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逝去 (中篇小说)

2023-08-15 17:54陶丽群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李老师大豆班主任

那片浅水滩在下游。枯水季节万物萧条之时,水位下降,河床变浅了,便露出大片的河滩,有时候甚至连河中心也会露出一爿不小的河床,上面堆满洁白的鹅卵石,在这些鵝卵石中,稀稀落落长出一丛丛拖着灰白色毛茸茸穗子的芦苇。这时候你便可清楚地看出,河流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越往河中心越深,最深之处其实是河中心的两边,像一条经常行车的泥道,深陷之处是车轮经过之处,而并非道路中间。那时候我常想,河中心两边的最深之处或许是丰水期时,那些来往打鱼的船只给犁出来的,譬如泥路上那些车辙。枯水最为严重时期,我甚至可以涉水到达河中心那些搁浅的滩地。那时候我常常在周末下午,从临水中学出发,抄小路走上两三里路到达这片浅水滩。夏季时,下游浅滩边到处是玉米地和西瓜地,或者别的什么瓜地。地并不大,都是澄碧湖水库的职工家属见缝插针开辟出来的。他们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点收成,只管种下去,并不大管理,任由杂草和庄稼一块安然成长,有些地甚至都没人来收。他们似乎忘掉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了。当然,收成也并不好,玉米棒子小,瓜也结得很小,尤其是那些本地品种的小个子西红柿,比拇指头大不了多少,委屈巴巴而又倔强地结在葱茏的杂草间。但它们的味道却极好,别说化肥,连农家肥也吃不上,真正的天地自然产物。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早就熟透了,滚在杂草间,破的时候根本不用费劲,往铺着柔软杂草的地上一拍,那瓜闷声一响,轻易便裂开了,露出深红的、带着清甜气息的瓜瓤来。这通常是九月份开学后才能做的事情。我是在读初一下学期时无意中发现这片浅水滩的。我当然知道中学附近有澄碧湖水库。实际上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就曾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来过澄碧湖春游。但那时候我们只观赏高大的水库大坝和坐船游水库,对于水库下游的情形根本来不及看。在临水中学,初一下学期时,有一次我们的班主任来澄碧湖水库钓鱼(他是位钓鱼爱好者,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钓竿从不离手。班主任的老婆是食堂的临时工,很彪悍,我们常常听见她破口大骂班主任,诅咒他早点摔到水库里葬身鱼腹),忘记带烟了,便托付一位老人来临水中学找学习委员,让学委给他送盒烟去。碰巧学委的爸爸来给他送生活费,走不开,他便将这件事派遣给我。我顺着学委给我画的一张八卦图般的地图,心急火燎赶去给班主任送烟。那天是周六,我没回家,一般我不回家。每周都回家的同学有两种原因,一是回家吃两顿好的,学校的饭菜清汤寡水,一周下来肚腹早就被刮得遭罪了。二是回家拿一周的零花钱,三块五块的,买一点零食吃。这两种因由对我来说都是不切实际的,回家只会让我妈显得更愁苦。况且我也没有自行车,临水中学离家四十来公里,如果要回家,我得去找同村的人搭他们的自行车回去,返校时也还得去求人,想想还是算了吧。周六和周日待在学校是要另外买饭票的,我记得我很少买饭票,买也是买个中餐或晚餐,理由很简单,实在没多余的钱。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些双休是怎么熬过来的。大概我家里也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

我顺着学校后面一条若隐若现、长满杂草的小径一路前行。我猜想这条小径一定只有我们班主任才知晓,不对,还有学委,不然不至于如此荒凉。出校门走正道也是可以到达澄碧湖水库的,但得绕很大的圈子。学校后面都是荒山,土山那种,不是很高,长着各种树木,桉树,杉木,苦楝树,还有野板栗、野杨桃什么的,树下也长满了灌木。通往水库的小径就穿梭在其间。我居然发现有不少野生番石榴,桑葚也有很多,充满诱惑地垂挂在并不算高的枝头。这使我欣喜若狂,一路边走边吃,混一肚子野果。学委多半是不认识这些好货的,因为他不是农村人,他的父母都在农科所工作。也幸亏他不是农村人,不然这些好货哪还能安然无恙挂在枝头等我。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赶到学委八卦图上班主任常钓鱼的那地方,班主任打量了一下我挂在脖子上的回力牌球鞋。我将它们的鞋带互绑起来,挂在脖子上了。这是我上初中唯一增添的一件新物品,我非常珍惜,走这样的野路我是舍不得穿的。

“你没回家?”班主任慢悠悠问我一句。我看见他身边的水桶里已经放了几条比巴掌还大的罗非鱼了。在所有的鱼中,我只认得罗非鱼,因为每年大年三十家里都会买一条,寓意年年有鱼(余)。

“没。”我羞愧地回答,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光着的脚板上,直后悔自己粗心大意,应该在准备到达前把鞋子穿上的。

“你忙吗?”他又问我。我忙不迭地摇头。“你去拾一点柴火来,烧一堆火,会吗?”他又问。我又一次忙不迭地点头。柴火捡回来了,他又让我把桶里的罗非鱼收拾干净。这个难不倒我。我把罗非鱼从水桶里捞出来,痛快地用石头砸了鱼头,鱼没怎么蹦跶就死了,我又将鱼拿到水边处理干净。回来时发现班主任已经烧起了火堆。

“你来烤鱼!”他又吩咐我。这时候我快乐的心情再也掩饰不住了。烤鱼跟烤老鼠能有什么两样?而烤老鼠是从我小学三年级起就开始干的事,这对我们那一带的农村孩子来说太平常不过了。鱼香味很快弥漫出来。我利索地转动戳着鱼的小木棍,烤好一条后递给这个常常被老婆怒骂的可怜男人。

“你吃!”他温和地说,“想吃多少烤多少。”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刻的心情。我想吃,非常想吃,随着烤鱼弥漫出来的香味越来越浓,嘴里的口水都快兜不住了。我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荤菜了。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绽?我心里又委屈又伤心,跟受多大的冤枉似的,脸慢慢开始灼热起来。我站在他身边,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擎着那根叉着烤鱼的小木棒。

“吃吧!我早就吃腻了!”他安稳地坐在马扎上温和地说,并不看我,而是一脸平静地盯住水面。

班主任叫张道然,四十多岁,大骨架,高个子,因此即便他瘦,看起来块头也很大,浓黑的眉毛,普通的五官总是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天他穿一件皱巴巴的棉黑色圆领T恤,下身一件宽大的卡其色大中裤,脚上穿一双九十年代非常流行的土黄色塑料凉鞋,这种鞋子其实很便宜,八块钱一双,却不知怎么的,在那年代流行得一塌糊涂。从城里到农村,是个男人脚上都有一双。就是这样一副如今看起来土得掉渣的模样,他居然讲得一口纯正英语。没错,他是位英语老师。

我默默地瞧着我的班主任,幸亏他不看我,不然他会看见我慢慢涨红的脸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从他身旁走开,背对着他在那堆火边蹲下来,开始吃那条烤鱼。后来我又烤了两条鱼,并且全部吃掉。然后他叫我先回去了。

此时已是下午。我记得那种秋天下午旷野中的宁静。在那片长满灌木和矮树的河边,其实有不少垂钓者,他们和草木一样清宁。微风轻拂,阳光明亮,静静落在万物之上。我心里充满了难言且奇异的感激,感激草木、阳光、清风、寂静、烤鱼、班主任,甚至学委。我并没有往回走,告别班主任后沿着水边朝水库下游走去,很快越过高大的大坝。

那时候澄碧湖还属于营业性风景区,进大门是需要买门票的,我记得是一块五一张。那天周末,有很多人拖家带口来大坝游玩,大坝上非常热闹。大坝周围有很浓密的树林,一条掩映在绿荫下的柏油路也满是周末出来游玩的游人。九十年代能在澄碧湖水库当一名职工是件令人羡慕的事,里头从职工楼到舞厅、食堂、副食品店、日用品店、幼儿园等应有尽有,俨然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听说水库的职工用电都是免费的,因为水库发电嘛。

我记得我是慢慢从那些游人身边走过的,其实也并不想去哪里。一种吃了美食,并且還吃饱的充实和喜悦感充盈着我。我就这样走出澄碧湖水库大门,从大门边一条两边长满杂草的小路向下面的河边走下去。就这样来到了坝脚,这里是下游了,蓄水的大坝像一座庞大的高山耸立在我面前,我看见大坝中间那条道上的游人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我就这样发现了那片浅水滩。水库大门边上的公路是看不见的,因为被两岸的一大片杂草和树木给遮掩了,一直走到下游河边,才发现那里如此开阔。河水被大坝拦截了,下游河水其实很浅。我在朝河滩走下去时,看见那些滚在杂草中的小西瓜。此后我又去过几次,发现那些西瓜依然躺在那里,它们的周边除了杂草,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我便明白这些瓜和杂草一样,都是无主的。我的周末从此又多了一个去处,当然是为了吃。班主任也常常在周末托人从水库边给我带回口信,让我给他带去各种各样“忘记带”的东西。我理解他的好意,或许他也明白我的理解,而我们都心照不宣。对于每逢周末见到同学回家,我再也没有任何伤感。我拥有一片长满野果的林子,有令我一辈子都无法遗忘的喷香烤鱼,以及浅滩边上一片任由我取之食用的瓜地。

那天我下到河滩,看见那些裸露在河滩上白得耀眼的细腻鹅卵石,真是被震撼了。农村人对于石头当然熟悉,但我从未见过如此洁白如玉的鹅卵石,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鹅卵石。从大坝底下泄出来的河水在不远处发出巨大的响声,流到我所待的河段时,水流已经变得很平缓了,因此可以清楚看见靠近河岸浅水处平静水面之下的鹅卵石,大多数是白色的,在透彻的清亮河水之下显得如此洁白,因为有水的滋润,它们还显得很水润。那天我从浅水处摸上来不少鹅卵石,它们躺在我的手掌心里冰清玉洁。

此后在临水中学的时光,我变得快乐了很多,是那种无人知晓的隐秘快乐。每逢周末,只要不下雨,我总会走进学校背后那条被班主任开辟出来的小道,搜寻野果,而后再从班主任钓鱼的地方沿着水库走,越过大坝,走出水库大门,拐去那片给我带来难以言喻的快乐的隐秘之地。我有时候会躺在河滩上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鹅卵石上,灼热穿透我的衣物,进入我的皮肉,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暖透了。我躺在坝底,巨大的大坝像个怪物耸立在前边不远处,周边全是向上延缓、长满杂草和树木的土坡。周遭把我变成了一只渺小的井底之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宁静和踏实,感觉这片物产丰盛而迷人的阔大天地都是属于我的。整个中学阶段,我从未带过任何同学去那片浅水滩,包括学校后面那片山林。因为我没有任何要好的同学,一个穷得买不起周末饭票的学生是不愿意也不敢要友情的,没人愿意让别人靠近看见自己的窘迫与不堪。

后来很多年,我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可以和浅水滩鹅卵石的洁净水润相比,也没有任何地方能如那片迷人之境给我带来巨大安宁。当然,还有我的班主任和烤鱼,他们成为我生命中一抹永远无法遗忘的温暖之光。

直到我遇见张宝凌。

张宝凌是学院分配给我联系的“问题”学生。所谓“问题”学生,是指那些考试挂科,补考后依然达不到学分要求、有可能影响毕业的学生,或者成绩特别差、性格又不合群且有心理障碍的学生,诸如此类。联系帮扶的老师主要是给这些学生积极正面引导,帮助他们顺利度过大学生活,顺利毕业。张宝凌属于后者,他的成绩倒不算太差。我从辅导员那里拿到他的个人资料来研究,发现他也是从农村来的,且和我家离得还挺近,属于另外一个乡镇所管辖。辅导员说张宝凌不爱说话,几乎不说话,同宿舍的同学都讨厌他,甚至向学校提出将张宝凌换到其他宿舍。换宿舍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所以他就成了我联系的“问题”学生。我倒觉得不爱说话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甚至谈不上“问题”,谁还没点性格上的缺陷呢,只要不影响和损害别人就好。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了,其性格和思维模式基本已经成形,老师不可能在其性格上帮助他改变了。

我没着急联系他,一般都是学生主动联系老师的。但一直到我领任务两个星期后,张宝凌还没联系我,我只好拨打他个人资料上留下的手机号码,却被告知欠费停机。我吃了一惊,这年头居然还有大学生手机欠费停机的,要知道这些大学生更换手机比谈恋爱还积极。我只好联系他的学委,让其转告张宝凌来见我。过了两天,电话打进来了,来电显示是他的,因为我存了他的电话。接通电话,那头一声不吭。我也就一声不吭。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大概半分钟,我实在忍不住了,有点生气地朝电话里说:“张宝凌!”

