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剧场

2023-06-30 23:10郭海鸿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平小赵海豚

郭海鸿

“尊敬的游客,海豚剧场欢迎您的到来,八只可爱的海豚朋友期待为您送上精彩的表演,请大家有序入座,文明观演。”

广播声音仿佛从正前方蓝得晃眼的椭圆形水池中涌起,而后在空中升腾、回环,再坠入每一个进场游客的耳朵,蓝色水流清洗过的声音湿漉漉的,格外凉爽。

水池上方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大屏幕,滚动播放观众席的实况,游客们拥挤着寻找空位,或站起,或坐下,呼朋引友,画面一片凌乱。大屏幕上晃动的剧场,显得比实际阔大,镜头不时切换到水池,被拉近、放大的蓝色水面波光粼粼。除了两个工作人员在池子边走动,暂时还没有海豚,也没有驯养师的影子,看不到即将表演的任何迹象。

此刻的海豚剧场,就是一池蓝色的水,以及一大群不愿意安静的观众。

女人走在前面,像一辆推土机,从熙熙攘攘的观众堆里掘出一条路,他跟在后面,只顾往前踏步,表妹和表妹夫牵着他们的小男孩,随着他的脚步,他们像一支特殊的队伍,寻找自己的座位。也许过于激动,女人看错了票,双数的号,走到了单数的位置,又费了点儿工夫,才坐定。

他感觉自己像个怕水的人,突然被一池子蓝色的水包围起来,心里隐隐不舒服,像是走错了地方,但不得不努力装着没事的样子,不时跟女人,跟远道而来的表妹一家说上一句话,叮嘱他们坐好,耐心等一等,节目很快开始……好像他是这里的常客,甚至可以决定演出何时开始和结束。

实际并非如此。十八年了,他没再出入过这么大的场面。他本是个爱热闹的人,自从出了事后,他收敛了。此刻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不知道这些,她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多年,只知道他根本不爱热闹,不喜欢外出吃饭喝酒,从来不回老家。她比他大五岁,死了男人,他不计较,就过到一起了。两人说好了,不要结婚证,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死了男人,长得又不好看,还有两个儿子要抚养,这个条件让她死心塌地跟上了他。这个男人除了寡言少语,不好动,右脚有点儿不好,没有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

这是他头一次带她出来玩,这样说更准确些——老家来了亲戚,他陪亲戚玩,她只是沾了亲戚的光。她比亲戚还要高兴,高兴的不是他愿意陪她了,而是看到他终于肯出门了。两人一起生活以来,第一次接待他的亲戚,第一次被他介绍“这是你嫂子”,这比一百张结婚证都有意义。

尽管是老家来人,陪亲戚观光,可坐在海豚剧场里的他并不真正开心,看他两道眉头,她就感觉得到有心事。为何不开心?这个她管不了,她知道管的分寸,不想探究。半路相逢的夫妻,彼此不要刨根问底知道得太多,没人教她,她懂。这一点,他比她做得更好,从不问她之前的事,即使避免不了要涉及一点儿,也点到为止。要说起来,谁不在意对方的过去呢?他只是给自己做个示范而已吧——她一直是这么想的。这次老家来的,到底是亲表妹,还是假表妹呢?还是别的什么人?她当然不管。

这是他头一次把亲戚带回家里,亲自陪吃陪玩。哪怕是假的表妹,即便是他的旧情人旧相好,她也认了。过去偶尔听他说老家来了人,都是去广州,去深圳或东莞见个面,从不过夜。有一回说有亲戚到了珠海,要一起吃个饭,都约好了,他突然关掉手机,说要到中山去办急事,待了三天才回来。回来后,她在他的裤兜里翻出几张过路票却是去广西的。她纳闷,但是没问他,他不说,她就不问。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资格问,因为这些年来,他把整个公司都转移到她名下了,也就等于把在珠海的家产都给了她,他自己成了局外人。

“办什么事都实名制,刷脸啥的,烦死人。”他这么说,“办个事都遭罪,这个老板我不当。”

她成了真正管事的、收钱的,他好像提前退休了,随时准备离开珠海,去云游世界——他很少出门,半个月开不了一次车,但后备厢随时堆足了矿泉水、饼干和出行的衣服行李,有时候饼干过期变质了,扔掉换新的。

少年时,年轻时,他是个多爱热闹,出尽风头的人哪。家乡蕉县的夜生活,哪个场子他没混过?有一回,外地一个演艺团到蕉县,租借体育馆演出,开着货车全城搞宣传,化装成妖怪般的女主演几乎让半个县城都疯了。他和哥们儿气不顺,趁着酒性把场子搞乱了,他还被哥们儿鼓动上台,强行抱着女主角演唱了一曲《今夜你会不会来》,唱毕,他趁着酒兴,把手伸进女主角的演出服,把她的紫色内衣扯了出来,像战利品一样在空中挥舞。风头出尽,也被公安局逮了进去,向演艺团团长和女主演当面道歉,赔偿精神损失,拘留了十天。这一闹,他成了蕉县的名人,原来订好的婚眼看就要吹了,准岳父找到他,对他说,我们惹不起你,你开个价,退婚吧。

他悔青了肠子。他不是地痞流氓,不是恶棍,他只是贪玩,爱热闹,受到同伴的蛊惑做出了蠢事而已。他扑通给准岳父跪下,磕头,头上汩汩地流血,这才把婚姻挽救回来。婚后的他退出了过去的朋友圈,努力在蕉县重新塑造名声,无奈的是,这场勉强挽救回来的婚姻,最终让他远走他乡。

他在千里之外的珠海待了下来,一待就是十八年,他先是帮人看厂,结识了在行人,而后开了家小公司,生意做起来了,又把它过户给了老婆——这个没有结婚证,却愿意陪伴他生活的外省女人,他要把自己弄成闲人,像没事的人那样,随时可以拔腿就离开,或者说自己离开了,不会再给任何人留下麻烦。

他变得爱看书,尤其爱看法律书,看公安侦破的书,看电视电影也专挑警匪片、法制片,几乎着迷。一个不再喜欢出门的人,有他自己沉溺的世界,似乎也挺合理的。可要做到没事的人一样,对他来說何其艰难。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做噩梦。每天夜里,他的魂魄都要跋山涉水回蕉县一趟,天亮时筋疲力尽回到珠海,回到他的身体里,往往人一醒来,浑身大汗淋漓。

表妹一家来珠海,没有预先告知,临时之行。人到了珠海,才找到他的联系方式,打通他的电话。当然,如果找不到,她一家也照样会在珠海游览,也一定会坐在海豚剧场的观众席上。

表妹说,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珠海,而是海豚剧场,她要拜访的不是表哥表嫂,而是海豚。

