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与诗的互动
——论寇准的政治心态及其诗风变迁

2023-08-15 19:23
关键词:寇准宋诗

袁 辉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北宋发展到真宗朝,社会局势日趋稳定。随着崇儒重文家法的持续推进,士人期冀登科入仕的热情也不断高涨。北宋贡举录取人数最多的一次就出现在真宗朝,“景德二年(1005)李迪榜,正、特奏名进士,诸科共为3049 人”①张希清:《北宋贡举登科人数考》,《国学研究》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 年,第412 页。。大规模取士固然成为日后冗官局面的重要诱因之一,但客观上也加速了士人与国家权力机制的融合进程。在此过程中,士大夫的参政意识也在不断增强。

较之太祖、太宗朝,真宗朝呈现出更为明显与纯粹的崇文风气,也愈加优礼词臣。士人为迎合帝王好尚,也有意识地在职官功能与文学实绩之间寻求平衡,其生存境遇的转变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诗歌风格的走向,多方面的因素促成了政治与文学在真宗朝的互动愈益紧密。这既催化了新型士人的人格建构,也使其身份逐渐由儒臣向文臣转变。

这一时期,宋初“三体”的诗史框架虽流风犹存,却不断受到时代文学观念与宗尚的冲击而趋于转型。向来被视作“晚唐体”盟主的寇准正是这一时期由儒臣向兼具治政之能与文才之擅的文臣转变的代表性诗人。他跌宕起伏的仕宦经历深刻地影响着其不同时期政治心态的转变,并进一步反映到其“得骚人之旨趣”②[宋]范雍:《忠愍公诗序》,载于《寇准忠愍公诗集》卷首,《四部丛刊三编》影印明刊本《忠愍公诗集》,第16 页。的诗歌创作中。尽管寇准非以诗名世,但却代表了北宋右文政策下独特的政治文化取向与文学创作相互渗透的整体趋势,具有鲜明的典型性。

一、壮岁伤羁游:年少羁旅与凄婉诗风

寇准少年时即“不修小节,颇爱飞鹰走狗”③[宋]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第131 页。,可见其本性中鲜受检束,任侠使气的一面。“既冠,读《左氏》《公羊》《谷梁传》,不俟讲说,不循注疏,三家异同之说,辙援笔剖析以辨明之,辞严理正,沛若大手”①[宋]孙抃:《寇忠愍公准旌忠之碑》,载于《寇准忠愍公诗集》卷首,《四部丛刊三编》影印明刊本《忠愍公诗集》,第2 页。,由此又可见其对“三传”的通习能不为旧疏所限而“援笔剖析以辨明”。二者合之遂形成其日后处世风格与心态演变的基础。寇准在《杂言》诗中曾道“我徒旷达由胸臆,耻学鲰生事文墨。蛟龙长欲趁风雷,骐骥焉能制衔勒”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年,第2 册,第997 页。按:本文所引寇诗,皆据《全宋诗》第2 册,后仅注卷数。,就中以“蛟龙”“骐骥”自比,颇可见出其耻事文墨的少年意气。

寇准十九岁登第入仕,在当时看来似已备极荣耀,本以为朝廷会给予特殊眷遇,但地处僻壤的归州巴东却成为其仕宦生涯的首站,从而使得壮志满怀的他于仕宦之初即在荒远地境饱尝了“人悲故乡远,叶落空山深”(《秋兴呈裴李二同年》其一)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8 页,第998 页,第999 页,第996-997 页,第998 页。的乡关之思与流落之恨。尽管治绩显著,由于与先前理想相去甚远,寇准也时常为此怅闷寡欢,甚至通过凭吊昔日曾流落此间的楚大夫屈原聊以寄怀。“出门望寒野,四顾惟椒坡。忆昔楚大夫,还此情如何”(《晚望有感》)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8 页,第998 页,第999 页,第996-997 页,第998 页。,虽非见逐,但其为世所遗的心境却远非年少登第的快慰所能弥合。其《感兴》一诗,便将内心这种无可遣释的怅惘和盘托出:

忆昔金门初射策,一日声华喧九陌。少年得意出风尘,自为青云无所隔。

主人抡才登桂堂,神京进秩奔殊方。墨绶铜章竟何用,巴云瘴雨徒荒凉。

有时扼腕生忧端,儒书读尽犹饥寒。丈夫意气到如此,搔首空歌行路难。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8 页,第998 页,第999 页,第996-997 页,第998 页。

愤懑郁悒竟至对儒家传统的质疑皆渗于笔端,其间巨大的心理落差不难想见。而《述怀》一诗则尤可视作寇准对这段精神历程带有总结性的完整自况:

