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快活林”的内涵溯源及美学魅力

2023-08-09 23:58任树民
关键词:施恩点校武松

任树民

(北华大学 文学院, 吉林 吉林市 132013)

“快活林”本是《水浒传》作者虚构的一处地名,然而由于其寄寓的美学世界契合了市民阶层的思想观念,使得“快活林”在随着武松的快意恩仇走向戏剧舞台和影视世界的同时,也外溢至《水浒传》以外的文学世界,甚至于在现实世界中也频频现身。“快活林”既可以和古龙《流星·蝴蝶·剑》笔下的英雄侠客一起演绎江湖儿女情,也可以和市井细民不断开拓现实世界的地理空间,引致他们饮宴啜茗、纵论古今。而在打虎英雄传说的故乡,即现今的河北省清河县,当地政府更是抢在“快活林”地望河南省孟州市前,以《水浒传》《清河县志》以及民间有关武松的传说为依据,在县城西部王什庄地区建设了一处集文化娱乐、休闲度假、健身习武、工商贸服务为一体的“快活林”综合游览区。基于“快活林”的这一古今现象的魅力观察,笔者不揣谫陋,拟从历史文化钩沉的角度,设《诗经》和《水浒传》两个坐标点,兼及历史与文学的互渗维度,寻绎“快活林”的得名由来及其所寄寓的美学意蕴,进而在价值维度上探究“快活林”之所以产生如此强大生命力的审美魅力之所在。

一、施耐庵笔下的“快活林”

在容与堂本《水浒传》中,“快活林”三字首见于第二十八回回目“武松威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但是在此回正文中并没有出现“快活林”的相关内容,而是直到第二十九回才由施恩做了具体交待。施恩是这样介绍“快活林”的:“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1)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375页。本文所引《水浒传》原文均出自是书,后引不再另外标出。由这段介绍文字可知,“快活林”是一处市井地名,而且是一商业中心。主要商业网点有客店、赌坊、兑坊、酒肉店,从“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这句话来看,这里还应该设有妓馆。酒色财气全占,“快活林”就是一处销金窝,“快活林”之“快活”其取义当在此。“快活林”大客店百十处,赌坊、兑坊三二十处,据施恩介绍,孟州东门距快活林十四五里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一路上卖酒的尚有十二三家,那么,快活林内的酒肆,从商业网点的配套比例来看,其数量当亦以十数。由是,酒肆、客店、赌坊、兑坊、妓馆等等,商业网点林立,“快活林”就是一处江湖味十足的娱乐综合体。《广雅·释诂三》:“林,聚也。”(2)王念孙撰,张靖伟等校点:《广雅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91页。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林部》:“丛木为林,引申之,凡物材所聚皆曰林也。”(3)徐灏:《说文解字注笺》,《续修四库全书》第22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23页。由此可见,快活林之“林”乃指“物材所聚”,而非“丛木”之林。然而,在故事的后续发展进程中,却出现了变数。

话说武松由于施恩的“市恩”,答应帮助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在杀上快活林的路上,武松与施恩约定,“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无三不过望”。吃了“十来处好酒肆”后,武松问施恩路还有多远,施恩答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于是,武松别过施恩,又吃了十来碗酒,“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由这段叙述文字看来,施恩的快活林酒店坐落在一片林子前面,快活林之“林”似乎又来源于这片“林子”。换言之,快活林之“林”乃实指丛林,而这就与前述“物材所聚”之“林”似乎有了矛盾,抑或并不矛盾,而是作者或有意或无意为之?

二、《水浒传》影视改编中的“快活林”

“醉打蒋门神”是《水浒传》最精彩的故事之一,无论是传统戏曲,还是现代影视,“快活林”都是《水浒》故事不可或缺的一场。因为现代影视需要情境再现,更能从读者角度审视人们对“快活林”的接受情况。因此,下面我们带着原著解读中的困惑,选取四部经典的影视作品,审视一下现代读者的代表——影视导演对“快活林”的理解。