表妹这么一说,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楚,背过身去偷偷抹眼睛。十八年来,头一次见到亲人,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情要问,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表妹比他还更想说,更想问,他时刻回避话题,保持距离。从离开蕉县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值得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表妹说,孩子生下来耳朵就不好,听力几乎为零。他们这次是来广州看医生,顺道来珠海看海豚的。他们要把孩子带到海豚面前,让他感受这个听觉最灵敏的人类伙伴,当然,有机会零距离接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表妹打通的是他那个一年也响不了两次的电话。那是他和蕉县老家弟弟之间的专用号码,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弟弟自己也不会轻易打,要打,他都跑到邻县去打,要知道,邻县就是闽省,用外省电话给哥哥打。即使弟弟的电话,只要他有半点儿疑问,也绝对不接听。

离开老家的那天晚上,警察在大门口把守,他换下血衣,跟父母亲说,从今往后,谁也不要找我,你们哪天走了,我自然会知道。说完就翻墙而出,趁黑逃离蕉县,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除了偶尔和弟弟通一次电话,他切断了跟蕉县的任何往来。

表妹到了珠海,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只有一个字:姑。

这个短信的发送方式,只有他和弟弟知道。

他打了的士,跑了很远一段路,给短信号码打回去。对方“喂”了四声,他听出来了,确定是表妹,才开口回应。表妹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带疑义的词,容不得他有丝毫推托不见的念头。

他让表妹一家先在原地待着,他去接他们。到了指定的地方,他远远地站在一棵榕树下,看着从遥远的蕉县来的一家三口。十八年没有见过的表妹,真是变了个大样子,瘦得像根竹竿,硕大的行李包背在后面,像要压弯她的腰。看到表妹,他就想起姑妈,眼前的表妹,就是姑妈的翻版,他心里一算,姑妈今年该是上七十八了。

与其说他在确认是不是表妹一家,不如说他是在观察周遭的动静,确认没有可疑之处,他才从树下走出,横过马路,绕到亲人的身边。

带表妹一家吃了饭,又带他们四处兜风,孩子都累得睡着了。他原本是要给他们找个酒店住下,几次都兜到了酒店门口,他又放弃了,最终决定带回家。

把表妹一家带回来,这确实是一时的冲动,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他都还产生过把他们撇下的念头——尽管表妹的到来顺理成章,正因为过于天衣无缝,他却越发感到了不安。

最终他没有那样做。在兜兜转转个把钟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长久而艰难的自己与自己的谈判、劝和,似乎拿出了结果,说服自己痛下决心,绷了十八年的神经一下子松懈开来,什么都不要紧了。

见到他带人回来,女人比他还高兴,买了好多菜,珠海人能吃到的海鲜,她都想买回来,让遥远的婆家亲人尝一尝。

他破例跟表妹夫喝了些酒。喝了酒,他又变着法子,考验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夫:

“你知道我是哪里人不?”

“湖北。”

“名字?”

表妹夫毫不犹豫,答:“朱致。”

“朱致是你什么人?”他又问,越来越接近他所研究的警方口气、句式。

“没啥,普通朋友而已。”表妹夫答道。

“对,普通朋友,喝酒。”他自己端起酒杯,主动干掉,又说,“普通朋友归普通朋友,亲戚归亲戚,亲人迟早要相认,家乡迟早要回的,迟回不如早回。”

女人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很快就懂得打圆场:“少喝点儿少喝点儿,喝得像电视剧一样了,神神道道的。”

一路上,他已用各种方式考验过表妹和表妹夫,试探他们的口气。可是,他们的反应太过于完美,几乎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离开老家的时候,表妹还在市里读中专,身体都还没完全长成。小时候,她最喜欢跟在这个表哥的屁股后面,满县城跑,他带着她,给她吃遍县城所有小卖部的冰棍。

有一次,在一个小店买过冰棍,老板硬是不收钱,还塞给他一包烟。走开后,表妹抓住他的手,吃惊地问:“表哥,你是黑社会吗?”

“是黑社会又怎么啦?”他拧了一把表妹的脸蛋。

“帅!”表妹满脸通红道。

当年那个单纯甜美的跟屁虫,成了一个满脸忧愁,为孩子操碎了心的少妇,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心底的那座大堤动摇了。

表妹一家来了珠海,他两个晚上都没有完整的睡眠。女人关心他是不是茶喝多了,他摇头。

不是茶喝多了,那会是什么原因呢?他不说话。

他没有马上安排去海豚剧场的行程,以各种理由拖延。表妹说没关系,哥你忙你的。表妹夫开始也是这么说,可他察觉到了他的不乐意——或许不是不乐意,而是沉不住气而已。

直至确定了今天上午成行,就要出门了,他留意到表妹夫拿着手机,避开他们,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神情有些不对头,这让他又动了一下心思,借故磨蹭起来,说下午再去。

妹夫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烦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不过,表妹一个劲儿地说,没关系,哥,你忙你的。

他真的忙了一个上午,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他演练过一百次的准备工作。

至少一千个座位吧,进场才几分钟,就满满当当了。张旺轩感觉海豚剧场比蕉县体育馆大了两倍还多,落座后他就没闲着,目测水池的大小、深浅,通过观察,他已经搞清楚了水道,也就是说,水池的水连通哪里,一會儿海豚就会从那个地方出现。他也搞清楚了,从水池上方横梁上垂下来的钢绳有三条,至少会有三个表演者要用上它们。如果仅凭肉眼,不加以留意是发现不了的。现场的环境、设施,结合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国内国外海豚表演的节目,基本上可以对应起来。

“一张票30元,1000人,3万,一天5场,18万。”张旺轩从小赵手里拿过一张票,算起账来。

“入错行了吧,银行更应该是您的对口单位。”小赵口里说着话,心思却不在这里,一直在四处张望。

“去!”张旺轩咽了一口口水,烟瘾又上来了。

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蕉县,从基层派出所到县局刑警队、督察队、装配股,再回到刑警队,每轮一个部门,张旺轩都准保是最大的烟鬼,一口牙齿全黑了。这些年陆续得了孙子孙女,孩子们从不要爷爷亲一口。老伴说,快把烟戒了吧,要不孩子们怎么跟你亲?张旺轩嘴里骂“戒个屁,不亲就不亲,有啥了不起”,背地里是采取过行动的,只是每次都熬不过一天就败下阵来。说不亲也是不全面的,他和外孙女亲,外孙女不讨厌外公的烟臭,她喜欢画画,画外公叼着烟斗的样子。

不过,自从那年大病一场,动过手术后,张旺轩的烟总算抽得少了,美其名曰“总量控制”吧。

过两个月就要退休了,跟那些等待组织谈话,办理手续,出席欢送仪式的同事一样,张旺轩也早就进入了心理调适状态,能不管的事就不管,能不问的事也不问了。当然,有别于其他人的是,他坚持准点上下班,保持全勤。

一天上午,中队长小赵参加过局长亲自召集的一个小会,回来跟张旺轩说,局里接到任务,派员到广州参加“3+5+N”省际刑侦工作协调会。

“我们俩去。”小赵郑重其事,代发指示。

“我俩?”张旺轩以为听错了,“一个退休老头,去了何干?”

