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不言

2023-07-25 09:02廉世广
小说林 2023年4期
关键词:蘑菇林场

1

每次回县城老家,我都要去一趟野鹊岭,每次去,都要到赵绣凤家。

听我的学生马小伟说,赵绣凤年轻时,曾是他们野鹊岭林场的一枝花。可惜我无缘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太婆了,可岁月的影子,依然不时在她的身上闪回。

赵绣凤家住在林场东南的山坡下,院子和山本是连着的,中间用一排栅栏隔着。院外最显眼的是山核桃树,挺拔清秀,也有大绿叶子的柞树,小家碧玉般的白桦树,卓尔不群的美人松,不同的树种交织在一起,让这座山看起来妖娆多姿,郁郁葱葱。

我第一次去野鹊岭,是初秋时节。晴朗的天,蓝得深远,鸟儿飞上去,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山里的初秋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风里裹挟着成熟的气息,有庄稼的香气,有野果的香气,也有树叶和野花的香气。她们随风轻轻地传送着,能感觉得到,却看不见,一切都是清朗而浓郁的。

赵绣凤家的院子没锁,推门就进去了,可屋门却是锁着的。马小伟掏出手机给赵绣凤打电话,说罗婶我们都到了,你咋还锁着门呢?

电话那边说,钥匙在房门顶上的墙缝里。

马小伟在门上的墙缝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把钥匙。

我说,这锁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啊。

马小伟说,林场就这样,家里一般就一把钥匙,锁完门,就把钥匙藏到一个家里人都知道的地方,谁回家早,就把钥匙摸出来开门。

马小伟的家原来就在这个林场,和赵绣凤住邻居。他指着左边的院子说,那就是我原来的家,我父母在那里住了好几十年。我们看那个院子,院里是荒芜的,杂草遍地。在用板障子圈起来的园子里种着玉米,玉米叶子已经发黄,快要成熟了。马小伟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林场念的,高中考到了县城一中,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县城一中当教师。十几年前,林场停止采伐,林场职工陆续下山,搬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居住。在林场居住的人越来越少,夏天能有二十来人,冬天也就十来个人,基本都是老人。赵绣凤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话间,赵绣凤回来了。一进院,就高声大嗓地说,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我一早上就上山采榛子了,想给你们尝个新鲜。

赵绣凤高个儿,穿一件浅色格上衣,挎着筐,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白得干净,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

赵绣凤筐里的榛子,包着绿色的皮,和我们在城里见到的榛子不一样。我们在超市里买到的榛子是炒干的,光滑的,开裂的,剥出里面的榛子仁,嚼到嘴里是干香的。赵绣凤把新采的榛子分给我们,马小伟给我们做示范,把外面绿色的厚皮剥去,露出藏在里面的榛子,榛子是浅绿色的,放到嘴里用牙嗑开,再取出榛子仁,榛子仁是白色的,饱含浆汁,嚼到嘴里,味道鲜美,和晾干的榛子真是不一样啊。

山里的东西都这样,在山里的才是原始的,新鲜的,一出山,就变味了。赵绣凤说。

我拍了一下马小伟,说,你这个罗婶说话很有哲理啊!

马小伟这才想起,向赵绣凤介绍我,说,这是我的老师,从省城回来,还是个作家,出了好几本书了!

我能感觉到,赵绣凤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了,她說,你还会写书啊,哪天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就够你写一本书的了。

马小伟说,我罗婶虽然不识字,但她喜欢文化人!

去你奶奶孙子的!赵绣凤有些不自然,骂马小伟,大家都笑。

陪我一起来野鹊岭的都是我过去教过的学生,有男生,也有女生。我们从县城带了熟食、啤酒、饮料,马小伟早已把啤酒和饮料放到院外的溪水里镇上了。来之前,这几位同学还特意起早上江边早市买了一条十斤多沉的大花鲢,还买了一只小笨鸡和新鲜排骨。赵绣凤院子里支着一口八印的大铁锅,用山泉水,木柈子火,炖活鱼,炖小鸡,炖排骨,再加上山里新采的蘑菇、猴头,草根树梢都是香气!

支上凉棚,放上大圆桌面,就准备开席了。

我对马小伟说,你罗婶家的设备挺全啊。

马小伟说,山里留下的这些人家几乎都一样,儿女都在城里,到礼拜天了,一家几口,或带着朋友,开车来这里玩上一天。家里就成了接待驿站。你看这院子里的小辣椒、小葱、黄瓜、茄子,薅一把,摘几个,马上就能吃,都是新鲜的不说,还是绿色无污染的,上哪里去找?还有那烧木头火的大铁锅,在城里也难得一见啊。

是啊,还有绿树、黄花、清风,简直是神仙的天地,怪不得赵绣凤不愿离开呢!

赵绣凤忙完饭菜,就搬一个单凳,坐一边抽烟。在东北,上了岁数的女人一般都抽烟,而且抽旱烟。烟是山坡下种的,春天的时候像种庄稼种菜一样播种,秋天白露一到,就将烟叶掰下来,用麻绳穿上,搭到架子上晾晒。民谣说,白露烟上架,说的就是这个。

一行人围着圆桌坐下,招呼赵绣凤上桌,赵绣凤说,你们吃你们的,我抽棵烟歇歇。我们知道,在过去的年代里,女人只管做饭伺候客人,一般是不上桌的。马小伟喊她,罗婶,你挨着我们老师坐下,他还要和你唠嗑呢!

听马小伟这么说,赵绣凤把剩下的烟头在鞋底上碾死,然后挨着我坐下来。

罗婶,我们老师从省城回来一趟不容易,你陪他喝两杯。马小伟说。

我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喝酒吗?

马小伟说,你不了解我罗婶,我罗婶年轻时不光长得漂亮,还能干,还能喝,外号“罗大筐”!

去你奶奶孙子的!赵绣凤骂他。

马小伟说,你骂我干啥啊,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马小伟和我们介绍说,罗婶年轻时恨活儿,每次上山采山货,她挎的筐都比别人大,就给她起了个外号“罗大筐”。

听马小伟这样说,赵绣凤笑了,带着些许的腼腆。

2

让我想不到的是,赵绣凤不是东北人,而是南方人。她的个头,说话的声音,喝酒时的那份豪爽,完全就是一个东北女人啊!但细看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她的皮肤仍然比一般人白皙、细腻,这些都在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个温婉的南方姑娘。

赵绣凤说,她的老家在江苏省丰县赵庄,全村人百分之九十都姓赵。她妈生她之前,已经生了两个闺女,家里都盼着这次能生个男孩。可她不是男孩。她奶奶,就是她母亲的婆婆赵老太太脸色铁青,说,把这个丫头片子扔到碾磨坊去,有人捡,算她命大,没人捡,就用稻草捆上扔了喂狗。

那时候,家里一般都是婆婆当家,对于赵老太太的话,赵绣凤的父亲不敢违拗,简单地把孩子包一下,就送到碾磨坊了。

丰县属苏北地区,紧邻山东,冬天也是很冷的。刚出生的婴儿只包着一块布,被扔在冰冷的碾磨坊里,哭声都被冻结了。赵绣凤的母亲虽然没去碾磨坊,但孩子的哭声一直在她的耳朵里萦绕,撕心裂肺。她求丈夫,让丈夫去求婆婆,但丈夫不敢,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流泪。眼看天已经黑了,赵绣凤的母亲顾不上生产后身子虚弱,背着婆婆去找大姑姐。大姑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特别喜欢孩子。她随弟媳来到母亲家,一起在母亲面前跪下,求她允许她们把孩子抱回来。

趙老太太对闺女说,你要是心疼,就抱你家去,反正我们家是不能再养个丫头片子了。

看老太太的口风有松动,两人赶紧磕头道谢。

姑姑和父亲提着一个煤油灯笼,急三火四地往碾磨坊跑。他们都在想,孩子从生下来没吃一口奶,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冻死啊?进了碾磨坊,便竖起耳朵,听有没有孩子的哭声。可是,除了呼啸的寒风,什么声音都没有。父亲的心怦怦跳起来,姑姑的心也怦怦跳起来。他们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来到磨盘前,没有看到孩子,看到的是一双放着蓝光的眼睛。他们都被吓了一跳。细看,是一只肥胖的大狸猫。大狸猫趴在磨盘上,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父亲一把将猫薅起来,扔到一边,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婴儿赵绣凤。暗黄的灯光下,赵绣凤的脸红扑扑的,还冲姑姑笑了一下。姑姑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过去在东北,有许多女孩子的名字叫带弟、迎弟、来弟,就是盼望在她之后,母亲能再生一个小弟弟。赵绣凤的乳名是否叫这类名字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姑姑把她抱回去,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绣凤。有句成语叫描龙绣凤,姑姑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擅长女红的淑女。在这一年后,姑姑意外地怀孕了,并如期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对结婚多年不生育的姑姑和姑父来说,简直欣喜若狂。虽然有了自己亲生儿子,姑姑和姑父还是将赵绣凤视为己出,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姑姑说,多亏了绣凤,是绣凤的到来,才给我们带来了儿子。

