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尔顿新形式主义文学批评视域下的诗歌细读

2023-08-24 11:27郭可欣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1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穆旦诗行

郭可欣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任何语言都是音、形、义和语法的统一体。相对于其他文体,诗歌更要求我们关注它的语言本身而不仅仅是内在含义。诗歌的形式本身就是它的存在方式,是它要求我们特别注意的地方。针对形式主义文论与历史、文化和社会的断裂而陷入自我封闭,文化理论从文学和审美的领域游离开去的状况,英国理论家伊格尔顿以新的姿态重回对文学的形式分析,这一回归并非对形式主义文论的重复,而是将形式当作与其内容交织的整体,试图从艺术形式中读出文化语境与历史。在中国新诗的探索中,穆旦以其对现代汉语的异质性和叛逆性运用受到广泛关注。本文选取穆旦的诗歌《五月》,尝试在伊格尔顿新形式主义文学批评视域下对其进行解读,探索后理论时代文学批评新的可能。

一、重回形式:伊格尔顿的诗歌细读范式

20世纪下半叶,随着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的发展,文学研究者转向文化研究,试图揭示文学中的文化政治。21世纪,随着理论大师的逐渐逝去和理论本身的更新乏力,学界掀起了一番关于“理论终结”的讨论。在后理论时代,伊格尔顿发表了《如何读诗》《文学的读法》,显示出对文学形式的重视与回归。《如何读诗》细致地从语调、情调、音高、纹理、句法、语法、标点、含混等形式出发,将其与诗歌所在的文化历史语境相联系,进行了充满创造力的分析。伊格尔顿的批评方法不仅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更是形式与历史、政治的结合。

关于形式和意义的划分,语言学上有一组相对的概念,即“能指”和“所指”。在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中,“能指”是指单词的词形和词音,“所指”表示单词指示的对象或意义。俄国形式主义者受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影响,在诗学研究上抱客观的科学态度,提出了“文学性”的理论主张。所谓“文学性”,就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独特性质,指文学作品的语言、语气、技巧、结构、布局、程序等因素。形式主义者将文学作品中的一切都视为形式,以“形式和材料”代替“形式与内容”的划分,强调从形式构成中去阐释内容具有的审美效果。在他们看来,形式就是一切,形式就是内容,因此,材料并不具有什么意义。

伊格尔顿关于形式的理解与俄国形式主义者有相似也有不同。伊格尔顿在《如何读诗》中对诗歌进行了形式和内容的划分。所谓“内容”,是指诗说了什么,而形式则指诗如何说它。在诗歌当中,诗歌的声音、词语、结构形态可被视为诗歌的“能指”层面,即诗歌的形式,伊格尔顿称之为诗歌的“物质性特征”。同时,他指出形式的维度包含诗的要素,即语调、音高、节奏、情调、声音、腔调、结构、标点等等。以此来看,伊格尔顿关于形式的定义似乎与俄国形式主义者相同,但不同于后者对形式的极端强调以致将形式与“材料”完全割裂并否定“材料”的价值,伊格尔顿意义上诗歌的“形式”即能指层面的“物质性内容”与其“所指层面的内容”互相交织,二者或者统一,或者相互背反,或者在统一中具有矛盾。诗歌的不同要素正如一个个不同的体系相互交织拉扯,读者正是在这种拉扯的张力之中来欣赏诗歌。在伊格尔顿的定义里,“内容”包含两个层面,一是诗歌词句语言学意义上的所指内涵,二是社会历史语境下的词句内涵。诗歌的纹理和情调等形式特征,显然不可能离开人对其词句内涵的理解,在这一基础上,内涵与声音等其他因素共同构成了让人感受到的某种情调。而形式主义者则否定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关联,从形式抵达审美。伊格尔顿则从形式和审美出发,经由两层“内容”抵达文化、历史和政治。

以其对威斯坦·休·奥登《美术馆》一诗的分析为例。首先,伊格尔顿将该诗主题“人类苦难荒谬的本性”与文化语境相联结,称该诗为“与现代生存的本性有关的寓言”。接着,他从形式着眼开启了精彩的分析:开头句法的迂回倒装具有節制的戏剧感,其言语有着“有教养的世俗气息”,三音节词suffering具有响亮的口述感,由这些形式特征,伊格尔顿指出,“这首诗像是在代表极具英格兰特点的常识和常态说话;然而,它也对某些极端的情形如何被纳入这种日常的参照系中提出了含蓄的质疑”(《如何读诗》)。从语音语调、诗行的外表形态(例如“形状不同的词语在平缓流动”这般描述)等,伊格尔顿最后得出,“与1930年代的许多文学作品一样,《美术馆》宁愿被想成是冷酷的,而不是感伤的。它的反英雄主义也是1930年代典型的姿态”(《如何读诗》),诗歌形式就这样巧妙地和文化、历史语境联系起来了。