“没错。”小赵给张旺轩敬上烟,“咱师徒俩多久没一起出过门了?”

“记不得了。”张旺轩点燃烟,咧嘴笑笑。

“三年前,去武汉。”小赵举起三个指头。

“不对,后来还去过一次龙岩,当天来回,路上车子爆胎了。”张旺轩提醒道。

“对对对,那次叫无功而返,扑了空。”小赵道。

张旺轩明白,这个会议并非特别重要,三个省五个市,“+”的是其他边角县区,蕉县公安局充其量是“N”单位。如果是局长的意思,那肯定是有意安排他退休前跑趟远门,出去散散心啰。

局长送行,叮嘱小赵,要好好陪着老同志,不可有丝毫闪失。

小赵向局长保证,一定照顾好咱们这个即将荣休的蕉县最优秀的刑警。他也向张旺轩保证,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陪师父出差,该吃好点儿,住好点儿,玩好点儿,按规定报销的除外,其他我来包。

听小赵这么说话,张旺轩心里愣了下,警告他:咱们公私分明,开会的算开会,玩的算玩的。

局长的叮嘱,小赵的表态,提醒了张旺轩,自己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病号。自从大前年胰腺手术后,他的名字就排在了局里新春慰问、七一慰问活动的名单里,伤病民警慰问小组的第一站,总是到他家。

张旺轩跟这个警院毕业生一起搭伙第十个年头了,虽然是隔代人,但脾气极对,看着他见习、转正、提拔,入党、结婚、生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师父,马上就光荣退休了,把该放下的事情统统都放下,”在高铁上,小赵对张旺轩说,“这是组织上委托我对您说的。”

“组织上?组织上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怎么知道哪件该放下,哪件不该放下?”张旺轩盯着小赵的脸说,“再说,我还没到退下来那天呢。”

他突然感到不爽,在这个年轻刑警面前,自己几乎就是块透明的玻璃,休想掩藏半点儿东西。

“组织上知道你最挂记什么。”小赵道。

“去。我有啥挂记的?除了记牢自己的名字,老太婆不允许我回家談半句工作上的事,她开始后悔当年同意我转业搞公安,怕我少活一年半载的。”张旺轩笑了起来,“女人就是这样,不来一场大病,真不知道她在乎你的命。”

“你老人家对职业的高度信仰,一定会在退休前得到一份满意的大礼。”听师父一番话,小赵显得有点儿伤感。

会议结束的当晚,小赵没提回程的事,而是传达局里的安排:既然两人到了广州,批准他们会后顺便休个假,到深圳、珠海走一走。

“局里的意思?莫不是你个人的意思吧?”张旺轩感到突兀。

“我岂敢随便造次?”小赵顾左右而言他。

张旺轩显得五味杂陈,半天才吭声:“按道理,我早该去看看,感受特区建设成就,孩子们都笑话我,干了一辈子,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警察,可是……”

“可是什么?担心师娘不给盘缠?这个您可不要操心。”小赵打趣他。

“又说钱的问题!我的费用不用你管……”老家伙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是的,小赵把他的心事看穿了。他不愿意去深圳、珠海,对他而言,去得有点儿不明不白。

第二天,他们坐高铁去了深圳。他们拜会了蕉县驻深商会的乡贤企业家,感谢他们对家乡公安工作的支持。在乡亲们的热心安排下,去莲花山瞻仰了邓小平塑像,看了世界之窗。

小赵只字不提去珠海的行程,跟乡贤们说坐高铁回广州,还有公干。话别当天,乡贤们请两位警察喝完早茶,坚持要送他们去高铁站,小赵将计就计,坐他们的车到深圳北站,然后转个身,打的赶往蛇口码头,坐上了去珠海的船,横渡伶仃洋,从九洲港上岸。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呢?”在这个陌生的地头,张旺轩颠簸得有点儿不舒服,苦笑一声。

“还不是您老教的?名师出高徒,咱不谦虚了,”小赵意味深长道,“声东击西呗。”

张旺轩的一个发小携老提幼来码头接人,把张旺轩弄得极不自在。发小才不管他呢,把一老一少两个家乡来的警察带到了预订的山庄。

在深圳张旺轩没有自己想见的人,珠海就这个发小,他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打扰他,小赵说:“难得来一次,去了珠海就先听您的安排,您说见谁就见谁,不见谁咱们就自己玩,到时再听我的安排。”

张旺轩电话里跟发小随口说:“待上三几天吧!”

发小就按两三天的计划做足了工作,每天吃什么,哪里玩,几点出发,几点返回,都细致规划好了,打印了一张表,人手一份。

“这是首长级接待方案。”发小对自己的工作表示满意。

可是,接受了他一晚的住宿和一顿晚饭、一个早餐,张旺轩突然变卦,坚决辞掉了好意,拉着小赵跑掉了,谎称接到紧急任务,马上要往回赶。

出了酒店门,张旺轩头也不回,拦了的士就走,抛下发小一家目瞪口呆。发小来珠海三十年,提前一年退了休,退休前官至地市级领导,算是蕉县旅外乡贤中头面最足的一位。本来说好要和张旺轩好好叙旧,好好喝酒的,他们要从光屁股时代说起,说到面临的退休生活,未来的养老计划。可惜,完美制订的接待方案瞬间作废,发小以为哪里得罪了这个怪人。

的士走了三条街,看见一个“维也纳酒店”的大招牌,小赵说:“停车吧。”

张旺轩朝他撇撇嘴,像被缴了械,撤去主动权,道:“开始听你的了?”

