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围小说叙事的时空性

2023-06-21 06:57翟永明高小弘
艺术广角 2023年1期

翟永明 高小弘

摘 要 在津子围的小说中,时空的自然一致性被打碎,分裂出多个浸润了主体认知、观念、心理的复杂空间。时空的不确定与事件的在场和缺场纠缠在一起,改变了日常生活中固有的社会关系,于是个体自然地陷入了如何重新自我定位的危机之中。津子围采用时空分裂的叙事方式使他的小说具有一种先锋性,但他的小说始终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对各色人物细腻微妙心理的捕捉中,直击人生的内核,展示出丰富的人性内容。

关键词 津子围;时空不确定;人性内容

时间是小说叙事的关键,说小说是时间的艺术并不夸张,因为小说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自然时间并不一致。作家在创作中,始终面临着时间的排列布局问题,如何在时间的链条上填充人物与情节,考验着作家的才思与能力,也直接决定着小说的艺术质量。所以但凡优秀的作家都会对时间怀有强烈的兴趣,而这其中,津子围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津子围曾坦言,他对时间的关注与思考由来已久,并且一直为时间的问题所困惑,小说《隧道》就最直接体现了作家关于时间以及生存方式的思考。主人公游走于城市与乡村之间,体味着不同的人生滋味:城市的生活节奏明快,富于活力,却喧嚣吵闹,物欲横流,让人疲惫不堪;乡村的生活节奏和缓,闲适从容,但时间久了又会让人觉得重复呆板。表面看这只是一个传统的城乡二元对立的话题表达,但具有隐喻味道的“隧道”将小说的意义方向指引到了关于时间的思考上。那条处于城市与乡村间的长长的隧道,像一个超高压的时间机器,在火车快速的穿越中,将时间压缩变形,甚至肉身也被扭曲的时间魔幻般碾压得支离破碎。它像磁力分割线的两极,一端连接着“快”,一端连接着“慢”,主人公不断地在“快”与“慢”中穿梭交替,角色变换,仿佛飘流于没有方向的时间之海上,这导致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真实年龄,城市里28岁与农村中82岁的年龄落差,实际上消解的正是时间对人生标注刻度的功能。当时间最基本的功能被质疑时,作家和主人公一起陷入了时间设立的迷局之中。

津子围曾谈到自己偶然受到剑桥大学教授唐·卡皮特的启发,对时间产生了新的认知,即时间不再仅仅是一个客观机械的存在,也不是以单向行进的方式简单勾画过去、现在、未来界限的坐标,很多时候时间是循环的,这种认识非常有见地。在前现代社会,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整个社会前进的节奏非常缓慢,事件以和谐的自然逻辑有序进行,这种情况下,过去、现在、未来具有清晰的边界。而在现代社会,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很多先前遥不可及的未来被迅速置于人们眼前,现代人与未来的距离从没有像当下如此接近。这就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时间丧失了刻度功能,也就是曾经清晰的时间边界模糊了;二是空间的距离感消失了,空间边界也变得虚虚实实,呈现出真幻相间的状态。最终,时空的自然一致性被打碎,分裂出多个浸润了主体认知、观念、心理的复杂空间。津子围的多部小说反映了这种时空分裂,在他的笔下,往往存在着同步平行或交叉叠加的多重时空,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表现世界,使文本呈现出更加饱满丰富的涵义。《轩尼诗》讲述了养老院一位名叫“轩尼诗”的老人的故事,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丰富多彩,曾经有过四个性格各异的妻子,她们或激情浪漫,或勤俭持家,或刁钻尖刻,或唠叨热心,让他经历了不同类型的婚姻生活和情感体验。然而当小说结束时,“轩尼诗”的女儿揭开了谜底,老人只有过一次婚姻,而且平淡无奇,所有之前丰富饱满的讲述只是老人的凭空想象。真实与虚幻,单调与丰富,两重时空里的情节线索在小说中并行,让人感受到的是一位老人难以排解的孤独,他在乏味的生活中试图通过虚构另一种丰富的人生来排解寂寞,这样的心理调节方式足以让人心酸落泪。《津子围的朋友老胡》中“我”只是一个劳改队的管教,但一次意外的车祸导致了失忆,开始了名医“胡仁林”的人生。他巧妙利用就医人的心理,通过推理引导获得病人的信任,然后再让记者对自己的行医进行虚无缥缈式的夸大宣传,并将中药碎末与西药混合组成所谓的“神药”,便在物质化的时代大行其道,功成名就,享受着富足奢靡的生活。小说依然是采用时空分裂的手法,亦真亦假地构建了两种人生。“胡仁林”的人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他的成功是充满欲望与欺骗的时代写真,小说在对“胡仁林”略有调侃的描述中,将讽刺的矛头指向了整个时代。

