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淑的性情诗学

2023-08-02 05:50张志文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7期
关键词:袁枚性情诗学

张志文

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始终保持着“诗言志”和“诗缘情”的诗歌发展传统。先秦时期的诗歌是王政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被组织在王权运行的体制机制中,发挥政治教化作用。但是,自汉代起,诗歌的政治教化作用不断衰落,最终不复存在,只剩下表现诗人性情的作用。虽然它是儒家诗学的传统题目,看起来并无新意,但明清易代的巨变给它注入了丰富厚重的时代内涵,让它重新成为使诗坛焕发生机的内在动力。“性情说”本是诗歌方面的问题,但随着理学的发展,性情越来越多地与人欲、天理联系在一起,这便扩大了“性情”一词的内涵。本文主要研究的是清初遗民陆嘉淑的性情诗学,着眼于他所处的时代环境,解析他的遭际与心态,进而探究他的性情诗学的主张与特点。

一、“性情”的内涵

“性情”作为文学理论用语,最早出现于《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作为“诗言志说”的副题,其产生之初就被赋予了道德伦理意味,是儒家政教文学观的一部分。到了六朝,“缘情”文学的风气强化了“性情”感性的一面。谢灵运《山居赋序》曰:“抱疾就闲,顺从性情。”其从自然人性的意义上使用“性情”一词。钟嵘的《诗品序》论诗情之发动,则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性情”也主要指受到外物激发的人的自然情感。

二、“性情说”在清代的发展状况

(一)清初的“性情说”

明末的诗坛对“情”的態度走向了两个极端:一方面,部分诗人在前后七子复古派运动的影响下,只追求形式声调的雅正,使得诗歌内容缺乏真情实感而走向空洞浅薄;还有部分诗人继承了公安、竟陵派反对复古蹈袭的一面,却掉进了俚俗随意的鸿沟,诗作中尽是肤浅甚至低俗的情感。面对这种两极分化的诗坛状况,黄宗羲重申了诗歌表达情感的合理性,并富有见地地将“情”分为“情之至情”与“不及情之情”—前者是最真、最诚的“真性情”,后者则是浮夸虚伪、流于表面的“伪性情”。诚如他所言:“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黄孚先诗序》)最真挚的情具有最强的感染力,“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明文案序》),有真情贯注的诗文,无须华丽辞藻的映衬便能感人至深。“不及情之情”则充满着浅薄随意与虚伪空洞,以此写出的文章也缺乏动人心魄的力量。

黄宗羲在批判“不及情之情”肯定“情之至情”的同时,并没有过多地束缚健康的“情”,他认为“情之至情”的内涵是丰富多彩且富于变化的。“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古人不能尽其变化,学者无从窥其隅辙。”(《寒村诗稿序》)凡是打心底里流露出的情感皆为“情之至情”,它既不是机械模拟,也不附庸风雅。但在黄宗羲看来,这些“情之至情”也并不都是等值的,他又将其离析为“一时之性情”和“万古之性情”,“夫吴歈越唱,怨女逐臣,触景感物,言乎其所不得不言,此一时之性情也;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此万古之性情也”(《南雷文约》)。“一时之性情”是一己之私情,只有将自己的情感与天下之情联结在一起,其价值才具有永恒性。

(二)乾隆年间努力挣脱伦理束缚的“性灵说”

乾隆年间,沈德潜倡格调,翁方纲主肌理,而袁枚讲性灵,从诗歌发展的内部规律来看,这反映了诗歌向其本原—性情回归的趋向。郭绍虞先生将袁枚的“性灵说”离析为两层含义,一是性情义,二是灵机义,前者言其如何突破封建礼教,后者从创作和审美表现形式方面说其如何崇尚机巧、天才、风趣等。蒋寅先生进一步提出,性情往上是作者的天性,灵机往上是作者的天才,两方面合起来便是袁枚强调的“才性”,而袁枚的“性灵说”则是建立在“才性说”的基础上的。袁枚十分重视诗人的天才禀赋,“夫才者性之发,才盛则情深;风者韵之传,风高则韵远。故悱恻芬芳,屈子为之祖;葩华萍布,建安畅其流”(袁枚《李红亭诗序》)。“才”是“性”借以彰显的媒介,才能卓著才能把性情表现得透彻。需注意的是,袁枚所指的“才”乃“天才”,“诗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其人之天有诗,脱口能吟;其人之天无诗,虽吟而不如其无吟”(《何南园诗序》)。