首先,我们来看电影。影片我们选取的是由张彻与鲍学礼于1972年联合导演的作品《快活林》。这部影片由香港著名演员狄龙饰演武松。在施恩向武松介绍“快活林”一节,施恩首先指明“快活林”的方位——“孟州城门外有一处地方叫做快活林”,然后,镜头一转,影片由近及远以特写的方式呈现了一座牌坊,牌坊上题写着三个大字:快活林。之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导演以施恩画外音的形式特别凸显了“快活林”的市井特色。在杀向快活林的路上,当武松问施恩快活林“这回前去还有多远”时,施恩答道:“前面不远就是快活林。”容与堂本原著中,快活林的具体位置是由施恩的仆人在武松“来到林子前”指给武松的:“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影片中则是由施恩告诉武松的:“快活林丁字路口那间酒家就是蒋门神开的。”电影中,镜头转向“快活林”牌坊,而由狄龙饰演的武松则是随着吵闹的人群东倒西歪一步一步地走向蒋门神酒店。此时的蒋门神躺在阁楼上,没有出现原著中在绿槐树下乘凉的情景。在此后的打斗中,也都是庭院内景,没有出现“林子”。可见,在张彻与鲍学礼的心中,“快活林”无关“林子”,或者说“林子”背景并不重要,“快活林”就是一处江湖小镇,它是人们聚集的“销魂所在”。

其次,我们来看电视剧。相比电影,《水浒》的电视剧拍得数量要多些,因此,这里我们选择了三部电视剧。第一部,王浚洲和刘柳导演的1983年山东版《水浒传》。这部作品由祝延平饰演武松。其中,“醉打蒋门神”一集导演重在强调蒋门神的恶行,而对“快活林”的市井特色则不甚关注。因此,这部电视剧不同于电影《快活林》重在凸显快活林酒店坐落于市井小镇,而是突出快活林酒店的“林子”背景。无论是蒋门神的乘凉,还是酒店的周边环境,乃至武松与蒋门神的打斗,都重点突出了背后的“林子”。第二部,张绍林执导的1998年上映的央视版《水浒传》。这部作品由丁海峰饰演武松。剧中的“快活林”既突出了市井特色,又兼顾了“林子”背景。山东版的林子是柏树林,而央视版的林子则是柳树林。第三部,鞠觉亮执导的2011年首播的《新水浒传》。这部作品由陈龙饰演武松。在第31集“醉打蒋门神”中,施恩对快活林自然情况的介绍,导演的处理还是比较忠实于小说原著的。然而当武松“无三不过望”,问“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时,小说中施恩的回答是:“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新水浒传》中施恩的回答则与原著有了一定的出入:“没多远了,还有三四里。哦!前面的那个林子就是快活林了。”小说中,“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并不一定意味着“那个林子就是快活林”,还可能是“那个林子的地方就是快活林了”。后续故事如此发展:武松别过施恩,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抢过林子背后”,然后醉打蒋门神。那么小说中“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很可能就是个地理坐标。那么,《新水浒传》的导演把这句话转换成判断句——“前面的那个林子就是快活林了”——显然就有点儿武断了。

醉打蒋门神后,武松要求蒋门神做三件事,其中第二件为“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约定三件事后,武松与赶来的施恩进入酒店坐下,然后“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之士,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循此,结合故事开篇施恩对快活林自然情况的介绍,施耐庵笔下的“快活林”是一座市井小镇应该是无疑的。要不然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更何况小说中是明言“去镇上”请这些“为头的豪杰之士”。由是,从接受的角度来看,香港导演张彻和鲍学礼的电影对“快活林”精神实质的把握应该来说是最到位的,而三部电视剧偏向“林子”就有点儿偏离“快活林”的美学世界了。那么,这里我们要追问的是,游走在市镇与林子之间的“快活林”造成这种接受上的误解,其根源何在?进一步言之,《水浒传》的作者将“快活林”纠葛在市镇与林子之间,其根源又何在?

