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镇（组诗）

伽蓝

小镇中秋

在角落里，他陷落于沉思

像一座衰败的小镇

左手支起下巴，眼睛里的忧郁

正要溢出来。不会发现

别人的猜度，不会感觉空气颤抖

探访的手在面前挥动

召唤着烦恼的苍蝇

已经在自己的梦中

越走越远，流连于所见

而真实的世界从不存在

像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苍蝇小馆

除非，老板递来一杯免费的酒

或者一支蜡烛

他的语言和面孔才会短暂地

被重新发明出来

召 唤

寂静在我的肋骨上走

它的小爪子

抓住温和的皮肉

……无声的锋利与沉闷

压迫梦和心跳

一遍又一遍，直到

另一个我

从肉体中醒过来

一所飘在黑暗中的房子

亮起了灯——

没什么感覺，只有……

对一切视而不见，内心的洞

越挖越大。仿佛刚搬走

一窝田鼠，现在只剩冬天、弃巢

和莫名的饥饿。仿佛一群影子

仍蹲在路边发呆，盯着不可见的

远方，默默吸烟。不在意火焰

灼烧皮肉，也不在意它烧光

开满梨花的村子。没什么感觉

只有乌云盖顶，天堂马上就要

倒空内心的泪水。

幸 福

他们感到幸福。当我的父母劳动

并不从这里索取

他们感到幸福。

他们不再急着把这几亩地的草拔光

不着急把山上的泉水引向

作物。也并不急于打药杀死害虫

只是遵循某种习惯

踏着朝露

收拾这片园子。太阳升高的时候

就休息。暑气消散的黄昏，再次

缓慢地沉入劳动

他们知道园子里每种作物的生长周期

知道它们

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却不大在意

什么人将享用它们

当陌生人取走了果实，留下一片荒芜

他们仍然弯着腰，缓慢地

捯饬着，不惊讶

也绝没有一丝惋惜

为何常常说起未来

为何常常说起未来，像谈着模糊的往事

细节看不清楚

几乎没有细节

只有跳跃的雨滴，从一颗跳向另一颗

天地间都是向下的垂线

互相照亮的瞬间

互相照亮的瞬间

山水，矮成盆景

遇见的小亭子

又小又蓝

林间小路，像一条蚯蚓

我们呢？

两只一起赶路的蚂蚁。

天地要多宽阔就有多宽阔

想爱多久就有多永远

而我们如此地节俭

不时碰碰触角

就已心满意足

风

风点亮一个又一个村子

风扫净一树一树的叶子

风咳嗽，整晚整晚

一个患怀乡病的老头子

早晨，它摸每个人的额头

像所有人的老爹

中午看一群老头儿下棋

苍老的瞌睡砸翻了残局

怀着愧疚溜入钟声胡同

捧一把尘土，细细地嗅

如翻看两行白鹭

翅尖上的稻花香

岔路镇

永远不可能到达

永远不可能走出来

常常不是永远

走着走着，就成了

一条路，睡在

杂草野花之间

成 长

……在刮鱼鳞时，他成为自己

一个凶手，一个屠夫，一个父亲。

手上粘着鱼鳞，脸上粘着鱼鳞

水池里漂着鱼鳞。鱼眼瞪着他。

他刮鱼背上的鳞，也刮鱼腹上的鳞。

要把这东西彻底弄净并不容易。接着

用刀刮鱼皮，麻利地抽出

腥线，开膛破肚。鱼眼瞪着他。

他用手指挖出鱼鳃，洗净瘀血。

鱼眼瞪着他，一眨不眨。年幼的儿子

蹲在旁边盯着他手里的刀

游动，静止。他用小手拿起刀，挖掉了

鱼的眼睛，搁在案板上。

一只乌鸦

到处都响着乌鸦黑漆漆的忧愁

雨越下越密，变成枪林弹雨

乌鸦在雨中滚了过去

若一支响箭穿透煮沸的孤绝与彷徨

而昏睡者的梦幻引擎隆隆作响

几乎不能再忍受。他闭着眼睛

牙齿咯吱响，抓紧一根发疯的桅绳

——悬挂在一个尖叫的词中

牡 丹

它们，已不被看见与听见。

世界静音唯留一声

呻唤溅落在露水深处。

脸埋进脸里。手拦截手

舌尖运送唾液

向一口封缄的古井……

它们，难以从抒情挣脱

来到叙事，还原成

镜头之外活的他们（或她们）

扩音器的噪声压榨

沉默的枝干嫁接美丽循环曲

——被稀释的糖精，甜蜜着空气

斯文门前，花朵各自开放

进出的人明察义理

将希望抵押给中国语言

读某君的诗

如读晚年的王维

所有戾气都消散了

一缕霞光洒在

平仄的水面，一会儿

又收了天堂的金

暗下去。他抱着胳膊

取暖，一只蝶收拢白昼

但是生存的细节

仍充满空荡荡的房间

有什么像揉皱的秋天

碎了，有什么

正明亮起来，扑打脸颊

遇 见

最初，情绪

接着词

然后，词撞响了词

闪电之树

缚住一头狮子

猫眼兰是你的心

就要心碎

夏天已经过去

溪边树林开始落叶

舞，舞，舞

我们，还不曾遇见

就永远不会遇见

杉树的影子

杉树的影子全是洞

躺在草地上

鸟声补不上它们

风声补不上它们

狗的爪子补不上它们

这些洞那么亮，静静的黄金

一块一块。仿佛

随手可以捡起来

却没有手去捡。

从这里走过

一只脚两只脚……也只是走过

这些静静的黄金

还是静静的，全是洞

杉树晃一下，它们也晃一下

关于写字

有些人因为无聊

要找点儿刺激或安慰

用写字打发时间

另一些人怀有小浪漫

盯着蚂蚁的时候

忽然想起了远人

天就突然下起雨来

我偶尔也写字

在文件的夹层

关掉奔跑和音乐的故事

感觉自己藏起尾巴

越来越轻，变成了

一朵小白云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