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危机、通胀压力与美国释放战略石油储备

2023-06-16 17:09钟飞腾
全球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汽油价格储备拜登

摘要:2021年下半年至2022年上半年美国拜登政府三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第一次释放的主要动因是遏制原油价格上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国接连两次宣布释放战略石油储备,各界均认为地缘政治目标成为美国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重要动因,为降低俄罗斯进行军事行动的财政能力,需进一步制裁俄罗斯的能源出口。但是,加大能源制裁力度,不仅危及欧洲的能源消费,也将进一步加剧市场对能源供应中断的担忧,从而引发美国国内的汽油价格上涨。在美国国内原油产能不能迅速增加、国际原油生产者联合行动效果不佳以及国内汽油价格不断上升的形势下,拜登政府只能继续加大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力度。本文认为,与地缘政治目标相比,美国国内因汽油价格持续上升造成的通胀压力以及由此造成的对中期选举的担忧,是拜登政府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时更为紧迫和重要的推动力。美国进行战略石油储备的最终目标还是要回到应对供应短缺问题。在能源制裁背景下,中美之间能源合作的逻辑也在发生大的变化,将与更多的议题联系在一起。

关键词:战略石油储备乌克兰危机石油价格地缘政治通胀压力

作者简介:钟飞腾,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大国关系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

2021年9月,中国首次以轮换形式释放战略石油储备(SPR),这是史无前例的。当年11月16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应约同美国总统拜登举行视频会晤时指出,中美在能源领域存在广泛共同利益,“中美应该倡导国际社会共同维护全球能源安全,加强天然气和新能源领域合作,同国际社会一道,维护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安全稳定。” 在中美两国领导人视频会晤后不到一周,美国总统拜登指示美国能源部从战略石油储备中释放约5000万桶石油。外交部发言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示,中国将与石油消费国和生产国保持密切沟通,希望通过沟通和协作,确保石油市场长期平稳运行。因此,中美双方当时释放战略石油储备都主要是着眼于维护石油市场的供需平衡。

2022年2月下旬,乌克兰危机爆发,美国政府分别在3月1日和3月31日宣布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特别是3月31日公布未来6个月的释放总量将达到1.8亿桶原油,就规模而言史无前例,这使得战略石油储备问题再度成为国际瞩目的焦点事件,而且诸多评论均认为美国此举是为了应对乌克兰危机造成的能源供应中断。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持久化,对国际能源安全、粮食安全、地缘政治格局乃至国际思潮等产生了重大冲击。美国连同其盟友对俄罗斯实施经济制裁,其中包括多轮能源制裁。不过,中国学者对美国拜登政府动用战略石油储备缺乏关注。这与20世纪90年代重视美国战略石油储备体制的研究形成了鲜明对比。事实上,中国建立战略石油储备的讨论曾不断受到美国动用战略石油储备的刺激。中国学术界普遍接受的观点是,设立战略石油储备主要用于应对供应中断造成的能源安全问题。 20世纪7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之后,美国率先建立战略石油储备,其目标是应对原油供应的突然中断,而非针对价格变化。过去十年,世界石油市场的一个重大变化是,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国之一,因而美国的原油供应中断问题并不突出。事实上,乌克兰危机也并未给美国原油供给造成可能中断的威胁。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美国数次动用战略石油储备的国际和国内原因值得深入探究。本文的一项重要发现是,在推动拜登政府释放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战略石油储备上,控制通胀的国内目标要比地缘政治更为重要和紧迫。由于美国能源安全的逻辑发生变化,中美之间的能源议题也受到很大影响。

一、美国战略石油储备:创设、演变阶段与目标

1971年,时任美国加州大学经济系教授沃尔特·米德(Walter J. Mead)在《国防石油储备替代石油进口配额》一文中首次提出建立石油储备的建议,其主要背景是美国对进口石油的依赖日益加深,引发了对石油依赖脆弱性的担忧。 当时美国的学术界和舆论正被相互依赖、依附等思潮所笼罩,在原油领域也不例外。1973年4月,美国参议院通过了《石油储备和进口政策法案》。1975年1月,福特总统要求建立一个高达10亿桶的战略石油储备,作为一揽子能源建议的一部分。随后,美国通过了《能源政策和节约法案》,要求建立1.5亿至10亿桶的特别储备,并规定战略石油储备足以替代90天的石油进口。按照当时美国的消费水平计算,90天的进口消费量约为每年5亿桶石油。不过,当时美国政府内部对这一目标也充满争议。卡特总统的首席能源顾问、美国首位能源部长詹姆斯·施莱辛格(James Schlesinger)成功说服卡特总统,将战略石油储备的目标值设定为10亿桶。施莱辛格曾担任尼克松和福特政府的国防部长,这一背景极大影响了美国战略石油储备的设定邏辑,即不重视经济效益,却更突出国家安全获益。

