌,凭着股干劲啊。敌人已打进咱内部了,正在瓦解我们的阵营。”于援用手指着自己的身体。

“瓦解个屁?我就不信它能瓦解老子的阵营?我这阵营经营了几十年,说瓦解就瓦解了?休想!”父亲梗着脖子,皱着眉头,和于援杠上了。父亲的抬头纹像高高的田垄,胡子跟一根根钢针似的。

于援摆摆手,笑道:“就咱这阵营,都腐朽了,不攻也自破。”

父亲听不得于援这颓废的话,断然挥手,说:“小于啊,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是军人啊,我们的阵营不会腐朽,我们还要强固它。不管多大的风雨,都休想整垮我们的阵营!”

于援却不依不饶:“老班长啊,你以为这是换块砖瓦就能解决的事吗?咱这身上的砖瓦都疏松了,一碰就散架。”

父亲换了语气,拉着于援坐在床边,说:“小于,还认我是老班长吗?”

“当然,永远的老班长!”

“好。”父亲伸出手,握住于援的手,“明天开始,早上出操训练,一天不落。行不行?”

于援笑了,说:“行。”

父亲大喝:“响亮点!”

于援扯起嗓子,公鸡般地吼道:“行!”

父亲又回头看母亲。母亲心领神会,笑着说:“行!”

父亲给我打电话,命我送几身军服来,说出操要穿军装,精神!

我在衣橱里找出几身军装。这些年,家里的衣服买了穿,穿了扔。唯有军装,一件未扔,一直整齐地叠放在衣橱里。

我把军装送来, 笑问母亲:“父亲唱的是哪一出?这老胳膊老腿的,感觉是要再当兵啊。”母亲也笑,说:“这么多年了,他不都这样,浑身斗志,一身军魂,这么多年都保持着军人的做派。”

这我知道,在家里凡父亲看不惯的事,都要上升到军事的高度。我做事慢了半拍,他就责备我,说在战场上你就得吃枪子。我就是在他的军事化管理下长大的,最终却没长成军人。考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工作。

天还没透亮,我就被声音吵醒。护士来量血压。

父亲早醒了。他是病房里第一个醒来的人。护士没来之前,他就睁着眼了,在那儿安静地躺着,不惊扰别人。骆姨和母亲陪在医院,天天够累的,躺下去就像散了架。父亲想让她们多睡会儿。

护士进来了。母亲和骆姨都起床,配合护士。母亲掀起父亲的被子,护士把体温表放在父亲腋下。父亲和母亲说了好多回,不用她起来。母亲还是我行我素。量了体温,护士说:“偏高。”母亲又抓着父亲的手,配合护士把血压计臂带缠在父亲臂膀上。一会儿,护士说:“偏低。”父亲这几天,体温和血压都不太正常。

护士给于援量血压。骆姨睁着蒙眬的眼。母亲说:“你睡吧,我来。”骆姨不好意思。母亲已把温度计放在于援腋下,然后给于援缠上臂带。护士量了血压,说:“正常。”又量体温,说:“正常。”

父亲坐了起来,喊:“小于,起床,出操!”

“是,老班长。”于援坐了起来。

父亲穿戴整齐,去了趟厕所。回来见骆姨还躺在小床上,喊道:“小骆,别睡了,出操!”

“啊?”骆姨揉着眼睛,有些始料不及,说,“出操是当兵的事儿,我去干啥?”

“都去!”他说,“军人的家属,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军令如山,不得违抗!快点快点。”

母亲说:“你就别为难小骆了,她一天下来够累的。”

于援说:“走吧走吧,听老班长的。下去散散步,锻炼锻炼。”

等骆姨洗漱完毕,母亲陪着骆姨,一起出了门。

到了花园外,父亲指挥着,于援和母亲还有骆姨站成了一排,父亲自己站到了最前面,打着手势说:“站整齐了,步调要一致,挺胸,昂首,眼睛正视前方,齐步——走!”

骆姨在最后面,看前面三人走得有模有样,步调一致。母亲多年没走步,人也老了,走起来依然有模有样。骆姨走不出他们的步调来,只能踩着细步,懒散地走,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四人小分队,围着花园走,一圈又一圈。

“一、二、三、四——”

父亲喊起了号子,母亲和于援也呼应着。骆姨张不开口。她走了一辈子的路,也没喊过号子。父亲停下来,走到骆姨面前,说:“喊号子才有力量,才能一致。你试着喊。”骆姨不好意思,摆着手说喊不出来。母亲拉过父亲,说:“别为难小骆了,老百姓走路,哪有喊号子的?”