“是我,老师!”一个平淡的声音传过来,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张宝凌的形象,矮小、瘦弱、自卑、内向,等等,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他。

“我在等老师说话。”声音传来,这回答令我语塞。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怪不得没联系我。

“好了,我们见个面,下午放学后在食堂靠近超市那边第三排饭桌。”我说。那里靠近一个角落,一般没什么学生去那里坐。我不太喜欢去教职工食堂吃饭,怕碰见熟人,不断打招呼,饭都没法安生吃。我更喜欢置身于陌生人之中,这让我感到更自在。

“好的。”他说。

下午见到他时,我吃了一惊。张宝凌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不瘦,结实,平头,脸挺白,五官也很端正。那双眼睛,使我立刻想到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脑海里清晰如昨的浅水滩里的那些洁白的鹅卵石。它们太黑白分明了,黑的部分漆黑如墨,白的部分白得毫无杂质,且莹润无比。你无法想象这样一双莹润似水的明眸会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我请他坐下,他坐下了,微微垂着头。淡蓝色圆领T恤洗得有点变得软塌塌的,下身是平常那种蓝色牛仔裤。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又让我吃了一惊。没错,那是双球鞋,而不是运动鞋。这种球鞋在九十年代是学生上体育课的标配,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我上初中时买的那双回力牌球鞋应该是六块钱,塑胶底那种,洗了之后条件好的同学还会买白鞋粉扑上,晒干后就跟一双新鞋一样白崭崭的。张宝凌穿的赫然是那种球鞋,也不知他是从哪儿买来的。他安静地坐着,黑色双肩包放在旁边椅子上。很普通的双肩包,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他并没像我想的那样自卑,当然,也并非坦然自若。他垂着两手,始终微微垂着头。

“吃了吗?”我问他。他点了一下头,那副样子好像打算什么也不说。好吧,那就不说。我摸出烟,抽出一根递给他。他立刻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又再一次让我想到那些鹅卵石,还想到了班主任张道然老师。烟我并没抽,室内不允许抽烟,我也没有烟瘾,但我喜欢在口袋里放一包烟。事实证明,当你和某一个人相处陷入尴尬时,给对方递一根烟,尴尬便能缓解百分之八九十。我只是像平时一样下意识地给身边人递根烟。大学生不提倡抽烟,也没规定绝对禁止。

这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经过。我们都没谈为什么见面,避开“问题”学生的话题。我们聊了一小会儿,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所在的村庄,我老家离他家并不遥远。他又再一次抬头看我,也没说什么。果真话少,非常少。

张宝凌走后,我还坐在那个角落里好长时间。此时已经是放学时间,学生食堂人满为患,我待的角落却独得一隅安静。直到学生吃完晚饭陆陆续续离去,我才从角落里站起来,心里有种去拜访张道然老师的强烈冲动。我想在他的身边待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就是待一会儿。

我清楚记得我们待在水库边烤鱼的许许多多个周末下午,它们如此清晰,像是昨天下午的事情。一般都是我烤鱼,张老师在不远处垂钓。有时候他也放下钓竿来火堆边和我一起烤。那是深秋过后,天气变冷了,从水里泛上来的湿气令人起一层层鸡皮疙瘩。他将钓竿放在马扎上,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意看我烤得焦黄的罗非鱼。“不错!”他点了点头说。我将烤好的鱼递给他,他也吃,但从没吃完过一整条鱼,吃了一半后他将鱼递给我。我接过来接着吃。我们多半什么话都不说,火堆里偶尔会“啪”地爆起一声干柴被燃烧的炸响声,除此之外就是微风吹拂草木的窸窣声。下午的阳光洒落在万物之上,身边的澄碧湖水面辽阔平展,阳光亮闪闪地跳跃在湖面上,粼粼微波朝湖面的远处漾开去。实在太安静了,身边那些被微风吹拂而发出响动的声音并没打破这辽阔天地的安静,却衬得这安静越发深邃。我光脚套在回力牌球鞋里,已经有些显短的裤脚吊在脚脖子上,我也没觉得尴尬。我们的班主任上课从来不拿课本,讲到知识点时,能毫不含糊点出这个知识点在课本第几页,这让我们佩服得不得了。他从来不批评学生,我们却对他有一种带有畏惧的敬意。然而穿着皱巴巴T恤衫、能和我一起吃一条鱼的张老师又是另外一副样子,他极像一位兄长。那些阳光明亮的寂静午后,只有我们俩待在水库边杂草丛里的寂静时光,我莫名感觉到我们有一种相互感知的灵犀。他了解我因为贫困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内心以及窘迫,我也了解他对一个孩子不动声色的呵护与关爱。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这个世界就变得如此安宁和充实。只是再见他一面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张老师在五十二岁时,也就是我远在外地的某一年,倒在钓鱼的河边再也没有醒来。据说是心脏病发作,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他有心脏病。知道这个消息时距他去世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我记得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一股非常细小而尖銳的疼慢慢从心底弥漫而出,这种细小尖锐的疼渐渐成长,最后变成巨人一般把我给吞噬了。我没有流泪,双眼火辣辣地疼,我的脸抽搐般一抽一抽的。我是从学委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学委人不错,从不对农村同学另眼相看,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有时长达一两年没有一个电话,电话再次打过去,两人不紧不慢地把天儿聊得依然如初,时间没有在我们的同学情谊中留下任何痕迹。我很喜欢这种不浓不淡细水长流的情谊……

研究生毕业后,我不愿再回老家。我有一对很不安分的父母,各自的情感生活丰富多彩,这在农村实在是相当荒唐的一件事情。他们像生活得轻松而时髦的城里人一样追求各自的“真爱”,我妈有一个相好,我爸也有,奇怪的是他们却不肯离婚,好的时候像一对恩爱夫妻,家庭矛盾爆发便各自从家里失踪了。我妈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甚至“失踪”长达一个学期,其实她就在隔壁村,和一个跑运输的小个子男人过上了。这事情人尽皆知,我爸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不管,他也有去处……我便是在这种四分五裂的家庭生活里成长起来的。我想远离他们,他们在我心里代表着破碎、不忠、不负责等,这些都是让人本能抗拒的东西。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拉开彼此之间的物理距离,而在漫长成长岁月中,经年累月地对我产生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人生观里无形的东西,我却无能为力将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剥离出去。我对婚恋从来就没有信心,也不知道如何去经营。我碰到过性格很好的女孩子,可耳闻目睹了太多父母之间在矛盾与盛怒之下相互掷向彼此的那些可怕语言,便害怕了。也许我的婚恋不一定会像我的父母那样,但谁能肯定呢?失去要比拥有可靠得多,没有就可以永世避免那些彼此互相伤害的言行。我宁愿没有。

那些在外头的日子,遭遇了太多失望与挫折,唯一能给我带来慰藉的,便是那段在临水中学度过的时光,它像一把温火,始终在我感觉最为黑暗的时刻,隐隐地在心底散发光亮与暖意。我不知道我的班主任是否明了他有意或无意间给予的善解人意的关爱,对一个孤独的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没有任何机会向我的班主任表达谢意,也不知如何表达,有些恩情,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我只希望有一天他能需要我,我必将赴汤蹈火。但永无这样的机会了。

在外边待了十五年之后,我还是回到了令我一生都想逃避的地方,勉强进入一所普通高校。

第二次和张宝凌见面是因为和他的爸爸通过电话之后。学校规定帮扶老师每个月要和问题学生家长进行一次沟通,共同商讨如何帮助孩子,学校和家庭共管,早日让“问题”学生摆脱“问题”。我一说出是学校老师,张宝凌的爸爸马上气急败坏,说他没空管这个“孬种”,他只负责出钱供他读书,其他问题找他妈。我小心翼翼地问,您和他妈妈没住在一起吗?他立马发火了,吼起来:“离婚,离婚了懂吗?谁离婚了还住在一起?”最后他极不耐烦地给了我张宝凌妈妈的电话。电话是接了,但一个孩子尖厉的哭闹声比她的声音先到了我这边,我一慌,招呼也忘记打了。“说话,怎么不说话?又是哪个骚货找老娘?老娘不离,拖死你们这些狗男女。”破口大骂伴着孩子的哭闹声向我砸来,我料想在这样的情形下沟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便匆忙挂断电话。想了半天,也没理清楚张宝凌父母之间的关系。张宝凌爸爸说离婚了,张宝凌妈妈又说没离。莫不是他妈妈二婚再生育,目前又面临婚变?毫无头绪。但有头绪又如何,什么也改变不了,无法改变张宝凌的处境。我决定不再和张宝凌的父母联系了。

我约他在小虫炖盅见面。这是学校里的一间餐馆,有不少品种的炖盅,比如红枣花生炖猪脑、香菇淮山药炖鸡块、胡萝卜炖排骨等,味道不错。张宝凌说要下课才能来,我便坐在里面等他,并给我们点了红枣花生炖猪脑盅,等他来由他点菜得了。半个小时后他来了,还是上次那身穿戴,我特别注意到他的球鞋,很想问他鞋是在哪儿买的,最后还是没问。他显得有些拘谨,小心坐下后只是正眼看了我一眼,又像上次那样垂着头。

“不要紧张。”我说,“我饿了,你陪我吃个饭吧,我不喜欢和同事吃饭。”

他迅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黑白分明、如水下鹅卵石般纯净的眼睛,无端端地,我便有了些心疼。也許我的班主任当初也像我今天一样吧。我让他点菜,他说他带吃的了,然后从黑色双肩包里掏出三个装在白色食品袋里的包子,还有一杯榨甜玉米汁。我没勉强他,招呼服务员上了先点的那两盅红枣花生炖猪脑,我还要了一瓶啤酒。我示意他喝炖盅,他显得很勉强,我也没劝他,自己吃喝开了。张宝凌慢慢吃着包子,喝着玉米汁,给他点的炖盅他始终没有碰。

“你打算打包带走吗?”我看着那炖盅开玩笑地说。

“不是,我有吃的。”他小声而快速地否认。我感到有点失望,当初我是何其落落大方而又欣喜地在水库边上烤班主任的罗非鱼吃啊。我慢慢吃着花生猪脑喝啤酒,张宝凌的炖盅始终未动,他一直在吃他带来的包子和玉米汁,包子是木耳粉丝馅儿的。直到我快要把啤酒喝完,他不知出于何种想法,伸手将炖盅挪到自己面前,慢慢喝起来。我依旧没理他,内心却翻江倒海。他似乎肯在我面前卸下一点戒备心了。我真希望他能看出我发自内心地想要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关爱。

我所在的学校离澄碧湖水库有八公里远,从外地回来两年了,我没去过一次。听学委说,临水中学十六年前就已撤并到市六中去了,如今那里恐怕荒草已快将校舍淹没。学委在泮水镇派出所工作,任副所长,有一对非常漂亮的双胞胎女儿,妻子在镇政府工作。我回来后去泮水看望过他,他请我在镇上的野味店里吃过一顿饭,就两个炒菜和每人两瓶啤酒。他喝了酒爱脸红,两瓶啤酒下肚,他脸红眼也红地对我说,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一眼望到头了。他说羡慕我近乎放荡不羁的自由生活。我差一点就告诉他,当年每周末他老爸都带吃带喝来看他,我简直羡慕得都快嫉妒了,如今又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一辈子该走的每一步他都按部就班顺顺当当地走了,我羡慕都来不及。但我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在外闯荡,我学会了理解人,每个人都有外人难以觉察的苦衷,靓丽光鲜的外表下往往有外人看不到的千疮百孔。临别前他给我两罐野蜂蜜和一包晒干的野香菌。香菌个头儿极小,但闻着很香。回来后我将蜂蜜放在冰箱里,野香菌则用细铁丝穿起来挂在阳台上。学委告诉我,温水泡开后炒腊肉,那味道美得没法形容。学委叫叶向军。