吾家嗣儒业,奕世盛冠裳。桂籍冠伦辈,天下知声光。

有才无其命,不得步玉堂。余亦好古者,诗礼承馀芳。

赴义忘白刃,奋节凌秋霜。垂衣遇圣主,射策遭时昌。

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棘寺陪法吏,奉使安殊方。

薄才难变俗,贱节惟勤王。务简忽兴念,不觉心徬徨。

慈亲违万里,瘴雨悲南荒。端居增浩叹,离恨销刚肠。

木落多异感,蝉鸣非故乡。长思千万乘,奉职升周行。

步武亲玉陛,献纳肩忠良。功成自高退,散发游沧浪。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8 页,第998 页,第999 页,第996-997 页,第998 页。

该诗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从中可以看出,寇准颇以嗣儒业诗的家世背景为荣,其父寇湘受时代牵累终为命运所掩。因此,在寇准的观念里既有光大门楣的家族期许,又有赴义奋节的使命意识,这成为他此后执着进取的重要动力。

巴东之任虽使寇准耽溺于悲荒吟恨的自怜自叹,但功成身退的志业之期犹未消泯。然而,曾经劝勉友人“休学严夫子,荒凉老钓台”(《秋夜独书勉诗友》)⑦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01 页,第1007 页,第1028 页,第1012 页,第1001 页。、且以“道在应无闷,风浇自业诗”(《邺北旅中怀友人》)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01 页,第1007 页,第1028 页,第1012 页,第1001 页。自命的轻狂少年,此时竟也开始怅望林泉之想,心生归隐之念。诸如“何当返烟渭,自乐于园林”(《秋兴呈裴李二同年》其一)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8 页,第998 页,第999 页,第996-997 页,第998 页。“终忆归清渭,林泉卜旧邻”(《峡中春感》)⑩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01 页,第1007 页,第1028 页,第1012 页,第1001 页。之类的诗句在其巴东诗中所在多有。虽不免于一时的情绪疏泄,但却真实地反映出寇准僻处荒壤的清寂幽怀。“县幽无俗事,公退只高吟”(《县斋春书十二韵》)1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01 页,第1007 页,第1028 页,第1012 页,第1001 页。,穷僻之境,政宽务简,使其得有余暇沉浸于诗歌创作,藉遣孤怀。如其名篇《春日登楼怀归》: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深树语流莺。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1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01 页,第1007 页,第1028 页,第1012 页,第1001 页。

该诗取资韦应物诗,化句为联,而又切对工整。远景描绘辅以细笔点染,由视觉及于听觉,而尾联突然宕开,以情结篇,驱遣归怀,怅闷意绪毕显无遗。诗人之寥落虽可想而知,然整体意境又别有悠韵。范雍曾说其“平昔酷爱王右丞、韦苏州诗”①[宋]范雍:《忠愍公诗序》,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43 页。,而寇准为诗固得其“幽”却未能得其“恬”,从而诗境自出,这与其独特的性格与心态有着密切的关系。

如果说该诗尚属质实的话,由于失路悲怀情绪的浸染,寇准更多的诗篇在审美倾向上取径幽独,诗风也渐入孤峭凄冷一途。这段时期的诗歌多以写景寄怀为主,情景相依,如“残阳”“悲风”“孤云”“寒月”等意象在诗中频繁出现,而“凄”“清”“凉”“苦”“暝”以及“萧萧”“飒飒”等字眼更是应目不暇,整体色调偏于冷黯,时有萧索衰飒之气,这也使其诗篇在入仕之初即不免老成之慨。在创作手法上则以铺陈渲染为主,如《楚江有吊》《县斋春书十二韵》《春日书怀》等均属此类。之所以如此,大概与寇准此期诗作多具备遣怀的现实功用有关。其古体诗大多作于此时,而酬赠怀人之作则以五、七言律为多。

这一时期的寇准在耽于感怀的同时,也开始着意调摄心气。“闲心终不忘鱼钓,澹水真宜习老庄”(《夏夜闲书》)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0 页,第1025 页。、“遗恨须言命,冥心渐学禅”(《巴东驿秋日晚望》)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0 页,第1025 页。,他既与隐士、上人等交往频繁,复浸润于道、释之间,多有所得,这段经历也成为其日后在宦路浮沉中得以自我安处的重要思想与精神源泉。巴东之任虽仅短短三年时间,却在寇准怀抱一腔热忱与理想的入仕起点便给予其深切的凄苦体验,对其思想心态形成巨大冲击。从寇准从政的全部生涯来看,这虽只是特殊时期与情境下特定心态的映现,并不具有普泛性的观照意义,但就其日后屡遭贬谪外任,却依然能够保持笃定从容的精神姿态而言,却在相当程度上不得不归功于寇准早年巴东之任上独特的心灵与精神体验,宁刚勿折的个性也随之在羁旅宦游的生命砥砺下愈发显现出其光彩,并且也丰富了他性情品格中纤细绵密的一面,寇准其后每次重要关头思想心态的转变大多可由此找到根源。