不幸的是,绣凤十二岁那年,姑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无力,日渐瘦弱,大小医院看了两年也没确诊是什么病,而且越看病情越重。那时候苏北地区还很穷,姑父怕他死后娘儿仨无法生活,临终前,对姑姑说,我走后,你带着两个孩子去东北吧,找我的表哥。那里地大物博,好活人,听说就是不种地,靠捡粮也能有口吃的。

姑父的表哥董福顺住在黑龙江方正县三门于家村。董福顺在屯里找了一间半草房,安顿表弟媳一家三口住下,和生产队长商量,先给这家三口救济一些口粮。董福顺是闯关东时来东北的,东北解放时当过贫协主席,在村里很有威信。因此生产队对姑姑这个外来户很照顾。家里没有男人,也不知道姑姑姓啥,村里人都叫姑姑“山东婆”,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村里有几家山东人,口音很特别,村里人就把不说本地话的人,都称作“山东子”,有时候也称“山东棒子”,有不敬的意味。

山东婆一家到东北的时候是八月份,很快就到秋天了。有农谚说,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意思是,立秋节气忙着收割草料给牲口过冬,处暑时节就要挥动镰刀收割庄稼了。但在东北,节气往往比中原地带要拖后一些,收割庄稼大都在中秋节以后。虽然还没到落雪的季节,但早晨的庄稼地里,已经有白花花的一层霜了。

那时候收割没有机械,全靠人工和牲畜。生产队割玉米的时候,三个人一组,每个人包两根垄,中间的人在前,负责放铺子,两边的人跟在后面,把割下的玉米棵放到中间的铺子上。金黄的玉米林被放倒了,玉米地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密密麻麻的玉米铺子整齐地排列着,很有仪式感。负责割玉米的大多是青壮年劳力,老人、妇女,还有一些孩子则负责剥玉米。他们坐在玉米铺子上,把玉米棒从包皮中剥出来,金灿灿地堆成堆。最后再由马车或牛车把玉米棒运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晾晒。割黄豆就比较简单了,只不过收割者需要戴上手套,不然坚硬尖利的豆荚会把手扎出血的。割的时候,要一只手拢住豆秧,镰刀向后使劲儿,另一只手向前推,咔嚓咔嚓,豆秧便从根部断裂了。割下的黄豆秧也堆成铺子,等马车或牛车来了,社员们用木制的挑叉把黄豆秧挑到车上,装成满满当当晃晃悠悠的一大车,往场院运。车颠簸一下,就会有豆秧从车上掉下来。

山东婆领着两个孩子在黄豆地里捡黄豆。

山东婆穿着单薄的衣衫,头上围着花头巾,戴在手上的线手套已经破烂,露出了手指头。赵绣凤那年十三岁,弟弟十一岁,都跟在山东婆的身后。寒风吹着田野里的枯枝败叶,不时有尘土飞起来,娘儿仨的脸已被尘土遮盖,只剩两只眼睛和鼻孔。

赶车的老板子叫于喜祥,看到这娘儿仨天天在寒风里捡粮,心里有些可怜他们。他们在村里没有户口,生产队不可能分给他们口粮。不天天出来捡粮,这一冬天吃什么啊!

有时候,于喜祥故意把牛车往垄台上赶,这样装满黄豆秧的车就会剧烈颠簸,就有很多豆秧掉下来。

妈,快看,这边的豆子好多啊!赵绣凤和弟弟异常兴奋。看到地上一堆堆的豆秧,山东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叹口气,心里热乎乎的。不光是捡黄豆,就在遛玉米的时候,他们也经常看到玉米秸下面有成堆的玉米。开始的时候,山东婆还想,咋能这么粗心呢,好好的玉米就这么落地里了,多可惜!后来她明白了,这是那个车老板子故意留给他们的啊!

赵绣凤说,她妈,就是她姑姑,原以为捡粮是个轻松的活儿,可是半个月下来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虽然戴着破烂的手套,她妈妈的十个手指头还是被扎得血肉模糊。两个孩子跟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小脸都成了麻土豆。靠捡来的粮食勉强可以过冬,可冬天还要取暖啊。董福顺用生产队的马车从山上给她们娘儿仨拉了一车干树枝,让他们先烧着。

捡粮一直捡到落雪。天冷了,出不去屋了,娘儿仨只好圈在屋里猫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整个村子似乎都被大雪罩住了。院子里只有一小垛烧柴,山东婆舍不得多烧,屋里墙上都是白花花的霜,晚上睡觉要蒙着被,缩成一团,还感觉不到一丝暖气。山东婆每天早晨起来做饭,都要用斧头砸水缸,因为水缸上面已冻成了厚厚一层冰。斧头砸下去,冰碴四溅,随着一声闷响,一泓清水涌了上来。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山东婆早上出门抱柴火,发现柴火垛旁边多了两捆柳条子,而且每隔几天就要多几捆。山东婆以为是表哥董福顺送来的,直到有一天,表哥表嫂给他们送酸菜,她问起这件事,董福顺说不是他送的。

这以后,山东婆经常早早就起来,听窗外的动静。那天她终于听到从障子外往院里扔东西的声音。她推门出去,就看到了那个人,正是车老板子于喜祥。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她看到于喜祥的狗皮帽子上落满白花花的霜,突然被这个女人撞到,他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笑了一下,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山东婆手里拎着水舀子,杵在那里,凝固了一般。

三门于家离江近,离山远,冬天的时候,那些勤快的人家都到江岔子割柳条。柳条长得密密匝匝,夏天的时候那里是野鸭野鸟筑巢孵卵的地方。由于夏天水大,人们不好接近,可一到冬天,这里就是村民们割烧柴的好地方了。于喜祥每次去割柳条,都拉着一个木爬犁,一次能装十多捆烧柴。到家里卸爬犁时,留下两捆,第二天起早去江岔子的路上,顺便给山东婆家扔到院子里。

董福顺两口子再来的时候,山东婆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

于喜祥,就是那个于喜祥?

两口子对视了一下,董福顺一拍大腿,笑了。

很快,就有媒人上门了。于喜祥不到四十岁,两年前没了媳妇,一个人带着个十四岁的儿子过日子。那年山东婆也不到四十岁,两人年龄相当,条件都差不多。对于山东婆来说,嫁过去,生产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们上户口了,娘儿仨从此有了归宿,也不再是“盲流”的身份了。

于喜祥又勤快又善良,还有啥挑的呢?由董福顺两口子出面张罗,赶在过年之前,就把喜事办了。

3

三门于家村在松花江南岸,野鹊岭林场在松花江以北。两个地方其实不算太远,但有一条江隔着,来往不是很方便。夏天的时候,过江要靠船只摆渡,冬天就好了,江水被冻成了厚厚的冰,江南江北就成了坦途。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条松花江,虽然偶尔有涨水出槽淹庄稼的时候,但毕竟不是常态。大江给予两岸居民的好处还是无穷无尽的,就说这开江后的鱼吧,小的有寸把长,大的有一米多,而且品种繁多。吃鱼,对于生活在江边的人来说,就跟吃家常便饭一样。冬天里,大雪封门,冰封江面,夏天去不了的地方都能去了。江岔子的湿地上还有一种植物,叫小叶樟,也叫苫房草。草秆坚挺,穗上有细碎的白花,密密地长着,有一米多高。那时候农村包括林场住的大多是泥草房,需要大量的苫房草。冬季,是打苫房草的好季节。

偌大的草甸子里,打草的人并不多。有的是上午来,有的是下午来,在草甸子上吃午饭的,就两个人。这两个人走到江面上一个小岛子的背风处,捡一抱干树枝,拢着火,在火上烤各自带来的干粮。大多时候都是玉米面饼子或窝头。食物在火上一烤,发出诱人的香气。两个人一个是江北野鹊岭林场的罗老二,一个是江南三门于家的于喜祥。两人倚在茅草堆上,吃着干粮,拉着家常。

罗老二说他有个侄子,叫罗全,在林场检查站工作,都二十六七了,还没找到对象。于喜祥说,你们林场不像我们农村,我们是农民,你们是林业工人,找对象不愁吧?

罗老二说,那倒是,检查站的工作也不错,就是检查到山上拉烧柴的车,看他们是不是偷木材,活儿也不累。可他这个侄子从小没了父母,是他这个当叔的把他拉扯大的,一来二去的,就给耽误了。

于喜祥突然心里一亮,说,找个附近农村的行吗?

罗老二说,也行,总比打光棍强啊!