遇见张宝凌后,我愈发想念临水中学了,还有它后面那片长满杂乱草木的土山,以及那条班主任踩踏出来的小径。趁着周末天气好,我便出发了。我有一辆二手本田摩托,是从一位茶庄老板手里盘下来的。它的轰鸣声让我很喜欢。

快要中秋了,中午阳光已经没那么火辣,和风也正好。从学校通往澄碧湖水库方向有两种走法,高速路和二级路。摩托车上不了高速,也没必要上高速,我并不赶时间,在二级路上慢慢前行就好。来往车辆很少,大多数人都上高速了。这是往市里去的方向,但不必进入市里,沿着二级路绕城而过就可以通往澄碧湖水库,临水中学在城市和澄碧湖水库之间,当然,更靠近澄碧湖那端。

实际上有不少周末我常常独自一人开着我的“黑骑士”出来乱窜。在从学校出来后与去市里相反方向的十公里处,有一个叫槐花的村庄,村里有一处大约五亩地大的荷花塘,取名“半亩花田”,是槐花村一对姓陈的父子承包村里的,里头种满荷花,池里养鱼和鸭子。这父子俩有些经商头脑,在池塘边上建十几间用竹片围成的简易棚子,竹片墙刷上蓝色油漆,顶子盖稻草,垂挂一些刺绣当装饰品,便成了一间带有些许文艺气息的包间。每到周末,这里人满为患,吃饭的,赏花的,散心的,各得其所。饭菜主打乡村味道,荤菜是池塘里养的鱼和鸭子,以及散养在池塘边上的土鸡,蔬菜是家里种的,烧饭全部是火灶烧柴。我没在那里吃过一次饭。本就是农村人,什么“土味”没见过。我喜欢绕着池塘走。父子俩围着池塘铺就一条鹅卵石路,荷花清幽幽的香气从池塘溢上来,扑面撩人,让人心旷神怡。我通常会晚上去,白天人太多,煞风景。“半亩花田”有一条规矩,晚上八点半后就不再接单了,因此一般晚上九点后,花赏了饭吃了酒喝了,席也该散了。我迎着那些陆陆续续出来的车灯进入槐花村,来到“半亩花田”,通常服务员正在收拾席子。只有零星的游人还在池塘边散步。都是城里人。我其实也没在池塘边干什么,就是找一处灯光没那么明亮的地方坐下,将自己隐匿在昏暗中。荷香、微风、蛙声、虫鸣,一切刚刚好。这种恰到好处的宁静与孤寂容易让我心生悲怆。我会在一隅昏暗中面无表情地想到那些身无分文的时日,那些被毫无征兆地退租而在路边不知所措守一堆凌乱行李的时刻,那些猝不及防被辞退的瞬间,有了七八天独自躺在床上连烧水的力气都没有的日子,以及长期以来独自面对所有大大小小辛酸的时光。它们都不美好,没有人愿意回忆这些,但它们像每个白天和黑夜那样真实存在,和我融为一体,我无法逃避。我得隔不久抚摸它们一下,就像抚摸某一段过去时光里的自己。当然,并不是每次我都会自讨苦吃般回忆往事。我老觉得在夜色微茫中我更容易触摸到真实的自己。

除了“半亩花田”,我还喜欢去利州县边上一片叫竹排冲的竹林,那片林子真是太大了,有五十多亩,属于一个村子的集体林子。每年春上,那片竹林能产出很多春笋,分到每家每户,或卖鲜笋或留着制成干笋,冬天再卖给酒店做酒席。那片竹林有一个老头守着,除了春天收笋,平时是没什么人的。老头有一条叫七月的大黑狗,终日与狗为伴在竹林里转,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防止有人偷砍竹子和放火。那次我也是出来乱窜,途中看见那片竹海,惊叹之余钻进林子里撒了泡尿。我还没整好裤子,不知从哪里嗖地窜出一条大黑狗,鼻子里发出哼哼的警告声,脖子上那圈毛都奓起来了,我差点被吓瘫在地,但很快我就不■了,猛地蹲下,那狗“嗷”的一声掉头就往后窜,这时一个老头从一丛竹子后闪出来了,戴一顶霉迹斑斑的草帽,手里拎一根棍子,瘦,个子不高。狗也不叫,待在老人身边哼哼鼻子。我和老人说我只是进来行个方便。后来我常常去那里,老头姓林,我买一些猪头凉拌肉去和他吃饭,他酒量好,一两斤农家酿的米酒是没问题的。我也会买鸡骨架给七月,就是那种身上的肉大部分被削去做了火腿,只留下一个架子的鸡骨架,其实肉也还是有一些的。放到锅里炖,拍上碎姜,加上盐巴,就是一顿七月很喜欢的美味了。越过竹排冲再往前走二十来公里,就是我家了。我极少回家,父母如今老了,不再折腾,安分过日子。进入晚年使他们开始渴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而我无法满足他们,就算我有家庭,我也不会轻易将这种宝贵的欢乐带给他们。这世间任何美好的东西,得到它们的前提是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没错,我无法释怀他们在我小时候给我带来的伤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们之间已经有太深的隔阂了。

沿着二级路前行,风景很好,二级路两旁全是大片稻田,如今稻穗正好往成熟里长,一片金黄。路中间的隔离花圃种满了玫红色的三角梅,这玩意儿贱生滥长,只要阳光充足,便能开得一塌糊涂。三十年前这条路是四级路,不仅窄,路中间还时不时弄个大坑。骑自行车的一不小心摔进大坑里,人和车便结结实实栽了。那时候路两边并不种水稻,种甘蔗,一大片蔗林,年底砍伐甘蔗,这路两边便堆满一垛垛小山似的甘蔗堆。拉甘蔗的卡车经过学校门口,正巧碰到放学,开得慢,那些高年级学生趁机拽甘蔗,发生过好几次学生被卷进车底下的惨痛事件。二级路是我去外地上学后修的。在外地读师范时,放假我几乎都没回过家,在学校勤工俭学,挣点新学期的生活费学杂费。那时候生活费还是通过汇款单邮寄,收发室通常会在一块黑板上写出有汇款单的同学的名字,我常常连续两三个月收不到家里的汇款单。

一路前行,我不断回忆这些早已逝去的往事,并非这些往事有多深刻,而是它们带给我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令我难以忘怀。好几次我想到张宝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让我心底隐隐生出一种疼,那确实是疼。而多年在外吃的那些苦頭,早已让我不会轻易对什么有所触动了。多数时候我总努力让自己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心平气和之中,看淡一切,接受所有,允许任何事情发生。这就是现在的我。

经过城市的外环,拐上往云南方向的二级路。我记得这一带当时有一个私人石灰窑。有一年放暑假,这个连老板夫妇在内只有三个人的石灰窑在路边挂出一块牌子,上边白纸黑字写着招收工人。我那天是打算步行回家的,四十多公里的路,我走过,早早出发,连跑带走,到晚霞落尽时基本也就到家了。那次我只带着暑假作业和一卷卷成长条的席子、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便步行回家了。在路边看到那块牌子,犹豫了良久,我还是斗胆前去询问。顺着一条小路进去,不远处就是一个石灰窑,有两间只盖了石棉瓦顶子的棚子,另外一间是用木板搭建的木板屋。这里并不生产石灰,石灰是从更里边的山里运输出来的,我所要干的活儿就是将好石灰从运出来的石灰里捡拾出来,将好石灰扔进一个挖好的长方形坑里,待卖给建房子的农户。其实从山里运输出来的石灰,已经是二手石灰了,也就是已经经过机器筛选过后扔掉的石灰屎。和正规的石灰厂要这些二手石灰并不需要钱,他们还感谢你帮忙处理掉垃圾。因此,从二手石灰里再筛选被机器漏筛的好石灰卖掉,等于是做无本生意。我进去时,老板夫妇正领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捡拾石灰。我说明来意,还把我的学生证拿出来给他们看。那时候我还没到办理身份证的年纪。老板娘很热情,这个矮胖的、左手腕上戴一只银手镯的妇人接过我的学生证仔细瞧上边的照片,爽快地说,成,你就留下吧,活儿不重。我来的当天,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便走了,他想辞了石灰窑的活儿去广东。那年代,去广东的人太多了,潮水一样涌向珠三角,好像那里遍地是金钱,弯弯腰便可捞一把。我的住处就是那间木板屋,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那位年轻人给我留下了一顶打了好几处补丁的淡蓝色蚊帐。得感谢那顶蚊帐,为我遮挡了差不多两个月的蚊子。捡拾石灰真不是什么重活儿,要命的是老板一整天都不让人歇着,除去上茅棚和吃两顿饭,所有时间都得佝偻着腰捡拾石灰。我记得那种闷得令人窒息的炙热,八月份的太阳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大火球,大地上所有的东西摸起来都是烫手的,从水管里流出来的自来水变成了烫手的热水。倒不能说老板欺负人,因为他们夫妇也和我一样戴个草帽汗流浃背地捡拾石灰。我在这个小石灰窑干了四十二天,老板夫妇给我一百六十块钱。当初说好是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外加包一日三餐。那三餐其实就是一锅玉米粥加一盘放了辣椒的空心酸菜,或者其他别的酸菜。这不能说老板苛待人。这一带地方,夏天基本上就这吃法,天气太热了,酸菜和玉米粥是最好的饮食了。一个暑假下来,我变了一个人,里外全黑透了,尤其是裸露在外的两只手,被暴晒脱了皮。那时候我记得报名费是一百一十二块钱,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交。他瞧着我递给他的三张五十元,又盯住我脱皮的两只手臂,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他给我两件圆领棉T恤,黑白各一件。暴晒了一个暑假,我身上穿的那件本来就很旧的蓝色短袖T恤已经不成样子了。

直到开学后两个星期,我妈才找到学校来,劈头盖脸将我骂一顿,扔下报名费就走了。她的出现又将我置身于那种令人厌烦而又惊恐的家庭氛围里。整整一个暑假,家里一直都没找我,或许也到学校找了,而学校放假已经人去楼空,对此我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那个假期很辛苦,但没有争吵和那些像石块一样冷硬并带有威胁性质的话,算是一段宁静的时光……

拐上往云南方向去的二级路后,直到到达通往澄碧湖的路口,我还找不到临水中学的入口处,我记得就在公路边上的,沿着岔路进去大约一公里就可以到达临水中学了。我在二级路上来回溜了两趟,还是找不到。打电话给学委,学委说不在二级路上,二级路是新路,要走旧路才能找着。我说旧路也找不着了。后来他告诉我在鬼坡那地方分岔了。我只好返回。那时候鬼坡位于从市里到澄碧湖、靠近城市这端的四级路,从这条路往澄碧湖方向一直出去就可以到达云南。鬼坡是一处急坡,坡不算陡,就是拐得有点急,坡的一边是悬崖,悬崖底下是右江,很深的崖,也并不陡,崖延伸出去很远,并且在半崖有一处相对平坦的缓坡,那里有几座坟墓,还有几棵笔直的桉树。每到深秋早上,那处悬崖底就弥漫着白白浓雾,看不到崖底的右江了。那时候鬼坡十天半月地出事,外省司机不明路况,因为坡并不陡,拐的速度就有点猛,一不留神冲下崖去了。令人惊奇的是出事的车辆通常冲到悬崖缓坡处就停了,也没撞到那几座坟墓和桉树上,假如冲下去,就直接到江里了,后果真不堪设想。人们因此觉得这些司机能捡回一条命,全拜那几座坟墓所赐,埋在里头的鬼倒还算是善鬼,鬼坡因此而得名。

