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情结和敬畏生命
——论徐俊国的生态诗歌

2023-08-15 19:23汪树东
关键词:徐俊塘村敬畏

汪树东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当代生态诗歌发展至今已经较为成熟,于坚、吉狄马加、李松涛、雷平阳、华海、李少君、李元胜、侯良学、倮伍拉且、鲁若迪基、哨兵、津渡、张二棍、何永飞等诗人的生态诗歌魏紫姚黄,各擅胜场。在众多生态诗人之中,山东诗人徐俊国的身影较为独特。他出生成长于胶东半岛东部一个乡村,从小幕天席地,与各色自然生命耳鬓厮磨,养成了敏感、内向、亲近自然的心性;参加工作后也没有离乡背井,而是在当地担任中学教师,工作之余积极投身农事,始终与乡村、大地、大自然血脉相连。他的这种心性与成长经历在梭罗、利奥波德、雅姆、希尼、陶渊明等作家的熏陶下,发育成了一种明晰的生态意识,相信万物有灵,孕育出浓郁的大地情结,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对当前日益紧迫的生态危机深怀忧虑。这种生态意识发而为诗歌,便成了徐俊国那些以鹅塘村为中心的系列生态诗歌,在他的《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自然碑》《徐俊国诗选》等诗集中占比较大,绿意盎然,甚为引人注目。不少诗评家是从乡村诗歌、底层书写等角度来评论徐俊国,但是这样的评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徐俊国诗歌中最为重要的一面,即生态书写的一面。本文认为,徐俊国是生态意识相当自觉的生态诗人,他的生态诗歌突破了古典山水田园诗歌传统,也迥然相异于现当代乡村诗歌传统,他把汉语诗歌中已经相当陌生的万物有灵、敬畏生命之生态伦理抒发得动人心弦,洋溢着雅姆祈祷带着驴子上天堂式的灵性与温情,为中国当代生态诗歌注入了一脉清澈的溪流。

一、万物有灵与大地情结

在与霍俊明的访谈中,徐俊国曾说:“诗人没什么可以骄傲的,不把自己的位置放低,那又能怎么样呢?高高在上的说教和抒情,是不诚实的表现。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观和伦理观对人类之外的自然万物来说是不公平的……人不仅应该对高于人的未知之物怀有敬畏之心,还要对我们不屑去‘俯视’的卑微之物表示关切……我希望从我做起,与自然共和谐,与万物共荣辱。”①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年,第166 页,第155 页。对于徐俊国而言,人类中心主义的宇宙观和伦理观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理由充分的,他不认可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他甚至认为动物的天真和单纯远远高于人类的机巧和利欲熏心,他以一种生态整体观的眼光来审视大自然,承认天地有大美;因此他认为人类必须颠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姿态,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与万物共荣辱。

徐俊国相信万物有灵,反对机械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生命观。他曾说自己企图通过诗歌构建一个富有中国农耕文明特色的小村子,策略之一就是“力图使自己的写作沉下来,落到大地和充满灵性的万物上,把蝼蚁之卑、虫豸之微放大给人看,敬畏大自然,热爱它的亿万公民及其生命法则。在观照方式和写作姿态上,弃绝俯视,反对平视,倡导仰视,尊崇跪拜式”②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年,第166 页,第155 页。。应该说,徐俊国对万物有灵的信念,与他的乡村生活经验息息相关。例如他在诗歌《鹅塘村禁忌》中曾写道:“在我们鹅塘村 / 万物有灵 石头有心 ”③徐俊国:《燕子歇脚的地方》,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年,第10 页。。诗人笔下的鹅塘村是一个积淀着前现代的精神信仰的村庄。从启蒙现代性角度看,这种前现代的精神信仰往往被视为落后的迷信,必须摒弃,但是从生态文明角度看,这种前现代的精神信仰往往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意识,而且正是这种生态意识指引着前现代的农民对大自然保持着一点敬畏之心,不至于像现代人一样肆意妄为。可以说,鹅塘村的诸多禁忌,产生的基础是万物有灵论,而客观效果是保护了自然万物免遭人类的荼毒残害。