“那还用说?”小赵应道,口气不容置疑。

开好了房间,把行李又安顿了一遍,两人相视一笑。虽然已近入秋,沿海的天气还是有些燥热,张旺轩出了一额头的汗珠。

小赵把手机递给张旺轩,刚才坐在的士上,他发了个微信朋友圈,配了三四张珠海的街景图,写了一句话:再见,美丽的珠海;再见,伶仃洋。

“没必要,过度反应,我们就是来玩的,没别的意思,我是不想让发小大动干戈,花钱太多。”张旺轩收起笑脸,若有所思道。

“我也没别的意思,给你圆个谎呗,不然人家不信。”小赵道。

“帮我圆谎?我看你这是在监视我差不多。”张旺轩嗔怪道。

“老人家息怒。”小赵恭恭敬敬给师父递上一根烟,打火点上。

发小没有得罪张旺轩的地方,只是张旺轩心思过于敏感了。昨晚的叙聊中,发小无心过问起十多年前那个轰动蕉县的案子。作为当年的专案组负责人,张旺轩感到脸上无光。不过,他不怪发小,不怪其他人,只怪自己。他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蕉县的警察来到了这里,他张旺轩来到了这里,这是面子问题。

在珠海继续逛了两天,看看,走走,吃了海鲜,玩了飞艇,尝了正宗粤菜,到拱北海关站了一会儿,感受过澳门吹来的风。

“有没有蕉县一半大小?”小赵要老家伙发表两天的观感,他指的是珠海的地理面积。

“别小看人家,寸土寸金就这么来的。”张旺轩道,“蕉县再大有何用?把珠海的名字换过去,免费给你,有用吗?”

去长隆海洋王国一日游,是小赵临时的提议。

张旺轩不想去。他的意思是,玩得差不多了,酒店里歇一天脚,该回蕉县了。

“我是在大堂看到长隆海洋王国广告的,”小赵向张旺轩解释,“不去看看,此行必留遗憾。”

“莫不是你拿他们的提成了吧?”老家伙气他。

“我说四个字,您老一定会想,能不能马上派直升机送我过去呀?”小赵卖起了关子。

“说。”

“海豚剧场。”

“海豚?!”

老家伙没有表示马上要飞过去,却沉默下来,点燃了烟。他当然要去看,哪怕多等两天,他也不反对了。

小赵让老家伙休息,他出了房间,消失了一会儿。

“你出去五十一分钟,搞啥把戏,神神秘秘的?”张旺轩没休息,半躺在床上,眯着眼睛问他。

“三十六分钟。”小赵笑答,“您老手表有误差。”

小赵解释说,刚才是到酒店前台,向服务员了解这个海洋王国的情况,票价呀,省钱攻略呀,乘车路线呀,为明天出行做了些功课。

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出发了,荣幸成为第一批入园的游客。

张旺轩活了五十九年,凡是要排队的事,包括饭堂打饭,去蕉县电影院看电影,带孩子去游乐场玩,他从没占過第一。来到珠海,不用抢,却意外得了个第一,有点儿小小的得意,像是有人为此给他颁发了荣誉证书似的。

现在是上午十点,张旺轩有点儿急,想直奔主题,到海豚剧场先看看海豚。

“不行,海豚剧场还没开馆,要晚一点儿。”小赵一路上催促出租车司机,快点儿快点儿,得赶时间,可这会儿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变得不慌不忙了,“我们得按导览图,一个一个项目看下去。”

“这不是教条主义吗?我是消费者,按自己的意思,先吃哪口后吃哪口还不行?”张旺轩掩饰不住心里的不快。

不过,很快他就不恼火了,一个个景点看下去,差不多忘掉前面还有海豚了。

午餐吃的快餐面,吃完又接着看,老家伙兴头十足,每一个项目都不想漏掉,一点儿都不见困倦的意思。为了多看一点儿,看细一点儿,水都不怎么喝,避免上洗手间耽误事。

水上飞人项目,让张旺轩看傻了眼,那些外国小伙子,玩的就是心跳,靠着一股气浪,人喷飞到半空,还要做出太空漫步的动作,老家伙看得目不转睛,连连称奇。小赵跟他解释这个飞跃腾空的特技原理,消除神秘感,可他没听进去,说,百闻不如一见,得多看一遍,真神奇。

第三遍没看完,小赵连拖带拽把他从人堆里拉出来。

“海豚表演马上开始了,最后一个场次!”小赵催他。

“上午你不急,这会儿倒是急了。”张旺轩加快了脚步。

转个角,到了海豚剧场。“海豚”两个字,让张旺轩心头一热。

小赵去买票,似乎占尽了个子高的优势,和每个项目的窗口买票一样顺利,不费工夫票就到手。

拿到票,小赵好像要向什么人炫耀似的,在空中扬了扬。扬了一遍还不够,看了下手机,接着又扬起手中的票。

有高个子带着,很快就找到了居中的优势座位。坐下来后,张旺轩不禁纳闷起来:熙熙攘攘中,小赵直接就领着他找到了位置,好像这地方他来过无数次,到了轻车熟路的程度。

离开场还有点儿时间,张旺轩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都翻出老太婆的号码了,小赵按了按他的手:“进场有规定,不随意拨打电话。”

张旺轩把手机收了起来:“难道海豚还怕辐射不成?”

他本想告诉老太婆,此刻他和小赵坐在海豚剧场里,还有十分钟,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海豚了,不是电视上的,他想都不用想,老太婆听到电话的反应定是这样的:“哇,骗鬼吧?这辈子你有哪句话是真的?先告诉我。”其实,他不是想跟老太婆讲话,是想和孙子孙女们讲话。他最想的,还是跟外孙女讲话,告诉她,外公在南方一个叫珠海的城市,这里有个海洋王国,外公走着走着,突然来到海豚剧场,外公已经坐在离海豚最近的地方,对了,就是你天天在电视里看到的海豚,它当然是最聪明的海洋动物,它会听懂你的声音,会和你说话,等外公退休了,一定带你来……

想到这里,张旺轩不愿意想了,回到了现实。他忍受着强烈的烟瘾,目视前方,那一池碧水实在是太蓝了,使人怀疑那不是水,而是一池打翻的药液。

水池边的工作人员开始多起来,观众席也加剧了涌动,也许都不耐烦了,会传染似的。大屏幕开始大幅度滚动,广播响起:“观众朋友,现在开始寻找我们的幸运观众,请留意大屏幕,后台会随机抓取三个现场观众,他们将受到隆重的邀请,与亲爱的海豚朋友零距离互动……”

观众席瞬间沸腾。小孩子们挥动手中的气球、拍拍手,不时有人发出尖叫,以期引起后台的注意。

“好,请准备,三、二、一,开始!……”大屏幕大幅度摇晃、滚动,一千多个脸孔,在追光灯的扫射中一一掠过,张旺轩的脸被光柱追打了一次,他不由得连眨两下眼睛,一阵眩晕,像空腹被人逼着喝下半瓶白酒那种感觉。

他多么希望追光灯在自己身上停下,或者说移开了,再折回来一次,他会想办法拽住它,他也可以站起来,和那些小男孩小女孩一样,挥舞手中的物品,如果这样确实能够增加被抓取的概率的话。