如图1所示,美国战略石油储备的数量经历了五个大的阶段性变化。 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末至冷战结束前期,战略石油储备量一直处于上升水平。1990年9月达到第一个历史峰值5.9亿桶。第二阶段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是释放战略储备的时期,但总体而言美国不再大规模增加战略性石油储备。2003年1月补充到近6亿桶水平,略超过1990年的储备水平。第三个阶段是迈入21世纪之后不久至2010年,总体上属于增加战略石油储备的时期。截至2009年12月末,美国战略石油储备达到了7.3亿桶,这是有史以来的最高库存。第四个阶段则是2011年至2021年末,美国多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第五阶段从2021年11月的约6.0亿桶下跌至2023年1月的约3.7亿桶,共减少约2.3亿桶,平均每个月超过1500万桶,堪称史无前例的大释放。图1还表明,2022年12月与2023年1月的储量基本平稳。截至2023年1月,美国战略石油储备水平不足3.72亿桶,仅相当于1983年11月的战略石油储备量,已不足最高峰时期的52%。如此巨大规模而又快速的战略石油储备释放应当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

过去10年美国大量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第一个比较明显的原因是美国能源政策的调整以及美国迅速成长为世界最大的石油出口国之一。2015年12月,美国解禁长达40年的原油出口禁令,其直接原因是奥巴马政府为避免政府关门,与国会达成了一项协议。美国民主党人尽管并不完全同意国会共和党人要求取消已有数十年历史的石油出口禁令,但为了避免政府因缺乏资金而关门,同时推动风能和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的税收抵免,不得不同意共和党人取消石油出口禁令的提议。美国政府解除石油出口禁令时,原油价格已经跌至30美元/桶。美国政府的一项重要考虑是通过增加对世界市场的供给,鼓励国内更多生产,挽救能源行业的就业机会。2019年,美国年度能源出口总额首次超过能源进口总额。从战略石油储备设立的初衷来看,美国已不需要大规模进口原油,供应中断的可能性不大。同时以经济成本衡量,储存原油也并不保值。

第二个明显的原因是2021年下半年以来的全球油价上涨,至少表明供需出现了问题。在新冠疫情冲击下,世界经济陷入二战结束以来最低增速,国际旅行跌至冰点,直接影响了石油消费,油价曾一度跌至每桶20多美元。以国际上通用的基准油价——英国伦敦交易所公布的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为例, 2021年1月拜登宣誓就任总统时,油价已上升至每桶55美元,比2020年翻了一番多。2021年11月,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又进一步升至每桶80美元以上。11月23日,拜登宣布释放5000万桶战略石油储备。当天美国白宫发布的声明显示,“在过去的几周里,随着有关这项工作的报道被公开,油价下跌了近10%。”从实际成效来看,在美国宣布这一行动之前的一个多月,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曾突破86美元/桶,11月23日当天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为82.3美元/桶,因此美国释放信号的成效并不明显,市场继续持观望态度,油价的跌幅至少并未达到美国政府所宣称的“近10%”。美国正式发布该声明之后,油价才迅速下跌至11月26日的72.7美元/桶,12月1日进一步跌破70美元/桶的关口。因此,与以往相比,美国政府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可信性是下降的,要等到美国政府明确采取措施之后,原油市场才选择相信。从价格下跌效应看,遏制国际原油价格上涨的确是拜登政府不断释放战略储备原油的重要原因。不过,世界形势的复杂性超出了美国政府的掌控力,原油价格在触底之后一路上扬,至2022年1月中旬又再度超过86美元/桶。