拐了回来,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岔路找到那条旧路。因为路政部门失于保养,旧路破损得厉害,路面布满小坑小洼,两旁的桉树和苦楝树长得很高,浓荫遮蔽路面,没有来往车辆,没什么灰尘。假如有闲心,倒算是散步的绝好去处。拐了进去,走着走着,忽然有一段路的两旁竟然长满了三角梅,火红色的那种,枝叶蔓延到了路面,挑着一串串三角梅,像一团团火。我记得以前这截路只有零零散散的桉树,不知怎的竟然长出了三角梅。这东西实在是装饰路边花圃的绝好之物,只要有土和阳光,它便能从头到脚绽放,好看谈不上,但绝对养眼,夺目的火红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没有一辆车来往。鬼坡那面悬崖填满了垃圾,不知道原来那几位善鬼是否搬走了。越过鬼坡不久就见到通往临水中学的路口。通往临水中学的那截路没铺水泥,一到下雨,土路上的烂泥能没到人的脚脖子。此时路已经面目全非,上面长满杂草和矮小灌木,居然有不少芦荟,长得极为硕大,肥壮的叶子箭一样竖着。不过还是能轻易辨别出有一条小道往里延伸,它上面的杂草长得比周围矮小。像是有人进出,但不是很频繁。

我就这样拐进来了。偶尔,会有一簇很大的晚饭花夹在杂草间,这种花呈喇叭状,紫红色,在晚饭时间开得最为繁盛,因此得名。其实它别的时间也是开的,只是没有晚饭那段时间开得热闹。绿油油的野草中,忽然出现这么一丛鲜艳颜色,让人心里有种小小的惊喜。往里慢慢骑行,我竟慢慢热泪盈眶。这里有太多的回忆了,当然是关于班主任钓鱼的回忆,他给了我太多那时候极度缺失的暖意。往后经年,当一些怀有恶意的人或事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時,我总会想起他,这世间因此在我眼里便没那么不堪……

看见那大门了,竟然也让我吃了一惊。以前的铁门当然不复存在,大门豁然洞开,但赤红色的三角梅经过人工造型形成了一座拱形的花门,往里一望,可以看见被遗弃的三层教学楼。我将摩托车停在那花门前,熄了火,有些畏惧地往里看。确实是畏惧,不知因何会有这种感觉。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微风吹拂,周围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别无其他。操场也已经长满了杂草,以前铺石灰,如今石灰已被雨水冲刷掉,露出一块块裸露的地面,野草趁机占满那些裸露的地面,东一块西一块的,席子一般大。我穿过那座花门,进入校园。越过长满杂草的操场,靠近教学楼。临水中学只有这一栋教学楼。我记得当时初一有五个班级,初二有四个,到了初三只有三个甚至两个了,那时候辍学的学生很多,读着读着,家里没钱或厌倦了学习,人便走了。教师宿舍在教学楼左侧,是一排瓦房,直筒房那种,进去是半间屋子,通常被当作客厅,往里是卧室,客厅和卧室之间用一堵墙隔着,卧室再往里就是洗澡房和厨房。有客人来家里吃饭,依次走过客厅,穿过卧室,再进入厨房,这个家的一切便在客人眼里一览无余了。我常常进入班主任家里,给他拿“忘记”带的东西。他家的窗帘是白地碎蓝花的,有叮当的卡通像。客厅有一套褐色的旧角柜,边角有些掉漆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家客厅左侧那面墙壁上,挂有一幅巨大而颜色暗淡的油画,一位外国女子不明所以地微笑着。多年以后才明白,那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画当然是赝品。师母通常在厨房里忙碌,她永远在磨黄豆做豆腐,供给学校食堂。这是她私人的活儿,挣一点补贴生活的家用。班主任的家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黄豆酱的清香。师母头也不抬,告诉我东西搁在哪里,叫我自己去取。

转身,朝教师宿舍走过去。我很快便发现了一间奇特的房间。其他房间的门窗都已经破损洞开了,屋顶上的瓦片由于常年失修,早已漏洞百出,雨水和阳光从那些千疮百孔里漏下来,屋里也长满了杂草。班主任的家在左侧第二间。我来到门前,往里张望。面目全非。除此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他家的客厅屋顶豁开一个大洞,对准这个大洞的地板上有一个很大的坑,里面蓄满水,应该是雨水。水坑周围长满茂盛的杂草,一些虫子在其间跳跃。从那条可以一直通往厨房的通道望去,也是满目疮痍,到处堆着潮湿的泥土颗粒,显然是老鼠打洞挖出来的。厨房后门洞开着,已经失去了门板,可以看见厨房之外长满暗黑色苔藓的挡土墙,墙面被藤条类植物覆盖着。

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任何东西能在时光流逝中独善其身。

一阵悲怆汹涌而来。我胸口一阵发紧,转身离开。

那间奇特的房间与班主任家相隔四间屋子,门窗完好,门前的屋檐下种着几盆肥大的芦荟,让我想起进来路上看见的那些长在杂草间的肥硕芦荟。种植的花盆并非破盆烂罐,而是瓷盆,宽口,淡绿色的,瓶身上有浮雕,挺讲究。还有一丛种在褐色土陶罐里的万年青,长得蓊蓊郁郁的。这间屋子房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铺着水泥的干燥地面,以及客厅摆放的两张淡褐色藤椅和一套喝茶的褐色木桌,上面摆有茶具。与客厅相隔半堵墙的卧室我看不清楚,目光穿过往里的通道,可以看见厨房的一小部分,有一罐煤气搁在那里。我注意到这间屋子的门窗,它们显然不是原来的,而是后来新修上去的,它们的颜色和陈旧的墙壁差别很大。门窗都是木质的,油漆成油亮的琥珀色。

我站在门前,周围很安静,站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什么,又什么都没听到,风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慢慢拂动。屋里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很显然,有人住在这里,又是什么人?是以前的老师,还是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废弃之地安家?我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然后伸手轻声叩门。没有人答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这周围的一切,以及我本身,似乎都坠入一个陌生的空间里。我转过身。教学楼与教师宿舍隔着两个篮球场,寂静地立在那里,墙体上有一道道巨大的黑色污痕,那是雨水冲刷出来的霉斑。有一条清晰的小路从这间屋前穿過斑驳的篮球场(也是我们的操场,那时候做第七套广播体操)。我一时不知所措,这偌大校园像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永恒的荒芜与沉寂。我慢慢走向那条杂草间的小路,朝教学楼走去。教学楼木质的门窗都已经腐朽掉了,窗户上只剩下生锈的铁条栏杆。一楼的教室里堆满各种各样的东西,坏掉的课桌椅、塑料桶、泡沫块、生锈的铁条、一堆堆的木板。走廊也堆满各种被遗弃的东西,有好几个破烂不堪的沙发,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老师们搬走时,似乎把不要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放了,不知为何不留在宿舍里。教学楼通往楼上的楼梯倒是还干净,楼的两边都有楼梯,远离教师宿舍的那一端楼梯上放满各类杂物。我沿着楼梯往上走,刚到二楼,我便听到时断时续的人声,是从三楼上传来的,一个老人的声音。

“大豆,这道题错了!”

我吃了一惊,像是有人在上课。可是这荒芜之地哪儿来的学生?又哪儿来的老师?又为何来这里上课?我站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犹豫片刻,往上走去了。声音就在三楼楼梯口左侧第一间教室。这间教室门窗也早已损坏了,教室打扫得很干净,一位清瘦、花白头发的老者站在讲台上,正在讲课,板书是英语,英文写得很漂亮,正在讲解单数和复数。讲台之下只有两张课桌,其中一张课桌前坐着一位上身穿短袖白衬衫的男子,背对着我正在听课,后脑勺开始秃了。讲台上的老者两手撑在讲台上,停下讲课望着我。那位学生也转过身。一位戴眼镜的方脸男士。我们就这样相互望着对方,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惊讶的神色。

“我是九二五班的,班主任张道然。我……回来看看。”我说。

讲台下的学生就转回身,和讲台上的老者对望。老者将眼镜摘下来,仍然盯着我。

“张道然?”他在讲台上默念这个名字,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唉,我记得。那个倒霉鬼,把命都搭在钓鱼上了。他也是教英语的,我们在一个教研组。”他说。

“是的,就是他。”我轻声说。

那位坐着的男子站起来,应该是和我差不多年纪,个头儿比我稍微矮一点,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在镜片后闪着精明的光芒。

“我是九○级的,毛大豆,这是我的班主任李清玫老师。”他说。

“那你是师兄了,”我说,“你们……正在上课?”

“是在上课。”男子笑起来,转向他的班主任,“老师,讲半天了,该下课了!”他走上讲台,收拾课本和老者的玻璃瓶水杯。

“你这颗榆木脑袋怎么讲都不开窍!”老者瞪了他一眼,背着双手走下讲台,我们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下了楼梯。

我始终无法记起临水中学有这样一位李清玫老师,其实这也很正常,哪儿有心思去关注没给你任教的老师,而且还是不同年级的老师。

我们三人穿过操场,李清玫老师走在前面,我和毛大豆随后。此时阳光绚烂,静静落于万物之上,周围的草木蓬勃繁茂,而校园里的建筑是陈旧破败的,却奇迹般地与这寂静的阳光与繁华的草木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它们共同营造出了一个荒凉而又令人备感安宁的沉寂世界。

李清玫老师到那排宿舍后面去摘丝瓜了,他说要给我们烧一个丝瓜蛋汤,我和毛大豆便在李老师的宿舍里烧水喝茶。这里没有电,但有水。

“我给李老师在宿舍后头打了一口小水井,靠手摇压力泵抽水,电靠蓄电池照明,我拿蓄电池到城里充电,他一个人用不了多少。”

“他怎么跑来这里住?家里人呢?”我问。

“我师母早就过世了,他们有一个女儿远嫁在青岛乡下。”毛大豆说。

“如今他跟着你?”我有些惊讶。他斟着茶,是茯砖黑茶,茶色很清亮。

“是我跟着他。”他笑起来,抬头看我一眼。

“干吗跑来这地方住呢?挺不方便的。”我说。他从茶桌下取出一个普通的玻璃水杯,说这里没有多余的茶杯,叫我将就着用。

“你又干吗跑来这地方?”他不答,反问我。我便笑起来。

我们聊那时候的临水中学。那时候全校只有两位音乐老师,其中一位是女的,喜欢穿黑色衣裙。一年四季从未见她的身上有过其他颜色的衣服。夏天她在黑裙子上别一枚深蓝色胸针,冬天在黑色风衣外围一条暗红色麻料围巾,就那么随意挂在脖子上,却也风情万种。其实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她独特的装束为她赢得了不少注目礼。每当她走过教学楼下时,二楼三楼的男同学便一阵骚动,吹着尖锐的口哨起哄。那时候我们特别盼望上音乐课,而音乐课每周也就一节,还常常被别的老师借走。偶尔上一次音乐课,我们活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但其实当她真正站在我们面前的讲台上时,我们都是很乖的,并不像平时见她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奇特气息,你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有没有夜里想着她撸自己一把?”毛大豆笑得眼睛缝儿都没了。

“我那时候饭都吃不饱,哪儿还有力气想那些。”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他们宿舍有一位男同学对那位音乐老师特别着迷,有一天半夜居然大声叫“严华盈,我不行了”。大家醒了,把他从床上揪起来,发现他的床单上挂地图了,大家就把那家伙的脸按在地图上了。

我们还聊到学校的加菜日。学校规定每周四晚加菜,其实就是豆腐炖猪肉,而且还是白花花的肥肉居多。但那时哪儿还能挑肥拣瘦,肉味还没尝出来,早就风卷残云般干光了。女同学就不一样了,专门把肥的挑出来扔掉。那时候学校食堂前有一口坐在一只大水缸上的巨大铁锅,供学生倒掉吃不下的饭菜。每到加菜日,女同学便围着那口大锅把肥肉挑出来扔进那口大锅里。有些男同学脸皮厚,专门等在大锅边上,看见要扔肥肉的女同学,便嬉皮笑脸地将饭盒伸到她面前,让她把肥肉送给他,有不少男同学居然得了满满一饭盒肥肉。