张旺轩有家孙外孙三个,其中八岁的外孙女有明顯的自闭症状,看了很多医生,效果甚微。孩子成了压在全家人心头的大石,张旺轩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给了这个外孙女,要么陪她画画,陪她闲坐,要么陪她去看医生。另外两个家孙子都嫉妒了,说爷爷偏心。唉,他们怎么知道爷爷心里的疼呢。他把外孙女画他抽烟的像,挂到了办公室、卧室和客厅,随时可以看到,他要经常听到别人对外孙女的夸奖,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海豚是他们全家最喜欢的动物,海豚有灵敏的感官,有超强的听觉,有聪明的脑瓜,是自闭症儿童的最佳伙伴,它能听懂孩子的声音,它对治疗自闭症儿童有一定的意义……凡是有海豚的电视节目,他们必看,家里摆满了有海豚的光碟,给孩子买了一堆堆海豚的画册,孩子自己也学会了画千姿百态的海豚。张旺轩和老太婆讲过,假如蕉县的水质气候条件允许,他愿意给孩子买一只、两只海豚回来,或者退休了,带着孩子去有海豚的地方住下,把老太婆都说哭了。

此刻,张旺轩与海豚近在咫尺,内心涌动着悲伤,又有几许兴奋。追光灯在场内晃动,确实是在追,真形象。而外孙女那张紧绷着的脸,长年不笑的脸,也在他的脑海里晃呀晃呀,晃得他整个人都差点儿没站稳,小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轻声叫道:“怎么了?!”

张旺轩缓过神来,眨了眨眼,道:“哦,没事,没事。”

这时,第一个幸运观众的头像被抓取,在大屏幕上放大,是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少女。小姑娘不慌不忙,挥动缠着红纱巾的手,似乎在嚼着一块糖,嘴角鼓鼓囊囊的,平添几分萌态。全场雷动,欢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第二个幸运观众紧接着也被抓取,是一个中年妇女,剪着短发,嘴角上翘,一看就是个不饶人的角色,一眼看去,身形特别眼熟,简直就是典型的蕉县妇女代表。在张旺轩的眼里,这种女人特有现场感,在公安战线工作三十多年,每每死缠烂打的场面里,都少不了这类角色。

随着第二个幸运观众的产生,场内突然安静下来。仿佛集体屏住了呼吸,机会只有一次了,有些人害怕被抓取,大部分则是渴望被抓取的。张旺轩此刻的心情异常复杂,他多想亲自上去,抱一抱海豚,亲一亲传说中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的动物,他要用脸贴住它的脸,悄悄和它说几句话,告诉它,蕉县有个八岁的小姑娘,做梦都想和它交朋友,如果真的有八只海豚,他想一只一只抱一遍,亲一遍。

可是,三十多年来,他不喜欢抛头露面,他总是在人群背后,或者人群旁边,热闹的地方有他,热闹却跟他无关。此时,他清楚自己是在珠海,曾经无数次念想,却把握不准的地方。那么多年来,他希望来这里出趟差,执行任务,可是,机缘始终不出现,“深圳”“珠海”,也被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害怕被无心触及……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不该那么激动,那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心里牵挂的某个事情,好像前方水池里的碧水,被无来由地翻动,而且频率越来越快,令人莫名其妙地绷紧神经。不夸张地说,他都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那种说不清,辨不明的气味。这个气味从蕉县就随之而来了,在局长的话锋里,在中队长小赵诡异的脸上,在一路的行程中,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直至刚才在海豚剧场购票窗口,在小赵高高扬起的门票上,他都感觉到了异常。

马上就要退休,要脱下警服,撤离刑侦战线了,他确实得承认,文学作品里把刑警描述为“猎人”,是完全没有错的。猎人不仅有出色的身手,还有特别的嗅觉。

此时,他嗅出了异样的气味,不过,不是狐狸身上的气味,而是身边这位年轻刑警身上的气味。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欢呼,大屏幕上打出了一张脸,一张鸭舌帽下的中年男人的脸。

张旺轩狠狠抓住了小赵的手,指甲都抠下去了,估计已经出了血印:“看,快看。”

他把声音压到最低,有些颤抖。

“明白!”小赵机警地挪动屁股,收起他伸长的腿,随时准备起身夺路追击的架势。

眼前的一幕太突然,甚至是意外。小赵左右看看,按了按张旺轩的膝盖,低声说:“老张,坐好不动,不用管。”

“这流氓果然在此!”张旺轩紧紧盯着大屏幕,牙齿咬得紧紧的,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不要我管?!”

“这是命令!”小赵直视前方,声音一再压低。

在海豚表演即将开始的一刻,张旺轩最终确认,此次所谓的广州会议,果然是一个行动,局里照顾他,只是行动的一部分。

“太棒了!三位幸运观众已经产生,请工作人员指引他们上台,表演马上就要开始,请观众朋友照顾好身边的老人小孩,保持安静,共同度过美好奇妙的海豚时光!”广播循环响起。

鸭舌帽起身了,位置就在他们的左下方,似乎坐得太久,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坐着的应该是他的女人,伸手帮他捶了捶大腿。

“这流氓胖了。”张旺轩小声道,“注意他的腿,长短脚,不太明显。”

果然,鸭舌帽因为走路不太利索,耽误了点儿时间,广播在催人了。另两位幸运观众已经登上水池上方,站在了大玻璃隔墙下。海豚也开始鱼贯从水道进入蓝色的药液里,翻滚起水花来。张旺轩没心思再看前方,他的目光紧紧跟着鸭舌帽的身影,他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可惜心脏不听话,跳得太厉害了。

鸭舌帽终于走到看台的最下方,正要绕道进入登上水池的地下通道之时,回头朝观众席看了一眼。张旺轩觉得,这小子的一瞥,好像是专门瞥向自己的,他迅速做出避开的动作,想:这个倒霉的流氓,莫非也看到我们了?!

“让他安心表演吧。”小赵转过头,朝张旺轩做了个鬼脸。

“把我卖掉了?路上屁都不放一个?!”张旺轩皮笑肉不笑,瞟了小赵一眼,“我还没正式退休呢!”