出操回来,冲了个澡,父亲说要开个会,交代几件事。

“第一,明天统一着军装,老金回家找身军装,给小骆穿上。”母亲说:“我的衣服小骆穿不了。”父亲说:“将就穿,就早上那一阵子。”

“第二,明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出操,不得赖床。”母亲说:“小骆一天也够累的,就别出操了。”父亲说:“累了回來再休息,不在乎早上那一阵子。”

“第三,咱们是一支队伍,纪律要严明。出操时必须喊口号,走路要有军人的气概。”母亲看了骆姨一眼,不反驳了。反驳也无效。

于援笑道:“老班长,咱还能走出气势来吗?这身皮囊,余额不足,充值都充不进了。”

父亲不喜欢这种消极言论,他板着脸,批评于援:“小于啊,这话不对,你还有点当年志愿军的锐气吗?余额不足咋了,加强锻炼不就是充值吗?”

第二天早上,四人都换上军装,到花园出操。这回果真有军人的气势。虽然没那么坚定豪迈,但一色的军装,平添了几分庄严和威武。

父亲在前面,大声吼着号子。到底是老了,声音嘶哑如风沙来袭。骆姨也张开嘴,轻声喊着号子。于援做过手术,身体弱,走得慢些,落在了后面。父亲喊于援:“别掉队啊。”于援快步跟上,喘着粗气。骆姨扶着于援,问他行吗。于援点点头,说不出话。

花园外有晨练的人,被这阵势吸引,盯着他们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更有几个男人,索性加了进来,排在后面,一起喊号子,吼得气势了得。

于援坚持了几天,显得有些疲惫。早操回来,就躺在床上,休息个把小时才缓过劲来。父亲稍好些,也要休息半小时才能恢复体力。母亲劝父亲:“别出操了,小于做过手术。”父亲笑问于援:“能坚持吗?”于援像充了气的皮球,信心满满,说:“老班长,能!”父亲笑了:“这才是139师的战士。小于啊,只要坚持不懈,加强锻炼,过三五个月,咱就能出院了。到时候咱去旅游,去朝鲜,那是咱战斗过的地方。”

那天出操回来,撞上了主任。主任奇怪他们干啥去了,于援说去出操了。主任说:“你们不能出操,特别是139床,他刚做过手术,状况并不好。”父亲粗着嗓门顶撞主任,说:“不出操那还叫军人?”主任心平气和地说:“老同志,到了您这个岁数了,散步可以,剧烈运动就免了吧。”于援说:“主任您放心,我听老班长的,行不行我自己知道。”

出操照旧,风雨无阻。这么坚持了一周,父亲气色不错,说话声音也高亢了,似乎找回了当兵的感觉。他现在话也多了,时不时聊聊战场上的事。于援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几十年过去了,战争年代的故事几乎没人提起。那些灿烂无比的光芒,早已落满了历史的尘埃。

又出了一段时间操,不只于援,父亲也表现出心有余而力不足。天天坚持出操,其实并未给父亲和于援的身体充值,反而消耗了他们的余额。

于援坚持出操,是因为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班长,最大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听老班长的话,天天出操,仿佛又回到了当兵的年月。他很乐观,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父亲并不惧怕死亡。可他不服输,他不肯向任何势力低头。他不信,他这副铮铮硬骨会被病魔压垮。他要战胜病魔,再活个十年八载,来证明自己无往而不胜。他却忽略了,多少壮士豪杰,斗天天输,斗地地败,斗人人让,最终却输给了身体,输给了病魔。

在不远的人生归途上,父亲和于援依然能做到谈笑自如。回忆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失散了几十年,有很多旧事可以重提。说起旧事,有感慨,有快乐,有惆怅,有满足。

偶尔,他们也会憧憬一下未来。他们的未来没有无限好的夕阳,只有一点点接近地平线的晚霞。那天出操回来,于援洗了脸,躺在床上休息。父亲也躺在床上休息。于援说:“人固有一死,死并不可怕。老班长,咱俩不如来个约定如何?等咱俩百年之后,就葬在一起,去了天堂,还做亲密战友。”

父亲侧过身,对于援说:“好,好好!”仿佛这是个很有创意的约定,正合他意。于援说:“你还是班长,我还做你的战士。”父亲谦虚了:“这个不能约定,连里说了算。”又转脸叫过母亲和骆姨,说:“等我们死了,把我们葬一块,下辈子我们还做战友。”母亲和骆姨正在闲聊家庭琐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约定,脊梁凉飕飕的。母亲说:“好好的日子,尽说不吉利的。”

父亲说:“有啥不吉利的?早晚的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你们去青龙山公墓,帮我们选墓地,紧挨着,过几天我们也去看看。”

母亲摸着他的脑门,说:“烧糊涂了吧?”