徐俊国曾长期躬耕于野,是当代生态作家中少有的具有农耕生活经验的诗人,他与大地打交道,对土地情有独钟,形成了鲜明的大地情结。他认为大地蕴含着一切生命,大地虽然躺在自然万物的脚下,其实却是自然万物的根源,是高高在上的。因此他渴望融入大地,崇拜大地,在大地中寻找生命的皈依。在诗歌《低头》中,徐俊国写道:“如果不是低着头/即使眼眶里涌出泪水/我的悲悯也将浪费在自己的脸颊上 /大地把我搂进她的怀抱/我因此爱上了低处的稗草/它们干燥或湿润地活着/我感动于这种自上而下的生长/低头去吻它们/它们摇晃着羸弱的身子/在风中接住我献给辽阔大地的哭泣”④徐俊国:《鹅塘村纪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年,第12 页,第25 页,第69 页。。诗人的悲悯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自怜自况,而是对自然众生的悲悯,是一种博大的生态情怀。诗人面对自然万物,低下头颅,放弃自以为是的高傲姿态,投进大地的怀抱,与低处的稗草亲近,展示一种温柔的生态立场。在诗歌《俯身大地》中,徐俊国则表达了对大地的感恩情怀,诗人从大地感受过麦香一样的好时光,感受过温热胸口的幸福,对这样的大地他只有感恩,但是诗人对自己曾弄脏过大地,感到悔恨,因此他的鞠躬既是对大地的谢罪,也是对大地的感恩。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人却总是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占据这样,占据那样,结果导致大自然被宰割得七零八落。生态伦理的一个主要导向就是要引导人超越自我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让人再次感受大自然的浩然无私境界。徐俊国的土地情结的一个面相也是对大地的浩然无私境界的深切感受。例如他的诗歌《大地上的一朵小花》写道:“大地是大家的 我不能独享她任何一朵小花 / 我只是来到这里 / 只配静静地看痴痴地想 暖暖地感恩……大地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大地上任何一种好事物都不是任何一个人的”⑤徐俊国:《鹅塘村纪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年,第12 页,第25 页,第69 页。。面对谁都不能独占的大地,诗人只能静观、默想、感恩,即使是一朵小花,人也不应该折断占有,而应该尊重它,敬畏它。当然,大地对于诗人而言,往往更具有治愈的作用,为身心俱疲的诗人洗涤风尘、净化心灵、恢复生机,例如他在诗歌《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中写道:“昨夜我放倒自己像放倒一袋子灰烬/今早曙光揭去封条/我又接通了大地的脉搏/高处的白杨啊苍松啊茅草啊/我又可以和你们一样/再次垂直于这八千亩黄土”⑥徐俊国:《鹅塘村纪事》,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年,第12 页,第25 页,第69 页。。诗人必须再次接通大地的脉搏,才能有勇气和力气生存于世,大地对于诗人的疗愈功能毕现于此。

生态世界观的建立使得徐俊国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他不再像世人一样总是憧憬物质的繁华,沉湎于科技的新奇,也不向往令人目迷五色的大城市,对那种消费主义文化更是嗤之以鼻,他安稳地生活在乡村大地之上,亲近所有自然生命,甚至能够看淡生死,感悟生态循环的魅力。例如他在诗歌《小睡》中就写到死亡无非是小睡而已。从能量循环的角度看,所有生命都只不过是能量的一种短暂形式,当个体生命消亡时,能量并不会消亡,只是转换到其他生命形式中去,就像诗人所写的,“我”死后将从一株小草、一粒露珠、一只小羊的泪眼中重新醒来,因此在唯物论、无神论者看来极为阴森恐怖、没有结局的死亡在生态世界观中被转换为另一种景观,生命循环的链条拯救了单个生命的孤独和恐惧。