最后一道追光灯打在他的脸上,刺痛了他的眼睛。女人兴奋得中了六合彩似的,又是拧他的大腿,又是尖叫。要不是旁边坐着表妹一家,他说不定会控制不住,一巴掌打到她脸上。不过,几秒钟后他就后悔了,不该把气撒到她身上。借起身的机会,他把手掌按到她头上,摩挲了几下,表示歉意。

他一萬个没有想到,幸运的追光灯会在自己身上停下来。他知道,在整个场馆里,最希望获得幸运机会的人就坐在自己身旁,他们远道而来,专程来看海豚,期待与海豚零距离接触。然而,阴差阳错,这个机会却给了自己这个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他有点儿六神无主,像做了一件对不起表妹一家的事,他多想把这个机会让给蕉县来的小男孩。可全场沸腾,他不知道跟谁商量。

在催促的广播中,他站了起来,举手正了正头上的鸭舌帽,好像又回到了蕉县,回到了那一场体育馆演唱会之夜。他的腿本来不好,人家称为“长短脚”,加上跑了一天,有些发麻了,几乎踉跄了一下,眼前有点儿花。刚才老婆把他的腿捏痛了,也精神了些。他知道,坐在旁边的表妹表妹夫为他鼓掌的同时,内心有多失望。

就在他顺着台阶走下去,走到人行过道之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柔和下来,不再晃动的大屏幕,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孔果然出现在那里——连续两个晚上,这张来自蕉县的脸孔至少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万次。

“他老了,该是快退休了吧?”他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表妹一家的到来,打破了他固守十八年的铜墙铁壁,带给他两个不眠之夜。他想到了这一天,甚至这一刻,只是没想到场景会在海豚剧场。大屏幕的色彩太炫,有些扎眼,很快,镜头缓缓移开了,短暂的几秒钟,好像是后台有意放给他看的,给他暗示,给足他做出选择的时间,是继续,还是逃离?

他不由得条件反射般回过头去,试图确认他们所在的位置,仿佛也在下意识里,命令自己——不要走开,快暴露给他们,毫不保留地告诉他:我在这里!

他实在太累了,他不想再躲了,要把主动权交给这位老警察,由他决定,如何结束彼此十八年的寻找与躲藏。

主持人开始催促,口气与刚才惊艳的祝贺不同了,变得有些不耐烦,好像马上要宣布结果作废,重新抓取第三个幸运观众似的。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着急得几乎要跳起来的老婆,内心涌起一股深深的怜悯之意。这个女人跟了他十一年,无怨无悔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忍耐了他十一年的呼噜声,忍耐了他十一年的离群索居。他甚至有一点儿自责,昨晚她喷了浑身的香水,那么明确的暗示,却没能让她得到一次久违的欢愉。平日里打理工厂,起早摸黑,忙得脚不沾地,可是,每次当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进入了梦乡,向她露出狰狞的睡相——那不是他故意的,几乎每个晚上,他都有噩梦,梦中总是在挣扎,在逃,在飞奔,梦中总有两条大警犬在身后狂吠,梦中总会出现这位蕉县刑警的脸。

快要下沉到观众席与水池间隔的地下通道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摘下鸭舌帽,好像一个战士向即将离开的战场致意。两秒钟后,他重新戴上帽子,加快脚步穿过地下通道,短暂消失在公众视野。

“他知道我们来了。”张旺轩对自己说。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让小赵取消行动。他完全相信,这家伙不会跑,一定会等他,会与他见面。那么,他要换一种方式,与他好好会一会,甚至不排除与他喝点儿酒,叙叙旧。

鸭舌帽沉入地下通道的短暂消失过程,小赵有点儿紧张。不过,那家伙像个坚守信用的人,很快就重新冒出,站在了水池边上,三位幸运观众并排站在了一起。

主持人跟他们一一握手,祝贺他们,欢迎他们,仔细叮嘱他们游戏规则和安全事项。

蓝色的水池里,六只黑色海豚开始翻腾,欢迎这一场次的三位贵宾。也许是故意吊人胃口,或者耍大牌,显示它们的特别身份,此时,两条白色的海豚才从水道上不慌不忙地游进来,引来全场欢呼。

张旺轩也暗自欢呼,他看了那么多年电视,就没看见过白色海豚,也许凡是有白色海豚出场的节目,都被他错过了。此刻,他既兴奋,又为自己的孤陋寡闻羞愧。他又不自禁地摸了下口袋里的手机,他多想拍个照,录个视频,回去和外孙女一起看,他要陪她看到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岁,总之看到外公看不见为止。

小赵好像不止两个眼睛似的,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按住了他的手。

张旺轩听话地缩回了手。从工作的逻辑上,这个鸭舌帽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不,两三年前就剥离了。经过长达十八年的时光后,鸭舌帽的身份没变,而他张旺轩的角色却变了——参照老规矩,到了年龄,这个蕉县刑警三年前就开始逐步退出了刑侦一线,又因为一场大病,他不得不退出日常的主要业务,每有“专案组”,不再把他的名字排在前头,一些跟他关联的老案跟踪班子,也被悄悄替换或者撤并覆盖,不复存在。

盯着眼前这个与海豚零距离站着的流氓,他不得不承认事实——在离开蕉县的路上,在自己呼呼大睡或打盹儿之时,在自己眨眼分神之际,身边这个年轻的蕉县刑警和他的搭档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较劲十多年没有办到的事,他们办到了。

“这个世界终将是你们年轻人的”,闲聊时,张旺轩喜欢这么说,有祝愿,也有遗憾。小赵已是蕉县鼎鼎有名的年轻神探,当然,人家在称赞小赵的时候,等于也称赞了他张旺轩,神探在他的手下,在他的身边,是他的徒弟,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神探小赵,此刻在师父的心里,更像个导演,把戴着鸭舌帽的第三位幸运观众引到了海豚剧场,把神奇的海豚剧场当作决战的最后一个现场。

小赵没见过鸭舌帽,那桩惊天大案在蕉县发生时,他还在上学呢。他成为蕉县警察后,看到的是追逃资料库里的照片。

资料库里的蕉县公安追逃对象叫李大平,此刻在珠海的海豚剧场,站在蓝色的水池边,正蹲下身子与一只黑色海豚拥抱的鸭舌帽,叫作朱致。

张旺轩当然明白,此刻,指挥权不在神探小赵的手上,而是在遥远的蕉县,那栋他们日日并肩出入的公安大楼里,在四楼拐角那个刑警队的小型会议室,他们的同事们正联动着海豚剧场。

张旺轩拍拍神探的肩膀,表示他认可了正在进行的工作,他服从命令。

没错,他有心病,这事不了,退休不安。拗不过的是,自己的精力有限,能力也跟不上,有心无力了。前段时间,上级发起“积案必破”拉网战役时,他还在支部会议上就这个案子做了个小回顾,也做了检讨,不过也就是形式上而已,他承认,在所能的条件下,在他退休前,李大平是找不到了,这个积案,将是他警察生涯永远割不掉的尾巴。

十八年里人间蒸发的李大平,此刻戴着鸭舌帽,与人类最亲密的动物伙伴欢快地相处在一起,张旺轩有些嫉妒,心理实在难于平衡。凭什么,一个身负命案的人,有资格站在那里与海豚拥抱、亲吻?这个流氓太贪心了,简直是贪得无厌,每一只海豚都亲两口,左边一口,右边一口,老家伙的心底涌起了一股醋意。

县城太小,公安局就在南门的老城墙边上,几乎不用出门,哪里发生什么事,是谁干的,同事们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当年,李大平大闹演唱会,全城轰动,张旺轩亲自把他从家里逮住。给李大平上了手铐,让他坐一边,他还和李大平父亲喝了一壶茶。李大平父亲千感谢万感谢,希望张旺轩把儿子带回局里枪毙掉,“子弹钱我出。”李父说得轻巧,想把家里的难题輕而易举踢给公安。李父的配合支持,给张旺轩和同事们特别难忘的印象。多年后,从那个凶案现场撤回,夜幕降临,张旺轩带着他的兵赶到李家时,情况却大不一样,李父拒不配合,以死相逼,破口大骂张旺轩:要是你当年把他毙掉了,还会有今天的事吗?!

