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故，再见陌路

一叶

胡灿的青春并不灿烂，直到她遇上了杨光。

一

顺着校南门一路向南，有一家咖啡厅，咖啡很香，拉花极美，是小资家庭的同学们极愿光顾的地方。胡灿就在那里打工。

那天，一个高瘦的男生背着吉他走了进来，应聘驻唱歌手。一曲唱毕，老板给他开了胡灿的双倍工资。胡灿羡慕极了，为什么人家就能有才又进财？听闻他叫杨光，她暗想，也许人家名字取得正，不像自己这般，胡乱灿烂。

中秋节那晚，杨光唱了一首《妈妈》。“我不想在没有叶子的冬天沉默，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辆能带我远离悲伤的车……”忧伤的旋律流淌着，胡灿的视线不知不觉模糊在忧伤的歌词里。

手中端着盘子的她，没有看清眼前的路，撞到了桌角，咖啡洒了客人一身。客人惊慌站起，胡灿慌忙道歉，老板愠怒地扣了她一个月工资。胡灿红着眼跑进了后厨，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再给你找份工作吧，也许可以挽回一点损失。”他的声音温柔似水，递上的纸巾喷香扑鼻。胡灿缓缓扬起头，杨光眼眸含笑。胡灿的妈妈去世已经五年了，后妈给爸爸生了个儿子，从此，胡灿成了家里多余的那个人。

幸好，胡灿迈进了大学的校门。离开了不再留有自己房间的家，总算是给疲惫的身心找到了一个出口。然而，后妈每个月只给她300块生活费，在繁华的沿海城市啥也不是。胡灿不得已走上了勤工俭学的路。现在被扣了工资，胡灿下个月连饭都吃不上。杨光，这个陌生人，在她最窘迫时拉了她一把。

下班后，胡灿跟着杨光去了他的另一个驻场地，位于城西的一家酒吧。杨光给她介绍了一份酒水销售的工作，提成很可观。胡灿高兴极了，当场就上了岗。

安顿好胡灿后，杨光转身迈上了台。下一秒，胡灿眼见他从一位民谣歌手零违和感地切换到摇滚达人，在一众尖叫声中，耀眼得犹如一颗明星。

绚烂的灯光里，胡灿感到自己堵得严丝合缝的心照进了一缕光，仿佛日子也没那么糟了。

那晚，喧嚣散尽，酒吧打烊时，已是子夜。胡灿一个人走在返校的夜路里，孤单不由自主。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一起回去吧！我也是理院的！”胡灿陡然转身。她竟不知，他是她的校友。

饥肠辘辘，杨光带她打卡了一家夜间拉面馆。三块钱一碗的葱油面是店里唯一的商品。胡灿挑起一筷头送进嘴里，香气四溢。举目环顾一周，胡灿发现，食客除了他们，尽是夜班出租车司机。

“你是怎么知道这家宝藏小店的啊？”她的疑惑脱口而出。他的目光一滞，说出了一个忧伤的故事，“是爸爸带我来的。两年前，他车祸走了。”

原来，杨光从小被妈妈抛弃，跑出租车的爸爸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因为爸爸常年给车主跑夜班，杨光不敢一个人在家睡，就跟车到处跑。“小时候，我每天一上车就开始盼夜里的这碗面。”他吸净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轻轻抹掉额上的汗珠，而后将置于凳子上的吉他重新捧在怀里。“爸爸赚得不多，但很宠我，13岁就给我买了这把吉他。可惜他再也不能听我唱歌了……”

他的声线越来越低，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能给他一个拥抱，暖暖他的过往。

二

同为天涯可怜人，不久后，他们极自然地走到了一起。有爱的日子让胡灿彻底灿烂了一把。

杨光身上流淌着艺人独有的浪漫，会在星空下即兴为她谱上一曲，也会在她为学费发愁的时候，清空银行卡顶上。胡灿终于实现了完整意义上的经济独立，从而在后妈面前长足了底气，不伸手要钱就不用看她狗眼。

2017年，歌神张学友的巡回演唱会开到了福建厦门，门票瞬间秒没，黄牛将最边缘的位置炒到了三千多一张。胡灿靠在杨光的肩头，望洋兴叹：“妈妈在的时候，最喜欢张学友，只可惜我不能替她去听一听。”

结果，杨光当晚透支信用卡，弄了两张票。胡灿惊得连呼吸都错乱了，说：“不过了啊？以后咋办啊？”杨光哈哈大笑，轻轻捋顺她的发帘。“想看咱就去看。生命的宗旨就是快乐，就算吃土也不能忘本！”胡燦激动得在他的左腮狠嘬了一口。

然而，疯狂时有多爽，还债时就有多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两人拼命开源节流，填补窟窿。最难的时候，他们许久都吃不上一个水果。

为了解馋，他们还曾蹲点校门口的水果摊，专门等摊主收摊时花一块钱买一兜子破损水果。然后，两人手挽手狂奔到后操场的看台上，一边削皮，一边看星星。胡灿非常自责地说：“都怪我，就不该跟你说什么演唱会。”杨光却说：“人生本来就要恣意，否则不是白活一场？”胡灿身心俱暖，感觉从未被人如此宠溺过。