三、“快活林”的内涵溯源

《水浒传》是以北宋后期宋江等三十六人起义为故事原型,经几代“书会才人”的扩充、聚合和敷演,再经高水平文士的集撰,最后在元末明初才形成一个较为固定的形态。《水浒传》书名典雅,非民间“书会才人”所能为,一定出自文士之手。当时文士熟读经史,典雅之“水浒”,当有出处。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最早于《水浒真义考》(载1982年《文史》第六辑)一文指出“水浒”源自《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尽管学界对《水浒传》书名确定者何以将梁山好汉与周族史诗《绵》联系起来的旨趣还有争议,但是,取“水浒”以名《传》乃源自《诗经》却可作为定论。而这也就告诉我们,《水浒传》的编订者是熟知《诗经》的。以此为视点,我们发现,“快活林”的“林”之设定也受到了《诗经》的影响。

《诗经·陈风》有《株林》一诗。诗分两章,其诗曰:“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4)朱熹注,赵长征点校:《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9页。《株林》是讽刺陈灵公和夏姬淫乱的诗。据《左传》宣公九年、十年记载,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嫁给陈国大夫夏御叔,生子夏徵舒,字南。夏姬有倾城之貌,在夏御叔英年早逝之后,陈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都和她私通。后来陈灵公被夏徵舒杀死,而夏徵舒又被楚庄王所诛。可以说,夏姬的桃色故事在《诗经》《左传》《国语》《史记》等普及文献的加成下,成为春秋时期诸多绯闻故事中最广为流布的一个。那么,这一著名绯闻故事发生在哪里呢?答案是“株林”。关于“株林”,《毛传》的解释是“夏氏邑也”。后来,孔颖达的疏,朱熹的《诗集传》等都采此说。然而,有的经史学者却对《传》云“株林,夏氏邑”者提出了异议。南朝梁刘昭注解司马彪《续汉书》八篇志中的《郡国》“陈”时首先指出:“陈有株邑,盖朱襄之地。”这就是说,陈国有“株邑”而没有“株林邑”。然后,王应麟的《诗地理考》“株林”条下,在录了“毛氏曰:夏氏邑”之后,又采了刘昭的《郡国志》注,并以《寰宇记》和《元和郡县志》为案,但是,王应麟此处旨在指出“株林”的地望,对于“株”与“株林”之辨似乎不感兴趣。不过,诸说排比,却也使得“株”还是“株林”为邑名的矛盾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于是,这就有了清人的“株”与“株林”之辨。例如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的“株林”按:

株为邑名,林则野之别称。刘昭《续郡国志》曰:“陈有株邑,盖朱襄之地。”《路史》:“朱襄氏都于朱”,《注》曰:“朱,或作株。”是株为邑名,故二章“朝食于株”得单言株也。《尔雅》:“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野与林对文则异,散文则通,株林犹株野也。《传》云“株林,夏氏邑”者,随文连言之,犹言泥中、中露,邑名两中字皆连类及之耳,非以林为邑名。(5)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19-420页。

马瑞辰认为,“株林”不是邑名,而是“株为邑名,林则野之别称”。然而,作为毛诗学者,马瑞辰又用“随文连言之”为《毛传》“株林,夏氏邑”者曲为之护。相比之下,三家诗学者王先谦则没有了这份顾虑,《诗三家义集疏》明确批评“《传》以株林为邑名,非也”。其《疏》曰:

后汉《郡国志》:“陈有株邑,盖朱襄之地。”《路史》:“朱襄氏都于朱”,注曰:“朱或作株。”是株为邑名,故下章单称“株”也。《元和志》:“宋州柘城县,本陈之株邑,《诗》株林是也。”故柘城在宁陵县南七十里,在陈之东北。至《寰宇记》夏亭城,在陈州西华县西南三十里,城北五里有株林,即夏氏邑,一名华亭。后人考西华县在陈州西八十里,夏亭在县西南三十里。《记》又以柘城县为陈之株野,下邑县云或以为陈之株林。《寰宇记》后出之书,前无所承。陈州显证,疑出附会。柘城诸地,林野分歧,尤乖考实。林者,《说文》:“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鲁颂》《传》同此。《诗》林野显然分别。《传》以株林为邑名,非也。(6)王先谦撰,吴格点校:《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77-478页。