美国不断炒作乌克兰危机即将爆发,这种不确定性笼罩原油市场,导致价格不断攀升。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拜登政府进行了两次史无前例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但并未能像2021年11月声明那样,在一周时间内迅即扭转油价上升的势头。2022年3月1日,拜登政府宣布第二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时,布伦特油价突破100美元/桶,甚至一度还突破120美元/桶,超过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的油价,为有史以来第二峰值。油价在2022年6月中旬突破120美元/桶后掉头向下,至9月底跌破90美元/桶。这一价格低于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初的油价,但仍比拜登上台时高出30美元/桶。2022年10月初至11月上旬,油价一度又回升至每桶100美元附近,此后油价继续下跌,但基本上在每桶80美元附近震荡。拜登政府将全球石油价格下跌归因于史无前例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但实际上应是多种因素导致油价下跌,在美元连续加息背景下,不仅美国经济在事实上陷入技术性衰退,而且市场普遍预期全球经济可能陷入衰退,由此导致需求大幅度下降,原油市场的供需关系再度发生变化。

二、降低欧洲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与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目标

美国拉拢盟友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目标是通过降低油价,削弱俄罗斯进行战争的财政能力。2022年3月1日,美国能源部长珍妮弗·格兰霍姆(Jennifer M. Granholm)宣布,美国将会同国际能源署(IEA)的其余30个成员国向全球市场共同释放6000万桶战略石油储备,其中美国从战略石油储备中向全球释放3000万桶。 美国能源部发表的声明指出,美国与国际能源署(IEA)成员的共同目标是,“解决与乌克兰危机有关的重大市场和供应中断问题”“加速欧洲远离俄罗斯的能源供应,确保世界免受普京将能源供应武器化的企图”。美国及其盟友宣布这一消息之后,布伦特原油期货价格却呈现出“过山车”式上扬态势,这至少表明市场不认为6000万桶足以抵消俄罗斯原油出口的損失。

这一行动之所以未能很快获得市场认可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还从俄罗斯进口原油。2021年美国每天从俄罗斯进口原油约67万桶,仅次于从加拿大的进口量。而且,2021年美国每天从俄罗斯进口原油量分别比2019年和2020年高出15万桶和13万桶。因此,国际市场的原油价格并未在美国宣布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之后迅速下跌。面对这种形势,美国考虑制裁俄罗斯能源。3月2日,美国白宫发布声明,将限制对俄罗斯出口石油和天然气开采设备,并且“将随着时间推移降低俄罗斯作为主要能源供应国的地位”。3月3日,美国参议院能源和自然资源委员会主席、民主党参议员乔·曼钦(Joe Manchin)进一步呼吁,美国应全面禁止从俄罗斯进口能源。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也表示,支持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并与推动能源独立的两党立法者保持一致。 同一天,乔·曼钦在国会举行的审查天然气管道的听证会上扬言,“美国正处于战争时期,从许多方面看,这是一场能源战争。”

尽管美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石油生产国,但未能改变欧洲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2020年,欧盟的能源消费组成中,来自俄罗斯的能源进口占欧盟能源消费量的24.4%。近年来,虽然欧盟能源进口的主要来源发生了变化,但是俄罗斯依然是欧盟天然气、石油和煤炭的主要供应国。天然气是欧盟电力生产和供暖的主要燃料,2020年欧盟天然气进口量达到4006亿立方米。欧盟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有所增加,2020年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占其总消费量的41.1%,占其总进口量的46.1%。欧盟进口的俄罗斯石油占其总进口量的25.7%。欧盟硬煤(无烟煤和烟煤的统称)的52.7%来自俄罗斯,占其硬煤消费量的30.3%。2021年,欧盟从俄罗斯进口能源1080亿美元,2/5的进口天然气和超过1/4的进口原油来自俄罗斯。 这意味着,在新冠疫情冲击下,欧俄能源贸易的基本格局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美国政府面临的悖论是,为了取信市场,需进一步制裁俄罗斯的能源出口,但如果加大制裁力度,那么不仅危及欧洲的能源消费,也将进一步加大市场对供应中断的担忧。由于对俄罗斯石油和石油产品全面禁运的前景担忧,油价还在继续上升。3月8日,美国总统拜登签署行政令,禁止美国进口俄罗斯石油、液化天然气和煤炭,禁止美国公司对俄罗斯能源部门进行投资,禁止美国人为在俄罗斯投资经营的外国公司提供资金或允许其生产能源。白宫声明表示,此举是美国在与世界各地的盟国和伙伴以及两党国会议员密切协商后做出的决定。美国政府认为,此举将进一步剥夺俄罗斯选择战争的经济资源。在美国宣布全面禁止进口俄罗斯油气资源,并且扩大制裁范围至在俄罗斯的油气公司之后,油价应声下跌表明,这一行动让市场感觉是可信的。3月31日,拜登再度指示美国能源部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未来六个月将投放总量高达1.8亿桶的战略石油储备,平均每天向市场增加100万桶石油。拜登强调,如果欧洲不必依赖俄罗斯的能源供应的话,局面将非常不同。与此同时,拜登也警告美国油气公司,不应该利用新冠疫情或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行动,以牺牲美国家庭为代价中饱私囊。拜登还强调,美国将与盟友协力对抗普京将“能源资源武器化”的行为。