“你干过这事没?”毛大豆问我。

我摇摇头说没有。是真没有,实在拉不下脸皮伸出那个手。

“我倒是干过不少回。”毛大豆说,“嗨,那时候人还挺好的,也没那么多想法,脸皮厚一点,能管你吃饱一顿,腻得你一个星期都见不得肥肉了。”

“我那时候是真穷,真穷是不敢伸手的。只有那些不缺吃的人才敢半真半假张嘴伸手,穷人没那个底气。”我说。

毛大豆笑而不语。

我便开始打量屋子,发现天花板上鋪着一层纸板隔层。“这屋子是新修过的吧?”我说。

“是新修的。这间屋子原来是李老师的宿舍,五年前搬来时,跟其他房间一样破损,我找人来给修缮过了。”毛大豆说。

“后来临水中学不是搬走了吗?李老师没分到新宿舍?”我说。

毛大豆喝着茶,好一会儿才说:“我的班主任是代课老师,临水中学还没搬走前,他就被学校清退了。那时候开始清退编外老师了。”

“李老师是代课老师?”我吃了一惊。代课老师我是知道的,那年代师资短缺,教育局常聘请有中师或大专以上学历的自费毕业生,分配到比较偏远的乡镇中学当老师。尤其是英语老师,乡镇中学严重短缺。我的班主任张道然老师那时候一个人担任了我们整个年级的英语老师,一天七八节课是常有的事儿。代课老师的工资极低,据说只有一百八十多块钱。

毛大豆点点头。“其实我从这儿毕业后有好多年没见过我的班主任。我去广东打过工,那时候初中毕业后不都去广东嘛,我没考上高中,主要是英语不行。在广东我还真挣了点钱,但后来又都亏空了,从广东回来才碰见我的班主任。”

“如今师兄在哪儿高就?”我问他。

李清玫老师回来了,摘回来三条长长的丝瓜,一小把香菜,一把包在芋头叶里的青嫩的四季豆,还有几个红通通的西红柿。老人应该快八十了吧,看起来精神头儿还挺好,清瘦,仙风道骨似的。他把西红柿递给我们,毛大豆接过去,洗都没洗就往嘴里送。

“吃一个,我最喜欢这东西了,比市面上卖的强太多了。”他给了我一个。我接过来也咬了一口,酸甜,多汁。

李老师让我们坐,他要去给我们弄饭。我站起来说我来做,这些事情该是我做的,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师兄,我做是应该的。毛大豆拉住我,对他的班主任半撒娇半哄地说,想吃老师亲手做的丝瓜蛋汤。老头显然对于学生的哄劝很受用,拿着菜进厨房去了。

“让他忙,老人需要被人需要。”他轻声说。

我们继续喝茶,却不再谈论往事。我和他说了一些我的现状,他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毛大豆在市里有两家装修店,室内装修那种。

“不错,业务搞得挺大的。”我由衷地说。

“混口饭吃。”他淡淡地说。

“成家没?”我问他。

他慢慢给我倒了杯茶,又端起他那杯喝了一口。

“以前有过,后来没了。”他说。

我们便不再往下聊。

“吃饭了!”

李老师在厨房喊我们,毛大豆赶紧放下茶杯,招呼我进厨房。我跟随他顺着通道往里走,和客厅隔一堵墙壁的卧室里放置着一张已经很少见的栏杆床,那种三面都有木栏杆的床,床的四个角都挑起一根直直的竹竿,绑着一顶白色纱布蚊帐的四个角,蚊帐的边角塞在竹席之下,蚊帐门撩起来,分别被两个银色的挂钩钩住。还有一套课桌椅,一个蓝色布衣柜靠那面厨房与卧室之隔的墙壁而立。再无他物。

厨房也很简单,一套锅灶、一张饭桌和碗柜,收拾得很整洁。居然有鱼——西红柿焖罗非鱼。我瞧着那盘鱼,心里一阵刺痛。在外头飘荡那些年,很多屈辱和难以名状的痛苦袭来时,我总是喜欢去烧烤摊要两瓶啤酒和一条烤罗非鱼慢饮慢吃。我并非是在意吃喝,而是想要一条罗非鱼,想念那些在河边烤鱼的时光,想念班主任不落痕迹的关爱,那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无私的爱。

我们三人默默吃饭。毛大豆胃口极好,他吃东西非常斯文,每一口都吃得极认真,慢条斯理地咀嚼。李清玫老师几乎不吃,端着大茶缸喝茶,偶尔夹一筷子青菜。我们的菜有西红柿焖罗非鱼、黑木耳炒四季豆、丝瓜鸡蛋汤。就三道菜,分量很足,用大碗装着。李老师的丝瓜蛋汤做得和别人不一样,他的鸡蛋没打散,而是整个鸡蛋和丝瓜一起煮,应该是把鸡蛋煮熟了,剥掉蛋壳再放进丝瓜汤里。一共有四个鸡蛋。李老师给我们每人盛了两个滑溜溜的鸡蛋,罗非鱼鱼头给了毛大豆,鱼身子全给了我。他本人一口也没吃,偶尔喝一口丝瓜汤,再就是喝茶。

鱼烧得非常好,浇了蚝油和蒜米、陈醋、豆豉,比那些年在河边吃的烤鱼味道好多了,但此时我却无比强烈地怀念那些口味清淡、略带点儿土腥味的烤罗非鱼。

“那时候我周末买不起饭票,张道然老师常常带我去河边烤罗非鱼吃。”我轻声说。

大家都沉默不语。三道分量很足的菜最后全被我和毛大豆干光了。我要收拾饭桌,毛大豆又制止了我,拉我来到客厅。他似乎被这顿饭捋得身心舒坦了,带着饭饱后心满意足的神情。

“以后我也可以多来吧?”我说。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来。张道然老师我记得。”他说。我望了他一眼。

“哎,你的师母可是厉害人物,临水中学谁人不知。我记得你的老师常常被她追着破口大骂,像个泼妇。”毛大豆笑起来,他换掉茶水,泡陈皮茶。

我点点头。

“你也挺难得了,到现在还惦记着老师。”

“你不也是。”我说。

毛大豆低头不语。

“你不喝酒?”我问他。

“喝一点。我的老师极少喝酒,烟也不抽。”他说。

“改天我们整两口。”我说,“我酒量不行,两瓶啤酒的量,但有时候很想整两口。”

“没问题,来这儿吧。我一个星期来两次,给我的老师送点儿生活用品,陪他个把下午。”他说。

“他平时不出去吗?”我问。

“不出去,我倒也希望他不出去。”他说。

“为何?一个老人整天待在这里,会闷出毛病的。”我说

“世道不同了。”他答,这话答得让人有点莫名其妙。我也没再说什么。李清玫老师收拾好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毛芋头,个头儿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毛大豆赶紧给他倒了一碗陈皮茶。这茶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能辨别出陈皮的香气,但又不只有陈皮香,还有一种接近于白玉兰的香味。我们校园里种满了改良过的玉兰树,花朵很肥硕,但香味要比本地土玉兰淡得多,若有若无的气息。这陈皮茶就散发出类似那种玉兰花的清淡香味。

毛大豆很能吃,刚吃过饭,眨眼大半碗芋头又下了肚。我实在吃不下了。

“你说你是哪个班的来着?”他问我,但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吃芋头的毛大豆,像一个父亲般充满慈爱。

“李老师,是九二五班的。”我说。

“嗯,班级我是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张道然。话不多,不大合群,喜欢钓鱼。”他说。

“是的。”我说,“他在周末常常去澄碧湖钓鱼,就从我们临水中学后山一条小路过去,我常常给他送东西,水杯鱼饵香烟什么的,他让我在湖边烤鱼吃。”我说。

“我们是一个教研组的,担任的年级不同,也没多少交流。那时候大家都这样,各忙各的。”李老师说。

我把那碗芋头移到李老师面前。

“你们吃,我不吃。”他说,“我一般一天就吃一顿,上午十点左右吃一顿就成了。人老了,身体不再需要那么多东西了。”

我吃了一惊,“李老师,只吃一顿不饿吗?”

“不饿,习惯了。”他说,又问我如今在做什么。我说出学院的名字,他点点头。

我们一起聊那时候临水中学的事情,包括一些老师的趣事。大多是我和毛大豆说,李清玫老师很少插话。日落西山后,我们从屋里移到屋门口外。这时候晚霞灿烂如火,铺满整个天空,校园显得更为清寂了。临水中学坐落在一个山坳里,周围全是土山,山上的植被非常好。傍晚时分,从山上传来各种鸟鸣声,和着山风,竟然让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轮明月淡淡悬挂在还很明亮的天空之上。天黑之后,这荒芜之地便会盛满如水的月光,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既欢喜又伤感。

我们一直在门口坐到月光铺满大地方回。李清玫老师把我们送到花门前。我问毛大豆,这门是不是他弄的。他笑而不语。我们和李清玫老师在花门前告别,毛大豆搭我的摩托车来到大路边,便看见一辆黑色奥迪开着双闪在路边等他。我们在路边告别,约好下次再来。

张宝凌的成绩不算太差,没挂过科,当然,也不算很好,好就不会来这所学院了。这所学院原是一所师专,后来升级为学院,把本市原来一所中专也并过来了,连同中专的老师也一起收了编,因此师资力量参差不齐,很多老师其实只有大专学历。

我开始频繁约张宝凌一起吃饭、跑步,装着不经意地送给他一些这个年纪男生应该有的物品,包括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那是我让他去图书馆帮我查找课题资料后给他的回报。他收下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飞快看了我一眼,并没说谢谢。他有一台非常老旧的戴尔笔记本,常常死机,张宝凌说是买的二手货。笔记本电脑好几千,有点贵,我不能贸然送这样的东西给他。他从来不主动联系我,每次都是我找他,电话打过去,接通,他永远不会主动开口打招呼。我说过他一次,下次再打,他还是不主动开口,在电话那头固执地沉默,我便不再说他了。从和张宝凌接触对他的了解来看,我隐约觉得这孩子并非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倒觉得他是个有想法和主见的人,只是不轻易表露,藏得深。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像他这年纪时,他要比我成熟得多。我并不在意这些,人会隐藏自己,有时候也是种自我保护,我希望他有一天会因我的诚意向我打开他自己。张宝凌对我的摩托车很感兴趣,我带他去过一次“半亩花田”,想让他尝尝那里的土味菜。我们将摩托车停在“半亩花田”的池塘边上,张宝凌一直在那里东摸西瞧,有时候还骑上去。我便在等菜间隙围着荷塘的小路教他骑两圈。他悟性极好,油门掌控得不错,基本没有初学者大进大停的毛病,起步和停车都很平稳。回来的路上我便让他搭着我,居然一路开到学校。张宝凌非常兴奋。我告诉他,我希望他快乐地度过他的大学生涯。他沉默不语,从极为兴奋的状态一下子转入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被动样子。我心里忽然隐隐生疼,想到我的班主任。当年他在湖边看见脖子上挂着两只球鞋的我,是不是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张宝凌,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在跑步时,我常常和他东拉西扯,想办法让他开口多说话。

“没想好。”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围着学校的足球场跑步,一般是下午第九节下课后,跑上八公里十公里,回去洗个澡再去吃晚饭。张宝凌从一公里到三公里,慢慢上五公里,最后磕磕绊绊跟上我跑八公里,大概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不排斥我给他的任何建议,包括我介绍他看的电影。我推荐了诸如《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当幸福来敲门》《放牛班的春天》《八月照相館》等片子给他看。他不怎么爱看书,看看电影也好。

“你要早一点做打算。”我说,“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得有规划,按照规划稳扎稳打。时间可要比你想的过得快,一晃便过了那些有拼劲儿的年纪了,这个年纪一过你就别指望还能再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我像个已经在某个领域取得成就的说教者。说这话时悲怆陡然从心而起,自己的人生又何尝有过规划?即便有,跌跌撞撞走过半生,又有哪一步是能够按照规划走来的?人越往前走,青年时的规划就离自己越远。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希望张宝凌不至于如我。他跟在我旁边,黑色圆领T恤前胸湿了大半,默不作声。我们谈得最多的是上中学以后的事情,我给他讲了张道然班主任以及他和我之间的事情,还有我在外头浪荡那些年的事。大多数是我在讲他在听,我并不勉强让他开口。他后来也和我说了一件他初中时的事情。他们的宿舍有一位同学家境特别好,每周的零花钱动辄好几大百块。这位同学贪玩,难以忍受学校周日晚开始至周五晚的封闭管理,绞尽脑汁想着晚上逃课出去玩,还想带着同宿舍的同学出去,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可以骗过门卫的办法。张宝凌便出了个计策,让一位同学装病。他们拆下床板,装病的同学躺在木板上,由四位同学抬着,一位同学跟着看护,一宿舍六位同学便一下子全部出去了。这招儿很管用,门卫远远瞧见几位学生神色焦急地抬着人过来,问都没问便打开学校铁门了。只是这办法奏效几次之后便露馅了。学校门卫有两位,两位门神隔三岔五碰见学生抬床板冲过来,开始起疑心,上前仔细查看“病人”,伸出几根手指捅到床板上“病人”胳肢窝里一阵挠,装病的同学立刻生龙活虎地从床板上跳下来,另外几位同学见事情败露,一哄而散,跑得连床板都不要了……我便感叹,我们那时候哪敢和学校耍花招,一个个跟刚出土的土豆似的,老实得清新脱俗。

我问他:“张宝凌,中学时代有喜欢的女同学吗?”