从“才性论”出发,“性灵说”注重的是人的自然生命,没有道德伦理的束缚,它不崇高,但充满了生命原初的本真与活力。袁枚不再坚持道德性原则,而只听由生命本真的召唤,提出有真人而后有真诗。不给人性附加任何的道德约束,这源于袁枚对人性的解读。袁枚反对程朱所谓的“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反对在天赋本性之上再悬一超越的道德本性,反对将才性进行纯化提升,因为这在他看来无异于人格的虚伪。“人欲当处,即是天理”,袁枚肯定人的感性生命的合理性,认为天理自在人欲中。出于这种对生命原初精神的捍卫,他认为不必人人为君子,只要大节无亏便不能求全责备,这种只讲真而不求善的观点,与儒家诗学有着明显的分界,而与儒家诗学冲突最激烈的是男女之情方面的内容。在《再与沈大宗伯书》中,袁枚对沈德潜否定艳情诗的部分提出驳难,他不仅通过对《易经》《诗经》的诠释来证明艳情诗的合法性,还提出男女之情为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即“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答蕺园论诗书》)。儒家诗学对表达男女爱情的诗歌基本是否定的,但袁枚不仅明言写男女艳情的合理性,还以实际行动创作了许多描写姬妾爱恋的诗歌,“寻常并坐犹嫌远”(《寄聪娘》)一句毫无遮掩地将夫妇之间的浓情蜜意表达出来,一反传统的含蓄委婉,这就使得情感比较炽热,感性的成分比较浓厚。

三、陆嘉淑的性情诗学

陆嘉淑(1620—1689),字孝可,又字冰修,号射山,又号辛斋、删梅道人,浙江海宁人,著有《辛斋遗稿》,经今人整理后汇集成《陆嘉淑集》。钱塘文人陈文述评陆嘉淑“为胜朝遗老,生平效梅圣俞,日课一诗”(《陆嘉淑集·陈序》),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其“崇情远迹,高酣长谣,文采风流,溢于宾座。晚岁藏身人海,而青莲在泥,心终不染”。陆嘉淑所居的密香楼藏书十分丰富,然而自其父殁后的十年间遭遇了三次火灾,所收藏的书籍连同陆钰、陆嘉淑的著述大都被焚毁,今日可见的资料十分有限。目前,学界对陆嘉淑的专门研究也相对较少,主要探讨了他对查慎行诗歌的启蒙作用,而其诗学中主性情的部分尚未有较深入的探索。

(一)遭际与心态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六月,陆嘉淑生于浙江海宁洛塘接济里,父钰,字退山。清朝建立之后,陆钰绝食而终,陆嘉淑便弃诸生,不再参加科举考试。其同乡管芷湘在为他的《北游日记》作跋时说:“回思冰修先生,身际沧桑,为逊国遗老。虽不必抱首阳之节,而匆匆一蹈软红,废然返,此衷殊不可解也。”父亲离世之后,陆嘉淑所居的密香楼又三遭大火,加上陆嘉淑爱宾客,“喜结衲”,于是家计日渐衰落。

陆嘉淑晚岁游京师时,许多名公巨卿都推崇他,并多次举荐他参加博学鸿儒的考试,但陆嘉淑皆予以婉拒。“中年家落,不得已为贵人所邀致,然以笔墨治生,非其志也。”(《陆嘉淑集》)异族执政彻底打碎了陆嘉淑的“鸿鹄之志”,他多次在诗歌中表达这种无力对抗现实的情感。比如,《北归答姜真源图南见贻之什》一诗中,陆嘉淑感叹“穷似襄阳孟,诗名总不如。空吟新句好,长惜此生虚”;在《呈韦剑威人龙》中,又有“密坐风波愁结客,壮年贫贱耻论文”。当为时代所迫不能立德、立功时,士子只能作诗著书聊遣幽思。对陆嘉淑的性情和遗民情结,王士禛在《与陆冰修》一诗中提到“我爱辛斋叟,萧然无世情。笑看公府辟,梦忆故山耕。斜日树交荫,微风蝉一鸣。知君人境外,寂寞道心生”。陆嘉淑的作品表明,他最终以布衣的身份老去,多年疾病缠身,生活也十分拮据,“贫”“衰”“病”“穷”在他的诗歌中屡见不鲜,如“十年贫病尚憐春,物态年光迥自新。……病衰筋力难堪拜,老喜文章渐逼真”(《丁酉元旦》),读之便让人顿感苍凉。

(二)以性情为主的诗学主张

明清易代的痛苦深深刻进了遗民的血脉里。故国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士人的理想与抱负也随之化为泡影,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出口便尽是悲凉。陆嘉淑笔下的性情,便是这种发自内心的亡国之愁,不加渲染就足以感人。陆嘉淑在给他的姨父张次仲所写的《一经堂诗钞》作序时,提到了诗要写性情的诗学思想。张次仲为明朝遗民,陆嘉淑年少时便侍奉在张次仲左右,熟谙其作诗经历,“嘉淑少侍先生,见先生为王、李家言,神采奕奕。数年而弃去,更为少陵。又意不自得,尽删之,仅存十二三。先生之所删,皆足以震耀聋俗,夸美丽名贵。而所存者,乃殊颓放,佚绳尺,而尚韵旨,落落自是……顾以境地悲凉,放废侘傺,乃拂抑其盛气雄心,以熳烂慷慨于吟谣兴寄之间。故骤举先生之诗,其朴近野,其沆壮近率直,其寄托近放。三复之,而朴者温厚,率直者深永,自放于笔墨之外,而神气纠绕于行幅之内,然后知先生之诗,非今人之诗也”。