于喜祥说,我们屯里倒是有个相当的闺女,岁数不大,长得俊,体格也好,我回去问问,你听我信儿吧。

于喜祥说的就是赵绣凤。赵绣凤十三岁随她妈来到于喜祥家,一晃五年过去了,眼瞅着长成了大姑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身下还有两个弟弟,能早点儿嫁出去,也可以早点儿了却他这个做养父的一桩心事。何况人家是林业工人,挣着国家的工资,吃国家的粮,这样的好事上哪儿去找?

于喜祥回家跟老伴儿说了。于喜祥一再解释,不是他这个当养父的不想养她,老话说,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留成愁,难得遇到这么个好主儿。

山东婆一听挺高兴,说,就是岁数大点儿。

于喜祥说,要不是岁数大,人家能上农村找?

山东婆说,可也是。

两口子去找赵绣凤的表大爷董福顺,毕竟董福顺是赵绣凤在村里唯一的亲人。

董福顺说,男婚女嫁,这是好事,如果你们两口子没意见,孩子没意见,就让对方托个媒人,把这桩婚事订下来。

很快,媒人就上门了,约定双方家人见面。那时候农村生活困难,林场也不富裕。罗老二拿出两袋玉米面、一袋玉米 子、半袋白面、半袋大米、一车木头,作为彩礼,用牛车送到于喜祥家。于喜祥两口子也不挑,把白面和大米送给了董福顺家。董福顺收下大米,把白面又送了回来。

媒人说,这下好了,罗老二也是山东人,将来两口子过日子,天天吃煎饼卷大葱,就等着享福吧。

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二。二十三是小年,当时东北的习俗,从这一天起,就进入过大年的时间了。在这个日子里,把新媳妇娶回家,添人进口,喜上加喜,多美的事啊!

赵绣凤说,那天可能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吧。一早晨,天就开始飘起清雪。来接亲的是一辆四挂马车,车上铺着谷草。赵绣凤连同为她送亲的十几个乡亲,早上六点钟就上了车。车老板子大鞭子一甩,咔的一声脆响,拉车的四匹马便在雪地上飞奔起来。很快,马车便驶上松花江。江风凛冽,落在冰面上的薄雪被吹起来,形成白蒙蒙的雪霧。马蹄子踏在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脆响。在外人看来,那场面是壮观而热烈的。而赵绣凤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冷!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到地方吧!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打趣道,是着急入洞房吧!

赵绣凤呸了一口,骂道,去你奶奶个孙子的,都快冻尿了,还有那份闲心。

马车在雪地上奔驰了近五个小时,终于在中午前到了野鹊岭。接亲的人们把赵绣凤接到新房,她浑身僵硬,抖成一团。

赵绣凤真正看清她的丈夫罗全,是在洞房花烛后的第二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不光是岁数大,长的丑俊也都没关系,最要命的他是个齁巴。所谓齁巴,就是哮喘病。由于气候的原因,那时候黑龙江的哮喘病人特别多。其他季节还好,一上冬,病就发作,齁齁的上不来气,端着肩膀,拼命地吸气,让人担心随时有上不来气憋回去的危险。一入冬,罗全就开始喝蛤蟆油,吃蜂王浆,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有人问那些在新婚之夜扒墙根听房的光棍们,罗圈儿表现怎么样啊?

光棍们说,别提了,就听罗圈儿拉风匣了,呼哒呼哒的半死不活!白瞎那么俊的媳妇了。

那时候,风匣可是家喻户晓,是家家户户灶台边必备之物,学名叫风箱。从外形上看,风匣就像一个长方形木头盒子,一根拉杆,一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一拉一推,发出呼哒呼哒的声音,把风送到灶膛里,吹得灶里的火呼呼作响,火头旺做饭才能熟得快,菜才能熬得好。可这词用在罗圈儿身上,就是另一种含义了。

罗圈儿是罗全的外号。

罗老二和媒人都说他二十六七,实际上他是三十六七,快四十岁的人了,比赵绣凤大了近二十岁。订婚那天,赵绣凤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他几眼。毕竟只有十八岁的姑娘家,哪能盯着未来的夫婿看。记得那天他穿了件羊皮袄,模模糊糊的,当时还觉得他长得挺英俊。哪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新婚之夜,一个晚上,赵绣凤浑身冷的都没缓过来。当她看清了罗全的样子后,只是轻轻地叹口气,心想,这就是命,认了吧。

婚后第七天,罗老二和媳妇罗大嘴把罗全两口子叫过去,在一起吃顿饭,也算开了个家庭会议。罗老二说,俗话讲,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我大哥死得早,这么些年不管好赖,总算把罗全养大成人,如今也娶上了媳妇,我也算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兄弟了。老猫就在房上睡,一辈看一辈,耗子尾巴长疖子,我和你二婶就这点儿脓(能)水,以后的日子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罗全嘻嘻地笑着,说不出啥来。赵绣凤说,前有车后有辙,二叔二婶虽不是罗全的亲生父母,但比他的亲生父母还要亲。请两位长辈放心,不怕家里穷,就怕出懒虫,罗全身体不好,可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罗大嘴没说话,眼睛却不错眼珠地盯着赵绣凤,心想,这也不是啥省油的灯啊。

4

赵绣凤家的老房子里,仍然摆放着老式家具。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的人,对这种家具都会有很深的印象。

炕上铺的是画有彩色图案的炕革,靠西墙上,是炕琴,地上顺次摆着两个木柜和一个衣橱。炕琴并不是一种乐器,而是一种家具,是用来放被褥及衣物的柜子。炕琴分为上下两节,上部放被褥,下部放衣物,底下为四个抽屉,放些针线、剪子等杂物。

炕琴虽旧,但能看出做工很考究,每一部分都设计了玻璃柜门,且每扇玻璃上都绘制了松、鹤、荷花、鸳鸯等吉祥图案。玻璃柜门两边,是凸出来的木板,木质本色,上面是用烙铁烙出来的图案,小桥流水,柳丝飞燕,黑白构图,配有题字落款,颇有国画风韵。

这烙画真不错啊!我赞叹道。

马小伟说,这本色的木板是椴木,质软,色白,烙痕是黑色,在这上面烙画,就像在白纸上泼墨一样,效果出奇的好。

我问,这烙画的师傅是你们本地的吗?

马小伟说,是啊,是我们林场的会计,叫段柳绵,是当时我们林场最有才的人,外号叫段有才。他会画画,会书法,还会拉二胡,吹口琴。这家具上的玻璃画也是他画的。在玻璃上画画也有讲究,需要用水彩在反面画,画的时候我们看不出什么,等画完了,在正面一看,花鸟虫鱼,都活了!

真是不简单啊!

我一边赞叹,一边细细地欣赏。在烙画的题字上,我发现了一个错别字,锦绣河山,他烙成了“绵绣河山”。

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老师你真厉害!

我说,我是语文老师,专门会挑错别字。嘱咐他不要和别人说。

马小伟说,说了也没事,兴许那个段有才是故意弄错的呢。

为什么要弄错?我不解。马小伟说,他俩有故事,没看我说她喜欢文化人,她把我骂了吗?也不是啥秘密,林场的人都知道,但谁都不说。

我细细品味,两个人一个叫柳绵,一个叫绣凤,在两人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这个“绵绣”二字不就出来了吗?我没说破,但在心里暗暗佩服那个段柳绵。

赵绣凤嫁到野鹊岭后,心里憋屈了一阵子,但很快就过去了,毕竟林场的日子要比农村的日子好过许多。赵绣凤是个勤快利索,热情爽快的人,她进门后,罗全一家屋里屋外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连一根草刺儿都没有。出门不管见到长辈的,晚辈的,还是平辈的,总是笑呵呵的,该叫什么叫什么,虽然说话口音有点儿侉,却是嘎嘎的,让人心里舒服。

那天,赵绣凤到林场场部给罗全领工资。这是她第一次去场部,也是第一次领工资。在农村,干了一年到头儿,除了分点儿口粮,基本上见不到钱。油盐酱醋需要的零花钱,都要靠小鸡下蛋,拿到集上换钱花。用他们的话说,都是从鸡屁眼子里抠出来的。林场就不一样了,月月开工资,多也好,少也好,月月都能开心一回。

就是在场部的财会室里,赵绣凤见到了段柳绵。赵绣凤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段柳绵。段柳绵的眼神躲闪着,脸上勉强地堆着笑,说,嫂子来了?

赵绣凤死死地盯着他,说,我想起来了!

這些日子里,赵绣凤总以为定亲那天,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没看清罗全长得什么样,现在她看清了,那个穿着羊皮袄的,不是罗全,而是段柳绵!