转年，他们毕业了。在图书馆门前长长的阶梯上，杨光于众目睽睽下将胡灿公主抱抱起，把那学士帽高高地抛向蓝天。而后，他们勾肩搭背唱起了《将爱》，成了校园里为数不多挺过毕业没分手的恋人。

胡灿曾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会这般恩爱下去，却万万没想到，很快被生活打了脸。

毕业后，胡灿和很多毕业生一样，按部就班地投简历找工作，终于在一家会计代理公司当上了一名记账会计。杨光则选择继续在原来的地方唱歌。可这样一来，两人就变成了不照面的同住人。

黑白错开的第三个月，胡灿开始期待杨光能和自己一样有规律的作息。但杨光坦言：“白天没人请我去唱啊。大部分人听歌都在晚上，不是吗？”

胡灿恼了，堵在心底的话鱼贯而出：“可这样打零工的日子只能是暂时的啊。我们已经不再是学生，早晚得过成年人规律的生活。你总不能唱一辈子吧？找个正常的工作才能正常生活啊！”

杨光望着脸色涨红的女友，第一次意识到，她居然是不同意他一直唱歌的。可他从13岁接过这把吉他，此生就没打算过干别的。那天，两人爆发了相恋以来的第一场争执。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举步维艰。

2019年春天，胡灿突然被后妈召回了家。爸爸居然得了肾癌！胡灿犹如五雷轰顶，她虽然憎恨爸爸出轨，可她断然不想没有亲人。治病花费不小，后期的透析费更是个无底洞。后妈言明，这笔钱胡灿得一起分担。

可胡灿毕业不久，哪里有积蓄呢？为了救爸爸，她答应每月给家里打三千块钱。饶是如此，后妈还是不忘讽刺：“不是有个男朋友吗？嫁人啊，彩礼钱给爸爸治病不会不舍得吧？”胡灿当场吃瘪了。彼时，她和杨光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莫说彩礼，每月减去这三千块，生存也不过将将温饱。

胡灿就这样坚持了一年，一边是高昂的医疗费，一边是见不到几面的爱人。恍惚间，胡灿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一个人的孤单。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

三

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来势汹汹，餐饮业纷纷关门。杨光失业了。让两人措手不及的是，疫情一波接一波，杨光四处奔波，四处碰壁，根本没有进得去的场子。胡灿旧事重提，让杨光找份“正经”工作。可毕业就没从事过“正经”工作的他，不知从何找起。

杨光成了无业游民。偶尔，他也会背着吉他在街头卖唱，可戴着口罩的行人谁不是脚步匆匆，哪有闲情驻足听歌？杨光时常灌了滿气管的风，却颗粒无收。

当年底，胡灿的爸爸再一次紧急入院。可她却没能凑够手术费……爸爸终是撒手人寰，后妈骂得她体无完肤。胡灿浑浑噩噩走在街头，刀子一样的寒风里，悲伤肆无忌惮，她又恰好看见杨光穿着破旧的羽绒服拨弄着他破旧的吉他。

那一刻，胡灿终于绷不住了。她疯了一样冲上去，一把抢下他的吉他，摔在路旁。杨光猜到肯定是出大事了，试图去抱住她安抚一下。可胡灿一把推开了他：“唱歌！唱歌能当饭吃吗？你务务实不行吗？”杨光鼻子一酸，心底的委屈也泛了滥：“可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胡灿疯了一样吼：“可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们分手！”说完，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一眼回眸。

那天，胡灿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离了两人的出租屋。此后，她再也没联络过杨光。而杨光被她砸了一地的自尊，也再无颜面找她求和。他们就这样，退出了彼此的生活。

尝尽缺钱滋味的胡灿，发疯一样学习，注会、注税、ACCA，能考的证书一个不放过地去冲，业务能力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精进。

2022年冬天，她晋升为公司最年轻的主管，收入翻了又翻，甩开同龄人一截。直到这时，胡灿心里才微微攒出了一点点安全感。

同样是这个冬天，让生活停摆的疫情终于刹车，社会全面放开，恢复了既往的热闹。久违的餐厅、酒吧重新开张，消费者鱼贯而入，缔造了无数新晋打卡圣地。海边的小木屋酒吧就在这波浪潮里脱颖而出。

传言，那里有位民谣歌手，声声有戏，句句有故事。2023年新春，胡灿被正在接触的相亲对象带去了小木屋，一听为快。

“我的理想把我丢在这个拥挤的人潮……”

昏暗的灯光下，熟悉的声音传来，胡灿猛然抬头，台上的人正目光幽远地唱着他的《理想》。一曲唱毕，他哑着嗓子说：“这首歌，献给所有有故事的人。”胡灿情难自控，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他们远远望着彼此，终没能相认。

青春的这场修行里，他们温暖了彼此的过往，却又在生活里冷却。时过境迁，他们终于告别了窘迫，却也告别了彼此。拥挤的人潮里，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越飘越远，就像两个陌生人……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