张次仲作诗,起初师法王维、孟浩然,后来又转学杜甫,因“意不自得”又把这部分诗歌删尽。张次仲年少时亦雅负经济,怀揣经世之志,然而履经夷险,穷老失志,诗歌中便充满了磊落郁勃之气。学习王、孟作诗,让他的诗歌达到深奥难懂的境地;后又转学杜甫,又“意不自得”而全部删掉了。陆嘉淑认为,这些诗歌并非不好,它们也足以让世人称许,但诗人本人感觉犹有未尽之意,这是因为诗人的性情没有彻底抒发出来,情感受形式的限制而如鲠在喉,这使得诗歌缺乏耐人寻味的“韵旨”。残酷的现实切断了遗民的出仕之路,凄清哀婉的情思随着诗人的吟咏流入到诗句中,读者读之便仿佛感受到了作者那份孤寂苍凉的内心,这种诗歌才是真正有意蕴能动人的诗歌。

陆嘉淑认为,诗歌传递的情调应与作者本人的性情、气质相符。他在给查慎行《敬业堂诗集》作的序中写道:“古之诗人,其志洁,其行芳,自托于芝兰芳草,而绝远萧艾。故虽至坎壈失职,郤曲于倾辀骇驷之途,而耿介特立,终不移于颓俗。以此求之,陶彭泽、杜浣花之流,操持卓荦,磊砢傲兀,凛凛皆有国士风。故其为诗,迥然自远于俗。即白分司讽喻、闲适诸篇,言近旨远,一唱三叹,真得风人之遗,与元亮、子美同其根抵,而不知者妄谓之俗。呜呼!耳食拘墟之徒,又岂足与论六义之旨趣乎?”在陆嘉淑看来,古代的诗人本就有高尚的节操和不同流俗的品行,因此他们借“芝兰芳草”兴怀才能不虚假、不造作,即便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困厄,其诗歌也能因性情的纯洁傲岸而耿介独立。与此相反的是那些故作风雅的庸人,不讲究诗艺成就和诗美倾向,仅凭恃有影响力的诗派来显示自己,作一些显然违背自己性情的假诗,这些假诗往往缺少撼动人心的力量。

在《和得李义山无题》的小序中,陆嘉淑提到了自己对艳体诗的态度,“古或不废乎风雅,才岂仅工于淫靡。正音之暇,嗣有风流长句足夸,能无小咏。淑病卧空床,药饵满侧,借陶清艳之章,聊写迷离之思,以消长晷,未堕泥犁”。他认为诗人固然是要创作符合风雅正宗的诗歌,但在闲暇之时也可以作些艳体诗以自娱,除了这首《和得李义山无题》,还有《梦中有赠晓忆次联足之》,这些诗歌旖旎秾丽,情韵灵动,秾纤之中有了许多清新与婉丽,一反陆诗惯常的苍凉悲壮。

李瑄在《明遗民群体心态与文学思想》一书中认为:“对遗民来说,易代带给他们的冲击,如同‘天崩地坼,文学的功能主要集中于宣泄情感,而诗歌又是宣泄情感最重要的途径。在心灵的剧烈震荡之下,声调是否和谐、格调是否典雅、技巧是否完善等等问题,都无暇细求,重要的是情志的舒展。”这一点不仅体现在陆嘉淑对张次仲诗歌的评价上,还体现在陆嘉淑本人的诗歌创作中。《自序带星堂诗》中有“淑学诗十余年,然类为他业所夺,又多为哀怨离愁之篇,托体灵均,赋词骚艳,则诗之不工可知也。癸未以后……哀怨离愁,诗之下也。苟有慨于中,虽日课一诗,无益也”。陆嘉淑坦言自己的诗歌多为抒发哀怨之情的变风变雅之作,虽知其“不工”而仍为之,可见其把性情放在作诗的第一位。

因为陆嘉淑的理学著作已经亡佚,我们无从得知其性理思想,所以其“性情说”未能像黄宗羲、袁枚等人一样构成体系。从现有的材料来看,陆嘉淑与黄宗羲的“性情说”有较多的共同点,都肯定“诗可以怨”。从陆嘉淑对艳体诗的创作态度及所作艳体诗内容、数量上看,他对诗歌表现男女之情的态度还是相对保守的,这与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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