虽然美国成功协调IEA成员国释放石油储备,但是美国在协调原油生产国组织方面却并不太成功,“欧佩克+”并未如美国希望的那样增加石油产出。2022年7月中旬,拜登总统访问中东,其成果之一是说服沙特阿拉伯增加其石油产量。8月3日,“欧佩克+”举行部长级视频会议却宣布,9月份仅增加每天10万桶的生产量。这一增量仅相当于全球日均需求量的0.1%,是1982年以来欧佩克组织实行配额制度以来的最小增幅之一,被市场人士视作是拜登中东外交的挫折。因而也可以理解,在协调生产者增加原油供给的前景黯淡时,美国也只能依赖于释放战略石油储备。

三、通胀压力、中期选举与美国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

国内政治经济目标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美国连续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目标中显著地增加了地缘政治在油气市场中的分量。但是,也有分析人士指出,IEA成员对美国如此大规模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感到惊讶,不少成员担心美国政府利用战略石油储备达到美国的国内政治目的。 因此,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最近美国政府三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目标是否都一致呢?或者说其国际目标和国内目标应该如何排序?这就涉及到美国国内的政治经济状态以及两党在2022年中期选举时的竞争。

第一个国内政治经济原因是能源价格上升引发的汽油价格暴涨。美国能源署数据显示, 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出现过2次零售汽油价格急剧上升,并突破4美元/加仑的时期。第一次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期,第二次是本轮价格上升。20世纪90年代美国经济增长良好时,汽油价格也很低。也可以说,汽油价格是观察美国政治经济状态的一种重要指标。2021年1月20日,拜登正式入主白宫时,汽油的零售价格为2.4美元/加仑。2021年11月中旬,拜登政府第一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时,汽油价格为3.4美元/加仑,此后经历短暂下跌之后又上升。第三次释放前夕汽油价格已超过4.2美元/加仑,处于当时的历史最高值。在拜登政府宣布每天投放100万桶储备油之后,美国国内汽油价格仍一路攀升至2022年6月中旬的5美元/加仑。6月下旬开始,汽油价格快速下降,至8月第二周,已降至4美元/加仑,大体上接近于乌克兰危机爆发时的水平。9月中旬下跌至最低点,但9月底至10月初又开始上升。当时舆论的判断是,如果价格继续上升,肯定不利于民主党在11月初中期选举的成绩。 总的来说,从每加仑2美元多暴增至4美元,本轮汽油零售价格上涨的用时要少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期,对选民的冲击更加强劲。

美国汽油价格暴涨深刻影响美国政治经济政策。众所周知,拜登总统上任以来,美国通货膨胀已持续加深。汽油价格上升导致美国家庭收支不平衡,立即引起了诸多议员的关注。通货膨胀严重,特别是汽油价格上升明显的各州,该州的参议员对拜登政府的批评声音也大。美国前五大消耗汽油的州,分别为得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佛罗里达州、纽约州和俄亥俄州。2021年11月来自纽约州的参议院民主党领袖查尔斯·舒默(Charles E. Schumer)呼吁,拜登政府应该利用美国的紧急石油储备来降低不断上涨的汽油价格。不过,美国众议院多数党领袖、马里兰州民主党人斯泰尼·霍耶(Steny Hoyer)并不同意通过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来降低油价。霍耶认为,战略石油储备不是为了应对价格上涨,而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应对供应崩溃。