段柳绵也不想装下去了,说,嫂子,你听我解释。

解释吧,我倒要看你咋解释!赵绣凤的胸脯开始剧烈地起伏。她感觉自己被欺骗了,眼泪在眼圈儿里转了起来。

段柳绵之所以管赵绣凤叫嫂子,是因为他父亲老段下放到野鹊岭林场时,和罗全二叔家住邻居,两家相处很好,像亲戚一样,段柳绵管罗全叫哥。起初,罗老二也没打算让别人顶替罗全去相亲,毕竟以后都会见面的,面子上也不好。可是正赶上那天罗全的哮喘病发作,端着个肩膀拉风匣,上气不接下气。天又那么冷,一路风寒,怕罗全受不了,再有个好歹。罗老二的媳妇罗大嘴就想找个人顶一下,在过去,这事也不是没有过。找谁呢,非亲非故的谁去啊,就想到了这个光棍一人的段柳绵。段柳绵的父亲是从山西下放来的,建场时当技术员,后来又当了工程师,五十多岁时,在山里伐木,出了事故,去世了。段柳绵的父亲去世后,罗家没少照顾他们一家,都叫他小绵子。

小绵子,你看你哥这熊样了,你替他去一趟。罗大嘴说。

那不是骗人吗?段柳绵看看罗老二,有些为难。

罗大嘴说,就别那么娘儿们唧唧的了,咋的,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啊!啥叫骗人啊,你这是成人之美,积德行善的事。你到那里该吃吃该喝喝,也不用你背也不用你扛,也不用你说话,就跟着去一趟还不行吗?

无奈,段柳绵只好跟着去了。

段柳绵当时就想,就把自己当个物件吧,啥也不看,啥也不说,啥也不想。可是到了江南赵绣凤家,第一眼看到赵绣凤,他的心便抖了一下。都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他没想到这朵花这样娇艳,这样特别。他不敢看,又忍不住看。看到赵绣凤,就想到罗全,他在心里感慨,我那个齁巴哥咋这么有福啊!同时也想到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了……那一天,他整个人都是傻愣愣的,没记住那个村子是什么样,赵绣凤的家是什么样,他的脑海里只记住了赵绣凤的样子。

从那天以后,段柳绵再没去过罗全家。为了罗全的婚事,罗老二摆了好几次宴席,请林场的领导,请帮忙的亲戚朋友。也叫过段柳绵,他都找理由推托了。就是在罗全结婚之后,段柳绵也在有意躲避着。他心里清楚,这么大点儿个林场,人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和这个小嫂子见面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甚至幻想那天赵绣凤对他印象不深,根本认不出他。可他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特别是赵绣凤这样精明的女孩子,再害羞,再矜持,对她未来的男人,也会瞄上几眼的,只这几眼,就足以让她记在心里。

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赵绣凤把他臭骂了一顿后,突然委屈地哭了起来。

段柳绵一时慌了手脚。他还没有处过对象,还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他朝四周看看,说,小嫂子,你别这样啊,让人看到多不好。

听段柳绵这样说,赵绣凤用手背擦干眼泪,把罗全的工资袋揣进兜里,转身走了。

5

冰消雪化,江开了,一江春水蓬勃东流。山上的达子香花将漫山遍野染成红彤彤一片。布谷鸟的叫声在山间起伏,到处都是泥土和草芽新鲜的气息。

春天正是吃山野菜的季节。山野菜长在山野里,无污染,无化肥,无农药,是真正的绿色天然食品,不但可以品尝美味,还有很多医药价值。

其实,我们所说的山野菜是统称,野菜和山菜并不相同。顾名思义,野菜是长在野地里的,山菜是长在山上的。

婆婆丁、小根蒜、荠菜、柳蒿芽,一到春天,野地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这些野菜可鲜食、炒食、调汤、做馅,味道鲜美清香,富含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还有清热解毒,散结化瘀等多种功效。

猫爪子、牛毛广、薇菜、猴腿、刺嫩芽、山芹菜、山白菜等山菜,炒食或沾酱,清嫩醇厚,野味浓郁,口感极好,色、香、味俱佳,富含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极具保健功效,具有清热解毒、抗癌等诸多药用价值。

在五月份,我们来到野鹊岭,这些山野菜都能品尝到。当然,这个时节,也是林场职工采摘山野菜的最忙季节。

赵绣凤对那一年的春天记忆犹新。

罗全的齁巴病,每年一开江就开始好转,腰也伸直了,喘气也顺畅了。等到一封江,就又犯病了。周而复始。人们跟他开玩笑,说你不属龙也不属虎,天生就是属乌龟的,大江不开,你就上不来气。农谚说,谷雨不开江,憋死老王八。那时候罗全正愁找不到媳妇,就端着肩膀说,你要能给我找个媳妇,当王八我也乐意。大家都笑。可当他把赵绣凤娶回家里,就没人开这种玩笑了。

自从娶回赵绣凤,罗圈儿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起来。也许是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再加上赵绣凤对他知疼知热的照料,让羅全有一种枯木逢春的感觉。

那年春天,猫了一冬的罗全也出来了,和赵绣凤一起到山上采山野菜。

赵绣凤看到罗全能出屋了,心里也像敞开了一扇窗。赵绣凤挎着筐,这个筐一定比别人的大,不然外号怎么叫罗大筐呢!从当时马小伟说她外号罗大筐时,她骂了一句,反映挺强烈,我就断定这个罗大筐可能还有另外的含义。果不其然,马小伟偷偷跟我说,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这么说,慢慢明白了,说她罗大筐,还有一层意思,是说她屁股大,像扣个大筐一样。显然,这层意思赵绣凤是知道的。

扯远了,还是回到那个春天吧。

罗全和赵绣凤一起上山。赵绣凤走在前面,身姿灵巧,步伐轻快,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大呼小叫,活泼得像个孩子。

看,蘑菇,这么大的蘑菇啊!

罗全看了,像老爷爷似的,笑着说,哪里是蘑菇啊,那是狗尿苔。

尽管罗全步履有些蹒跚,跟不上赵绣凤的步伐,赵绣凤还是离不开他。在江南老家,赵绣凤几乎没有上过山,对山里的动物、植物都很陌生,对那些山野菜更是无法辨别。在这里,罗全就是她的师傅,她的向导。罗全告诉她,这山里都是宝,一年四季都有采不完的山货。春天采野菜,夏天采蘑菇、木耳,秋天采核桃、榛子、五味子。运气好的话,还能采到人参。

赵绣凤说,都说你运气好,你采到人参了吗?

赵绣凤说完,有些后悔。罗全运气好,这话是段柳绵说的。段柳绵说,那个罗圈儿,运气咋那么好!

罗全听赵绣凤说他运气好,有些得意。如果换成段柳绵,肯定会这样说,采到了,你就是我采到的一棵大人参啊!可罗全肯定不会这么说,他摇着头,说,我没有我家老母猪运气好。

赵绣凤诧异地看着他。罗全说,那年春上,我家老母猪犯圈子(发情),跑山上来了,回家后鼻孔蹿血。跑山的老人说,一定是在山上拱到人参了,吃多了受不了,流鼻血了。老母猪的鼻血一直流了三天才停止。更可喜的是,那头猪在山里让公野猪配了,秋后生下一窝二串子(杂交)猪崽,卖了个好价钱。

看罗全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赵绣凤忍不住笑。罗全问她笑啥,她说,笑你家那头老母猪。

一大筐,一面袋,很快就被山菜装满了。赵绣凤和罗全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歇气儿。石头下有一条小溪,溪水蹦蹦跳跳的,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发出哗哗的脆响。太阳暖暖地照过来,新鲜的泥土气息和萌发的野草气息沁人心脾。罗全看着赵绣凤,扎在头上的头巾解开了,衣领下面的两个扣子也解开了,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脯。罗全把手伸过去,被赵绣凤打开。

赵绣凤往小溪那里走,想把采到的野菜洗干净了。

罗全说,山菜要现吃现洗,洗早了,容易变老,还容易烂,不好存放。

赵绣凤把筐放下,说,那我就洗把脸吧。

小心草爬子啊!罗全喊。

草爬子学名蜱虫,生长在春天里草木萌生的时节,当树叶由嫩绿变成墨绿,也就是当树木绿叶成荫的时候,草爬子就不见了。为什么只在这个时节有草爬子?当年段柳绵的父亲段技术员解释说,自然界的万物都是应运而生,都有它的用处。就说这个草爬子吧,草爬子活跃的季节正是草木开花授粉的季节,人们进山采摘对于草木的繁殖是不利的,这时候的草爬子就成了保护神,用它们特有的方式阻止人们进山。它们专门往人犄角旮旯的地方叮,比如耳朵后、脖颈、腋窝、大腿根等,叮上去的时候,草爬子只有米粒那么大,等它吸完血,就变成指甲盖大了。它的嘴锥子一样,越叮越深,拽、薅,都拔不出来,只有一种办法,把卷烟点着,用火烤,用烟熏,它的嘴才能退出来,留下一个又红又肿的疱,又疼又痒。一般的草爬子都是黑褐色,也有白色的,但很少,只占万分之一。这种草爬子的毒性大,被叮上了,就会得森林脑炎,如果搶救不及时,有生命危险的,很可怕。

从山上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好屋门,脱光衣裳,先抖落掉衣裳上的草爬子,一个一个碾死。然后再检查身上,看是否有草爬子叮上了。尽管捂得严严实实,赵绣凤每次都会发现身上有草爬子,而罗全呢,很少有。赵绣凤说,这草爬子也知道欺负外来人呢。

罗全一边用烟头给她熏,一边说,你这细皮嫩肉的,谁不想叮?