“没有!”他几乎脱口而出,并扭头飞快看我一眼。不知怎的,我有一种他在撒谎的强烈感觉,也不知道产生这种感觉的依据是什么。我们刚跑完八公里,正沿着足球场慢走放松。我甚至放慢了脚步,想停下来对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但我只是放慢了两步路,很快便正常往前走了。我有些伤心,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一起跑步和探讨那些推荐给他看的电影,我觉得我们应该到了分享一些相对比较私密且有趣的事情的程度了。一个人是否能坦然打开自己,应该就看他能不能拿出些私密且有趣的事情与人分享。当然,也有可能我不是他想分享的对象。我记得我和班主任在一次深秋的午后于水库边烤鱼时(班主任还带了些紫薯来让我烤。那时候即便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水边其实也已经感到凉意袭人了,所以烤紫薯吃极合适),他忽然从他的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到火堆边席地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我,忽然冷不丁问我一句:“陶小沛,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同学?”当时听到这句话,我记得我的脸登时一热,感觉血液直往脑袋上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我肯定闹了个大红脸。原因有二:一是那年代还远没那么开放,这种话题可不像如今张口便可以说出来,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二是很不幸,尽管我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可还真有喜欢的女同学,叫赵新梅,是我们组的组长,长得并不漂亮,但她说话的声音极为温柔,和人说话永远是一副想要征求你意见的态度。我从小见惯了我妈和我爸吵架时那副张牙舞爪五官变形的愤怒模样,忽然觉得这女生如此温婉亲切。每次赵新梅走过来收作业本时,我都会心跳加快……啊,那是我青年时代多么美好而朦胧的一段情愫!那时我甚至常常幻想,有一天带赵新梅去澄碧湖水库下游那片浅水滩,让她看看那些被河水冲洗得无比白润的鹅卵石,看杂草中那些个头儿小却极甜蜜的西瓜。我记得对岸有两棵非常巨大的木棉树,二三月份时,光秃秃的木棉枝丫上绽开硕大的火红色的木棉花,从我站的这边望过去,那两棵缀满花朵的木棉花背景是淡蓝色的空旷的天空,偶尔会有一些棉絮般的白云,火红色的木棉花衬着这样的天空,真是美极了。我会蹚过浅水滩,捡拾那些掉落下来却依然完好的木棉花,串成一个花环,让赵新梅戴在头上……当然,这些只是幻想而已,自始至终这些想法都深藏于胸中,在三年的初中时光中,我和赵新梅其实没说上几句话。

那段纯粹到极致的朦胧情愫,如天边暮色降临之际那些即将消逝的晚霞,美得让人无限感伤。

张道然老师看我闹了个大红脸,咧嘴笑起来,捡拾一根木棍拨弄火堆里的紫薯,又说了一句让我更不安的话:“赵新梅,对不对?”

那时候我感觉连气都喘得粗了,垂下头死死盯住火堆,不敢看班主任,心里充满恐惧与疑惑。他是如何窥破我深藏于内心的秘密的?我以为张老师要严肃批评我,但他只是笑笑,“有是好事,证明你身心发育正常,只要不影响学习就好。”他说,“很多年以后这些深深浅浅的喜欢会成为你最好的回忆。人的心里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在里头装着,才能支撑着你,不然这漫长且琐碎的一生就没法度过了。你明白吧?”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对于他的话,当时我并不十分懂,直到后来进入社会打拼,才明白班主任说的何其有理。

张宝凌不愿意谈这些。人和人不同,我得理解。

在这期间,我又以他帮我查找资料为由送给他一个阿迪达斯双肩包。他的双肩包拉链坏了,他把拉链拉到中间,勉强将包锁住,两边其实还豁着口子。

他还是没说一句谢谢。

临近中秋节的一天中午,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是位男子,称是张宝凌的爸爸,想见我一面。我说我不是张宝凌的班主任,他有事应该去找班主任。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请务必抽点时间见一见他,张宝凌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有些话,男人和男人交流比较方便。

我思忖了一下,便答应了。我们在学校食堂见面,此时离晚饭时间还早,食堂没什么人。我告诉他我在食堂左侧靠近超市这一端,穿白色T恤。一会儿他就到了。我吃了一惊,张宝凌的爸爸估计有一米八,体形保持得很好,关键是他长得很像郭富城,真是一表人才,有型男人那种。他穿黑色短袖圆领T恤,下身同色系裤子,大概是棉质的,显得有点皱巴巴的。手里提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子,里头有球状的圆滚滚的东西。他阔步朝我这边过来,走路带风那种,边走边拨打电话,我的手机立刻响了。我没接,站起来朝他扬扬手臂。

整整比我高出半个头!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在心里惊叹。想到张宝凌,他长得那么高不是没道理,张宝凌的五官大概遗传他妈妈,没有半点郭富城的影子。他妈妈颜值大概也不低,有张宝凌那样一双近乎无瑕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女人,显然是个男人都得心甘情愿淹死在里头,难怪能俘获眼前这位“郭富城”。

我朝他伸出右手,他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将右手掌送到我手里。他的手掌皮肉硬得有些扎人。我们坐下后,他从黑色塑料袋里捧出一个黄灿灿的大哈密瓜。隔着一张饭桌,我都能闻到哈密瓜散发出来的诱人清香。

“您这瓜送给张宝凌的班主任最合适,女同志喜欢吃水果,美容!”我开玩笑地说。

他也笑了,很快朝旁边的超市望过去,“我不抽烟,陶老师抽烟吗?”

我摇摇头,“学校的超市没有烟卖,学校不提倡抽烟。”我说。

“我过去看看有没有罐装的啤酒。”他站起来,我连忙也站起来制止他,说:“不要客气,什么也不用,我们坐着聊聊就好!”

他猶豫了一下,重新坐下来。

“我姓李,张宝凌随他妈姓,我是入赘女婿。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是个爽快人,说话开门见山。

我点点头,问:“您常来学校看望张宝凌吗?”

他面色一沉,黑里透红的肤色,健康阳光那种。我注意到他双手手指骨节相当粗大,剪得平整的指甲里淤着一些黑垢。张宝凌的爸爸穿戴其实都挺干净。指甲里的淤垢像是洗不掉造成的。

“我是个汽修工,在联润那里。陶老师有车吧?车有毛病随时可以过去找我,往后我不在可以找我的徒弟。”他说。

“我没有车,我只有一辆摩托。”我摇摇头,“您说往后不在,打算去哪里高就?”我说。

他十指交叉搁在桌面。“我要去乌鲁木齐,那边有个伙计开汽修厂,邀请我过去。”

“挺远的,乌鲁木齐。”我说。

他点点头。

“张宝凌以后怎么办?您放心吗?”我说。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饭桌上。“他是判给他妈的,随他妈生活。我出读书的一切费用。”他说。

“他妈那边情况怎么样?”我问,想起和张宝凌妈妈通电话的情形。

他摇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分开六年了。我们以前住在她家里,分开之后我就搬出来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您这次来是因为……”我望着他说,发现他的衣领里有一根黑色吊坠绳,不知道戴的什么饰品。

“我后天去乌鲁木齐。”他说。

“张宝凌知道吗?”我说。

他摇摇头,说:“这孩子有些坏毛病,希望老师能多多帮助他。”

“是人都有坏毛病,我也有。”我说。

他欲言又止,“总之,请老师多费心了。”

“要把孩子教育好,學校和家庭得相互配合,不能全扔给学校。他平时会联系您吗?”我说,想起我和张宝凌交往的状态。

“从来不,除非我主动找他。我和他妈妈刚分开时,头三年他妈不让我见他,那几年我和他几乎断绝联系。他那些坏毛病就是那几年染上的。”他说。

他说张宝凌的坏毛病,不知是不是指他的孤僻,不善于主动与人交流。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的毛病,性格内向的人大有人在。

“您所说的坏毛病,具体是指什么?”我说。

他又飞快地看我一眼,眼中充满忧虑。

“这孩子,有些不知好歹。总之,往后还请老师多关照批评他,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宝凌和他妈妈关系怎么样?”我又问他。

“他妈妈,情绪不太稳定,整天疑神疑鬼,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他思忖着说,答非所问的。

一面之词。我不置可否。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张宝凌的孤僻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家长情绪不稳定对孩子的性格养成实在影响太大了。

我们大约聊了半个小时,张宝凌的爸爸把那大哈密瓜留下,就匆匆告别了,说在汽修厂那边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

放学后,我给张宝凌打电话,想叫他来吃哈密瓜。我在月亮湾广场边上的长椅等他。这是我们经常见面的地方。月亮湾广场在学生宿舍楼对面,广场周边有一溜油漆成黄色的长椅,长椅的后面种满了改良过的玉兰花,暗香隐隐浮动,很怡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喷水池,水池中间耸立着一弯巨大的人工月亮,是用一种特殊的塑料做成的,莹白的颜色,里头设置有淡蓝色的彩灯,晚上彩灯亮起,便成为一弯巨大的发着淡蓝色幽光的月亮。下晚自习后,学生喜欢来这里拍照。有晚课时,下课后我通常也喜欢来这里坐,直到夜深人散尽。我坐在我们惯常坐的地方等张宝凌。想起我的班主任,他在水库边钓鱼等着我给他“送东西”时,他都在想些什么?我得承认,我有一种想帮张宝凌快乐度过他大学生活的心理。我希望在他今后的人生里不管遇到什么风雨,当他回忆起我们这段师生情谊时,能给予他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张宝凌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从广场一头走过来。这段时间他瘦了不少,是那种经过锻炼后结实的瘦,人显得更有精神了。我心里滋生出一种成就感。这个年轻人显然在我的影响下慢慢变好了。

张宝凌一眼便看见搁在长椅上的哈密瓜,一怔,我看见他猛地看了那个哈密瓜一眼。

“我有三节课,刚下课。”他走到我跟前,说。

我指着旁边的位置让他坐下,我们之间隔着那个哈密瓜。我摸出水果刀递给他。

“你喜欢吃哈密瓜?”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笑起来。这孩子笑起来的模样显得很单纯。他切了六片哈密瓜,我拿起一片吃起来,示意他也吃。

“这哈密瓜是你爸爸送来的,他要去乌鲁木齐了,你知道吗?”我说。

他捏着一片哈密瓜愣了一下。

“吃呀,愣着干吗?”我说。

张宝凌把手放下来,搁在大腿上,垂头看着那片哈密瓜。

“不知道,他没跟我说。”他轻声说,神情有些失落。显然这个年轻人对他爸爸还是有感情的。

“他说让你放心学费的事情,他会按时给你打钱到卡上。你手里有张卡,对吧?”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张宝凌没吃一口哈密瓜,我吃了一片,然后打包让他带回宿舍。我们在月亮湾广场分别。我走了一会儿,又转回身跟着张宝凌,等我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看见他的身影时,他手里提的那包哈密瓜已经不见了。