二、细读穆旦的诗歌《五月》

伊格尔顿所说的诗歌形式因素虽然主要针对的是英语诗歌语言,如他在书中提到的多种诗歌声音韵律方面的修辞“亚历山大诗行”“抑扬格五步音”等,但对现代汉语诗歌也有很大的借鉴意义。中国的现代新诗以其自由的格律、现代白话语言为象征,与中国古典诗歌明确地进行了“割裂”,但作为同一门语言—汉语的不同形式,现代汉语与文言又具有剪不断的联系。从中国古代文学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尤其是发达的古典诗词中,我们可以看到汉语独具的音韵修辞之美。从双声、叠韵到声调、平仄,乃至作为以象形文字为基础的汉字本身,汉语的诗性气质已深深融入我们的民族语言之中。穆旦作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其对现代汉语的异质性和叛逆性运用受到广泛关注。其诗歌意象的朦胧性、戏剧性结构、陌生化口语、想象逻辑等特征受到广大研究者的关注。

目前,研究者们对穆旦诗歌各种特点进行的分类研究比较充分,但对穆旦诗歌的细读研究仅限于《诗八首》《隐现》等少数几篇名篇。

穆旦的诗歌《五月》写于1940年,其形式独特,内涵丰富,具有强烈的时代与个性特征,显示出时代的内在矛盾与冲突。

五月里来菜花香

布谷流连催人忙

万物滋长天明媚

浪子远游思家乡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

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春花秋月何时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来痛哭者

已随轻风化灰尘

还有五月的黄昏轻网着银丝,

诱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记忆,

挂在柳梢头,一串光明的联想……

浮在空气的水溪里,把热情拉长……

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了你们古老的监狱,

一个封建社会

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

一叶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烟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饮酒

你一杯来我一盅

从整体看,先映入读者眼帘的是整齐的古诗行与现代诗行的交织,鲜明的对比感立时冲击着读者;再来细读,古诗小节的意境展现着古典主义式的宁静与和谐的美感,“菜花”“布谷”“扁舟”“碧江”,多情儿女举杯共饮,好一幅恬美悠然、令人心向往之的美好生活图景。

然而,现代诗行以随处可见的逗号、叹号、省略号,“手枪”“人肉”“叫喊”和“火炬”营造出紧张的破裂感与没有标点符号,每节浑然一体的古诗行小节交织,不断冲击后者的宁静与和谐。尽管诗人貌似刻意以一松一紧的节奏安排着诗句,但诗歌的整体节奏仍是紧张的、冲突的、矛盾的,以最表层甚至最直接的方式展现着时代文化的传统与现代之冲突。

而我是来飨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

有我交换着敌视,大声谈笑,

我要在你们之上,做一个主人,

知道提审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

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

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

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

在混乱的街上走—

他们梦见铁拐李

丑陋乞丐是仙人

游遍天下厌尘世

一飞飞上九层云

细腻温柔的儿女情长是传统诗行讲述的主要内容,这是私人生活的内容。不规则的现代诗行仍旧展现着个人的痛苦,但在这里,个人的情感和时代的课题是紧密联结的,前八节以“古—今—古—今”的形式不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时代对个人的冲击,展现着时代内在激烈的矛盾,至最后一节,以整齐的七言诗形式結尾全诗,但这节诗不复有之前七言诗行的和谐之美了。“铁拐李”“丑陋乞丐”“尘世”等意象带来的不是视觉与情感的优美,而给人残缺边缘之感,其整齐的形式与内在的意象产生了冲突,与前节诗行中的“流氓”“骗子”“匪棍”从内容上呼应,最终产生了古今融合、和谐与冲突共存的内涵与艺术效果。然而,融合并非平静,在统一的形式下,其内在仍充满着骚动,正如19世纪40年代的时代背景一般。

形式和内容、历史是不可分的。无论在阅读何种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读者第一次读到一个作品时,不自觉地关注的就是作品在内容上、词义上讲了什么,而形式的要素常常被读者忽略。除了内容,关注形式,就要求我们慢读和细读,进行多次阅读,不断仔细地加深体会。艺术作品不能如快餐式、碎片化阅读般被我们一眼扫过,或者从他人处得到所谓的“中心大意”即可,过程更为重要,体验更为重要,如伊格尔顿所言,不要让我们的体验成为标准生产、大批售卖的商品,在体验之前已经得知体验之感受,这是体验的死亡。

穆旦的诗歌在这一意义上是一个很好的体验文本。他以晦涩、理性的现代主义诗风闻名,同时又处处体现出“理性的抒情”。穆旦的诗歌自觉地抵制读者对它进行快速阅读。快读之下,你无从知道诗人到底在讲些什么,正如评论家谢冕所说,“他的诗总是透过事实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远,他是既追求具体又超脱具体并指归于‘抽象”(《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这种抽象感和理性感使得读者必须放慢速度,读内容、读形式、读可读的一切,在微妙的语调、断行、隐藏的标点背后感受诗人对时代课题的关切与对“不幸的人们”的深沉的爱,看到青年穆旦貌似沉稳冷静的笔下沸腾的心,如他1980年在《探险队自述》里面所说:

最大的悲哀在于无悲哀。以今视昔,我倒要庆幸那一点虚妄的自信。使我写下过去这些东西,使我能保留一点过去生命的痕迹的,还不是那颗不甘变冷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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