值得注意的是,寇准此期在创作上也取得了备受瞩目的成就。据《直斋书录解题》著录,寇准曾“自择其诗百余首,且为之序”④[宋]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586 页。,编为《巴东集》,今原集已佚。现存《寇忠愍公诗集》中所录已远非全貌,但若以之与陈振孙所载《巴东集》数量合观,颇可见出后者在其传世诗作中所占比重之大。释文莹《湘山野录》曾记载寇准时以诗闻,有“寇巴东”之号,且谓“富贵之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⑤[宋]文莹著,郑世刚、杨立扬点校:《湘山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8 页。。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则称其“诗思凄婉,盖富于情者”⑥[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第137 页。,四库馆臣也认为“含思凄婉,绰有晚唐之致,然骨韵特高”⑦[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1306 页。,所评施之其巴东诗篇亦无所不当。在这一时期,诗事尤为寇准所重。年少羁旅,初涉政坛,感之深则情之切,寇准既藉之表达心中婉曲,以自存心迹之用,同时也着意于自觉的诗学探索,遂奠下以“凄婉”为主导的风格基调。较之以姚、贾为宗的晚唐体,寇诗似尤近大历诗风,至少在当时诗坛上得以接续唐音嗣响,然开拓性则终究有限。

此后,“壮岁伤羁游”(《成安感秋》)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9 页。的悲寥情绪也延续到他由巴东转知大名府成安县任上。尽管壮志犹有未酬,但寇准已于昔日的轻狂中多了几分持重。直到端拱元年(988)由地方官任擢调入朝,为三司度支推官,转盐铁判官,寇准的升迁之路才真正开启,成为其仕途的重要转折点。他的刚直性格也由此愈发呈露。

二、空楼独闻笛:圣望所寄与刚直使气

寇准入朝后,每临大节往往抗言不屈、正颜厉色,甚至忤逆上旨,凛然有士君子之范,因之深受太宗器重:“上嘉叹曰:‘此真宰相也。’又语左右曰:‘朕得寇准,犹唐太宗之得魏郑公也。’”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至道元年八月壬辰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818-819 页。由此可见寇准在太宗心目中的地位。

端拱二年(989),寇准因极言北境利害拜虞部郎中、枢密直学士。淳化二年(991),复拜左谏议大夫,年仅三十岁。升迁之速,蒙宠已甚,朝列罕有其匹。锵金佩玉之荣宛在目前,“蛟龙”“骐骥”之期指日可待,但寇准的整体心态较之前此反而更为凝敛。如他此期写给向敏中、张咏两位同年的《禁中偶书所怀呈内翰同年同院二学士》一诗中说道:“朝回内省中,默坐对西风。秋色澄寒沼,朝阳上古桐。龙墀惭近侍,鱼浦忆疏篷。会待酬恩了,烟蓑伴钓翁”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9 页,第1020 页。,仍不免延续着以往的清冷色调,表面上似乎是一种待酬圣恩的心理,归隐之想亦不过为一时的自我宽慰,然似并未因立登要路而体现出由衷的感奋。

寇准立朝之初即以尽忠职守为务,直言谠论,无所避忌。据《寇莱公遗事》载,“惟公推朴忠,喜直言,苟有可言者,无所顾避,故当时曰‘寇某上殿,百僚股栗’”③[宋]佚名:《寇莱公遗事》,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年,第124 页,第124 页,第125 页。,诸僚皆对寇准的刚直之性不无忌惮。然而,此前一直任职地方的寇准也显然并未适应朝廷的内部权争,终为意气之逞付出代价。淳化四年(993),寇准因与张逊争事斥短,遂因“交构是非,烦黩公上”④[宋]徐自明著,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63 页。罢守本官,出贬青州。这是他入朝五年来第一次遭贬外任,其思想心态早已与巴东之任不可同日而语。这种转变当然并不仅仅源于两地为官环境的差距。寇准在青州,适以政务宽简,常置酒高会,欢娱纵乐,从而为反对者在太宗面前离间他落下口实。实际上寇准此举首先是其拗逆不拘的性格使然,是对朝中谗诬者针锋相对的一种回应;其次则是其深明太宗疑心之重,藉此逸于纵乐、自适而安的姿态向其表明自己并非贪权恋位之辈,亦可聊以转移失意的情绪。故其一方面“不置私第,不营田园”⑤孙抃:《寇忠愍公准旌忠之碑》,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年,第22 册,第388 页。,以廉俭著称;另一方面又被认作“性豪奢”⑥[宋]叶梦得著,侯忠义点校:《石林燕语》,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60 页。,有任情使性的特点。对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矛盾现象,王晓波认为“实与其受禅宗思想影响有关”⑦王晓波:《寇准年谱》,成都:巴蜀书社,1995 年,第53 页。。此说固有道理,但从另外角度而言,也许更与其自身性格和独特的贬谪心态有关,同时又应以具体形势而论,故仍当以《寇莱公遗事》中所言“外奢内俭”⑧[宋]佚名:《寇莱公遗事》,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年,第124 页,第124 页,第125 页。为公允之见。