我觉得自己粗心了,应该叫张宝凌的爸爸一起等他放学吃哈密瓜。

中秋节,毛大豆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去临水中学吃晚饭,我答应了,问他能不能带个学生去。我简单说了一下张宝凌的情况,他说可以。中秋节放假三天,张宝凌没回家。我在节前两天买了些东西回家就返回了,中秋节并没打算回去。假如毛大豆没打来电话,我打算晚上带张宝凌到澄碧湖水库吃烧烤。那里有两家烧烤店,规模挺大的,可以摆得下十几张烧烤桌。很简陋,就是一个盖了铁皮顶子的大铁棚,四周没有围墙,澄碧湖水库的一角阔大的水面尽收眼底。带着湖水气息的凉爽微风从湖面徐徐吹来。听别安的老歌,吃烧烤,喝啤酒,夫复何求?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下晚课后出了校门,鬼使神差般我就拐上往澄碧湖去的方向。顺着以前的水泥路进去,在大门口那里发现有两家烧烤店。那晚我沿着湖边来回转了几圈,在月色下模糊认出二十多年前班主任钓鱼的大致方位,竟没有勇气停下来。班主任如若有知,不知他看见今日的我会有何感想。

中秋节那天,早早我便去菜市场买了菜、水果、两盒月饼以及香烛。午后三点半,我去学校接张宝凌。我住在学校人才公寓里,很小的居室,离学校挺远。三点半,我在学校门口接上张宝凌,一起往澄碧湖方向去了。我其实一直想带张宝凌去临水中学,不知为什么临了老是感觉哪里不对劲,没去成。

我告诉张宝凌,去的是我以前读书的中学,但那里如今已经荒芜一片,学校搬到市里去了,只有一位令人尊敬的老教师住在那里。他坐在我身后,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竟一时回答不上来。

毛大豆已经到了,买了很多节日食品,竟然还带来一个烧烤炉子,又特地买了几条巴掌大的罗非鱼。毛大豆望着我说,是真正的水库鱼,澄碧湖水库的鱼。我听了鼻子一酸。年纪越往上走,越会发觉一些人和一些事弥足珍贵!

李老师非常高兴,照例不准我们下厨房。他说整天闲在这里,得多活动筋骨。我们三人把茶几搬出来放在屋檐下,烧烤炉子也摆出来了。毛大豆带来一大包牛肉串、猪肉隔山、鸭爪、鸡翅膀。李老师居然在学校后山上摘了一大包野生毛板栗,并且一个个耐心划了刀后才炖的,吃起来要比人工种植的板栗香得多,还有一大包野生的紫黑色稔子。我让张宝凌帮忙生烧烤炉的炭火,他很麻利,去教学楼一楼下堆放的破桌椅里抽来几条破桌腿,劈成一小堆薄木片来引火,很快便将炉子烧起来了。他对那些吃的没多大兴趣。将烧烤炉烧起来后,便推着我的摩托车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绕圈开起来。

我问毛大豆:“师兄是不是对李老师有很深的感情?”

毛大豆微微一笑,望着操场上练摩托车的张宝凌说:“我在广东打拼了十几年,最后赔光了,婚也离了。真正的妻离子散。回到这边,父母跟随弟弟住,我哪有脸回去住?正好碰见李老师,他当时已经被学校清退了,在市区外,就是金三角往东笋去的路上开了一个很小的废品回收站。我在他的棚子里住了三年,才慢慢缓过气来。”

“之后你就把他安顿到这里了?”我说。

“我有房子给他住,他不愿意住,不知怎的竟找到这里来了。我只好帮他弄整齐点,尽量抽时间过来陪他。”毛大豆说。

“我的班主任要是还在就好了,他心眼儿好。”我望着那几条还在水桶里游动的罗非鱼说。

毛大豆没说什么。

“那时候双休日,我没多余的钱买饭票,他常常带我去水库钓鱼,让我烤鱼吃。没有那些烤鱼,那些难熬的周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我说。

毛大豆依然没说什么,他正要杀罗非鱼,手里的罗非鱼活蹦乱跳的,他看了我一眼,将罗非鱼放回水桶里。

“那个,”毛大豆说,朝操场那边一望,“你要听我的,你这个学生,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也朝那边望过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太阳移到教学楼后面了,在操场上投下一片阴影。操场最远的北边上,有一棵非常直的桉树,这树是后来才长的,我在的时候那里并没有这么一棵桉树。

“这孩子只是不爱说话,他的眼睛很清澈干净。”我说。

师兄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中秋节的菜很丰富,白切鸡、卤猪蹄、梅菜扣肉、清炒黑木耳、鲜竹笋炒腊肉、炸花生,汤是白花菜鸡蛋汤。李老师说白花菜是从学校后山上采来的,纯野生,很新鲜。我们将饭桌也搬到宿舍前,在夕阳将下时开饭了。此时校园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夕阳中,风无痕无迹,周遭万物清宁,偶尔从宿舍后面的山上传来一声“噗”的闷响声,不知是什么落到地上了。我们犹如置身于古老荒芜之地,时光在这里缓慢流淌。这里与尘世隔绝,像另一个世界,却并不让人感到寂寥,反而有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熟悉与踏实感。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上白崭崭的回力牌球鞋。它不是运动鞋,就叫球鞋,样式类似于解放鞋。我在网上买的,并不贵。说真的,它的款式与我身上的衣裤并不相配,我还是毫不犹豫穿上了它。它让我想起了那些舍不得穿它走在临水中学后面山野小径的周末时光。我不知道张道然老师在另外的世界里,是否还沉迷于钓鱼。是否知道他始终温暖着一颗在这尘世间永远找不到归属感的心灵。

有人碰了碰我,是李老师。他手里捏着三根点燃的香火和一碗菜。我立刻明白了,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朝宿舍左侧第二间走去。我将三炷香插在班主任破败的宿舍前,那碗菜摆在香火边上。这个世界瞬间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

一切恍如昨日。

李老师今晚也吃饭了,还喝了几杯毛大豆带来的干红。看得出他很高兴。毛大豆喝了不少,我因为要开摩托车,以茶代酒。我劝张宝凌也喝点干红,他便喝了半杯,脸登时红了起来。毛大豆将屋里的电瓶搬出来照明,是那种雪白的强光,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刺破了朦胧的夜色。月亮尚未出来。毛大豆显然有点上头了,拉着李老师要去教室里上英语课,李老师拗不过他,便进屋拿了课本。毛大豆指着我和张宝凌说,你俩别去,我只想和我的老师待在一起。我和张宝凌便待在饭桌边没动。我将电瓶灯光柱朝他们转过去,照耀他们穿过操场,他们相互搀扶的身影在大地上投射成两个长长的人影。不一会儿,我便看见教学楼三楼的一间教室亮起白炽灯柔和的白光。很显然,毛大豆在那里装了电瓶照明灯了。

我和张宝凌相对而坐,和他讲了毛大豆和李老师的事情。他没说什么,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朦胧的夜色。后来我便留下张宝凌一人弄烧烤,我绕过那排宿舍,转到它背后。宿舍背后是一片土山,我記得对准张道然老师的厨房后头有一个朝山上去的豁口,张老师就是从这个豁口爬上土山朝澄碧湖水库去的。天光朦胧,我打开手机电筒,找那处豁口,它已经被一片杂草淹没了。走近那片杂草,草没到我腰间。缓缓在杂草间走几步,感觉到脚下的地势往上陡,便抓着草尖往上攀,一下子就离开了山脚。我擎着手机往山上照,想寻找那条二十多年前的小路,居然还在,只是比以前变得窄小了,路中间的杂草比两边的要矮得多。很显然,这条路如今也是有人经常走的。我立刻想到李老师。慢慢朝山上走,林子里的虫鸣此起彼伏,但这些细弱的声响并没让山林显得热闹,反而衬托出它犹如深渊般的幽静。树林之下黑黝黝的,脚边不时有什么小动物窜出来,倏地越过我脚前,瞬间消失在茂密的杂草间。我回转过身,透过树木间,看见山脚的校园,高大的教学楼,一排宿舍,以及宿舍前某一间亮着的灯火,教学楼三楼某间教室的亮光,透过豁开的门窗,看见讲台上的身影。

九点半时,月亮终于出来了,皎洁的白光笼罩大地,世界变得柔和无比。我在林间的杂草地上坐下来,周围的杂草高过我的头。从茂密的林叶间漏下来的白月光斑斑驳驳的。我从来就不惧怕黑夜和荒野,置身其间,人也只不过是一棵树或一株杂草罢了,能有何区别。我想到那段穿梭于这条山林间隐秘小径的时光,那时候的我弱小、孤单、自卑,郁郁寡欢,在人群中普通得可以忽略不计,唯有每次穿梭并置身这片山林间,我才能真正自由地呼吸,才能得到简单而纯粹的一点稀薄快乐。如今,那个贫穷而脆弱的少年已经成长得可以自食其力,可以给予生命最起码的尊严了,可是那点可贵的稀薄快乐却早已了无踪影,它和某些珍贵的东西一样,随时光流逝而去,永不复返了。我的手掌落在脚底下那条小径上,那上面有我年少时的脚印,有张道然老师略微滞重的脚印,有那段遥远时光的脚印……

毛大豆他们的课终于上完了,我看见那间教室的灯火灭了,便起身返回。李老师没和我们一起赏月,独自去睡了。毛大豆微醺,他喝了差不多两瓶干红。他和张宝凌一起弄烧烤,我收拾饭桌。毛大豆拍了拍张宝凌的肩膀,说,年轻人,你碰到一位好老师,你要知道感恩,人不知道感恩就跟个畜生没什么区别了。张宝凌红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毛大豆的话还是酒起的作用。我们一直在临水中学待到十一点。满月如银盘,华光将这寂静之地笼罩。两柱雪亮的灯光照进了临水中学,那是毛大豆的司机来接他了。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毛大豆又打电话叫我去临水中学吃饭。这次我没叫张宝凌,第七节课后我便出了校门。我教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讲到儒家和道家的人生境界,儒家追求的是内圣外王的人生境界,而道家则追求超脱逍遥,我更倾向于道家的主张。而学生们几乎全部选择儒家,便感叹,如今的年轻人真的和我们那一代人不一样。

在临水中学那座三角梅花门外,我看见毛大豆的黑色奥迪停在那里,便将摩托车也停在花门外了。

有一个染黄头发的年轻人坐在李老师宿舍门口,精瘦,穿黑色破洞牛仔裤和宽松黑色圆领T恤,胸前印有一个骷髅头。年纪应该比张宝凌大些。毛大豆从宿舍里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年轻人。

“李老师的外孙,王朝。”毛大豆介绍。

“青岛来的?”我问,朝年轻人看了一眼。

叫王朝的年轻人点点头,依然坐在凳子上。我也坐下了。

“昨天晚上到的。”年轻人答,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我仔细瞧着他,没有任何地方和李清玫老师相似。毛大豆让他叫我陶老师,我说不敢当,如今年轻人很时尚,知识面比老师还广,不能贸然为人师。年轻人笑笑,也没和我打招呼。毛大豆要到宿舍后去摘丝瓜,我便随他走过那排破败的宿舍。

“这人什么来头?中秋节不来,这时候来。”我问他。

“来要钱。”毛大豆简短地说。

“要什么钱?”我问。

“他欠别人点钱。”毛大豆说。

“他是干什么的?”我说。

“没干什么,技校毕业后一直混。”

我们来到宿舍之后,这里有一小片狭长的菜地,是李老师开辟出来的,种一片绿油油的青菜。中秋节那天晚上我爬上去的那个豁口倒了一片杂草,其实杂草间有几块隐匿的大石头,可以踩在上面往上去,只是那天晚上我没注意到它们。

“不应该是找他父母要吗?”我说。

“他父母离婚了,他跟他妈过。”