那是,赵绣凤说,谁像你这身上,赶上核桃皮了,锥子都扎不进去。

罗全凑过去抱住赵绣凤,赵绣凤骂着,推着。两口子打情骂俏了一阵,嬉戏一回,便准备吃饭。就在这天晚上,睡到半夜,罗全突然发起烧来,一会儿热得踹被,来回翻腾,一会儿又冷得颤抖,蜷缩成一团。冷汗热汗交替,把身下的褥子都浸透了。赵绣凤起来给他吃了两片镇痛片,用棉花蘸酒给他搓脚心手心,再搓心口、太阳穴,但这一切都没能让罗全的烧退下来,反而越来越重,罗全开始抽搐。

赵绣凤慌了神儿,趿拉着鞋跑出家门。她首先想到的是罗老二,转念一想不行,罗老二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好,五更半夜的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那个罗大嘴还会埋怨她。找谁呢?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奔向场部。

单身汉段柳绵一个人住在场部。从赵绣凤嫁到野鹊岭,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就去找段柳绵。她曾跟段柳绵说,你不能替罗全相亲吗?替你就替到底,以后他干不了的事,我就找你,你不是愿意替吗?

段柳绵是是的答应着,不敢多说话。

说是这么说,除了大事,一般小来小去的事赵绣凤还真没找过段柳绵。那年夏天,雨水一直下了四五天,房顶上的烟囱根漏雨,渗到屋里,湿了一面墙,还淌了一地水。趁雨点儿小了,赵绣凤戴上草帽,身上披了一块塑料布,拎着黄泥桶,踩着梯子爬上屋顶,用黄泥抹烟囱根。风把她身上的塑料布刮起,浑身上下被雨水浇透了。段柳绵正打着伞去供销社,路过罗全门前,抬头看到了这一幕。他先是愣了一下,这么个小女子怎么敢一个人上房啊!他收起伞,顾不上雨浇,就顺着梯子爬到房上。东北的民房都是坡式屋脊,就是晴天,上去也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雨天。

赵绣凤看到有人上来,一走神,脚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到房草上。房草又湿又滑,致使她的整个身子失控,快速向房檐滑去。段柳绵来不及多想,迎面抱住赵绣凤,顺势把她压在房草上。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风住了,雨停了。段柳绵感受到小嫂子身体的丰满,暖暖的,软软的。彼此间,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段柳绵赶紧挪开身子,埋怨道,你看你,这哪是女人干的活儿啊!

赵绣凤也慢慢地坐起来。她很清楚,如果没有段柳绵迎面抱住她,她就从房上出溜下去了。她红着脸,说,我不干谁干,你那哥哥上炕都费劲,还指望他上房?

段柳绵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绵子,快起来,罗全病了!

段柳绵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瞪着眼睛看,好半天才认出赵绣凤。这么晚来叫他,罗全的病一定不轻。他什么也没说,披了件衣裳就跟赵绣凤出来了。

罗全的身体仍然热得像蒸锅。段柳绵用手摸了摸,说是不是让毒草爬子叮了?

赵绣凤说,回来我们都检查了,没发现他身上有啊。

段柳绵把五指探入罗全的头发摸索着,他停下来,说,是被草爬子叮了,看这症状,肯定是毒草爬子!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这可咋办啊?

赶紧套车,上县医院。段柳绵说。

段柳绵回到场部,套好马车,两个人连夜把罗全送到县医院。

还算及时,罗全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后遗症。

6

赵绣凤上山采蘑菇麻达山的故事,也是马小伟给我讲的。麻达山是山里人的话,就是在大山里迷路了的意思。

馬小伟说,这件事林场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但你问赵绣凤,她绝对不会告诉你。

我们两个会意地笑。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山上的蘑菇长起来了。榛蘑、元蘑、松茸、猴头菇、榆黄蘑,不同的树种生长着不同的蘑菇。赵绣凤挎着个大筐,筐里还放个面袋子。一大早,就一个人钻进山里。

在这片山林里,从草木发芽开始,漫山遍野都可以找到蘑菇的踪迹。蘑菇的名称和长相千奇百怪,许多没采过蘑菇的人,初次进山,以为满山只要是菌类植物就是蘑菇呢,就像当初赵绣凤那样,甚至把俗称的“狗尿苔”也当成蘑菇。要知道,它们虽然都是菌类植物,区别却是大得很。在野鹊岭一带,类似蘑菇长相的菌类植物是相当多的,而且还有不少是有毒的菌类,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毒蘑菇。据山里的老人讲,毒性最大的要属一种叫“红鸡冠”的蘑菇了,这种菌类长得与一般的蘑菇一样,也有菌柄,像是雨伞的伞把儿,菌伞是红色的,还带有黑褐色的斑点,色泽鲜艳,非常好看,肉质也很丰厚,人们见了都会口水欲滴。可是最好别碰它,碰了它,手会因为中毒而红肿起来。但这毕竟是少数,在山里,能食用的蘑菇很多,最常见的是榛蘑。盛夏时节,大雨过后,在山边的榛柴林子里,就能在地上看到大大小小黄褐色圆形伞盖儿的榛蘑。榛蘑晾干了,用来炖小鸡,那才香呢!还有一种蘑菇是在雷雨过后才拱出地面,所以当地人们就把这种蘑菇称为“雷窝子”。雪白的伞盖儿一般都不打开,又粗又白的伞托被团团的球状伞盖儿紧紧地包着,三五个球状的,大小不一的雪白的蘑菇会特别显眼地拱出地面,是非常好看又非常美味的一种蘑菇。

吃完午饭,段柳绵拿着二齿子、泥板子、瓦刀子来到赵绣凤家。见赵绣凤不在家,就问罗全,哥,我小嫂呢?

森林脑炎的后遗症,就是健忘,甚至痴呆。得病后的罗圈儿,神志清楚,就是反应慢,话也说不利索。一天到晚地坐在炕上,佛像一般。

上那了!罗全指了指后窗户。

段柳绵知道赵绣凤上山采蘑菇去了,她说中午就回来。这些日子天一下雨,灶坑就不好烧,窝火,往外呛烟,她让段柳绵下午过来,帮她收拾收拾。可是,眼看着落晌了,咋还没回来呢?

我小嫂能不能走麻达山了?段柳绵有些着急。

罗全答非所问地啊了一声,再不说话。

在野鹊岭,每年都有麻达山的。赵绣凤对周围的山不熟悉,不是没有麻达山的可能。想到这儿,段柳绵扔下手中的工具,转身朝山里走去。

崎岖的山路,潮湿泥泞。路上碰到几个林场的人,都说没看到赵绣凤。段柳绵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三块石。三块石就像三颗狼牙,阴森森地矗立在那里。再往前,就是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了,只有一些猎人,或采参的老把式到过那里,一般采山的人不会越过三块石,这似乎成了野鹊岭人无形的规矩。

赵绣凤会越过三块石吗?以段柳绵对她的了解,她是有这个可能的。赵绣凤外表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她骨子里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一点儿不比男人差。她一定是在这边没能采到足够的蘑菇,便不管不顾地走向了深山。

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引领着,段柳绵盘山而上。渐渐地,走进了那片深山老林。由于山高林密,这里常年人迹罕至,山路被路边的野草掩盖,时隐时现。尽管如此,段柳绵仍按认定的方向继续行进。山林越来越密,山势越来越陡峭,路也越来越难以分辨,以致许多时候,他觉得不是在路上行走,而是在一人多高的野草丛中爬行。终于,他好不容易从一片蒿草中钻出,清爽的风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开阔地,让人豁然开朗。在一棵被雷击过的残树旁,他看到了赵绣凤。赵绣凤正撅着筐一样的屁股,把一堆小山似的蘑菇往面袋子里装。

小嫂!段柳绵喊了一声。

赵绣凤身子哆嗦一下,回过头。看清是段柳绵,骂道,你这个小犊子,吓死我了!