父亲推开母亲的手,问于援:“咱的墓咋个摆法,是一左一右,还是一前一后呢?”

于援说:“一左一右。左为上,你是老班长,你在左,我在右。”

父亲推辞。他不能事事都占上风。父亲说:“这辈子我做了班长,已经占了上风。下辈子你占上风,风水轮流转嘛。你在左,我在右。”

于援摆手,他拍床。两人吹胡子瞪眼睛,互相谦让,互不相让。这样的争执,感觉他们不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是去了另一个疆场,仿佛未来的世界是他们新的沙场,新的开始。

他们还在商议。于援说:“不如这样,咱俩的墓碑一前一后,这样公平。”父亲茫然地看着于援:“那,谁在前啊?”于援说:“当然是你,你在前面公平。”

父亲觉得也不公平:“我在前面,不又抢了你的风头?”于援摆摆手说:“你是班长,你不冲锋在前,难道让我这个战士往前冲?那你还是班长吗?”

“哦,哦哦。”父亲竟然恍然大悟了,说,“有理有理,我是老班长,我必须在前面。我不在前面,不成了缩头乌龟了,那还是班长吗?”

于援设了个小圈套,就把父亲整蒙了。父亲真是老了,思维明显迟钝,他只能凭直觉去评判于援的话。作为班长,无论何时都应冲锋在前,享受在后。这是父亲的本能思维。

于援说:“就是,不管风吹浪打,你先顶着。”

“就这么定了。”他向母亲一招手,“我在前,他在后。过去我和他去雪山巡逻,就这么定的。”

母亲瞅着两个老糊涂,一时无语。

父亲的反应忽然又不迟钝了,他把于援的话题深入了一步。他说:“小于啊,你说咱墓碑上写点啥呢?刘军之墓?于援之墓?是不是简单了点?”

“你还想咋的?把你的战斗事迹都写上去?把你的军功章也镶上面?”

“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应该写:中国人民志愿军139师战士,刘军之墓。”

于援哦了一聲,说:“这个主意不错,我也写:中国人民志愿军139师战士,于援之墓。”

母亲笑了,说:“碑上刻那么多字,那不是墓碑,是摩崖石刻了。”

父亲说:“也是。写那么多字,太长了。”

于援说:“是啊,字太多了。那就写:战士于援之墓。你的写:班长刘军之墓。”

父亲笑了,说:“又不是军长师长,小小班长还想留名千古?罢了,也写战士吧。”

于援也跟着笑。

母亲后来把这事交给了我。母亲交代得很认真,要我务必做到。我很认真地去办了,实现了两名老兵最后的心愿。

如于援所言,他们的身体充不进值了。出操这些日子,未能给身体充值,反而多耗了体能。现在,他们明显感觉到,余额快没了。

于援又坚持了几天,才对父亲说:“老班长,我怕是不行了。”于援停下,站在花园里喘息。父亲其实也在强撑着,他也出现了疼痛恶心的症状。但父亲好强,没有表露出来。他看于援实在走不动了,说:“今天开始批给你病假,其他人继续。”于援扶着树,大口地喘气。父亲坚持着,他坚持着军人的风范。放弃出操,他觉得对不住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兵心。

后来于援不出操了,父亲带着母亲和骆姨继续出操。母亲看出他是在强撑,想让他休息。父亲不肯,说自己还行。现在列队的顺序已悄然变了,母亲在前,父亲在后,骆姨居中。母亲看出来了,只是不忍挑明,怕伤了父亲的自尊。他们夫妻恩爱一辈子,任何一个细节,彼此都能读懂。现在的队列是自然形成的,也不喊号子了。没有力量的号子,不如沉默。父亲不得不承认,他与病魔抗争了这些日子,结果是无效。或许不久,还会以失败告终。

两天后,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于援和母亲一直守在手术室外。趁这空当儿,于援又说起他和父亲年轻时的故事,说在战场上我父亲特勇敢,瞧不起贪生怕死之辈。说他那会儿胆儿小,后来一次,遇上了一个敌人,班长缴了敌人的枪后,把敌人丢给了他。他和敌人动起手来,敌人出手快而狠,招招致命。他开始处于弱势,迫切希望父亲能出手相助。父亲却事不关己,坐视不管。他被激怒了,全力反击,狂出铁拳,终于反败为胜。此后,他再没熊过,跟着父亲打了十几场仗,打得又狠又准。

于援这么聊着,就分散了母亲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将近三个小时,父亲才被推了出来。父亲闭着眼,很是羸弱。母亲拉着医生,医生摘下口罩,说很不好,晚期。

