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语言学视域下“百姓”的语义流变

2023-06-15 04:45周睿一
今古文创 2023年21期
关键词:认知语言学百姓

周睿一

【摘要】“百姓”一词在生活和文学作品中的使用频率很高,通过历时层面对“姓”的义项探究,延伸至对“百姓”的语义演变和词义更替的梳理,并概括出“百姓”所表达的三类语义:“百官贵族”“平民”“公民”。又从认知语言学领域的原型范畴、相似性原理以及意象图式的角度,解释“百姓”从“百官贵族”到“公民”的演变过程。

【关键词】百姓;语义流变;认知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H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43

“百姓”一词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在《汉语大词典》中被释义为:“(1)百官;(2)人民,民众。”[1]第二个义项沿袭至今,受到广泛使用和关注,又根据马克思经典理论解释,其也为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力量,因此在社会学、哲学领域受到一定的关注和研究。如对于“百姓”的社会本位和社会批评角度的研究。同时其本身固有的文化内涵,使得在文化领域,尤其是民族文化领域,也有一些研究。本文试图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出发,分析“百姓”一词的词义演变。

一、“姓”的语义分析

“百姓”一词,从构词的角度来看,是偏正合成词,“百”是修饰成分,言“多”,虚指,“姓”才是词义核心部分。因此探究“姓”的含义,对探究其语义演变,有重要作用。“姓”在《说文》中释为:“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杜预注:“因所由生以赐姓。”但是在奴隶社会的初始阶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以生为姓”。从民族历史的角度来解释,“姓”源于氏族的图腾崇拜,然后通过图腾,后来演变成用来区分不同的氏族,区分血缘关系,继而演变成母系氏族部落的姓。[2]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古老的姓都从女旁。而后父系氏族崛起,另起“氏”来区别。但无论母系氏族社会还是父系氏族社会,都只有部落首领才有姓氏。进入奴隶社会之后,氏族制度崩溃了,社会开始以阶级划分,姓氏也因此成为标志人的身份、地位和贵贱的符号。通过阅读文献,人们对“姓”的义项进行了归纳,主要有三个义项:子孙、民、族[3]。

(一)“姓”的“子孙”义

在《释文》中有云:“女生曰姓,姓谓子也。”此处的含义是问其子,而不是问其姓氏,《广雅·释亲》中也有云:“姓,子也。”这些都肯定了“姓”的子孙义。此外,“姓”在古代文献中或单用,或构成“某姓”“子姓”等词,如:

(1)曾孙为曾祖、高祖齐衰三月,当在大功亲之内,故云“子姓”在此者。(《仪礼注疏》)

由例(1)大意可知,在先秦文献中,“子姓”训为“子”,即人的子孙。

(二)“姓”的“民”义

除了例(1)表示“子孙”义外,“姓”释为“民”的含义也有很多。例如:

(2)王曰:“祀不可以已乎?”对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百姓夫妇择其令辰……帅其子姓,从其时享……以申固其性。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楚语》下)

以上这段话主要是讲述祭祀有关的制度,祭祀等级森严,根据祭祀人的身份,祭祀的时间各不相同。其中,“帅其子姓”的“子姓”应为前文提及的“百姓夫妇”的子嗣,因此“百姓夫妇”的“百姓”指代的是“民”的含义。

在考察文献后还发现,不仅是“百”,前面修饰的数词还可以是“万”“兆”,都是表示数量众多的虚数,意义上无甚区别。“万”“兆”主要与“民”连用,而“民”字本身就有被统治的含义,是被统治的民眾,意为众多百姓。例如:

(3)“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左传·隐公元年》)

(三)“姓”的“族”义

在古代还有一种常见的嘉奖方式——赐姓,例(4)中就是根据功劳职事赐给姓氏,让他们监守自己的官职,这也叫作百姓。而这句话中“赐姓”的含义指:天子王公以各族人民分赐其弟子,使其坚守官职。

(4)“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以监其官,是为百姓。”(《国语·楚语下》)

综上所述,“姓”的含义在上古时期就已有“子孙”

“民”“族”三类,这三类“姓”意义的多样性,自然会导致“百姓”一词发生一定的语义流变。

二、“百姓”的词义更替

“百姓”最初的含义指百官,而后随着语义演变,逐步指向人民。郑玄作注曰:“百姓,谓百官族姓……百姓者,群臣之弟子是也。”因此,“百姓”在先秦时期指百官和被赐姓的拥有土地的贵族。

春秋之后,随着土地制度和礼制的崩坏,很多贵族失去土地沦为平民,诸侯们为了保障利益,招揽人才,使得平民也能谋得一官半职。奴隶社会的瓦解,封建制度的社会建立,奴隶主与贵族衰落,传统的贵贱之别无力支撑,庶民和奴隶也可以自立姓了,于是一大批平民跨入了有姓者的行列。所以,这一时期“百姓”一词的含义转化为指一般民众、平民。例如:

(5)百姓,谓天下之人,皆有族姓。言百,举其多也。(《孝经·天子章》)

同时,进入封建社会之后,“百姓”开始成为一个固定词汇,与“皇帝”“官吏”等词汇一样,蕴含专制、阶级以及不平等色彩。也就是说,封建时期的“百姓”带有浓厚的宗法等级制度,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就是统治者对平民百姓的压迫和欺凌。百姓也因此被思维定势为:专指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例如:

(6)“又云:‘芒种雨,百姓苦。盖芒种须晴明也。”(《孔氏谈苑·元旦占候》)

随着社会历史的必然变迁与发展,封建制度分崩离析,社会等级观念的差异也逐渐缩小,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百姓也“翻身农奴把歌唱”,一些带有较强封建意识的词语逐渐消失,如“地主”“皇帝”等,“百姓”一词也备受冷落。在比较正式的官方文件中,很少直接使用“百姓”一词[4],取而代之的是“群众”“劳动人民”等词语。

“百姓”一词在之前主要体现两个范畴下的含义:一是以家庭为主的宗法制含义,百家之姓,以家族为单位的称谓;二是相对于帝王的臣民,是权力的对象和权力的体现。继续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滥用。但是,“百姓”一词已经使用了上千年,有着较强的生命力和文化积淀,彻底被替代也是不现实的,因此百姓需要被重新界定,赋予新义。这时候,又由于西学东渐的影响,舶来词“公民”给予“百姓”以全新的含义。“公民”在大多词典里面都被释义为:拥有一国国籍,并依据宪法和法律规定,享有权利和承担义务的人。“公民”的概念,更多表达了法制社会的准则,如:平等、民主等。

“百姓”的语义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从先秦时期有土地有权力的百官贵族,到战国时期一般平民,再到封建社会专指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这揭示了中国社会历史变革和社会阶层结构的不断重组,从政权的垄断到与政权的绝缘[5]。

三、“百姓”语义演变的认知阐释

(一)范畴理论

语义演变反映了对事物历时的客观概括,语言的发展和历史的发展一样有规律可循,“百姓”一词的语义演变也是经历了由单一到多义,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人们对于词汇认知的变化,反映在实际上就是词汇意义的不断扩展,演变,下文将对“百姓”的语义演变规律进行探究。

范畴是范畴化的产物和结果,范畴化又是概念和词义的形成,以及语言运用的出发点[6]。范畴是以人类经验为基础,从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角度对外界事物进行主观概括和分类的心理过程,也是人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手段。在范畴化的基础上,人们拥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和外部世界产生联系,赋予符号以意义。

“百姓”的语义内涵不仅是一个范畴名词,而是这个名词涉及的各个方面。上文提到,“百姓”作为一个合成词,“姓”是其核心义项,王念孙在对《广雅·释亲》进行疏证时有云:“姓者,生也,子孙之通称也。”可知,本义是指子孙。人类最初历史发展中,大家群居生活,分工合作,不同的“团体”之间需要加以区别,基于“子孙”,也即自身作为子孙这一含义,推及范围更大的抽象概念“氏族”,形成氏族的概念是建立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姓就是按照某个世系原则延续的血缘亲属关系的标志[7]。

在周朝之前,“因生赐姓”,有姓的人是有一定权势和地位的人,这些人才真正地拥有姓[8]。这些有姓的人也就是那一时期原型范畴下的“百姓”,其他人虽然也有姓,但只是姓的附属品和标志,并不能代表个体。加之前面的偏正修饰语“百”字,更是印证了当时的“百姓”是一个群体概念,是最先得到标志的一行人。

春秋后期至战国时期,战乱的变迁和制度的崩坏,一些贵族的沦落和前一时期单纯的“同姓氏族”关系不能再维持,至战国后期,原始意义上的姓的含义已渐消亡,由家族氏取代了周之前的部落氏。人的主体性得到提升,从先前对于少数上层百官贵族的认识转为对更广泛的个体(家族或个人)的统称。与此同时,“百姓”也形成了新的原型范畴——平民。这个主体义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变化,一直稳定的存在到封建社会结束。当然在社会的发展中,还是有具体细微的区别,如演变出穷苦、悲惨等感情色彩。

(二)相似性原理

“百姓”义的扩展过程也是先从具体的表示自身的“子孙”义到不具体的表示特殊的“百官贵族”义,再变为更抽象的群体一般“平民”义,泛指天下之人的模糊概念,愈发抽象化。

人们对于象似事件的认知也能促进“百姓”义的演变,比如“百姓”有一类词汇,如:氓、庶民、黎民、黎元等。

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经由战乱,民生凋敝,此时就多了一个义位——流民,即流亡无业之民,也就是“氓”,例如:

(7)遠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孟子·滕文公上》)

但其主要含义,还是指“民”,例如:

(8)财不足,请敛于氓。(《晏子春秋》)

经过比对发现,例句(7)的“氓”和“百姓”语义明显不一样,不能进行替换,但是例句(8)二者的含义类似,可以进行替换。这里之所以可以替换,根本原因在于主体是否认为不同的概念是相似的,如果是,就可以改变。总之,事件或事物的变化会引起人们对事件或事物的理解和认知的变化。变化越多,含义就越多,这是“百姓”这个词演变的决定性因素。

(三)意象图式

意象图式是人们通过对具有相似关系的大量个例不断进行反复感知、体验、概括而逐步形成的一种抽象框架结构,是感觉和理性之间的重要环节。同时运用完形、动觉、意象三种互动方式来认识外界事物或事件,从而所获得的一种框架认知结构,旨在解释人与外界互动感知的一致性。

根据人与外界的互动基础,意象图式可以分为:容器图式、连接图式、中心——边缘图式、力图式、垂直图式等基本意象图式。“百姓”的含义演变则主要涉及垂直图式、容器图式、中心——边缘图式。

1.垂直图式

(9)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

例(9)句的大意为:鲁哀公问有若,遭了饥荒,国家入不敷出,该怎么办?有若回答说,实行彻法,只抽十分之一的田税。哀公说,现在抽十分之二,还不够他的用度,不太赞成这个做法。有若就说:“如果百姓的用度够,您怎么会不够呢?如果百姓的用度不够,您怎么又会够呢?”所以这里的“百姓”是与“君”相对的,就是说,除“君”之外,百姓是一个贵族阶级。这里使用的是垂直图式中的社会等级结构图式,“君”为“上”,“百姓”为“下”,体现了“君”的位置高于“百姓”,这里“百姓”的含义还是“贵族阶级”,为“百姓”往“平民”义的演变做了铺垫。

2.容器图式

(10)这一方之民,日后都是我大清的百姓。(《白门柳》)

例(10)中,“民”与“百姓”同质,以“大清的百姓”来规约句前的“民”。因此,这里“百姓”的含义为平民。“容器”是大清,“百姓”即将被收入囊中,是“内容”,使用的是抽象的容器图式。是人通过外界互动形成完形认知模式的结果。

(11)他的办法是用粮食把对方的百姓吸引过来变成自己的百姓。(《尘埃落定》)

例(11)是对容器——内容意象图式的进一步抽象阐释,“对方的”和“自己的”是容器,“百姓”是内容物,所以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使用粮食把内容物从一个容器吸引到另一个容器。这两个例子,本质上都是将“百姓”抽象为一个内容物,对他实行转移。在这里体现的“百姓”义项,仍然是封建时期,“百姓”作为权势和附庸物的体现。

3.中心——边缘图式

(12)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春明外史》)

例(12)中将“公卿”与“大百姓”对举,“公卿”与“大百姓”在这里被看作科举结果的两端,“公卿”作为科举取士的理想结果,是中心部分,而“百姓”是科举取士失败的结果,是边缘部分。同时句中的“大百姓”还含有一定的讽刺意味,是对寻常百姓成为“公卿”的不以为然。反映了“百姓”仍处于被压迫、被看不起的位置,这一时期“百姓”的含义未发生变化,不利于社会进步。

“百姓”演变后的“公民”义,把“百姓”置于中心的位置。体现了“百姓”语义的演变,最终转为带有进步、积极含义的“公民”,事事以百姓的利益为中心,“百姓”地位明显上升,又成为“中心”。

四、结语

“百姓”一词的经久不衰,是语言和社会结构互为支持的结果。从产生之初,它与社会等级、与政权、与富贵关系密不可分。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的历史与长期官本位的社会,都导致了“百姓”一词使用的常态化、习惯化。

本文先从姓的本义语源角度考察,明确“姓”有“子孙”“民”“族”三个含义,归纳出“姓”本身指个体所获得的标志。再对“百姓”的语义演变和词义更替进行梳理,从词源的角度来看,“百姓”词义发展遵循从特殊到一般、从个体到集体的规律。最后以认知的角度对演变做出阐释,从范畴理论的原型范畴出发,到“百姓”类词义的相似性原理,再到垂直图式、容器图式以及中心边缘图式对“百姓”词义演变的解释。

参考文献:

[1]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11387.

[2]刘金荣,薛香莲.“百姓”一词的民族文化积淀[J].晋中师范专科學校学报,1999,(02).

[3]沈阳.“百姓”含义考释[J].语言文学研究,2016,(18).

[4]黄其蔚.论“百姓”“群众”与公民本位的确立[J].法制与社会,2009,(29).

[5]胡家全.百姓语义变迁及批评分析[J].襄樊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9(06).

[6]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95.

[7]周维扬.周代家庭形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32.

[8]朱湘蓉.“百姓”溯源[J].唐都学刊,199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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