除了应对全球油价高涨之外,拜登政府首次宣布释放5000万桶战略石油储备时便声称此举将降低汽油价格。从美国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目标来看,这是首次用于控制价格,而不是解决供应中断。依照1991年、2005年、2011年三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经验来看,短期内价格的确下跌,但如果不解决全球原油供需失衡,原油价格还会上升。虽然拜登此举并不能立即调低油价,但是从政治角度看有助于获得选民支持。因通胀问题成为2022年中期选举期间选民最为关注的问题,而选前民调也显示,拜登政府因成功降低了汽油价格而提升了支持率。此外,拜登政府的绿色能源转型计划,也将进一步削弱化石燃料的重要性,由此也会降低战略石油储备的重要性,这可能是拜登政府一而再,再而三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底气之一。

第二个争议的焦点在于为什么不扩大国内生产增加供给,而仅仅通过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来增加供给。共和党人一再批评民主党的拜登总统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决策,认为解决能源供应短缺的最佳应对手段是增加美国国内的生产。甚至前总统特朗普也发表声明,批评拜登政府滥用在他手里积储起来的战略石油储备。特朗普强调,这些石油应该用于战争等紧急时刻。而参议院能源委员会委员、共和党参议员约翰·巴拉索(John Barrasso)甚至表示,这是拜登政府和美国国会民主党人“对美国能源发动战争”。2022年2月,众议院能源和商业委员会的共和党女议员凯茜·罗杰斯(Cathy Rodgers)指责拜登政府的能源政策,认为其加剧了美国和欧洲对俄罗斯油气资源的依赖。罗杰斯还强调,能源安全就是国家安全和金融安全,拜登政府应该恢复美国的能源主导地位,这其实是罗杰斯的一贯论调。在2021年11月中旬举行的两院联合听证会上,罗杰斯就主张追究拜登政府的“反美”能源议程,应通过增加国内产出而减少对外依赖。2022年3月,罗杰斯致信美国能源部长格兰霍姆,要求就汽油价格上涨举行听证会。罗杰斯认为,作为美国能源部长,必须要解释为什么拜登政府未能扭转其“反美”能源议程,以至于无法解决不断上涨的汽油价格。而民主党人和白宫则强调,美国高汽油价格应归咎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 在11月中期选举前,佛罗里达州的参议员马尔科·鲁比奥(Marco Rubio)公开反对拜登总统决定从战略石油储备中再释放1500万桶石油。鲁比奥认为,虽然拜登政府此举有助于降低汽油价格,但是解决汽油价格上涨的根本出路是增加国内产出。尽管有共和党议员的呼吁以及高油价的巨大诱惑,但是美国国内石油产量并未恢复到新冠疫情前的水平。

在国内汽油價格继续上升的压力下,拜登政府于2022年3月31日宣布将继续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不过,拜登政府在声明中却将汽油价格上升的原因归咎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所导致的能源供应中断,回避了国内党派竞争和华尔街的干预。美国国内石油生产量增加却表明,拜登政府继续扩大战略石油储备释放的原因不只是应对乌克兰危机这么简单。4月下旬,拜登政府承诺到年底实现国内日增产100万桶原油。至8月初,美国国内原油日产量虽然已提高至1220万桶,但是相比4月下旬以来只增加了30万桶。这表明,美国国内石油公司面对国会压力,正在缓慢地增加产能,但华尔街的股东回报约束同样仍很强,这些公司增产的积极性不够高。美国一些民主党的州长面对汽油价格上升的压力,也纷纷出台各种退税、削减所得税、暂停收税等措施提供救济。

在美国政治生活中,选民最有可能将面临的困难归咎于执政党,如果拜登政府对汽油油价上涨无所作为的话,那么选民在2022年11月的中期选举中用脚投票,支持共和党是不可避免的。对于这个利害关系,拜登本人心知肚明。2022年7月6日,拜登对外宣称美国汽油价格出现十年来的第二大单日跌幅,表明他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计划正在发挥作用。7月26日,白宫发布新闻简报宣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不仅有效应对了乌克兰危机造成的能源市场混乱,也使美国汽油价格每加仑降低了40美分。8月1日,白宫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由于拜登政府和国际合作伙伴史无前例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美国零售汽油价格每加仑降低了40美分,是十多年来最快的价格下降。此外,美国有19个州的平均汽油价格已低于每加仑3.99美元。