至此,夏徵舒的封邑为“株”而非“株林”可为定论。正因此,时下的《株林》注析基本上都采用“株”为邑名说了。就此而论,可以说,毛氏把“株林”解释为“夏氏邑”是弄错了。那么,是否就意味着毛氏不知“林”“野”之别呢?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毛传》在注《鲁颂·駉》“在埛之野”时即以《尔雅·释地》为解:“埛,远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埛。”(7)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85页。《尔雅·释地》云“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埛”,正如孔疏所言,《駉》之此“传”显然出于《释地》,所不同者,“不言郊外曰牧”而已。这样看来,毛氏是熟知“林”“野”之别的。“胡为乎株林”,高亨《诗经今注》:“株,邑名,夏氏的封邑。邑外有林,所以说株林。此句问灵公三人在株林干什么?”(8)高亨:《诗经今注》,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8页。高亨采“株”为邑名说,而“林”没有在“林”“野”之辨中释义。毫无疑问,高亨是知道“林”“野”之别的,那么,高亨此处的“邑外有林,所以说株林”之“林”就应该是“林子”。比照高亨的注,熟知“林”“野”之别的《毛传》没有将“株林”释为株邑外的林子而是“夏氏邑”,尽管有失周延,但这足以昭示《毛传》中的“株林”跟株邑外是否有树林是无关的。要之,夏徵舒的封邑为“株”而非“株林”,而“株林”之“林”于《株林》一诗无关于“林子”,它是邑都外的一种疆界坐标。郝懿行《尔雅义疏》云:“《诗·駉》正义引孙炎曰:‘邑,国都也。设百里之国,五者之界,界各十里。’孙意盖以郊、牧、野、林、埛五者之界各十里而异名也。”(9)郝懿行撰,王其和等点校:《尔雅义疏》,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620页。

丛木为林,引申之,“林”泛指人或事物的会聚、汇集处,如韩非子有《说林》篇,《史记》有《儒林列传》,《汉书》有《儒林传》。前揭已经指出,快活林之“林”乃指“物材所聚”,而非“丛木”之林。既然“快活林”是“快活”所聚,那么在地理空间上《水浒传》作者把“快活林”置于城内城外显然都是可以的。正如时下,“快活林”既可以在时髦都会,也可以在乡下林间。然而,小说中的“快活林”却是坐落在孟州城东门外。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作者无意之举,还是历史维度下的文化接受?在我们看来,“快活林”的“林”之设定乃是熟读经史的文士对“夏氏邑”桃色“株林”邑都外疆界坐标的一种迁移。也就是说,市井小镇之“快活林”是来自《诗经》《尔雅》系统邑外之“林”的转换生成。而这也就影响甚或决定了“快活林”需要坐落在孟州城外。也正因此,无论是“快活林”,还是“株林”,尽管它们都无关于“林子”,但又都在城邑外与“林子”纠葛不清。邵晋涵《尔雅正义》释“野外谓之林”曰:“《逸周书·大聚解》:‘陂沟道路,藂苴丘墟,不可以树谷者,树以材木。’《左传》宣十二年《传》云:‘赵旃弃车而走林。’谓野外之林也。”(10)邵晋涵撰,李嘉翼、祝鸿杰点校:《尔雅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596页。这就告诉我们,古代地广人稀,远郊“树以材木”,邑外之“林”本就是都邑与郊外之林互涉支援而生的一个疆界区划,正因此,作为定位疆界的邑外之“林”才与“林子”纠葛在一起。这在我们看来,就是“野外谓之林”转换生成“快活林”时小说作者纠葛在市镇与林子之间的根源所在。由此,或许我们还可以说,纠葛在市镇与林子之间的“快活林”,其实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世界与“书会才人”所代表的民间世界各取所需的一场美妙邂逅。在这里,“书会才人”看到的是“林子”,而熟读经史的文士看到的是《诗经》《尔雅》以来的邑外之“林”。进一步言之,时下的“快活林”接受之所以游走在市镇与林子之间,或者说不能放弃“林子”背景,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接受者昧于“快活林”这一《诗经》《尔雅》以来的“林”“野”文化背景所致。