二、敬畏生命与惜生护生

1952 年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史怀泽倡导敬畏生命的伦理学,他认为,“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①[法]阿尔贝特·史怀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 年,第9 页。徐俊国受到了史怀泽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较为深刻的影响。他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尽可能地实践这种生态伦理,而且也以诗歌的形式歌咏这种生态伦理。他曾在《我的<诗人守则>》中提到要“敬畏大地和自然,多记住几种植物和动物的名字”②徐俊国:《我的<诗人守则>》,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办:《徐俊国诗歌创作研讨会论文集》,2012 年7 月,第427 页。,敬畏大地和自然就是敬畏生命。有的作家从审美角度出发喜欢老鹰、丹顶鹤等长羽大翼的野鸟,有些作家喜欢老虎、熊猫、狮子、雪豹等明星动物,但是徐俊国关注的是身边那些极为渺小卑微的小动物,例如蚯蚓、蜗牛、麻雀或者牛、羊等家畜。对于徐俊国而言,诗歌不在远方,而在身边,在日常之中,敬畏生命就是敬畏身边最普通、最卑微的动物、植物。

徐俊国第一首在诗坛上产生了较大反响的诗歌是《小学生守则》,该诗简直可以视为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的通俗版,“从热爱大地一直热爱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蝌蚪/见了耕牛要敬礼 不鄙视下岗蜜蜂 / 要给捕食的蚂蚁让路 兔子休息时别喧嚣……”③徐俊国:《鹅塘村纪事》,第5 页,第52 页。。如所周知,我国的小学生守则多是让小学生爱党爱国、遵纪守法,缺乏的是同情弱小、珍视生命、敬畏生命的生命教育、生态教育。日常生活中,常有儿童以折磨甚至整死小动物为乐的事情发生。英国哲学家洛克在《教育漫话》中就曾指出,折磨和杀害其他动物的这种习惯,会潜移默化地使他们的心甚至对人也变得狠起来,而且那些从低等动物的痛苦和死亡中寻找乐趣的人,也很难养成对其同胞的仁爱心,因此他倡导不要残忍对待其他动物。与洛克不一样,诗人徐俊国考虑的不是残害动物对人心的坏影响,他考虑的是小学生就该敬畏生命,就该保护动物。不过,需要指明的是,该诗还没有达到史怀泽那样敬畏所有生命的伦理高度,它还束缚于以人类利益为中心的价值偏见,例如把大灰狼、蛇、狐狸、黄鼠狼视为有害的动物;也缺乏坚实的生态学知识,例如“让猫和老鼠结亲和平共处”,“玫瑰要去刺 罂粟花要标上骷髅头”等说法都违背生态学常识。不过,总的看来,该诗透显出令人尊重的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倾向。

当徐俊国怀着敬畏生命的心态审视所有生命时,他发现所有生命都有无比的尊严,都值得敬畏。例如诗歌《千分之三》写将死的羊羔和母牛,死亡和痛苦使得众生都呈现出庄严的一面,因此都值得人敬畏。诗歌《乡村词典》写道:“最后说说脚底下的虫子/——那也是一条命啊”④徐俊国:《鹅塘村纪事》,第5 页,第52 页。。脚底的虫子,被人类忽视,但是诗人意识到那也是一条命,同样值得敬畏。在诗歌《鸢尾花》中,徐俊国写到诗人耐心地埋葬一小截干瘪的蚯蚓、一个蜗牛壳和半片羽毛,也许在世人看来,这是诗人的无病呻吟,但是从生态伦理角度看,这是对所有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具有空谷足音般的生态诗意。