纵观寇准的仕宦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如此豪奢做派大多出现在他迁谪外任之际。知青州时,寇准表面上虽耽于酒乐,实则心怀郁悒。其《青州西楼雨中闲望》一诗正是这种情绪的表露:“海上秋天寂寞情,万家烟树暝重城。萧萧细雨遥天暮,独向空楼闻笛声。”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9 页,第1020 页。寂寥无依、怅然忧闷才是他这一时期更为真实的心境呈现。而当此时,大概是少闻谠言的缘故,竟至太宗在朝中也颇为想念这位曾经朝夕相伴而对之却又爱恨交加的诤臣,常向侍臣询及寇准近况。“对曰:‘准在善藩,当以为乐也。’累数日,辙复问左右,对如初”⑩[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四,淳化四年冬十月壬申条,第756 页。。可见太宗关切之深。寇准闻及也感泣在心:“良马善犬皆知有主,岂有人臣不思君父邪!但以忌者当路,不敢乞归。”11[宋]佚名:《寇莱公遗事》,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年,第124 页,第124 页,第125 页。对自己在朝中的处境,寇准已有察见。当其如愿还朝,太宗又询之以立储之议,对此寇准也显示了他充分的政治谋略,既不负圣望又应对得体。而其后当太宗听说舆论都倾向以太子为“社稷之主”而心有不平时,寇准又劝以“陛下择所以付神器者,顾得社稷之主,乃万世之福也。”12[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四,至道元年八月壬辰条,第818 页。表面上是夸赞太子实则颂扬太宗择嗣有成,圣意亦由此得慰。由此看来,在以刚正自任之外,寇准同样有事君唯谨的一面。君臣关系重又归于融洽,太宗以其临事明敏,又擢为参知政事。

不过很快寇准又因为枉自独断重启了自己的谪宦旅程。在郊祀行庆官吏进秩之际,寇准又因“率意轻重,其素所喜者,多得台省清秩;所恶者及不知者,即序进焉”之举引起众人不满。向来与之不睦的冯拯等人,将此视为“弄权”之举,以清白直切著称的康戬也具奏以“任胸臆,乱经制”,从而惹得太宗大怒,后寇准虽廷辩是非,当面力争曲直,然太宗犹厌之已极,径谓“雀鼠上知人意,况人乎?”①事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至道二年秋七月丙寅条,第846-847 页,第847 页。遂于至道二年(996)罢其出知邓州,此去再也未能再见太宗一面。

在此次事件中,寇准挟私怨擅权专恣的弱点再次显露无疑。还需注意的是,这时连过去蒙其擢引的吕端、张洎等人为了避祸亦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寇准。张洎奏劾其谤上,吕端则以“除拜专恣,实准所为”②事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至道二年秋七月丙寅条,第846-847 页,第847 页。脱罪于他,其孤立无援的处境可想而知。多年后转知同州,寇准还在《左冯寺楼闲望》一诗中忆及此事:“闲思至道年中事,独倚左冯城外楼。目断平皋人不见,暮天无际水悠悠。”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一,第1035 页。怅惘慨叹之情仍难以释怀。

三、莱公功第一:澶渊之盟前后的政治处境与心迹变迁

寇准这次罢贬外任,先后自邓州移知河阳军,改同州,后徙知凤翔府,凡历六年。咸平五年(1002)方召还朝,权知开封府,终于景德元年(1004)临危受命拜相中书,进入到其功业最为卓著的时期。