段柳绵说,你还知道害怕啊,这深山老林你也敢来。

赵绣凤说,昨天后半夜,外面霹雷闪电的,下了场雷阵雨。我当时就想,都说雷窝子蘑菇好,我还从没遇到过,天亮一定要去闯一闯雷窝子,采回那种又干净又好吃的蘑菇。你看,这雷窝子真让我掏上了,采了这么一大堆!

赵绣凤说着,有些兴奋,脸红扑扑的,冒着热气。

段柳绵走过去,弯腰帮赵绣凤装面袋子,面袋子很快就装得鼓鼓溜溜的了,可那蘑菇,还剩下白花花的一堆。

这也装不下啊。段柳绵说。

赵绣凤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赵绣凤就解开衣扣,把那件蓝色格上衣脱了下来。脱下外衣的赵绣凤,里面只穿着一件短袖秃领的白底蓝花背心。背心紧绷绷的,使得一对饱满的乳房夸张地凸出来。

段柳绵的眼睛躲闪着,不敢直视。

赵绣凤把外衣铺在地上。

段柳绵回过神来,说,嫂子,别把这么好看的衣裳弄脏了,还是用我的吧。

段柳绵脱下自己身上的蓝工服。

赵绣凤没说什么,把自己的衣裳拿起来,抖了抖,又穿在身上。

用衣服包了一大包,总算把地上的蘑菇装完了。段柳绵说,小嫂可真是老财迷啊,多亏我这衣裳把蘑菇都装上了,不然,你还不得把裤子脱了往裤腿里装?

脱咋的,看逼没逼到那个份儿上!赵绣凤直起腰,在旁边的一个很粗的倒木上坐下,掏出一根卷好的旱烟,点着。

你上山还带烟啊?段柳绵说。

抽烟解乏,还熏蚊子,现在又不是防火期。

段柳绵挨着她坐下来,赵绣凤把烟递给他,说,抽两口?

段柳绵摆手,说,我可不抽,我从来都不抽烟。

烟不抽酒不喝,还算男人?赵绣凤把烟塞进段柳绵嘴里,说,抽两口,看能不能呛死!

段柳绵抽了两口,呛得咳嗽起来。赵绣凤大笑,说,你哥那个死样儿,还偷摸抽烟呢!

现在还抽?

抽,抽完就往死了咳嗽,吐一地黏痰,恶心死人。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一阵刷拉拉的响声。段柳绵只穿着一件背心,感觉有些凉意。他看了一眼赵绣凤,她的衣扣还没有扣上,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

小嫂,你冷了吧?

赵绣凤点头,往他这边凑了凑。

段柳绵的心里一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从裤兜里掏出口琴,说,我给你吹段口琴吧。

他开始吹苏联歌曲《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赵绣凤沉浸在悠扬而又忧伤的口琴曲里,不知什么時候,头靠在了段柳绵肩上。

忧伤的乐曲停下来,段柳绵侧过头,仔细端详赵绣凤的脸。这张脸是那样年轻,那样质朴,没有化一点儿妆,就是素颜朝天,也是那样甜美。此刻,她毛嘟嘟的眼睛微微闭合着,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段柳绵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微微颤抖的嘴唇贴了上去……

一片薄云遮住了阳光,一片阴影在树林间漂移。有两只野鹊落在高高的树梢上,望着这边,喳喳地叫着。风吹过周边的蒿草,草们在剧烈地摇动。

不知过了多久,段柳绵说,我们下山吧,还有很远的路呢。

赵绣凤随他起身,整理好衣裳。

段柳绵把面袋子扛在肩上,在前面带路。赵绣凤挎起筐,提着包裹跟在后面。

他们沿着来时的小毛道,穿过那片浓密的蒿草,发现路越来越难走了。不知不觉,汗水已湿透了衣裳。段柳绵在前面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回手拉着赵绣凤。遇到石块,陡坡,他们就要连走带爬,脸上、手上和脚上被野草划出一道道印痕,被汗水一浸,又痒又疼。他们谁也不说话,彼此间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和不经意间发出的呻吟声。就这样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的路完全没有了。

我们迷路了!段柳绵停下来,放下肩上的面袋。

那怎么办啊?赵绣凤也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举目四望,只有起伏的山峦,茂密的树林和漫山遍野疯长的野草。这时,天已渐渐暗下来了,黄昏的山野在落日的余晖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静谧而凄怆的美。

咋办啊?或许是意识到夜幕的降临对于在荒山野岭中迷路的两人将意味着什么,赵绣凤不自觉的把身子靠在段柳绵的身上。段柳绵感觉到了她温热的身体在颤抖。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冷静一下。段柳绵安慰她。

旁边有一块卧牛石。段柳绵爬上石头,向四处张望。忽然,有两只野鹊呼啦啦地飞了起来,朝它们飞去的地方望去,段柳绵看到前面有一点灯光。

段柳绵兴奋起来,招呼赵绣凤。赵绣凤也爬上石头,望着灯光欢呼起来。

这蘑菇,我们拿不动了,扔了吧。段柳绵说。

赵绣凤舍不得,说,我们忙活了一天,干啥来了?

段柳绵不出声。

赵绣凤想了一会儿,把面袋子、筐都扔了。

他们踩着野草大步流星地向灯光方向前行,然而走着走着,却惊讶地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处陡峭的断崖边。多亏段柳绵心细,不然,就直接走到断崖下了。

他们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站在那里细看,灯光在断崖下面,要去灯光处,周围无路可走,只有从断崖处下去。断崖有十多米高,这样跳下去肯定不行,怎么办?

他们怔怔地站在断崖边,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段柳绵发现在左面断崖边处有一棵从断崖底部生长起来的大树,离断崖边一米多远。如果能从这棵树滑下去,下到断崖底部,就可找到那处灯光了。由于断崖边距树一米多远,要从断崖边纵身跳过去抱住树干,才能实现这个目标。这对于段柳绵来说,似乎不成问题。可是赵绣凤呢?一个小女子有这个勇气吗?万一这一跳没能抱住大树,就会摔下断崖。

段柳绵把他的想法说了。想不到的是,赵绣凤刚听他说完,就走到崖边,观察了一会儿,突然纵身一跳,幸运的是,她正好抱住了树干,顺利滑了下去。

段柳绵也不敢耽搁,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到断崖底部,他们坐在地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对视了一下,彼此的衣裳已经被树枝剐烂了,真的是衣不蔽体了。此时,用狼狈不堪一词形容他们,一点儿也不为过。他们无奈地笑了。歇了一会儿,互相搀扶着,继续向灯光处走去。

终于来到了灯光处,原来这里是一个养蜂人搭建的窝棚。养蜂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用非常惊诧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从深山中钻出来的男女,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他们向这对夫妻问明道路,又匆匆忙忙地上路了。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们走到了野鹊岭后山,从后山崖上下去,经过一处叫“南天门”的陡峭石壁,才走回了林场。那时已是午夜时分,他们连上炕的力气都没有了。

7

我见过赵绣凤的儿子,瘦高个,背有些驼。他叫罗永刚。马小伟说,她这个儿子啊,真没少让她操心。

你注意他的脸了吗?

我真没太注意。马小伟说,他的脸一面特别白,一面比较黑,上学的时候同学给他起外号,叫他阴阳脸,因为这事,赵绣凤还找过学校,还和当时的校长王眼镜干了一仗。

我细看,这个罗永刚的脸上的确有点儿问题。

罗永刚出生的当天,赵绣凤还在山里采蘑菇,突然感到肚子疼,她挎起筐,急三火四往家跑,刚进家屋门,还没等上炕,孩子就生下来了。

在孩子清脆的啼哭声中,段柳绵正好迈进赵绣凤家的门槛。他是来给罗全送工资的。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时闯进门的人,是踩生人。孩子的性格,甚至命运,都会随踩生人。事实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随着孩子的长大,人们发现,这孩子真的有很多地方和段柳绵相像。

赵绣凤曾和段柳绵说,这孩子要是真的随你就好了。段柳绵听后叹口气:随我有啥好,我的命不好啊!

赵绣凤不说话。她明白段柳绵话里的意思,她也曾给段柳绵介绍过林场的姑娘,甚至还介绍过江南老家的姑娘,她介绍的姑娘,都是漂亮的,出色的,可段柳绵却总也不搭茬。身边没个女人,男人就显得邋遢。没办法,赵绣凤就经常去段柳绵的宿舍,也不管别人说什么,给他收拾屋子,拆被褥洗衣裳。段柳绵总觉得过意不去,赵绣凤就说,谁让你把我骗来的,我来了就得听我的。

孩子小名叫蘑菇,孩子曾问过赵绣凤,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赵绣凤告诉他,你是妈妈上山采蘑菇时采回来的,所以就叫蘑菇。

孩子的大名叫罗永刚,是段柳绵起的。段柳绵是林场最有文化的人,还是踩生人,这名字,就应该由他起。

赵绣凤对这名字很满意,说,這名字起的硬实。

孩子的父亲罗全是个吃粮不管穿的主儿,轻轻松松地就当了爹,坐在炕头上老脸乐开了花,连说,好,好!