时空的不确定与事件的在场和缺场纠缠在一起,改变了日常生活中固有的社会关系,个体与他人、社会环境习惯化了的关系模式遭到了切割和破坏,于是个体自然地陷入了如何重新自我定位的危机之中,这种危机甚至会威胁到自我身份的确认。在津子围的小说中,人物时常处于恍惚之中,常常有“我是谁”“我在哪里”的疑问。《拔掉的门牙》中的“我”20年前当知青的时候曾误杀了另一个知青的妹妹,这让“我”始终处于心灵的自责中,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到公安局自首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可荒诞的是在公安局的调查中,此事根本不存在,甚至连那个女孩是否存在都是可疑的。为了证明自己是杀人犯,摆脱“生不如死”的生活状态,“我”开始了漫长的求证之旅,实地考察,寻访当事人,查阅资料,结果却都是无功而返。此时,完整清晰的记忆在时间的链条上断裂成碎片,过去的时空变得扑朔迷离,整个事件也变得曲折吊诡,“我”完全被这个世界搁置在另一边。然而更为荒诞的是,一篇与“我”有着相似“杀人”经历的女医生的报道,不仅没有让“我”找到更多的线索,相反却显示“我”在20年前就被杀了,杀人者变为被杀者,这不仅取消了事件存在的可能性,而且“我”是否存在都是可疑的。事实与假相,一切都無从分辨,“我”陷入了巨大的时空黑洞中,焦虑而绝望。同样一篇描写自己杀死自己的小说是《自己是自己的镜子》,小说中的“我”利用自己的双重身份——坚尼·张和张志刚,精心谋划了一场由坚尼·张杀死张志刚的凶案,这个凶杀案成立的前提是现代社会人们往往具有多个角色,且这些角色经常处于漂移不定的状态。然而这个带有恶作剧色彩的凶案,在警察积极严密的调查中俨然落实成一个真实的案件,人证与物证齐全,甚至与“我”生理特征相似的尸块也被找到,“我”谋杀了“我”这样的事实居然荒诞地成立了。小说同样展现了现代社会时空存在的不确定,使得人物的角色定位产生了诸多错觉,正如小说的题名,哪个“我”是真实的存在,哪个“我”只是镜中之像,困扰着每一个现代人。

时空分裂的叙事方式并不能说明津子围的创作属于先锋派,从整体来看,津子围的小说创作延续的依然是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因为在他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更多关注的是像小职员、警察、医生、护士、公务员、教师、学生等在日常生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表现的也是他们极为平凡的生活,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一样。只不过与客观机械的现实表达不同,津子围使用了更多的叙事技巧,这使他的小说往往能穿透现实生活的表层,在各种故事的讲述中直击人生的内核,展示出丰富的人性内容。

《搞点研究》和《方家族的消失》都是关于科学研究与人性思考的作品。在《搞点研究》中,惠博士利用重金将三幢别墅改装成戒备森严的研究所,收治了六位精神怪异的研究对象,他们分别有着诸如吃纸癖、放屁癖、窥视癖和咬舌头癖等不同的癖好。而这些怪癖之所以展现,是由于研究所根据每个人生物和心理方面的情况,为他们提供充分暴露本性的环境,正是在一个彻底放松没有任何约束的环境中,积压在这些研究对象内心深处的人性欲望能量被释放出来,产生了暴力、变态、自虐甚至邪恶的行为。然而研究的最终结果是这些精神行为异常的人“冲出疯人院”,回归社会,融入人海,重返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小说展现了特定的环境中,人的情感、心理及行为方式往往会陷入理性与非理性、正常与异常、真实与虚假混杂的漩涡之中,分裂出多重的人格状态,而这颠覆了人性善恶的简单判断,体现出复杂多变的人性特征。《方家族的消失》同样讲述了一个遗传基因与人性善恶的故事。学者老洪进行遗传工程研究,他选择了杀人犯方作为研究对象,方遗传了他父亲的暴力基因,打架斗殴,拦路抢劫,帮人讨债,最终杀死情敌,可以说是一个劣迹斑斑的恶人。然而随着对他基因的改造,方逐渐变得温顺,对世界的敌意已经消失,连面孔都呈现出雌性化的特征,唯一的愿望是吃一碗“淋着糖油的红烧肉”。但即使是这样,也丝毫改变不了他被判死刑的命运。小说展示的是人性与法律道德相悖的关系,方的所作所为无疑逾越了法律道德的底线,但他的那种敢爱敢恨,爱憎分明,略带野性未受文明熏染的性格未必不是一种力量的体现,这种力量恰恰是现代社会中人性所缺失的。所以小说也在追问,对方基因改造的“成功”,到底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一个飞跃还是倒退?当暴力消失殆尽,这个世界会不会失衡?相较于前两部小说的荒诞,《持伪币者》所讲述的故事更为现实,但它表达的依然是一个人性艰难抉择的问题。小说的主线是作为一名普通巡警的“我”破获了一起凶杀案,但在这个故事之外,小说还讲述了另外两个类似的故事。一个是“我”爷爷在日伪时期做警察时与一个日本女人的故事,一个是“我”的同学大江如何抓捕到冷血的杀人狂魔的故事。三个事件发生在不同的时空,嵌套在一起,形成一种交叉互文的多文本叙事,它们所呈现的涵义其实都指向了文本中“伪币”这一核心意象。女人和孩子很容易触及人性温柔的一面,但当他们不存在于正常的生活秩序中时,就很难以合法的身份重新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就像“伪币”一样难以上市流通。小说中的三个男人都“持有”这样的伪币,他们在暴力与柔情、善良与邪恶、理性与非理性间徘徊抉择,或放弃,或接纳,或毁灭,却都难逃悲剧的命运,这体现出的正是最为复杂的人性内容。