史怀泽曾说:“道德的大敌是麻木不仁。”⑤[法]阿尔贝特·施韦泽:《对生命的敬畏——阿尔贝特·施韦泽自述》,陈泽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9 页。在生态伦理层面上,人的麻木是最可怕的大敌,世人面对其他自然生命的生死往往漠不关心,平常踩死蚂蚁、扑灭飞蛾等均被视为理所当然。但是诗人徐俊国却突破了麻木,恢复了心灵敏感,小小翼翼地走过大地,对所有自然生命都心存敬畏之情,生怕一不小心会伤害无辜。他的诗歌《道歉》就写到诗人害怕打扰螳螂捕食,担心挡住了小草的阳光,后悔在白杨身上留下伤痕,最终要向所有可能受到过诗人伤害的自然生命悔罪,郑重道歉。在世人看来这是何等荒唐无稽,但从生态伦理角度看,这是多么高贵的举止!那种颐指气使、舍我其谁的人类中心主义姿态被一种谦卑地和万物荣辱与共的生态立场取代了。

生态意识觉醒后,徐俊国首先展开的是自我反思,是反思自己对其他自然生命造成的伤害,因此他才会写诗歌《道歉》。与那些总是谴责他人而豁免自我的人相比,这种生态式的自我反思是相当可贵的、真诚的。诗歌《罪犯》也同样展开诗人的自我反思。该诗写诗人刚栽下的小树苗就被一个小孩连根拔起,“大地平白无辜地多了一个湿漉漉的伤口”①徐俊国:《鹅塘村纪事》,第17 页。,因此诗人把小孩称为罪犯。世人只关注人的权利和利益,把伤害人的称为罪犯,但绝不会像诗人这样把伤害小树苗的小孩称为罪犯。“罪犯”一词,表明诗人敬畏所有生命,把伤害自然生命和伤害人等量齐观。当然,诗人也并没有放过反思自我。看到他人的罪恶很容易,但是要看到自己的罪恶就很难,而诗人徐俊国也像鲁迅一样不但解剖他人,同时也解剖自己。这是需要相当的道德勇气的!

当诗人徐俊国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领悟到所有自然生命的宝贵,尊重生命,敬畏生命,他自然会在日常生活中惜生护生,为守护各色生灵尽一份力量。他的诗人守则第12 条,就是埃米莉·狄金森的一首小诗,“如果我能让一颗心免于破碎,/我就没有白活/如果我能为一个痛苦的生命带去抚慰,/ 减轻他的伤痛和烦恼,/ 或让一只更小的知更鸟 / 回到自己的鸟巢,/我就没有白活。”②徐俊国:《我的<诗人守则>》,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办:《徐俊国诗歌创作研讨会论文集》,2012 年7 月,第427 页。他像狄金森一样把惜生护生视为人生的追求,也看作诗歌的鹄的。他的许多诗歌吟咏的都是惜生护生的动人事迹。例如诗歌《看清》写到为蚯蚓捡走玻璃渣,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护生的高贵举动。诗歌《我不是一个完全闲下来的人》则写到诗人在乡村日常生活中惜生护生之举,例如扶正禾苗、移脚避免踩到蚯蚓、帮助益虫等。诗歌《告诉丹顶鹤》则写到诗人要疗救受伤的丹顶鹤。史怀泽曾说:“我帮助一只处于困境的昆虫,这样做无非就是减轻了一点人类不断伤害动物的罪过。”③[法]阿尔贝特·施韦泽:《对生命的敬畏——阿尔贝特·施韦泽自述》,第180 页。的确,人类总是不停地肆意伤害动物,而像史怀泽这样具有生态情怀的人只是尽力去减轻罪过。诗人徐俊国也深知,自己的些微善举无法阻止人类对动物的任性伤害,他只是以自己的言行、诗歌让世人意识到别一种美妙的可能性。