2022年10月初,美国汽油零售价格再度上升至3.8美元/加仑,略高于乌克兰危机爆发时的价格。这意味着拜登政府仍需进一步降低汽油价格。10月18日,白宫发布简报,继续宣称美国汽油价格出现十多年来最快速的下跌,自6月达到峰值之后平均每加仑下跌约1.15美元,仅比乌克兰危机开始时高出约30美分。白宫同时宣布三项计划:一是让美国能源部继续发布战略石油储备的1500万桶销售通知,完成3月初宣布的1.8亿桶释放目标;二是宣布在国际原油价格达到每桶67~76美元区间时,政府将出资回购补充库存;三是呼吁美国能源企业以较低的能源成本为美国消费者提供能源。10月28日,拜登在纽约州帮助民主党参议员竞选时声称,每加仑汽油价格自2022年夏天的峰值以来下跌1.25美元,至3.39美元,低于他上任之初的价格。拜登此举遭到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Ted Cruz)的嘲讽,被后者描述为“公然撒谎”,因拜登上任时美国汽油的中位数价格为每加仑2.29美元。 尽管如此,美国中期选举结果却表明,拜登宣称降低汽油价格的这一策略起了作用。民主党虽然丢了众议院的多数席位,但至少保住了参议院,可以说是一次微小的失败。

四、美国战略石油储备释放与中国的能源安全

拜登政府下定决心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原因既有国际层面的,也有国内层面的。从国际层面看,主要是为了降低因乌克兰危机进一步加剧的能源供应安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欧盟与俄罗斯的能源合作陷入困境,西方发动多轮对俄能源制裁,并转向其他地区寻求供应的替代者,对供应短缺的担忧导致油价大幅度上升。从供需关系的量级看,正如有学者指出的,“这是全球最大体量的能源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博弈,是验证能源权力转移难逢的自然案例。”从国内层面看,拜登政府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直接目标是为了降低汽油价格,因为汽油价格上升加剧通货膨胀,很可能导致民主党在中期选举的溃败。从拜登政策的逻辑链条看,可以进一步分为两层,一是美联储反通胀的宏观经济政策赢得选民的支持,二是拜登政府无意增加国内能源生产。原因是拜登政府重视气候变化问题,主张美国要转向清洁能源,但这种政策也遭到共和党人的批评,共和党强烈质疑拜登政府动用战略石油储备的合法性和动机。美国能源部前部长里克·佩里(Rick Perry)甚至认为,拜登史无前例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将制造美国下一次能源危机。 从现有分析来看,多数文献重视拜登政府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国际目标,而对国内动因分析不足。事实上,本文的分析表明,传统上支撑美国加大战略石油储备的逻辑发生了重大变化,不是为了应对供应短缺,而是被拜登政府用于进行国内政治博弈的筹码。

拜登政府之所以这么做,除了迫在眉睫的国内政治需求之外,也与全球能源供应格局的变化相关。美国已经成为全球最主要的能源出口国之一。美国能源短缺并依赖中东供应的脆弱性局面不复存在,建立在这一逻辑上的能源安全思想就需要进行重大更新和调整,并改变对中美能源合作议题的看法。2020年初达成的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中,能源贸易约占了总协议金额的1/4,中美能源合作已经从过去的技术合作转向了能源贸易,即中国从美国进口能源,将能源贸易作为经贸的重要内容,以此稳定中美关系。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能源安全问题成为国际社会广泛关注的重大议题,也是中美双方可能重新合作的议题。2022年11月,习近平主席与拜登总统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参加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期间会晤,其中谈及全球经济疫后复苏、应对气候变化、解决地区热点问题也离不开中美协调合作。两国元首还同意两国财金团队就宏观经济政策、经贸等问题开展对话协调。 从这一表述看,中美之间围绕能源问题的框架发生了大的变化,不是供应短缺这样的传统能源安全问题,而是与气候变化、宏观经济政策协调以及经贸等联系在一起,且这些议题之间本身并非完全协调一致。