关于拜相,太宗虽一度誉准为宰相之才,且器重程度与亲密关系已如前述,但最终仅止于授其参知政事。推究其因,实多源自寇准刚断自任的性格,这令太宗对其百般倚重的同时又不能不有所顾忌。太宗心目中宰相的理想人选应是如吕蒙正那般老成持重者,包括其后真宗所任用的李沆诸人,在施政方面多具此特点。然而这一时期的寇准却体现出强烈的拜相愿望。《国老谈苑》卷二曾记载:“寇准年三十余,太宗欲大用,尚难其少。准知之,遽服地黄,兼饵芦菔以反之,未几髭发皓白。”④[宋]夷门君玉:《国老谈苑》卷二,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第186 页。其事固不无渲染夸饰,然寇准急于事功的心态则大致不差。

真宗即位之后,感于寇准昔日推戴之议,宰相李沆去世后便意行擢拔,却不免对其使气任刚的性格有所顾忌,便询之以参知政事毕士安。“士安因言:‘准天资忠义,能断大事,臣所不如。’上曰:‘闻准刚,使气,奈何?’士安曰:‘准忘身徇国,秉道嫉邪,故不为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虽蒙休德,涵养安佚,而北敌跳梁未服,若准者正宜用也。’”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六,景德元年秋七月己丑条,第1245 页。这番议论切中肯綮。可见,真宗虽在其后制书中言寇准“谠议嘉谟,清规直道”⑥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五一,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262 页。,但“北敌跳梁未服”才是寇准最终得以拜相的真正原因,并且以毕士安与之俱相,目的则在“置宿德以镇之”⑦[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六,景德元年秋七月己丑条,第1244 页。。

那么我们可以继续考察一下寇准本人在拜相之前的态度。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二所载颇能说明问题:

莱公知开封府,一旦问嘉祐曰:“外人谓劣丈云何?”嘉祐曰:“外人皆云丈人旦夕入相。”莱公曰:“于吾子意何如?”嘉祐曰:“以愚观之,丈人不若未相为善,相则誉望损矣。”莱公曰:“何故?”嘉祐曰:“自古贤相所以能建功业、泽生民者,其君臣相得,皆如鱼之有水,故言听计从,而功名俱美。今丈人负天下重望,相则中外有太平之责焉。而丈人之于明主,能若鱼之有水乎?此嘉祐所以恐誉望之损也。”莱公喜,起执其手曰:“元之虽文章冠天下,至于深识远虑,殆不能胜吾子也。”⑧[宋]司马光著,邓广铭、张希清点校:《涑水记闻》卷二,第33-34 页。

嘉祐为王禹偁之子,众人皆以其为愚呆,而寇准独喜之,从这段对话来看不是没有道理的。王嘉祐的话分明道出了寇准本人对于拜相的顾虑,他对自己与真宗之间的微妙关系和朝中形势心知肚明,故其态度已远不如几年前那样积极。而这种顾虑其后不久就转化为了现实。

景德元年(1004)的澶渊之役是影响北宋政局走向的一个关键。长久以来,对于澶渊之盟的评价众说纷纭。揆诸当时的政治形势,赵宋君臣显然以其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寇准性格的刚决和果断对此役有定策之功,其正直与胆识也从中得以显现无疑。君临前线之际,为了安定真宗的焦虑情绪,寇准也是煞费苦心①澶渊之役中,寇准力主真宗亲征,为消除真宗疑惧,“每夕与杨亿饮博讴歌,谐谑喧呼,常达旦。或就寝,则鼾息如雷。”令真宗的紧张情绪大为宽解,喜曰“得渠如此,吾复何忧”。载《涑水记闻》卷六,第115 页。,在总体对辽方针中寇准也竭力将北宋损失降到最低限度。所以王安石以“欢盟从此至今日,丞相莱公功第一”(《澶州》)②[宋]王安石撰, [宋]李壁笺注,高克勤点校:《王荆公诗笺注》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177 页。之语称许其勋绩。寇准当时也俨然以澶渊首功自居,重又恢复其矜功自傲、任性逞气的一面,“举措多自任,同列忌之”的局面也不出意料地再次上演。如其后王钦若以孤注之喻谗构于真宗,对寇准大为不满,认为他“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二,景德三年二月丁酉条,第1389 页。君臣之分,首在得体。寇准又一次在同僚离间之下因为自己的忘乎所以成功地触及了真宗的心理防线,旧路重回也就势所必然,遂于景德三年(1006)又罢知陕州,继于大中祥符元年(1008)徙知天雄军。在为相仅仅两年之后重又开始了他的外任生涯。