三、生态危机和生态憧憬

生态危机非常猛烈,地球处境岌岌可危,但是许多人往往不在意,一个制约因素就是普通人受眼界的限制,难以看到生态危机的全貌,因此很难受到直接的震撼。此外,戈尔还说:“多数人我行我素,仿佛对这种碰撞毫无觉察,部分原因是这些碾压、扼杀、糟蹋都发生在较长时间跨度内而不是一次猛烈撞击。我们也像实验室里的青蛙一样,掉进一锅开水会立即跳出来,但放在微温的水中再慢慢烧热,就会呆在那里直到有人把它救出来。”④[美]阿尔·戈尔:《濒临失衡的地球——生态与人类精神》,陈嘉映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 年,第24 页。这就是生态危机里的“温水煮青蛙”效应。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效应,其实和有的生态研究者所说的“慢暴力”异曲同工,即生态危机是这样的一种暴力,它并不是即时发生,即时剥夺,而是在空间和时间上会发生双重的位移,从而导致人们盲视乃至有意忽略生态危机。但是诗人之为诗人,就是能够比世人更有想象力,更有洞察力,因此能够见微知著,高瞻远瞩,能够从小处即可窥见生态危机的潜在危害。诗人徐俊国即是如此,他在《一个人想找个地方结束自己》《诉状》《风多么想哭》《自然碑》等诗歌中对当前日益弥漫的生态危机有着震撼人心的书写。

徐俊国在诗歌《一个人想找个地方结束自己》中写到自杀的人因为环境污染找不到自杀的地方。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性的场面啊!人污染了河流,砍伐树木,射杀鸟兽,乱扔垃圾,最终导致生存环境极度恶化,居然连打算自杀的人都寻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地方去自杀。生态环境的恶化和心灵的虚无化构成一体两面,互相促进,越是恶化的生态环境越是令人绝望,越是绝望的人越是任意摧毁生态环境,如此构成一个恶性循环,直至人与大自然同归于尽。

当然,生态危机无疑首先意味着动物、植物的厄运。动物、植物自己不能用人类的语言,无法向人类坦承境遇,于是生态良知觉醒的诗人只能代为言说,呼吁人的关注。徐俊国的诗歌《诉状》就是在人类压榨下的动物、植物的悲剧代言书,“一只猴子拄着拐杖来喊冤:/‘山下的浓烟熏瞎了几百个同伴的双眼,/ 求诗人帮我们找回光明!’/还有,在我老家的乡下,/一棵被斩首的云杉哭着从火焰中跪起来,/全身窟窿的大雁背着小红鲤盘旋在我头顶,/ 它们异口同声地控诉:/‘森林着火了,河水脏臭了,天空布满了霰弹和阴谋……/我们没法活了。吁请诗人为我们伸张正义!’”①徐俊国:《燕子歇脚的地方》,第66 页,第73-74 页。猴子、云杉、大雁、小红鲤请求诗人为它们伸张正义,实在是无奈之举,诗人在世间无权无势,只有诗歌和良知,只有通过诗歌诉诸诗性正义,但是最终人们能否垂听尚未可知。诗人对所有自然生命一视同仁,猴子和云杉它们同样有生存权利,如果说有上帝的话,上帝既是人的上帝,也应该是猴子、云杉、大雁、小红鲤的上帝,因此要说审判,只有众生的上帝才有审判的资格!但是正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主宰世间,本来是上帝代言人的诗人也茫然不知所措,诗性正义如何向生态正义转换,考验着每个有生态良知的人。

与个别的动物、植物的悲剧相比,物种灭绝是更为悲惨的生态灾难。工业化时代肇始以来,物种灭绝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自然条件下灭绝的速度,这是全球生命之网正濒临崩溃的显著证明。面对此生态灾难,徐俊国在诗歌《自然碑》中写道:“冒着被谩骂和质疑的危险,/我要在每一座城市的每一条繁华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开辟出一块坟墓大小的空地,/我要为濒临灭绝的/华南虎、藏羚羊、大熊猫、白鳍豚……/为黑颈鹤、僧海豹、夏威夷蜗牛、斯比克斯鹦鹉……/以及在机器的侵略中殉难的亿万大地平民,/立一块直耸云天、用花岗石和汉白玉雕砌的纪念碑。”②徐俊国:《燕子歇脚的地方》,第66 页,第73-74 页。为濒临灭绝的物种立碑,为遭受人类迫害的自然万物写鸡毛信,祈求所有人承认错误并签名下保证,诗人的想象非常奇崛,生态忧患意识极为动人,具有大智大勇。的确,诗人也知道为自然生命代言,是要冒着被谩骂和质疑的危险的,世人并不能就保护物种、保护生态达成共识。物种灭绝是宇宙生命之流的极大损耗,所有现代人都必须像诗人徐俊国一样在心中为濒临灭绝的自然生命立下一块自然碑,警告自己,也醒世诫人。