四、“快活林”的美学魅力生成

《株林》是一首刺诗。“胡为乎株林?从夏南?”这是明知故问,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陈灵公去株邑不是去找夏南而是去找夏姬的。“匪适株林,从夏南”,于是乎,大家会心一笑。可以说,这一介于虚实之间的“株林”大幕一拉开就把陈灵公君臣道貌岸然的丑恶嘴脸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来了。然后,陈灵公君臣粉墨登场,由远及近,从株林到株野再到株邑,“朝食”而“风月”。此刻,“株林”就是旖旎风月演艺舞台株邑的帷幕。在这里,“株林”就是风月的代名词。而当“株林”遭遇“酒池肉林”之后,“林”中的靡靡之风吹拂得就更盛了。换言之,“株林”以外,我们认为,“快活林”的得名还有一个源头,那就是商纣王的“酒池肉林”。

“酒池肉林”语出《史记·殷本纪》:“(帝纣)大冣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11)司马迁:《史记》卷三《殷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册,第105页。可见,“酒池肉林”是用来形容商纣王极端奢侈腐化的淫逸生活的,是纣王“失德”的表现之一。然而,追根溯源,“酒池肉林”实际上是以周公为代表的周族精英在总结殷周鼎革的历史经验、压抑物质性体验、建构周家合法统治的意识形态长期运作下的产物。当商纣王狂妄地叫嚣着“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的时候,殷周鼎革,历史以一悲一喜的形式既结束了这场先周时代的狂妄的天命神学,同时也开启了一场全新的天人之思考。以周公为代表的周人精英不敢斩断与天的联系,“君权神授”是他们统治合法的根据,所以周人继续以“天”作为自己“革命”合理性的根据。“与商不同的,周人的祖先本身已经不是神了。人王之治理人之世界,是因人王为天之子,受有‘天命’。”(12)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29页。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解说“天”何以弃商而眷周,君权何以转移?因为如果天命不可变,那么周人取代商人就少了根据。为什么“天命”授予周人?周人提出:第一,“天命靡常”,天命不会永远保护一家一姓;第二,“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上帝仅授其天命予有德者。于是,“德”跃入王权观念舞台,“敬德”“明德”成为周初重要的一个国家治理理念。“敬德”如《周书·召诰》:“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13)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6、 399页。《无逸》:“周公曰:……则皇自敬德。”(14)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444页。而“明德”的说法则更为常见。《康诰》:“克明德慎罚。”(15)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359页。《梓材》:“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16)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388页。《文侯之命》:“克慎明德。”(17)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544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德”作何解,众说不一。不过,有一点似乎可取得一致性意见,那就是“德”的内涵是一种历史性的生成。就生成方式来看,周人首先是在批判殷人丰侈“物”伦理的基础上以节度这一话术来建构“德”的内涵。殷人重酒,于是在《周书·酒诰》中我们便发现,周人的“德”便体现为“不腆于酒”。周文王告诫教导他的子孙和王朝各级官员说:“无彝酒。”《伪孔传》释曰:“教之皆无常饮酒。”意即不要经常饮酒。周公告诫康叔说,正因为我们遵循了文王的教导,“不腆于酒”,所以我们才能够“克受殷之命”。基于这一逻辑,周人之所以“受命”得天下是因为有“德”,而《酒诰》说是因为“不腆于酒”。可见,“不腆于酒”即为有“德”。周人并非不饮酒,“饮惟祀”,即祭祀的时候也是喝酒的,《左传·庄公二十二年》说:“酒以成礼。”当商人“不敢自暇自逸”,不“崇饮”,“罔敢湎于酒”时,也曾“助成王德显”,膺受天命,而“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18)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381 页。可见,饮酒与否无关德行的价值尺度,而“腆于酒”“湎于酒”“崇饮”则关涉价值尺度。“腆于酒”等诸如此类是“丧德”,会招致“天降威”,是王朝鼎革的内在理据。正因此,酗酒在《尚书》中便已经成了商纣诸恶行之一。例如《酒诰》的“在今后嗣王酣身,……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惟荒腆于酒”,(19)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380页。《无逸》的“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20)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第443页。演进到《韩非子》,《说林上》篇有“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喻老》则是“为肉圃,设炮烙,登糟邱,临酒池,纣遂以亡”。(21)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80、163-164页。《吕氏春秋·贵直论·过理》在《韩非子》的基础上稍微做了一些改动:“糟丘酒池,肉圃为格。”(22)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30页。不难看出,演进至“酒池肉圃”,“酒池肉林”已经呼之欲出了。就这样,“酒池肉林”稍后定形于《史记》,进而作为商纣乃至失德君王标志性的恶行而被后世史家不断地诉说。既然我们认可典雅之“水浒”乃是熟读经史的文士取自《诗经》而来,那么,在重历史经验的文化传统中,“快活林”的得名显然就不能漠视“酒池肉林”这一文士所熟知的历史递衍。