拜登政府通过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显著加强了和盟友之间的协调。从战略石油储备释放过程中的国际协调看,拜登政府依然可以获得石油消费国中盟友的支持,但无法获得欧佩克等石油生产国中盟友的支持。在美国对华关系上,学术界的一项共识是,拜登政府极为重视盟友资源,并且善于运用国际危机团结盟友。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是显示拜登政府这一理念的重要案例,证明了危机可以进一步巩固西方联盟,但这类危机造成的西方政治上的团结,却无法改变稀缺资源的战略商品属性,拥有这类商品的欧佩克成员无意配合美国增加生产,表明这些国家更看重经济利益,而不是地缘政治利益。因此,能源供应安全的基本逻辑还是由市场因素驱动,地缘政治的影响力总体上是下降的。拜登政府在半导体、人工智能以及高技术人才领域实施对华脱钩,根本目标是压制中国的发展,维持其霸权地位,但是这种地缘政治驱动的战略,如本文对战略石油储备的案例研究所表明的那样,也将面临市场力量的挑战。

更进一步看,市场人士普遍认为,美国汽油价格下跌,并非只是源于拜登政府所宣揚的释放战略石油储备,其最根本的原因是对全球经济衰退以及美国经济衰退的担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22年10月发布的预测显示,2023年美国经济增速只有1.0%,世界经济增速将下降至2.7%,低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平均值。在经济复苏乏力的前景下,汽油价格也将随之下降。IMF还预测,全球通胀率从2021年的4.7%上升至2022年地8.8%,为几十年来最高,但2023年将下跌至6.5%,也就是相对缓和。 就此而言,拜登政府以国内政治博弈为由释放战略石油储备,要比以往基于国际供应短缺逻辑设立的释放目标,面临更大的不确定性。回归传统的供应短缺目标是战略石油储备存在的必然,这也是在中期选举结束后,拜登政府大力推进回购原油储备的原因所在。

五、结论

遏制国际原油价格上涨是拜登政府不断释放战略储备原油的重要原因。但这种目标与20世纪70年代创设战略石油储备机制时有所不同,当年主要是为了应对美国石油供应中断的风险,且受到美国能源独立这一重大思潮的影响。随着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石油出口国之一,美国供应中断问题几乎可以说不存在了。因此,美国这一轮史无前例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首当其冲的目标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美国政府的地缘政治逻辑是,通过释放史无前例规模的战略石油储备,压低油价,从而有效削弱俄罗斯进行特别军事行动的财政能力。

不过,美国政府制裁俄罗斯能源出口也面临另一个难题,加大制裁力度,不仅危及欧洲的能源供应,也将加剧国内市场的汽油价格上涨。本文考察表明,拜登政府三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国际目标和国内目标各有侧重。并且,国内目标在后两次释放战略石油储备决策中的重要性是上升的。从其国内因素看,主要是为了遏制能源价格上升引发的汽油价格暴涨。汽油价格上升导致美国家庭收支失衡,加劇通胀压力,这已成为中期选举期间选民最为关注的议题。不仅如此,在释放战略石油储备过程中,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也发生激烈博弈,民主党试图将汽油价格上涨归咎于俄罗斯,而共和党则试图将此归因于拜登政府的反能源政策,导致国内石油生产受阻。

在国内产能无法迅速增加、国际生产者联合行动效果不佳以及国内汽油价格不断上升的形势面前,拜登政府的可选项就只能是继续释放战略石油储备。面对美国国内汽油价格继续上涨的压力,其政府释放战略石油储备更多是为了显示与通货膨胀抗争的政治决心,以便赢得2022年11月的中期选举。中期选举结果表明,拜登政府的策略发挥了作用。尽管拜登政府宣称释放战略石油储备导致汽油价格下跌,但是美国经济衰退以及油价高企导致汽油消费需求下降也是重要原因。因此,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效应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扰,呈现出逐步递减的趋势。

拜登政府释放战略石油储备也表明美国在全球能源市场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往基于美国依赖中东能源供应去构建能源安全的传统思想过时了。今后,释放战略石油储备的基本逻辑仍将回归到应对供应短缺,但其国内政治博弈的权重也将较大幅度上升。同时,中美之间的能源合作也从过去的技术合作转向了能源贸易,并且与气候变化、宏观经济协调以及经贸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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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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