徐俊国躬耕乡野,自然知悉生活的艰辛与屈辱,相信万物有灵,尊重生命,敬畏生命,在看到自然万物屡屡受到人类的伤害时,他自然心中悲痛,乃至义愤填膺。爱万物,便受伤;关注自然生态,更是受伤。这是当今生态诗人的必然处境。不过,大自然总会回报热爱它的人,诗人徐俊国也在大自然中收获了身心的安顿与愉悦。他在诗歌《这个早晨》中写道:“不要轻易说话/一开口就会玷污这个早晨/大地如此宁静 花草相亲相爱/不要随便指指点点 手指并不干净/最好换上新鞋 要脚步轻轻/四下全是圣洁的魂灵 别惊吓他们”③徐俊国:《鹅塘村纪事》,第19 页。。在这样圣洁的大自然面前,人不是高高在上的,而应该心怀谦卑、心存虔诚。大自然教会了诗人爱与圣洁,当诗人融身于大自然时,他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太阳冉冉上升,感受到生命能量的充溢。这就是大自然对热爱它的人最好的回馈。

徐俊国的诗歌也是对农耕文明的最后守护,他曾说他写诗就是“为守护农耕文明的人递一盏马灯,做一尊雕塑”④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第155 页。。农耕文明曾经支撑过我国历史悠久的山水田园诗传统,出现了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苏轼等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不过,与传统诗人不一样,徐俊国在农耕生活中特别关注的是人与大自然的生态关系。他的诗歌《躺在黄昏的麦秸垛上》就写诗人躺在麦秸垛上,蜻蜓、麻雀、羊、蚱蜢等自然生命围绕身边,让诗人倍感幸福,体味到了天人合一的生态诗意。

人世多艰,人性晦暗,生态诗人屡屡忽发奇想,渴望回归自然,甚至变成一株树,一只鸟。徐俊国也不例外,他的诗歌《光》就写他渴望变成一头牛。以往我们常讲自然的人化,其实在生态时代,人的自然化才是更为紧迫的时代命题。诗人渴望变成一头牛,绝对不是返祖的价值堕落,而是回归自然、回归生命本源的价值揄扬。光在大自然里,大自然的方向就是光的方向。徐俊国曾说:“诗人站得太高就离大地远了,看不见大地上的‘阳光和阴影’。我在练习写作之前就是一个蹲在田埂上观察草虫的孩子,几十年以后还保持着这个平常姿势,只不过观察的对象多了,范围大了。蹲下来打量万事万物,万事万物才会呈现出它相对明晰的那一面。打量的过程中,我的身份在不断缩小,从一位诗人缩小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再缩小为一只低头吃草的山羊,最终是一只蚂蚁,一粒落入时间的尘埃,卑微到极致,‘然后开出花来’(张爱玲)。”①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第145 页,第188 页,第184 页。诗人降低身姿,缩小身份,化身自然生命,卑微到极致,才能真正地豁然开朗,接通生命大道。

