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怎么在针尖上跳舞

2023-07-23 03:31陈克海
百花园 2023年7期
关键词:寿衣馍馍文学奖

袁省梅的小说抓人,抓人不是说她写的故事多么好看。好多时候,她甚至懒得好好讲一个故事。《奶奶的寿衣》《一怀阳光》《冬日里的煮馍馍》,单看题目,就能见出作者的趣味——刻意臆造的神奇、经过修饰的虚构,显然都不在作家的审美范围。阅读之前,难免会想当然:一件寿衣能翻腾出怎样的风浪?谁都能晒上的阳光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煮馍馍又是因为怎样的机缘让人心心念念?

甚至都为作家的选择感到担心。在一两千字的篇幅里,又不走怪奇的路子,要想结构出耐人寻味的故事,太考验人了。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在针尖上跳舞。好在作家一点儿都不着急,她有的是绣花的功夫。

明明是给自己缝的寿衣,偏生儿子儿媳,还有女儿,走在了前头,一件又一件,都穿在了孩子们身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有什么办法呢?老人气恨自己老不死。《奶奶的寿衣》如此开篇,说它奇崛吧,谈论的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生老病死,读完,又感觉并不普通——人人都渴望着好好活着,竟然还会有人一心想赴死。死亡不过是迟早要到来的节日,有什么好急于求成的?作家接下来笔锋一转:来到城里过冬的奶奶,遇到了孙子喜欢收藏绣品的朋友胖子。胖子也不是真喜欢收藏,而是在投机——他把寿衣作为礼品,献给了孙子单位的领导。人心的拐弯抹角,有什么好批判的?身为过来人的奶奶,活得通透,一切都看在眼底。现在还能缝两针寿衣,她认为自己还有点儿用。没用了,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呢?原来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活着还得有用。这么一个故事,看得令人扼腕。

《一怀阳光》的结尾有句话:“为何叹息呢?他也说不清。”小说有力量的地方,大概就在这些说不清楚的时候。不好讲。不好讲并不是说作家写得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肯定了然于胸,只是不径直说出,而是陪着小说的人物一起动容。动容不是说她跳出来声嘶力竭地喊。恰恰相反,就是再悲苦的事,她也写得不动声色,简直可以说是平淡。却不能说没有感情。那份感情她藏在每一个细节底下。她对笔下的男女自有体贴。她懂得节制的道德,知道怎么用最经济的文字,把看似没什么意思的场景摆布得含蓄有味。比如,《一怀阳光》里的二孬,虽然名字和他生存的处境一样低微,成天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头上绑着白毛巾,手里举个旱烟管,拉着牛站在沟边陪游客照相,但不代表他就真的低人一等。他甚至认定自己是个干活儿的,仅仅为了挣一点儿钱,就要被人当猴耍,他不甘心。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当一个小丑?他想过人的日子,渴求做人的尊严。《奶奶的寿衣》里出现了一个善于投机的胖子,《一怀阳光》里的陈老板同样过得不容易,说是在干大事,却也活得并不自在。日子该怎么过,才算是个好呢?简直就是灵魂拷问。在文字的反复揪扯当中,二孬不得不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既有生而为人的迷惑困顿,更有对生命的一份理解和尊重在里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痛不痛苦?可惜年少的时候,父母俱在,没有几个人在意;也少有人意识到,原来日子是过一天会少一天的。人们心心念念的只是眼前那点儿诱惑。为了几块水果糖,根本意识不到父母怎样在窘迫的日子里苦苦应对。《冬日里的煮馍馍》却也不尽是展现这份纠结。与其说是在怀念炉火里的煮馍馍,不如讲,她是在纸上重新建筑过往。有些场景写得真是动人:“煮了绿豆和南瓜的汤里,玉米面做的煮馍馍如金黄的小鱼一样,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腾。香气扯着金黄青白的丝线,雾蒙蒙地在屋里东一根西一根地拉开了网。”香气网住的不单是一个少年的目光,读者也在作家朴素的叙述里感受到汹涌而来的情感冲击。她关注这些身陷其中的人,不是直白地呐喊,用作家的原话讲,是用“蝉翼一样的细节”。她是不是真的画出了蝉翼?相信读者在跟着小说中的人物起伏的时候,在体验那份来自心灵深处的情感碰撞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数。

分析作家的语言或探讨小说的形式,都值得做一篇大文章。我简单概括袁省梅笔下的故事,喜欢的,还是她书写的态度。万般滋味,皆是生活。现实的生活嘈嘈杂杂,一经她的处理,感觉庸常的日子,也并不像想象的那般乏味。她有的是本事在没有什么出路的地方,硬生生掘出一条坦途。

[责任编辑 王彦艳]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出版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墊脚箱》《单枪匹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2015年度《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2020年度《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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