基于前揭,无论是“株林”,还是“酒池肉林”,揭示的都是经史子集当中君王的生活,作者的情感指向都是批判性的,而这毫无疑问表征的是士大夫阶层历史维度下的价值评判。而在“株林”和“酒池肉林”的加成下转换生成“快活林”之后,画风突然一转,酒肉还是那些酒肉,不过此时水浒英雄们的生活信念“成瓮吃酒,大口吃肉”——“快活”却被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所肯定。第十五回说起梁山上的强人,阮小五曾不无羡慕地说:“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第四十三回李逵回家接母遇见哥哥李达,李达埋怨李逵,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再有同回中朱贵劝朱富上山时也说:“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见,上梁山的人,除了因官逼民反及少数准备将来受招安做官的人以外,大多数人上梁山其实都是为了生活的享乐——使人生更“快活”。由是,“快活林”实际上就是水浒英雄们乃至书之作者物质欲望与人生追求的一种宣示,它寄寓的是越来越高的物质条件下市民阶层的人生理想和追求。作者将“快活林”定位于孟州城外的市井,其用意可能也就在此。那么,我们要追问的是,原本被批判的君王奢靡腐化的酒肉生活乃至酒色生活到了市民阶层这里怎么就成了生活信念了呢?在我们看来,李逵初入梁山的一段话颇能揭示问题:

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杀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李逵的话被戴宗制止了,但李逵却也喊出了水浒草莽英雄们的心声。试想,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市民阶层的生活最高的取法目标是谁呢?显然只能是皇帝及其所代表的权贵阶层。因为就是君王或者说只有君王才具备条件把人性对欲望的追求完全地呈现出来。那么,作为升斗小民,他们最高的生活取法目标不是君王又能是何人?《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应该是明代新兴市民阶层的代表,其商业经营方式也符合历史发展方向,但其生活方式呢?而西门庆的生活方式又取法了谁?毫无疑问,淫自上作。即使以今天为例,所谓高级的奢华享受冠之以“帝王”的也很多。要言之,“快活”乃是社会发展、物质丰富的历史条件下,市民阶层对君王生活方式的一种批判式模仿,它是下层人民争取某种程度的个人享受的一种表征。正因此,“株林”携手“酒池肉林”才转换生成了“快活林”。“快活林”寄寓了市民阶层的生活信念,“快活林”里对物质欲望的追求不是基于简单的生存需要,而是要“快活”,这是较高层次的生活享受,正因此,“快活林”才走进了水浒里的市井世界,进而又由水浒世界走向了现代武侠世界乃至现实市井世界。

五、结 语

以《诗经》为参照点来解析水浒世界,我们发现,《水浒传》至少有两处与《诗经》有交集。除了取“水浒”以名《传》来自于《诗经》外,传播度比较广的“快活林”的地理坐标设定也来自于《诗经》。“快活林”的“林”之设定乃是熟读经史的文士对《诗经·陈风》“夏氏邑”“株林”邑都外疆界坐标的一种迁移。时下的接受者将“快活林”纠葛在市镇与林子之间,不能放弃“林子”背景,是昧于《诗经》《尔雅》以来的“林”“野”文化背景所致。此外,“快活林”美学世界的生成还有源自商纣“酒池肉林”这一历史批判维度的影响。不过,“酒池肉林”所衍生的“快活林”世界是以肯定的面貌出现的。循此,从价值维度来看,由“株林”和“酒池肉林”转换生成的“快活林”世界,由于寄寓了市民阶层的生活信念和品质追求,所以在演绎完了水浒故事之后,又进一步由水浒世界走向了现代武侠世界乃至现实中的市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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