张旺轩非常后悔,那天没有采取更果断的手段,错过了最佳的抓捕时机,他断定李大平就是在这个僵持过程中翻墙逃跑的。他的同事们也都这么认为,埋怨他过于自信,也过于信赖小县城的人情世故。受害者亲属更是直接指出,是张旺轩包庇李大平,故意拖延时间,放走了凶手。为此,亲属多次上访,告到了县政府和市局。是张旺轩亲家的一个老部下出面,牵线双方坐下来,才得以缓和、谅解。

别人放过了自己,张旺轩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他把此案视为从警以来的最大败笔,十八年里,每一次追逃,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住李大平案。有人说李大平逃到泰国,做了变性手术了,有人说逃到非洲了,也有人说李大平自杀了,张旺轩都不信。

李大平案,在蕉县家喻户晓,不仅因为案子的血腥程度,更因为它的伦理意义,引起广泛的争议。那一阵子,好像整个蕉县冒出来好些民间法庭,各自按照自己的规则对此案进行审理、裁定。有一部分认为,李大平本人也是受害者,即使归案,也应从轻发落;有的人认为,情归情,理归理,法律归法律,杀人偿命,这是铁律,杀了李大平,再议论其他;有人认为,案子如何裁决,以蕉县人民法院的审理为准,但本案的伦理意义,却值得蕉县人深刻反思,作为反面教材,应在蕉县广场竖立一块“反思碑”。

生活中充满了阴差阳错,这个案子本来是轮不到张旺轩负责的,恰好当天队长和教导员都外出办案了,张旺轩在家值班,被分管局长直接呼叫调到了现场。直至现在,张旺轩都不忍回顾、描述当时的现场,许多媒体却都报道了,他非常生气,向领导层抗议,不该把案子以这样的方式向公众宣传。

现场是一个出租屋,一个死者,男性,蕉县第一中学教语文的成老师,张旺轩的儿子女儿都曾经在他班上就读。一个伤者,女性,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案件没有任何悬念,动用了张旺轩,不夸张地说,就是杀鸡用了宰牛刀。没有悬念在于,伤者是李大平的老婆,行凶的不是别人,是李大平——当年那个轰动全县,公然在舞台上掏外地演艺人员内衣的流氓。

凶手跑了,县市两级警力多方布控,徒劳无获。案情也在蕉县传得沸沸扬扬,随便在街头访问一个人,知道的都比公安多,比刑警张旺轩多。张旺轩不仅是气,是羞愧,抓不到李大平,找不出他的藏身之处,他就无法在蕉县街头恢复名誉。

这个案情的来龙去脉,并非人们传说的那么艰深复杂。李大平老婆参加了一次同学会,本来成老师不是他们的同学,也没在同一个中学上过,那天成老师是来聚会酒店找他的老师的。成老师的老师曾经调到那个中学,担任过这一届的班主任,虽然退休了,也被同学们请回来,坐在了正席上。成老师来找他是有私事,没想老师说,既然来了,都是你的师弟师妹,欢聚一堂,喝几杯酒再走。这一喝,就喝出了后来被写进《蕉县志》的大案。成老师爱坐不坐,恰好在李大平老婆身边加了个位子,从此开始了师兄师妹的交流,直至到了成老师在外租的小屋里。

成老师和老婆分居多年,独自在县城生活,也没买房。按李大平妻子供述,她是第二次去成老师出租屋,就被李大平堵住,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李大平带了刀来,一刀就要了成老师的命,李大平妻子被砍断了脚筋,左乳上挨了一刀。李大平妻子坦然承认,她第一眼就喜欢成老师,她厌恶李大平,被迫跟他结婚,她天天都像跟一只苍蝇生活在一起。至于会不会和成老师发生感情,走到一起,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张旺轩也走访了成老师的妻子,这也是一位中学老师,她没有太过于悲痛,只是深表惋惜。她对张旺轩说,应该相信女方所言,他们还没到那一步。成老师的性格她非常了解,如果他下定决心要那样做,一定会先回头,跟自己的妻子结束婚姻关系。“我和他是高中三年的同学,又一起读三年师专,我们分开,仅仅是性格不合,道德观价值观上我们高度契合。”成老师妻子的态度不容置疑。

最后悔的人是成老师的老班主任,他在警察面前泣不成声,后悔不该拉成老师坐下来喝一杯,这一杯酒,害了两个学生,毁了两个家庭,也伤害了蕉县的道德风气。老班主任也强调,尽管案件性质颇为诡异,他作为两个受害者的老师,完全相信两人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他们只是师兄师妹之间普通的串门、互访而已。在张旺轩听来,老班主任描述的,好像是他眼里的两个好学生在互相问作业,解难题的温馨场景。张旺轩安慰老班主任,不必自责,好好保重身体,案件很快会水落石出,蕉县道德风尚的损害,会得到最大限度的挽回。老班主任止住哭泣,缓过气来,督促张旺轩想尽一切办法破案,如果有需要,他发动学生们捐款,充实办案经费。

实际上,真相只有一个,掌握在张旺轩的手中。在现场,他们获取了重要的物证,避孕套、卫生纸、体液等,足以从生物学的角度,证实他们已经走出了那一步。他没有向各方透露这一点,目的就是留给大家一份美好的印象。死者已死,伤者已伤,各自承受了惩罚,理应给他们留点儿颜面。

没有公布案件细节,意味着张旺轩要背更多指责,一背就是十八年。

案发之初,死者成老师的兄弟姐妹闹得厉害,经过熟人协调后,渐渐安静下来。其中,有李大平岳父的作用。这个当年熬不过李大平一跪,心一软又答应把女儿嫁给他的人,忍受女儿断脚残疾之痛,找到警方,提出了谅解,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够感召逃亡在外的李大平归案。他还找到成老师的兄弟姐妹,谈论他的看法,希望得到呼应。成老师的亲人都在乡下,文化不高,没那么高的觉悟,但也算是让了一步。