孩子长大了,虎头虎脑,说话嘎嘎的,林场的人都说像她妈,招人稀罕。

想不到的是,孩子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过去黑龙江农村,包括林场,人们日常的主食一般都是玉米 子。就是将玉米粒破皮去糠,打成 子。粒大一点儿的叫大 子,小一点的叫小  子。因为小    子的加工要细一些,出米率低,一般人家都是以大   子为主。条件好的人家可以在煮玉米 子的时候加一点儿芸豆,吃起来更香更滑溜。玉米 子硬,不爱烂,煮起来很费时间。一般中午吃的,要在早饭后就开始煮,中间还要烧二遍火。大米和白面很少,那是要在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的。

那天早晨,赵绣凤用白面和玉米面掺到一起,蒸了两合面馒头。剩下几个馒头,怕孩子零揪,就装到盆里,放到饭锅上面的挡板上。这个挡板,就类似现在橱柜的最上一层,小孩子是够不到的。

早饭之后,赵绣凤在锅里煮上玉米 子,

烧开了锅,又在灶坑里压上一些湿柴,让它慢慢地烘着,来保持锅里的温度。把这一切都做妥当之后,赵绣凤嘱咐罗全看好孩子,就上山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小蘑菇和罗全说,爹,我饿了。罗全哼哼哈哈地也不理他。蘑菇就来到外屋,盯着挡板上看。早上的时候,他看到妈妈把馒头放到那上面了,他一直惦记着。那时候,吃顿馒头不容易啊,大人都馋,何况小孩子?

小蘑菇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咽了口口水,就爬上锅台,脚踩在锅盖上,锅盖的缝隙还冒着热气。那时候的锅盖都是木制的,像人的屁股一样分成两瓣。小蘑菇的脚踩上去,伸手去挡板上够馒头,手还没碰到装馒头的盆,脚下一滑,锅盖从中间裂开了,小蘑菇的一条腿,半个身子和半拉脸,都掉到了锅里。

坐在炕头抽烟的罗全听到外屋扑通响了一下,然后又听到孩子一声惨叫,问:咋的了?

小蘑菇哭着从饭锅里爬了出来,从锅台摔到地上。

赵绣凤就是在这时推门进来的。看到孩子趴在地上哭得上不来气,一下子慌了手脚。她跑过去抱起小蘑菇,他的衣服、裤子、鞋还是滚烫的。她小跑着,把孩子抱到林场医务室,医务室的女大夫一看也慌了神,说,这么重的烫伤,赶紧上县医院。

段柳绵套了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医院。医生对小蘑菇的伤势做了相应的处理,埋怨赵绣凤说,你这当妈的也太粗心了,咋把孩子烫成这样?

赵绣凤只顾流眼泪,一声不吭。

医生又安慰她说,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孩子要遭一些罪了。

赵绣凤问医生,好了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赵绣凤见过被烧伤烫伤的,疤痕锃亮,让人恐怖。

医生说,留下疤痕是不可避免的。

赵绣凤就又哭了。她想,身上有些疤痕倒不要紧,关键是脸上,孩子将来还要上学,还要处对象,落个疤脸,可咋办啊?她问医生有没有办法,起码让孩子的脸上不落下疤痕。

医生说,那就得做植皮手术了,把孩子其他部位的皮肤移植到脸上去。

赵绣凤不出声了。小蘑菇的身上本来就有那么多的伤,再去割其他地方的皮肤,怎能下去手啊,想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说,把我身上的皮肤割下来,贴到孩子脸上,行不行?

医生说,有这个可能性,那就要看你们的血型配不配了。

赵绣凤的眼睛亮了一下,说,大夫,就割我的皮吧,割哪儿都行,我是他妈,血型肯定配的。

医生告诉她,要做这个植皮手术,得去省城医院,他们做不了。另外,做这样的手术,得花很多钱。

赵绣凤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去省城,不管花多少钱,都得做这个手术。

小蘑菇从县医院转院到省城哈医大二院,医生经过会诊,又对母子俩的血型进行了比对,决定做植皮手术。医生说,可以从赵绣凤的臀部植皮,赵绣凤说,我大腿里子皮最好,能不能从这里植皮。医生说可以,不过这里的皮肤会更敏感,会更痛苦。赵绣凤说,为了我儿子的脸,我什么痛苦都能忍。

手术很成功,小蘑菇的脸上没有留下大的疤痕。

8

小蘑菇十岁那年,野鹊岭林场又出了件大事。

段柳绵本来是做会计工作的,其实这份工作挺清闲。闲暇时,他可以看看报纸,画画,写书法,吹吹口琴,拉拉二胡。但段柳绵工作时间一般不做这些。除了给场部写一写大字块,标语,通知,告示,再就是过年给各家各户写对联。其他时间,他喜欢赶马车,给场部干点儿零活儿。他之所以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喜欢马。后来,人们在他的日记里,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

我喜欢马。看到马,就感到一种激情在心中升腾,喜欢它拥有充沛的精力和高贵的精神。它撒开四蹄,腾空而起,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的样子多么威武,让人感到天地中有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我喜欢马,喜欢它的机灵,喜欢它的乐观向上,喜欢它的潇洒,喜欢它的豁达,喜欢它的拼搏和奉献……

为此,场部专门配了一套马车,有啥零活儿了,就让段柳绵赶车去做。

那年“七一”,场里要搞群众歌咏比赛,搭建舞台需要一批松木杆子。松木杆子已经在山上准备好了,让场部去车拉回来。段柳绵本来是乐队的主要成员,完全可以让其他人赶车去拉。可段柳绵信不着别人,自己赶车去了。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记得我上初中时,学过一篇课文,写的是解放军战士刘英俊的事迹。课文写道:

1966年3月15日清晨,清风拂面,细雨沾衣。刘英俊所在炮连到佳木斯市郊外执行训练任务。临近公路汽车站时,一辆炮车的辕马听到汽车的喇叭声便掉头猛跑,径直朝人群冲去。不远处的六名儿童,被飞奔而来的惊马吓得不知所措。千钧一发之时,作为炮车驭手的刘英俊用力将缰绳在胳膊上猛缠几道,大力一拉,惊马前蹄腾空而起。接着,他双脚伸向马的后腿,使尽全身力气踢倒惊马。六名儿童安然脱险,他却被压在翻倒的车底。由于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英勇牺牲,年仅二十一岁。

在我听到发生在段柳绵身上的事时,不自觉地想起了刘英俊。那天,段柳绵在山脚下装好松木杆,赶着马车回场部。从山脚到林场场部,也就二里多地,沙石路面也算平坦。车走进林场,路过林场退休职工老王家。老王在门口支了个铁家什,崩玉米花。车走到老王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老王的玉米花起锅,咣的一声,犹如炮弹发射。辕马受惊,突然狂奔起来。段柳绵拉紧缰绳,大声吆喝,却一点儿也不起作用。路上的人看到惊马,纷纷躲避,为段柳绵捏着一把汗。不好,前面就是林场小学,此时,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只有小蘑菇等几名学生正好从学校出来。段柳绵大喊,躲开,躲开——

那几名学生惊慌地躲开了,只有小蘑菇,看着段柳绵,不但没有躲,还喊着柳叔叔,张开双臂,像小燕子一样朝马车这边飞来。情急之下,段柳绵两脚拖地,死拉缰绳。惊马前蹄腾空,脖颈后仰,在巨大的惯力作用下,马车突然侧翻,段柳绵被压在车下。

在当年,刘英俊的事迹几乎家喻户晓,因此,林场许多人呼吁场领导为段柳绵报批革命烈士。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段柳绵被民政部门定性为因公牺牲。他被埋在北山脚下,林场为他立了一块碑,碑的正面刻着四个字:

草木不言

这四个字是段柳绵写在日记里的。段柳绵说,人终归都要有一死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虽然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陪伴着你,但是只要你对它们悉心照顾,它们就会把生命中最美的样子呈现给你,把最珍贵的果实奉献给你。这样安静地,年复一年的陪伴着你,从不厌烦。

碑的背面,有一段简短的碑文:

段柳绵(1945—1976),山西太原人,从小随父来到野鹊岭林场,从事过小学教师,林场会计等项工作。1976年6月25日,在完成工作任務时,为救少年儿童,勇拦惊马,壮烈牺牲。

后来我了解到,段柳绵的父亲是位林业工程师,当年从山西下放到野鹊岭林场。他十八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后来母亲改嫁,带着妹妹回到老家太原,段柳绵一个人留在了野鹊岭。

段柳绵活了三十一岁,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后人。逢年过节,赵绣凤都要带着小蘑菇,在他的墓碑前放上几束野花,烧上一堆冥纸。然后,她让小蘑菇先回去,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风吹乱了头发,她用手轻轻地拢一下,望着山峰,望着密密匝匝的树木,望着林间小道,望着栖息在树梢上的野鹊,耳边响起段柳绵曾经给她唱过的山西老家民歌:

野鹊子喳,喳梅花,梅花坡哩人来啦

是谁啦,作啥啦,给卯子英子保媒啦

隔沟沟滚磨盘,两扇合一扇

隔河河纫针线,线进针眼眼

哎哟......