做了手术,父亲精神大不如前。父亲躺在床上,声音如一丝线,从139-1床飘到139-2床。“小于啊,我要先走一步了。”这次手术,父亲感觉到力不从心。他的日子不多了。

“熊包!”于援第一次这样骂父亲,“我活着,你就走不了。”于援的声音也弱了,听不出气愤来。但父亲能感觉到,于援是气愤的。

父亲说:“我的余额快用完了。”

于援说:“每次都是你抢在前面。这次,你得让我走在前面。”

父亲累了,闭着眼说:“我是班长,生死关头,我必须走在前面。”

于援说:“你又瞧不起我,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你要是贪生怕死,老子早把你开除了。”父亲想笑,已挤不出笑容。声音像牵了线的风筝,在两张床之间飘来飘去。

于援一声微叹,半晌说:“好吧老班长,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日薄西山。后来又做化疗放疗,已回天乏术。疼痛像一把锯子,锯噬着父亲的身体。父亲开始呕吐,呕吐物中带血,解手是黑便。听老人们说,老人解黑便,是肚里的东西坏了。于援侧着身,咬着嘴唇自语道:“班长的日子不多了。”

父亲开始拒绝一切医疗。再疼,他也忍住。头上的汗大粒大粒地掉下来。母亲心疼他,几次想请医生来,都被父亲制止。父亲想走了,他不想再拖累母亲。照顾病人是体力活,不容易。疼就疼吧,疼到自己解脱了,母亲也就解脱了。于援说:“班长是铁打的军人。”

一个月后,父亲走了。经历了剧烈疼痛后,他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母亲哭得很凶,泪如泉涌,劝都劝不住。母亲失去的,不只是一生的伴侣,更是一生的战友。母亲亲自为父亲穿上了军装。

于援也穿上军装,戴上军帽,颤颤巍巍地站在父亲遗体前,恭敬地向父亲行了个军礼。于援说:“老班长,你先走,我随后向你报到。”

病房里一下冷清了。失去了战友,如同失去了支撑,于援散了架似的,卧床不起。母亲没走,她要送别战友。这是最后一程了,她舍不得離开半步。母亲让骆姨抽空回去歇息,她留下陪于援。骆姨走了,母亲坐在床边,给于援喂水。于援说话了,声若游丝。

“金虹,我想和你说句话。”

“你说吧。”母亲把耳朵凑到于援跟前。

“其实在朝鲜战场上,我也爱上了你。这事埋在我心底,但我从没说出来。班长救过我,这份战友情高于一切,所以我选择了沉默。这些年,我一直在为你们祝福。”

“谢谢你。”母亲眼睛湿了,握住了于援干枯的手,在于援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于援喘了口气,继续说:“下辈子我还要为你们祝福。”

母亲忍不住流泪了,说:“等到了那一天,我就和你们在一起,为你们老哥俩沏茶倒水,递烟递火。”

“这辈子,我没谈过恋爱。唯一的一次爱情,暗暗地给了你。退伍后,我没谈恋爱,一直在等。我不知道在等什么,直到后来我才弄明白,我是在等着老班长光荣的那一天。他说过,他光荣了,就把你托付给我。所以我就等啊等啊,等老班长光荣了,我就向你求婚。”这段话,于援说得断断续续。

“谢谢你。”母亲用力握了握于援的手。

“但我一直找不到你们。我以为这辈子也找不到了,才和小骆结了婚。你发现没,她长得有点像你,虽然没你气质好。这个秘密,我没对她说过,心里觉得愧对她。”于援气若游丝。

母亲说:“小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和儿子会照顾好她的。”

于援说:“我这辈子最敬佩的就是老班长。他若知道我在等他光荣了,会不会骂我呢?金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母亲说:“他不会怪你的。他若知道,因为他的一句话,让你的人生有了期待,会很知足。他若知道,因为他的一句话,让你的人生未能圆满,又会很遗憾。”

于援歇了会儿,说:“以后你去看老班长,别忘了顺便看看我。见到你,我在那边会高兴的。”

母亲捂住嘴,努力抑制住翻滚的情感。抓着于援的手,更紧了。

半个多月后,于援走了。

青龙山上,多了两座墓碑。墓碑上,按照他们的遗愿,比别的墓碑多刻了“战士”二字。母亲穿着军装,捧了两束鲜花,分别放在了父亲和于援的墓前。

山风轻送,青松葱茏。母亲给父亲和于援行了庄严的军礼。我扶着母亲下山,母亲说:“等我来了这儿,你在我的墓碑上也写上‘战士二字。”

2015年,母亲去了父亲和于援那边。遵从母亲的遗愿,我将母亲的墓安放在父亲和于援的墓的右侧,墓碑上刻着:“战士金虹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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