四、生态诗歌的思想资源和价值意义

徐俊国的生态诗歌在他诗歌创作中占比较高,他的诗集《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中差不多有二分之一的诗歌都是严格意义上的生态诗歌。他如此专注于创作生态诗歌,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是乡村生活经验。徐俊国出生成长于山东平度一个农村里,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当中学老师,业余还是回老家从事农耕生活,没有像这个时代绝大部分年轻人一样离乡离土,直到2008 年他才离开家乡到上海去工作。长久的乡村生活让他与大自然血脉相连,容易培育生态意识。他曾说:“我想写人性,但我写不了那么深刻,于是我就写与人休戚相关的大自然,写大自然中有眼睛的动物和没眼睛的植物,把它们当人看,当人写。”②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第145 页,第188 页,第184 页。徐俊国对大自然情有独钟,对时代心存恐惧,就是乡村人的典型表现。此外,徐俊国背后广阔无边的大地,就是乡村大地,正是这片大地培育了他亲近自然生命的心性,直接孕育了他多愁善感的生态诗歌。

第二是外国诗歌和生态思想的影响。对徐俊国的生态诗歌产生了最直接影响的是法国诗人雅姆和美国生态作家梭罗。在基督教精神的熏陶下,雅姆喜欢在乡村诗歌中抒发对各色自然生命的亲近和悲悯之情,《为带着驴子上天堂祈祷》就是他的名作。徐俊国曾在《雅姆主义》一文中说:“雅姆的内心柔软,温暖,善良,澄澈,谦卑,静穆,博大,对世间万物充满怜悯和疼惜……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非要有所信仰,我信仰雅姆主义。”③徐俊国:《雅姆主义》,《诗探索·理论卷》,2010 年第四辑,第166 页。应该说,徐俊国的生态诗歌中汩汩流淌着的是雅姆式的对世间万物的怜悯和疼惜。此外,梭罗的《瓦尔登湖》也直接影响到了徐俊国的乡村生活,使他敢于逆时代潮流而动,主动走向乡村,走向大自然,过着简朴生活,在大自然中去发现生态诗意。他还说:“这些年,我对美国的诗人兴趣渐浓,这不仅仅是因为艾略特、史蒂文斯、金斯伯格、普拉斯和布罗茨基,而更多的是因为雷克斯罗思、施耐德、默温、弗罗斯特、勃莱、赖特、斯塔福德等我所心仪的诗人,他们的诗歌深处隐藏着我们似曾相识的处理意象的技巧,散发着让中国诗人倍感亲切的‘草木气息’和‘风景精神’。”④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第145 页,第188 页,第184 页。他看中的是这些美国诗人的“草木气息”和“风景精神”,其实也就是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意识。当然,史怀泽的敬畏生命的伦理思想也影响了徐俊国。

第三是中国传统山水田园诗和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血脉。徐俊国对王维、陶渊明的诗歌都非常欣赏,也对天人合一的传统文化极为尊崇。他曾说:“中国诗歌之本的‘意象传统’被卑琐的口语泡沫所颠覆,‘草木气息’和‘风景精神’被水泥地上的无根写作、词语装饰所遮蔽,老子‘道法自然’的精神荡然无存,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轰然破碎。”①徐俊国:《徐俊国诗选(2004-2014)》,第184 页。应该说,徐俊国的生态诗歌就是在试图恢复传统文化中的山水精神,重新恢复万物有灵的美好境界。

徐俊国的生态诗歌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中占据一定的地位。他通过《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自然碑》等诗集建构了一个富有中国农耕文明特色的诗歌乡村,而且是一个生态意识鲜明、弥漫着万物灵性的乡村。于坚、雷平阳的生态诗歌主要是对云南高原的诗意歌咏,吉狄马加、倮伍拉且的生态诗歌是对大凉山的诗意发现,华海、唐小桃等清远诗人的生态诗歌是对广东清远的地方审美,哨兵的生态诗歌多歌咏湖北洪湖,李少君、李元胜等诗人的生态诗歌多发端于漫游途中,而在当代生态诗歌中,如此专注于一个前现代的农耕村庄的生态歌咏,在笔者的视野中几乎只有徐俊国一人而已。因此,我们不得不肯定徐俊国对当代生态诗歌的贡献。他对抗这些乡土诗歌的陈规陋习的主要渠道就是复活万物有灵论,张扬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徐俊国的生态诗歌对于敦促中国人的生态意识的觉醒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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