离朝之后,真宗仍对寇准耿耿于怀,以“轻诺寡信,怨是用长”戒之辅臣。与寇准素有旧隙的冯拯也不失时机地引吕蒙正之语迎合道:“准轻脱好取声誉,不可不察”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四,景德三年十一月己未条,第1434 页。,其所处境地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身居外任的寇准仍多次随侍真宗游观从祀,也时常主动奉和御制,终于在大中祥符六年(1013)诏还京师,后在王旦举荐下任枢密使。然而为时不久,复因与林特忿争,又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罢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事。真宗对其屡不改悔的刚断性格也愈益不满,谓:“准年高,屡更事,朕意其必能改前非,今观所为,似更甚于畴昔。”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夏四月壬戌条,第1922 页,第1923 页。即便王旦力荐其为相,真宗犹曰:“准性刚褊,卿更思其次。”⑥[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夏四月壬戌条,第1922 页,第1923 页。虽最终从王旦之请,与之使相之名,但很快又徙判永兴军。为取悦真宗,寇准不惜屈己之志,违心上报天书降临,助力神道设教等荒唐之举,最终如愿回到中书,二度拜相。

据《湘山野录》所载,在寇准于永兴将发之际,有门生向其劝陈三策:上策为外补以远害;中策为诚奏以救名;下策为入中书为相,但却由是令寇准不悦。⑦事见[宋]文莹著,郑世刚、杨立扬点校:《湘山野录》卷中,第27 页。《长编》因论之曰“君子谓准之卒及于祸,盖自取之也。”⑧[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五月甲申条,第2148 页。寇准后期恋阙之心尤重,仕进热情不减,大概与其首次拜相的经历有关。居相时既矜功自耀,受王钦若等离间后又对罢相情有不甘,其倔强刚直的性格必然促使其难以外补远害而冀图重新还朝,进而也继续将自己陷入更为严酷的政争漩涡中。

此时,经历过天书封祀、神道设教闹剧的真宗朝政治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真宗本人衰病缠身,政权也随之旁落,辅政之臣丁谓等人的政治手段比之王钦若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寇准又不合时宜地卷入进皇族的权力博弈中。这种情形似与赵普较为相近,但赵普迷途知返,深以为鉴,而寇准则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他与周怀政、李迪等人谋议太子监国之策,事泄之后为刘皇后、丁谓等合谋所罢,后又坐周怀政事贬知相州,进入到晚年最后一段时光。真宗不久去世,寇准也再未能还朝。其后又迭遭贬黜,由相州徙知安州,再贬道州司马,最终卒于雷州司户参军任上,甚至都未来得及收到复贬衡州司马的诏令。“自准罢相,继以三绌,皆非上本意”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六,天禧四年八月壬寅条,第2212 页。,由此不难窥见朝中以刘后为首的权柄操纵者对寇准的态度与其三黜之所由来。

四、片心许蒙庄:中后期的诗风转变

相比早年巴东任上的诗篇,入朝之后,寇诗中的衰飒之气稍有退却,但“少年多故心先老”(《春日偶书》)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一,第1036 页,第1034 页。的沧桑感受并未随着境遇的改变而变得欢畅起来,但感伤意绪则有所消释,诗风逐渐呈现出凄清的一面,并凝定为一种个性化的诗美风格。在寇准诗中,我们虽仍难以见到光鲜的色彩与朗畅的意趣,但其情思意绪的抒发较之前此已愈趋含蓄蕴藉,诗语平实浑凝而情感自敛聚于中。寇准朝中所作多以酬唱应制为主,其寄情抒怀的诗篇大多作于贬官外任期间。虽愁情犹在,却往往即景而生又轻缈含蓄,如“客愁已被杨烟染,春色难甘蜀魄催”(《春望书事》)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3 页,第1023 页,第1023 页。,相比巴东时的直抒胸臆有了很大改观。又如一般认为作于金陵的《江南春》《追思柳恽汀之咏尚有遗妍因书一绝》二诗更是备受后世诗评家赞誉的名篇③此二诗写作时间历来存疑。夷门君玉《国老谈苑》卷二谓:“方年少得意,偶撰《江南曲》”。(见朱易安等主编:《全宋笔记》第二编第一册,第188 页)范雍《忠愍公诗序》引寇准婿王曙论此二诗之言曰“人曰少贵无不足者,其摅辞绮靡可也,气焰可也,惟不当含凄尔。乃暮年迁谪流落不归之意。诗人感物,固非偶然”。(见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第42 页)可见关于二诗的作年在当时就有不同意见,普遍认为是其少作。然细味其诗,当即景而作,参之诗意,又似应作于贬谪之时,故当以曙说为确。而具体作于何时似又众说纷纭,今人赵齐平申之尤详,其结论颇具代表性,他认为是“在朝外贬‘轺车南去’金陵所作”(参赵齐平:《宋诗臆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第58 页),然此说似犹有未合之处,当俟详考。此处姑从赵说,但大致并不影响对于诗风的判断。,其诗曰: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江南春》)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7 页,第997 页。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愁情不断如春水。(《追思柳恽汀洲之咏尚有遗妍因书一绝》)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八九,第997 页,第997 页。