在对复杂人性的透视中,人的心理情感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方面,因为人性的每一次决定和选择,都会伴随着思绪情感的涌动,搅扰起内心隐秘的波澜。津子围的小说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对各色人物细腻微妙心理的捕捉上,显示出了高超的水准。《存枪者》是一篇将人物复杂矛盾心理刻画描摹到极致的小说。整篇小说始终围绕“枪”展开叙述,主人公汪永学是一个生性柔弱的知识分子,但一把来路不明的枪改变或者说掌控了他的人生方向,枪的“坚硬”给了他心理上的支撑,让他产生了勇气和胆量,并让他娶到文工团最漂亮的女孩。然而这种支撑更多只是一种自我的心理安慰,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像吹泡泡一样鼓胀起来的勇气根本不堪一击:护送小群回家时,面对施暴者他连枪都拔不出来;而当枪真正打响时,他震慑住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色魔”,而只是一个不足16岁的小毛贼;更要命的是,当他漂亮的妻子与别的男人在他面前公然偷情时,他竟然落荒而逃,只是在一遍遍的擦枪动作中获得了心理上的平衡,愤怒与怨气也阿Q式地平复了。可以说,汪永学的人生是与“枪”捆绑在一起的,在记忆恍惚中得枪,然后费尽心机藏枪,再到窝窝囊囊地开枪,最后又想尽办法地弃枪,这构成了他整个的人生。“枪”与他已经合二为一,说不清到底是他在控制槍还是枪在控制他,小说用大量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他与枪纠缠不清的关系,在人物的躁动与焦虑中完成了人性深度的开掘。《窥视》同样聚焦于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徐小珊和老程这对夫妻在进入中年之后,婚姻生活由激情转为平淡,性生活方面也只是例行公事,但偷窥却带来了新鲜刺激的感觉。小说描写了两种窥视:一种是徐小珊洗澡时被偷窥,作为被偷窥者,她甚至与偷窥者(麦女士的丈夫)一样获得了某种快感;另一种是老程在歌厅与小姐喝酒唱歌跳舞,同样具有性暗示的内容。小说毫不避讳地大胆揭示了人性中某种难以言说的性冲动与幽暗的性心理。此外,《谁爱大米》描写了一个青涩又有着叛逆性格的女孩在密布成人规则的社会环境中一步步走向沉沦;《成长》中的父亲为了阻止中学生儿子对老师的迷恋,竟吊诡地成了插足儿子“爱情”的第三者;《阿雪的房租》则用幽默的笔调叙述了两个年轻人不打不相“爱”的爱情。

有批评家曾评价津子围的小说是游走于现实和超现实边缘的叙事,是具有现代意味的新潮小说。的确,津子围的小说打破了传统的时空模式,经常使用变形、隐喻、蒙太奇的手法,使他的小说呈现出荒诞的超现实状态,并留下了很多空白和不确定性。但是无论津子围如何游走,他的小说创作最终会回归到踏实的现实大地,他温暖地注视着自己笔下普普通通的人们,即使某些人物有着明显的缺点,过着灰色黯淡的人生,他都给予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没有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鞭挞,只有幽默的调侃和善意的批评,怀着对于一个时代的忠诚和良心,如实书写着一个时代的温情与感动。

【作者简介】

翟永明: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高小弘: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副教授。

(责任编辑 刘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