又一个张宝凌。我在心里感叹。

“你该告诉他,是你在帮他们母子赡养他的外公,他的外公根本没钱。”我说。

“他未必相信。”毛大豆看了我一眼,在架子上摘了三条丝瓜,顺便把两个快要倒塌的丝瓜架子重新扶稳绑好。

“他妈妈知道他来要钱吗?”我问。

“他妈妈只知道他来看望外公。”毛大豆说。

“你和李老师的女儿有联系?”我问。

“有。”他点头说。

“师兄,你听我的,不能给,这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我担忧地说。

“他要得不多,四万块钱。我告诉他只这一次。”毛大豆说。

我怔怔望着他。“成。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会有下一次。”我说。

毛大豆没说什么,半晌才说:“没有李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你欠的是李老师,不欠他外孙。而且这些年一直是你在赡养李老师,你已经在回报他了。”我说。

毛大豆没再说什么。我们返回宿舍时,发现年轻人在学校花门口打量我们的车。

“毛哥,你这车真不赖,不少钱吧?”他回来时对毛大豆说。我满是忧虑地看了一眼毛大豆。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外孙,李老师非常高兴,不停给王朝讲他妈小时候的事情,做的菜一律放辣,原因是王朝的妈妈喜欢吃辣,他认为王朝也喜欢吃辣的。毛大豆有胃病,吃不了刺激的东西,只喝丝瓜蛋汤——那是唯一一个不放辣椒的菜。王朝一声不吭,饭吃得很认真,这孩子认真得有点自私,一门心思只顾吃饭,喜欢的菜一个劲儿吃,酸辣排骨和酸辣猪脚基本上被他全包了。李老师问关于他妈妈的事情,这個黄毛青年来来回回就一句话:她唠叨,整天唠叨,快烦死了。

暮色在我们结束晚饭时落尽了,月亮看起来还是圆满的,灼灼白光照耀人间万象。星星稀少,夜空深邃,这片郊外之野彻底安静下来了,只有最纯粹的自然之声,听起来亦是悠远,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这种远离人间灯火的安静极像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莫名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紧张,担心一不小心就被吸入这深不见底的幽静里,便感叹李清玫老师不简单,能坦然枯守于这片寂静的荒野之地。王朝催毛大豆回市里,说这鬼地方荒凉得跟坟场似的。李老师进屋收拾厨房时,毛大豆对王朝说,今晚你留下来陪你外公。

“怎么可能?”他脱口而出。

毛大豆转动手里的茶杯。他的茶杯极好,外壳是檀木制的,保温,据说是进口的,价格不菲。今天我们没烧茶,他自带了。

“人要想得到某样东西,多多少少都得付出点代价。没有人能平白得到任何东西。”毛大豆平静地说。

年轻人愣了一下,笑起来,说:“我没打算和你要,我和我外公要。你威胁不了我。”

毛大豆依然平静地说:“你可以试试,但我敢保证,他一分钱都拿不出。假如你想得到这笔钱,我的建议你还是要听一听的。”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被拿来做交易。如今这世道怎么了?

王朝背对着宿舍门口坐着,他身后屋檐下的白炽灯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一些飞虫在白炽灯周围飞来飞去。我们都不说话。四周安静极了。毛大豆坐在我的左边,神色平静,他的目光中闪着我平时很少见的精明。

两个人坦然自若,感到尴尬的却是我这个局外人。

王朝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成,毛大哥,但得说好了,只这一晚。”他说。

毛大豆扬扬手里的保温杯。不知道他今天泡的是什么茶。

李老师听说外孙要留下来陪他一晚,高兴坏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我们和他们告别了,想多留点时间让他们相处。到岔路口,毛大豆的奥迪停下来,他放下了车窗,告诉我先走,他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便在荒野间告别了。

到了晚上,这条路便完全黑下来了,没有任何车辆来往,只有我的摩托车光束照亮前行的路,直到越过鬼坡,人间的灯火才零零星星开始出现在视野中。

我不知道王朝待几天,又是何时离开,不好过问,毕竟和我无关。后来毛大豆倒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瞎聊了一会儿,也没提王朝的事情。

快要期末时,张宝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我问他家里有什么事,他说他妈病了,得回去照看妹妹。我斟酌着说,假如家庭有困难,可以申请助学金。他没说什么。

我忙着出试卷,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开学和期末都有很多琐事要忙。六月的阳光像火一样燎人,我盼望假期快点来临,在如火的烈日下骑摩托车往返家与学校,我都能闻到身上散发出来的焦煳味了。

有一天中午,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东拉西扯半天村里的事,然后犹犹豫豫地说,她六十一岁了,是个坎儿,想过个生日冲冲喜。我沉默着,她慌忙说假如我忙就算了。我问她哪天,她飞快说了一个数字。我便挂电话了。她生日那天,我早早起来,想趁着清晨阳光还没那么暴烈时出去买点东西。下楼时却发现往日停摩托车的那棵芒果树下空荡荡的。在小区转了一圈,毫无踪迹。我思索一会儿,给派出所的学委打了电话。然后求助毛大豆,把事情简要和他说了,问他是否有其他用不上的交通工具。他说有一辆凤凰牌越野山地车,需要用可以去他那里取。我便打车过去了。

我没能回家,也没给我妈打电话。我已经极少回家了。偶尔我会感到孤单,这世间浩瀚如海,众生芸芸,竟无一人在我心间,料想也无一人将我置于心上吧。我从没想过要从亲情那里得到任何慰藉,和他们靠近,会激发起我的烦躁、敏感和脆弱,仿佛那些经历过的糟糕事情又被我重新经历了一遍。我便不再勉强自己。

张宝凌从家回来了,也快要考试了。因为丢失了交通工具,我便很少联系他,也不再约他跑步。其实其他老師也是几乎不和自己的预警学生联系的,就是走个程序,学生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能改变的微乎其微。这之后开始考试,我打算放假后去二手车交易市场弄辆汽车,三五万那种,也不用风吹日晒了。这座城市的夏季极为漫长,酷烈的日光能延续到十一月份。期间我和张宝凌偶遇过一次,我们是在跑步时碰到的,他一如往常的装备,只是耳朵上多了一副白色的蓝牙耳机。他是从后边追上我的,叫我老师,我便放慢了脚步。他问我是不是这段时间挺忙,我说是的,要考试了,杂事多。我没跟他说丢车的事情。张宝凌能坚持跑步让我感到挺欣慰,这是我对他的影响。网络上夸大了跑步对一个人的影响,能塑造品行提升气质之类的,我觉得没那么玄乎。于我而言,跑步就是一个与自我相处的最好方式,你能明确感受到心脏跳动的频率,呼吸的缓急,身上每一块骨骼的运动,肌肉的颤抖,各种真实的酸痛和疲劳,在跑步中,人可以真切感受自己肉身的每一寸身体发肤。

我不知道跑步对张宝凌来说有什么意义,但跑总比不跑好。

我问他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明显顿了一下,像是忽然记起某一件事情,脚步也慢了,然后又重新跟上我,说他妈妈好了。我说这就好。

考试快要结束时,学委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摩托车找到了,但有些事情他得和我当面说。我便邀请他来学校,他开玩笑说高等学府,不敢造次。

“别废话了,我们食堂有空调,现在过来还赶得上午餐。”我说。他叫我到学校门口等他,免得被门卫拦住。这家伙开着警用面包车来,还开闪灯,门卫哪敢拦他。进大门后我在学校广场边上拦住他,他让我上车,我开玩笑说要是被我的学生看见,要传谣他们的老师犯事了。上车后,他打开手提电脑,让我看一堆图片。他说是通过交警监控查到的。我一张张看那些图片,都是同一个人骑我的摩托车,胆子真大,连头盔都没戴,从我居住的小区出来一路出城,沿途全被交通监控拍到了。

“车走不远,在一个很隐蔽的二手黑市找到的。我们仔细查看了,没有任何新鲜破损痕迹,完全是正常的钥匙开锁。”

我盯住那些图片,半天没吭声。

“怎么处理?”我问。

“这是要判刑的,成年人了。”学委说。

“立案了?”我又问。

“没有。”他说,“目前这些是我个人行为。想听听你的建议。”

“你来过我们学校了?”我问。

“要查人很容易。”他说。

我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毛大豆提醒过我的话,让我和他保持距离,到底毛大豆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又想到浅水滩那些被河水反复冲刷得润白无瑕的鹅卵石,它们真是太干净了,我看不到任何瑕疵。

“这件事能不能到此为止?”好半天,我轻声说了一句。

学委转过头看我。

“他将来在哪里毁掉都成,我看不见,眼不见为净,但不能毁在我眼前。”我说。心底有一股尖锐的疼痛蔓延而出。

放假前,我约张宝凌去“半亩花田”吃饭。那天中午时下雨,雨停后空气很凉爽,是个阴天。已经有学生拉着拉杆箱离校了。我靠在失而复得的摩托车上,在学校大门口等张宝凌。远远地,看见他的身影朝我走来,那种尖锐的疼又从心底弥漫而出。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在心里问自己。

张宝凌在不远处停下来,站着朝我这边张望,我也朝他望去。我们就这样对峙般望着对方,片刻后,我扬起手臂朝他挥了挥,他才慢慢走过来。他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脸上,那双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得近乎无辜。

我笑起来,等他走近时,问他考试顺不顺利。他点点头。我拍拍摩托车,说前些日子拿去修了,今天才取回来。他又点点头,目光依然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游移。面对他无辜般的目光,我忽然受不了了,举着手机对他说不巧,刚刚,就在等他的时候,有个朋友来电话让帮忙做点事情,没法去“半亩花田”了。我看见张宝凌吞咽了一下口水,但依然没说话。直到我启动摩托车离开,他依然一语不发。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联系他了。

那个豁口,就是澄碧湖水库边那个豁口,张道然老师当年钓鱼的地方。我反反复复沿着湖边走了几趟,仍然无法确定具体位置。我是从临水中学后边,也就是张老师当年走的那条野径穿过山林来到湖边的。隐匿于繁茂杂草中的小径走了一半就没有去路了,应该是李老师每次只走到这里,我看见它朝我的左手边拐过去 —— 那并非往湖边去的方向。我只好蹚着没到我腰间的野草前行。这段没有路的路要比我想象的长,我走得汗流浃背,才到达湖边。但当年那块平坦之地已然了无踪影,我曾在那块地上烤过无数次张老师钓上来的罗非鱼。举目全是茂密的杂草,一直连绵到湖边,我回忆着,辨认着,已然无法确定那个豁口具体在哪里。我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水桶,里边有小半桶水和四条巴掌大的罗非鱼。我反复问卖鱼的,是不是正宗的澄碧湖水库鱼,他差一点就要以他母亲的名义发誓了。

天地阔大。眼前的湖水一如当年平如镜面。阳光热烈。微风拂过,湖面起了一层柔和的皱褶,身边的杂草窸窸窣窣地响。我站在齐腰的杂草间仔细聆听。我想要在这时过境迁里听到来自遥远往昔的声音:我们偶尔的交谈、火堆爆出的噼啪声响,那时的风声,偶尔下来的一场疾雨敲打在万物之上的滴答响,它们是如此弥足珍贵……

然而我什么都没听见,它们永远永远地逝去了。天地万物渐渐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拎着水桶,慢慢靠近湖边,万顷碧波便在脚尖前。我弯下腰,把桶里的水和罗非鱼慢慢倒进湖水里,那几尾罗非鱼很快朝前游去,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文学硕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作品被各刊物、选本转载并入选各类年度排行榜。曾获广西文艺铜鼓奖、广西壮族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年度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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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的学生张宝凌就好像看到了年少时的我,自卑、内向,我想起了我的班主任张道然,那些阳光明亮的寂静午后,他时常邀请无家可归的我来水库边吃他烤的罗非鱼。他了解我因为贫困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内心,我也了解他对一个孩子不动声色的呵护与关爱。如今面对我的“问题学生”张宝凌,我决定将张老师给我的爱传递下去,我希望张宝凌能感受到我发自内心给予他的关爱,可他父亲的欲言又止,还有毛大豆对我的警告,这一切都表明,张宝凌那双黑白分明、无辜的眼睛后隐藏着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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