这两首短制名篇描写的景色一致,诗风相近,历代被视为同期之作。二诗虽依然叙写愁情,但节奏已经大为纾缓,不复巴东那般凄厉哀号,而是即景融情,情景相衬,在表达上手法更为蕴藉,意境也愈发缈远清切,余韵悠长,更好似深沉的喟叹。在举朝唱和的风气之下,寇准诗歌体现出更为明晰的主体化色彩,尤重强调心意抒发,长于造境,境为情设,其情思细腻、意境悠远多为晚唐体所不及,而总体成就亦无法为晚唐体所拘限。如其《岐下西园秋日书事》一诗:

务简群吏散,披襟幽兴长。松筠经晚节,兰菊有清香。

水净澄秋色,山高见夕阳。身闲心自泰,何必濯沧浪。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3 页,第1023 页,第1023 页。

该诗作于寇准知凤翔府期间,整体呈现出秋日清幽高远的意境,画面感极强,藉以抒发作者安闲自适的情怀,然背后的凄凉似又隐约可感。这种风格在寇诗中并不多见,又时与其对禅道思想的浸濡有关。寇准知邓州时所作《南阳夏日》一诗即对这种心态进行了揭示:“世间荣辱皆尝遍,身外声名岂足量。闲读南华真味理,片心惟只许蒙庄。”⑦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〇,第1013 页,第1023 页,第1023 页。虽然寇准很早便接触释、老思想,也常存退隐之念,但这大多只是他贬官失意之际的一种情感寄托,是其失路悲慨时赖以存身的一隅精神角落。

寇准政治心态真正发生实质性转向是在“三绌”的过程中,但又并非突变性的,四十余年的仕路艰难已为之进行了最充分的精神铺垫,并在其诗歌创作中得到了充分而又鲜明的体现。如贬道州司马任上途径襄州时所作《过襄州留题驿亭》:“沙堤筑处迎丞相,驿吏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二,第1040 页。风格已趋于平易自然,不乏脱却仕旅羁绊之后的快适。又如贬雷州途中过临海县所作《临海驿夏日》:“岭外突蒸当盛暑,雨余新馆觉微凉。最怜夏木清阴合,时有莺声似故乡。”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一,第1036 页,第1034 页。处于严酷政治形势下的诗人对于周遭景致如是体贴入微,直有心安吾乡之意,诗风亦趋清新婉丽,言语间不无惬意,境界也为之豁通。这些格调都是在此前诗歌中绝少见到的。寇准的生活也是如此,如在道州司马任上,“晨具朝服如常时,起楼置经史道释书,暇则诵读,宾至笑语,若初无廊庙之贵者。”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六,天禧四年八月壬寅条,第2212 页。躁动了一世的心灵终于复归平和与宁静,诗人一生倾心释老之说,直到晚年才能得其所宜,快哉?痛哉?另一方面,寇准的仕宦之旅又好似流转轮回,由巴东到雷州,荒远之境,志无复伸,果报因缘,幽情秘绪仍会时来相搅,掀动寇准心底微漾的波澜。如《海康西馆有怀》一诗:“风露凄清西馆静,悄然怀旧一长叹。海云销尽金波冷,半夜无人独凭栏。”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九一,第1034 页。幽怀独抱,重又回到了他自己最为熟悉的情感基调上,但相比前此,其虽晚景凄凉,但心境与诗境皆在憾恨中愈趋深沉浑凝。