卯子和英子,前世就有缘

野鹊子喳,喳梅花,梅花坡哩人来啦

是谁啦,作啥啦,给卯子英子保媒啦

一只只候的鸟,心对心来眼对眼

一搭搭飞的雁,翅追翅来脸追脸

哎哟......

卯子和英子,今生好姻缘

9

故事讲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后边关于赵绣凤的儿子罗永刚的一些事,是马小伟零零散散地跟我说的。他说,千万别在赵绣凤前提这些事,这是她的心病。

这些年,野鹊岭考出了不少大学生,他们考到了北京、上海、哈尔滨,全国各地,哪儿的都有。赵绣凤很羡慕这些考出大学生的人家,她对罗永刚看管很严,也希望他能考一个理想的大学。

赵绣凤没念过书。一个女孩子,念书有什么用?她常这样说,但事实上,她对自己没念过书的事,经常感到惋惜。那些年,她母亲把精力都用到她弟弟身上了,一直供弟弟上了高中。在这阶段,空军某部队到学校选拔飞行员,经过严格的体检,弟弟被选上了。可是母亲死活不让他去。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就是不让去。部队只好放弃了。后来母亲说出了不让弟弟当飞行员的原因,她说,开飞机太危险,从天上掉下来咋办?

听了母亲的话,赵绣凤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她就想,但凡母亲稍微有点儿文化,也不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吧。弟弟最终没考上大学,现在还在家种地呢,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罗永刚念完了高中,成绩不是很理想,只考上了一所中专,牡丹江林校。虽然有些遗憾,但那时候考个中专也不容易。中专毕业后,罗永刚被分配到县林业局营林科,也算走出了山区。后来又处了个当小学老师的对象,结婚生子,生活、工作都很安稳。

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林场承担的社会职能交由地方。林业局在附近县城建设了林业小区,将林场职工迁入县城居住。林场的学校、医院等设施也都取消了。红红火火了四十多年的林场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人不愿离开林场,林场里还有一些护林、防火的任务,一些人就留了下来。

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赵绣凤也留了下来。她不是组织安排的,她是自己安排的。

这期间,罗永刚在县城住上了楼房,多次要她去城里,享享清福,也能帮他带带孩子。林场的许多老人都是这样。可赵绣凤不去。她让儿子把罗全接去了,老头儿身体不好,让他去享福吧。

一到假期,罗永刚经常带着一帮朋友,到林场登山、游玩。到饭时了,就来家里就餐。慢慢地,赵绣凤发现,罗永刚和林场一个叫乌黑子的走得比较近。林场搬迁前,这个乌黑子就因为盗伐木材被公安机关拘留过,名声很差。赵绣凤曾婉转地提醒过罗永刚。罗永刚有些不耐烦,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罗永刚和乌黑子的那帮朋友再来的时候,经常带来松鸦和林蛙,让赵绣凤烹制。松鸦要用油炸,林蛙要加上土豆,用家常东北大酱焖。松鸦是当地山上的一种鸟,鸽子般大小,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秋天后,开始下山,过着游荡生活。松鸦肉质筋道,滋味鲜美,营养丰富,是难得的山珍佳肴。城里不少烧烤店高价收购,每只近百元。松鸦2016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属禁猎物种。同样,林蛙也是东北山区的纯野生动物,唯中国仅有,被列为易危(v)物种,是集药用、食补、美容功能于一体的珍稀两栖类动物。特别是林蛙油,药用价值、营养价值、经济价值最高,因此,春秋季节,林蛙经常被捕猎。近年来,公安部门、林业部门对捕猎松鸦、林蛙的行为进行严厉打击。

赵绣凤悄悄地问罗永刚,这东西是哪来的?

罗永刚说,山上来的呗,还能哪里来。

赵绣凤说,这是犯法的。

赵永刚说,是养殖的,犯啥法?

赵绣凤将信将疑。她知道,松鸦和林蛙是很难养殖的。一些人打着养殖的幌子,实施猎捕。一些职能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些人钻空子发了财。她觉得,这种小聪明只能聪明一时,绝不会蒙混一世。像乌黑子他们,如果仅仅是抓几只吃上一顿,问题倒是不大,怕的是,他们成批的猎捕,倒卖。

赵绣凤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些不安。

真正的山里人,对山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每一只动物,每一条生命都是关爱有加,轻易不去践踏、祸害。比如采摘山菜,只动叶芽,不动枝条。过去的猎人,也是有规矩的,不打幼崽,不打孕兽。赵绣凤春季里上山,在路上一个车辙沟里,发现一摊蛤蟆甩的籽(产的卵),那是成千上万条生命啊。她站在那里想,来车把它们轧了咋整?即使没有车来轧它们,水干了咋整?于是,她摘下头巾,铺在地上,用手把黏糊糊的蛤蟆籽捧到头巾上,然后兜起来,走几里路,把它们放到河泡里。那一刻,她仿佛看到成千上万颗蝌蚪在自由地舞动。

老话说,怕啥来啥,终于有一天,赵绣凤的担心被证实了。乌黑子因为大量捕猎、倒卖林蛙被公安机关抓获,罗永刚就是该犯罪团伙的一员。罗永刚被警车带走的那一刻,赵绣凤的头发瞬间白了。

罗永刚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的时间不算长,赵绣凤在野鹊岭包了一块靠近泡塘的林地。她在林地上栽树,也种一些沙棘、五味子、蓝莓等林下作物。每天,她都到林地里干活儿,闲暇的时候,就一个人挎着筐满山转。在路上,或者在田边,发现林蛙,她就抓起来,放到筐里,然后来到泡塘,把林蛙放到水里。她一边放,一边祈祷:我替我那孽种赎罪了,求你们宽恕他饶恕他吧,我是当妈的,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吧!

罗永刚临出狱那一年,罗全死了,正好八十岁。谁都没想到齁齁巴巴的他会活这么大岁数。

人家不操心啊!赵绣凤感慨道。

罗永刚出狱后,工作也没了。孩子一直由他老丈母娘带着,他老丈母娘是退休教师,家里条件好。赵绣凤想孙子了,勉强让她看一看。由于和奶奶接触的少,孙子跟她也不亲。一想到这些,赵绣凤就感到伤心,回到家里,一个人偷偷抹眼泪。罗永刚说想去深圳打工,他念中专时的一个同学在那里,发展的挺好,早就邀他去,只是他舍不得自己的铁饭碗。现在铁饭碗也没了,也没啥牵挂的了。

赵绣凤说,去就去吧,只是有一点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犯法的事。

罗永刚低了头,说,我知道了。

罗永刚临行那天,赵绣凤对他说,跟我去山边,给你段叔上个坟吧。

娘儿俩一起来到北山脚下。正是秋风乍起的时节,段柳绵的土坟和石碑静悄悄的安放在那里。坟的周围栽着整齐的松树,坟上的野花开得很精神。由于正是防火期,不能烧纸,赵绣凤在碑前放了野花和野果。

绵子,我带蘑菇来看你了。蘑菇做了对不起大山,对不起你的事,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别怨他,怨就怨我,我没文化,没教育好他。

说到这里,赵绣凤再也控制不住,趴在石碑上大哭起来。

罗永剛从没看到母亲这样伤心过,不解地看着母亲,想劝一劝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赵绣凤突然站起来,擦擦眼泪,说,儿子,跪下,给你段叔磕个头。

罗永刚迟疑着,跪下了。

赵绣凤说,儿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你也有儿子了,你不要觉得跪在这里给你段叔磕头有些勉强,你要记住,你段叔和你亲爹一样,没有他,就没有你的生命!

赵绣凤说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挎起筐,转身走了。

罗永刚一时转不过磨来,愣愣地望着母亲的背影。他发现母亲的背影已有些驼了。

作者简介:廉世广,黑龙江省通河人,毕业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文学创作院签约作家。曾任中学教师、政府机关秘书、县委办主任、统战部部长、纪检监察室主任等职务,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在《天涯》《北方文学》《鸭绿江》《飞天》《四川文学》《西部》《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曾获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著有小说集《天要下雨》《风景》《桦树溪画廊》等,现居哈尔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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