随着退休年限的到来,张旺轩更加感到希望渺茫。如今的刑侦手段那么发达,都进入大数据时代了,可他就是找不到李大平的藏身之处。他不信李大平出国和自杀之说,综合了十多年的信息,他基本可以指向深圳、珠海这两个地方。在办公室的地图上,他把深圳、珠海用淡淡的黑色笔圈了起来,特别是珠海,加了两个圈。十多年来,利用几次联网行动,他们向多地警方发出协查,却一无所获。尽管如此,张旺轩从来没有放松对李大平家的布控,包括他在蕉县的一些社会关系。每一个蕉县人的节日,他都特别留意从这两个城市返乡的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任凭他多么苦心孤诣,李大平就像彻底从这个人间消失了,或者说李大平根本没有离开蕉县,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活着,练就了相当高超的隐身术,一直在捉弄他,以此为乐,要把一个蕉县刑警玩到退休。

鸭舌帽是三个幸运观众中唯一的男性,体形有点儿胖,加上腿脚不太利索,地面湿滑,行动显得迟缓、谨慎,和敏捷萌态的海豚倒也相映成趣。他保持和主持人的互动,听从她的指挥,也非常配合驯养师们的动作。小姑娘和中年妇女就不同了,有些管不住自己,尖叫,手舞足蹈,既害怕又著迷的样子,令台下观众替她们抓狂。

鸭舌帽,不,此时应该叫回他的名字——“朱致”。十多年里,他就用的这个名字,朱总、朱生、朱老板、老朱,都有人叫。来到珠海,仿佛是命里注定的。当年他本来想逃去深圳,到广州的时候,听人说那边暂住人口管得紧,他临时决定改道珠海。刚到珠海,他花了点钱,得到了一个名字“朱致”,朱致不是蕉县人,是与蕉县相隔千山万水的湖北人。后来又通过一些渠道,“朱致”从湖北转到河南,再从河南迁到了珠海,成为珠海人,按流行说法,就是“洗白”吧。洗白了的李大平学会了“朱致”老家的湖北话,也学会了珠海、澳门通用的白话,当然,他一次也没去过澳门,至今珠海他都没有跑遍,他每天给自己下达的任务就是忘记“李大平”,忘记蕉县。

碰上这个女人,是他觉得十八年里最值得庆幸的事。有了她,使朱致与外界接触的需要越来越少。公司不大不小,产品很简单,生意单线条,没啥纠葛,赚得不多,但不需经风历雨。他们没有结婚证,也没让双方的亲人介入,即使有这个要求,朱致也办不到,他就一个人在珠海。他们甚至都没有多少夫妻生活,他不太需要,她也是,她一天到晚地忙,好像上天派她来就是给他做事的,给他遮风挡雨的。他也给予了令她无法接受的回报,把整个工厂都过户到了她的名下。前年还以她的名义买了房,当然,车也是她的名字。自从有了她之后,他的任务就是拿着橡皮擦,亲手把自己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在珠海,在生意圈子中,有她就能搞定一切。他的存在,只是象征性的。他的身子越来越胖,越来越不愿意下楼、出门。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对刑侦影视和书刊的研究,有时买回一本破案小说,一天不吃不喝全看完。除此之外,偶尔请厂里那个老保安下一天半天的棋。

“你什么都给我,两个儿子都骂我,不可以再接受了,他们说家产都成了你的,叔叔老了怎么办?”女人这么说。

“我老了?我老了有你呀。”朱致回应女人。

“我比你大,会比你先死,你看,现在你都嫌弃我了,碰都懒得碰我一下。”女人哭了。他也陪着她流了泪,那晚,他们喝了点儿红酒,这是他十多年里,唯一的一次流泪,他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他不叫朱致,他叫李大平。他不是湖北人,是蕉县人,十八年前他杀了那对狗男女。男的死了,女的即使不死,也该废了。他并没有打算要他们的命,只是想跟他们论个理。开门的瞬间他没有控制好自己。他至今都还愿意相信,这对狗男女并没有走到那一步,他觉得她没那个胆子,不是那样的女人。他只是气愤,只是恨——她一直都鄙视他,看不起他,骂他流氓,用蕉县话里最难听的词汇羞辱他,只因为他有过一次耍流氓的经历。他们结婚五年,几乎没有进行过一次完整的夫妻生活,所以,直至案发,他们都没有孩子。

几次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没说。

说吧,对她太残忍了;不说吧,对她太不公平。

戴鸭舌帽的朱致时不时向观众席看一眼,可是花花绿绿,他看不清楚。站在水池边,他也不敢分心,生怕一脚滑到池子里。想到正前方,有蕉县来的人注视着自己,他的心却踏实起来。刚才在跟第七只海豚亲吻的时候,他再次做出决定,不管蕉县刑警张旺轩是来抓自己的,还是来观光旅游的,有没有认出自己,都要会一会他,对,就到出口处等一等,在那儿见面。

昨晚,他还故意问表妹:“现在到处的动物园都有海豚,为什么一定要来珠海?!”

表妹像受到天大的委屈,抬高声音回他:“我就是要把全世界的海豚都看个遍,你不见我,我照样来珠海!”

在床上躺到半夜,他悄悄起来,下了楼,坐到了车上,好几次都要伸手打火,又放弃了。只要打着火,踩下油门,他立马就会消失在黑夜里,把表妹一家,把他在珠海积攒十多年的东西,包括那个日益肥胖的雷州女人,留在珠海。

在车里坐着,眼皮打架了,实在熬不过自己,他收起钥匙,回到了床上。

此刻,他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不对劲,情绪也不对劲,第八只白色的海豚很抗拒他,仿佛他传递的全是负面信息,聪明的它闻到了他身上残存十八年的血腥。

他听到了观众席上传来女人的大喊:“等一等,等一等,我们拍照!我们拍照!”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这个跟随自己十一年的外省女人胖嘟嘟的身子站起来了,她的衣服总是很不搭,总是胡乱买,胡乱穿,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不觉得女人就一定要会打扮。他曾经想告诉她:“傻瓜,你是没有碰上爱美的男人,爱美的男人多挑剔,你遇上的是一个逃亡者,逃亡者只是不敢挑剔而已。”观众席上的女人身上大红的上衣,像战袍一样,猎猎作响,她只顾举起手机不停地拍,身边的表妹也站了起来,也举起了手机,他看见表妹夫将儿子高高捧起,一定是要让他看清池中的八只海豚。

他不忍放开怀里的白色海豚,尽量让他们拍个够。他的泪水流了下来,流到了海豚的头上,像珠子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滑入蓝色的水池里。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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