寇准作为整个真宗朝政治的重要亲历者,强烈而又积极的仕进之心决定了他很难在功业之路上轻易退却,但又无法克服自身刚断自任,恃功倨傲的固有弱点,这决定了其一生政治处境的浮沉起落,也深刻地影响着寇准政治心态的嬗变。寇准不拘小节,不察细事,有治政之大才而无机变之权谋,无怪张咏在陕州以“不学无术”称之。细究寇准仕宦之路上的每一次谪迁,其直接诱因无不缘于朝野佞臣的明枪暗箭、谗言谤语。或许寇准也未曾料到,“屡以谓才荐于沆”③[元]脱脱等:《宋史》卷二八二《李沆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9539 页,第9539 页。的自己,仕旅竟终结在了恩之所及的丁谓手中,连带杜尧臣、王曙诸人悉受其累,亦无怪李沆告其“他日后悔,当思吾言”④[元]脱脱等:《宋史》卷二八二《李沆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9539 页,第9539 页。。在遍历世间的荣辱浮沉,悉尝人事的亲疏冷暖之后,知退也许是其保全自我的最佳选择。他却依然坚执地偏向了激流勇进,终致祸患。故欧阳修曾言“莱公之责,由老不知退尔”⑤[宋]王辟之著,吕友仁、李伟国点校:《渑水燕谈录》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40 页。。但寇准更本源的悲剧性在于自身的功业期许与时代的政治形势之间的错位。贬官外任之际自不必说,时有奢靡散漫之举,在朝为官虽兢兢业业,然亦未能一以贯之。以首次拜相为例,如前所论,寇准在太宗时充满了对进入中书的渴望,但事与愿违。到了真宗之际,却从拜相前与王嘉祐的对话中表现出了内心的顾虑,这说明见惯了朝野明争暗斗的他对于自身所处的政治环境其实并非没有明晰的认知,而澶渊之役中他的表现也是进退有度,处置得宜,前后之间其心态是有所差异的。这种错位与差异决定了寇准很难在事功道路上平通顺遂,再加上其刚断自任的性格,就注定了其最终命运的悲剧性导向。表面上看,寇准也许位极人臣,富贵显达,但其心中却有着始终难以泯释的凄凉酸楚。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以解释后世认为寇准人格地位与其凄婉诗风所呈现出的分裂与乖违,⑥如胡仔谓“盖人之难知也如此”([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第137 页)、李之鼎谓“平生立朝刚介不阿,而诗则芬芳悱恻,一往情深”(《宋人集本寇忠愍公诗集跋》,见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第49 页)等无不持此观点。又据前引范雍《忠愍公诗序》中王曙引时人之语曰“其摅辞绮靡可也,气焰可也,惟不当含凄尔”,可见北宋时期便已有如此印象。但在深层次的心态呈现上,二者又是统一的。

所以,同为一代诤臣,寇准与他的前辈田锡相比,后者虽以直谏著称,但其为人持重,唯以谏官自居,故鲜致是非,而寇准则嫉恶如仇,峥嵘外露,事事皆欲争得头先,这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两人的命运差异。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整体趋向而言,寇准诗似与田锡诗一样,都表现的是诤臣精神之外的另一面,但与田锡的诗体自足不同,寇诗往往都伴随着其仕宦历程中不同时期心灵世界的转变。恰如辛敩所言“自其少年从仕,以至立朝退处,欢愉逸乐,激烈愤惋,无不并见于诗”。⑦[宋]辛敩:《隆兴再开莱公诗集后序》,见祝尚书编:《宋集序跋汇编》卷一,第45 页。尽管位高权重,但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依然令寇准有种难以释怀的孤清之感,时时流泄于诗篇的字里行间。

整体而言,寇准的政治境遇及其政治心态在处于王朝过渡期的北宋太宗、真宗朝士人群体中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在他身上虽然不乏自身难以完全避免的性格局限,也未能充分摆脱时代政风、士风的影响,但也分明昭示出北宋前中期在赵宋王朝崇文家法沾溉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士人进行自我重塑的不懈追求。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再满足于维持五代入宋士人那种循谨苟安的局面,试图努力有所作为,进而实现主体价值与时代责任的融汇,并展示出有宋一代新型士大夫人格的发展路向。在此过程中,士人也开始将特定政治意绪与心态情感的抒发付诸于切实的文学实践,一种与宋初“三体”诗风渐行渐远的诗歌新貌也得以日趋成型。

作为宋初政治与文学交互影响的典型,仕与诗间的互动以及由之所形成的自觉生新的诗风变迁在寇准四十余年的仕路历程中成为他自我人格与思想体认最为重要的精神见证,其间悲剧性的错位体验所显示出的其实正是处于政治转型期的士人群体内心难以消解的怅闷与挣扎。然而,正是在这种对特定政治境遇下主体精神困境的主动突围中,寇准以其独具特色的诗歌创作最终实现了对于宋初“晚唐体”藩篱的超越,使其整体风貌最终未能完全为“三体”诗风所牢笼,在因循唐诗的同时又呈现出相应的新变因素,从而以其鲜明的个性化色彩参与到北宋前期的诗风建构中,在宋调形成的过程中具有难以忽视的文学史意义。

猜你喜欢
寇准宋诗
宋诗五首(书法)
好友巧劝寇准
宰相识人
宋诗新解
从黄庭坚的诗法诗作探析“宋诗以意胜”
宋诗新解
“溜须”典故的来历
寇准与水晶饼
I Like Drawing
北宋名臣寇准与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